差异之下,胡亥循着羽箭s,he出的方向望去,却见不远处一人正放下了手中长弓。
眼见对方一身素白的衣衫,胡亥一声“大哥”不及出口,耳边却传来一阵尖锐的鸣叫声。
那人闻声亦是一惊,循声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微微扬起的尘土间,自己方才救下的幼鹿已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动静。而它脖颈上cha着的,是一支通体黑漆箭杆。
身形不由一怔,然而下一刻,身后已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区区畜生,留之何益?”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却仿佛声声重击,沉沉地打落在心头,给人以无形的威迫。
“父皇!”胡亥见了来人,面容里蓦地露出喜色,连忙翻身下马,叩拜行礼。
扶苏抬眼看了看那已死的幼鹿,用力握了握缰绳。迟疑了片刻,这才跟着下了马,慢慢道“儿臣见过父皇。”
“起来罢。”嬴政一身玄黑的劲装,将手中长弓交予一旁的下人,便提着马缰徐徐在二人面前立定。
胡亥站直了身子,看着他兴冲冲道“父皇可是前来看我等狩猎的?”
嬴政道“听闻你们相要在此狩猎,便来看看。”话虽是应答胡亥,然而除却起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却只是将目光定在扶苏这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因了尚水德,主刑法之故,秦朝举国上下无不盛行尚黑之风,而这人却偏生喜爱素淡的色泽,宽袍锦袖立于这山里之间,犹如一片不合时宜的突兀的雪。
现在想来,这大抵便应了他心中那外柔内刚的执拗罢。一如政见之上,他一心尚儒,任自己用尽办法,也不愿变更分毫。
念及此,嬴政的目光不由得深邃了几分。
胡亥在一旁眼见自己被视若无物,心内隐隐凉了几分。便只是黯然定在原处,不再言语。
于是三人之间有了一刻的沉默。
哪怕只是垂着眼,不去同对方对视,扶苏也已然能感到周身腾起的威迫感,有如泰山压顶一般,让人隐隐喘不过气来。
“你还不曾回答朕方才的话,”片刻之后,便听闻嬴政道,“为何出手救那区区一头畜生?”
“回父皇……”
“抬起头来。”嬴政一字一句地打断他,声音不容忤逆。
扶苏应声抬眼,只见对方的面容是刀刻一般的冷峻。一双眼定定地看着自己,分明能洞悉一切,却冷酷得不含任何情感。
这眼神,实在太过熟悉。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心底暗暗自嘲了一声,扶苏静静地同自己的父亲对视着,慢慢道“那头鹿尚还年幼,只觉杀之尚早。”
“早杀晚杀并无分别,然而时机若失,却是再寻不回来了。”嬴政冷笑一声,沉声道,“若方才面前的乃是敌手,你今日的妇人之仁,便等同于放虎归山。”
眼看着扶苏无声地同自己四目相接着,嬴政等待着他执拗的争辩。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对方却一拱手,淡淡道“父皇教诲,儿臣谨记在心。”言语之间,看着自己的目光却当真依言,不曾收回。
若说嬴政此刻的目光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池水,那么扶苏的目光,便好比平湖如镜,波澜不兴。
这样的神情,让嬴政有些陌生。他依稀还能记得,曾几何时对方每每见到自己时,眼中涌动着的一如胡亥那般的敬仰和向往。
纵然隐隐有些怯懦,却也真挚非常。
可是如今,那同样一双眼里,却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萧疏冷落。
嬴政心中微恼,却终是按压下来。
“若是记得,便勿要让朕再见第二次。”他冷哼一声,打马而去。
待人离去之后,胡亥转眼,有些讶异地看向扶苏。在他心里,父皇是这世上最威严最不可忤逆之人,他从未见过有人,敢用这种不卑不亢的姿态面对他。
而扶苏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嬴政远远离去的背影。觉察到胡亥的目光,他看了对方一眼,却只作毫不知觉。
他自然明白对方此刻心中所想。曾几何时,自己亦是如此罢。
然而嬴政究竟是人不是神,至少今生于自己而言,他已再不是神。
既如此……便决不是不可忤逆的。
不动声色地笑了一声,扶苏翻身上马,对立在原地的胡亥道了声告辞,便独自拍马而去。
第二章
统一六国之初,还余下诸多事务需得打理商定。故每日朝堂之上,自然免不了一番唇枪舌剑。
今日亦不例外。升朝之后,自打丞相王绾上疏建议沿用周制,分封子弟,各自为邦之后,各方的争论便一直没有止息。
支持的极言君之威严,国之根本均系于分封之制,反对的却道周末政令不行,国中有国的情形亦是出于此端,只是却也一时拿不出更好的决断。双方争执不下,久久未有定论。
扶苏立在群臣之中,一言不发地静静看着。这一幕幕对他而言太过熟悉,他还能记得自己当年是如何冲动气盛地站出列来,加入这争执的行列。
只是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自己再多的口舌对嬴政而言也不过是无足轻重。自己的父皇对于任何事,心中都能做出自己的决断。而且这个决断在他心中一旦定下,便任是谁也无法动摇的。
念及此,他抬起眼,却触到了龙椅上那人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扶苏轻笑一声,复又垂下眼去。
嬴政掩藏于十二旒珠之下的目光,却慢慢变得深邃。
他能明显感觉到扶苏的变化,从那日林间那似恭谦,实则却不卑不亢的神情,到今日这堂上冷眼旁观的做派。
人还是那么一个人,然而骨子里却仿佛有什么已然不再一样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嬴政一向自视,以自己这双手,足以把控他想要把控的一切。江山,权势,哪怕是每一个人心中所想。
故他收缴天下兵器,铸十二金人,他焚毁书卷,他坑杀儒生……他自信以自己翻覆天下的权势,便是无所不能。
然而唯独扶苏,是从来不曾真正为他所把控的。
前世,自己这个长子看似文弱,却是朝野之中,唯一一个笃信儒道,还敢三番两次当面同自己对峙的人。明知自己深恶那些妇人之仁的道理,却还一次有一次地挑战他的底线。
有些傻,又有些倔。
哪怕倒死,他都不曾遂了自己的心愿,接过这江山。终致自己亲手开创的大秦基业,就那么毁于一旦。
——而今生,你可会有些改变?可会变得识时务些?
嬴政静静地注目着堂下那略嫌单薄的身影,心中无声地问。
而片刻之后,他已然自己给出了答案。
——无妨。无论你是否如昨,朕都会让你变成担得起我大秦江山的人。
——纵然你xi,ng子执拗如朕,这一世,朕却不会再任由你逃离掌控。
一念起,心中便腾起隐约的躁动。仿佛亲手改变的命运,已然近在眼前。
而这一切,都只被他不动声色地压抑在心底。从头至尾,嬴政只是静静地看着堂下,一言不发。
他等待着扶苏开口。
然而对方只是沉默,立于喧嚣鼎沸的大殿之中,却仿佛当真置身事外。
嬴政忽然不再等下去。他出言打断底下还在唇枪舌剑滔滔不绝的大臣,只道“今日便且商议到此罢,退朝。”
大臣们微微一愣,却也只能无声归位。
嬴政一拂衣袖,站起身来。垂着眼,目光定在一点,居高临下。
在对上对方目光的那一霎那,他道“扶苏,退朝之后,来见朕。”说罢转身离去,不再瞻顾。
“诺。”扶苏随着朝臣拱手一拜,应得平静。
退朝之后,扶苏并未急着去谒见嬴政,却是匆匆跟上一人,自身后叫住了他。
“李大人请留步。”
前面的人闻言顿住步子,回身见了扶苏。起初面露疑色,随即却也拱手拜道“不知长公子有何吩咐?”
那人生得轮廓分明,身形瘦削,一双眼习惯xi,ng地微微眯起,却是分外有神。
这人便是丞相李斯。
扶苏闻言笑了笑,道“吩咐不敢,只愿请大人择日于府中一叙,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心知二人政见不同,平素又极少往来,若共处一室,只怕并无多少共同话题。李斯听他这般心毫无征兆地相邀,心下不免生疑,却又无法推拒,便只得道“承蒙长公子美意,臣自然是再欢喜不过。”
“如此甚好,扶苏日后自当遣人相请。”扶苏满意一笑,道,“今日父皇召见,不得久留,这便告辞了。”
说罢恭敬一礼,转身离去。
李斯在原处看了他片刻,任他自视聪慧多谋,却也猜不出对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书房内,嬴政宽袍缓带,倚在桌案后翻看着竹简。
扶苏在门外小立了片刻,终是举步而入,低声道“儿臣见过父皇。”
听闻声响,嬴政并未抬眼,只是仍将目光落在竹简上,慢慢道“过来。”
书房不大,然而陈设简练,分外空旷。他这两个字虽是轻轻抛出,然而声音雄浑有力,却是在室内落下了重重的回音。
扶苏微微一滞,却也依言上前几步,离他近了些。
听闻对方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嬴政低头将竹简展开了些,口中道“今日堂上议事时,何故一言不发?身为国之长子,江山社稷便这般事不关己?”
扶苏听闻此言,心底并不意外。他面色平静地拱手一揖,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怕开了口,却又要惹得父皇大怒。”
他这话字字句句说得谦恭有理,谨慎小心,然而偏生语气之中全无此意。
嬴政闻言,猛然抬头看向他。
但很快,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对方反而露出一丝笑意,慢慢道“你既然什么都明白,却为何仍要频频忤逆于朕?”
扶苏同对方对视片刻,此番却只是垂下眼去,默然不语。神情里仿佛是有些黯然有些无奈在其中,一时显得乖顺异常。
嬴政定睛看着对方,脑中恍然地便浮现出她母亲郑氏的模样。郑氏众嫔妃中,嬴政最为倾心以待的女子,却也是最早离他而去的。嬴政将自己这长子命名为“扶苏”,也正是因了她母亲时常唱的那首郑国民歌——《山有扶苏》。
现在想来,扶苏的容貌大都承袭了她的母亲,但柔和温润的外表之下,那刚硬倔强的xi,ng子,却是像极了自己。
念及此,嬴政的心内难得地柔软了几分。他站起身来,走到扶苏面前立定。微微俯下身子,低头极近地附在对方耳侧声道“你若不想惹得朕大怒,便该对朕所言顺从几分,如此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扶苏没有作答,亦没有动。
嬴政笑了笑,却是忽然问道“你……可想做这太子?”
扶苏闻言,立刻转过头来,同他四目相对。然而只是一瞬,便又垂眼下去,轻笑道“儿臣不敢。”
“这太子之位本该是你的,只是你若当真想要,日后,便不该再忤逆于朕。”嬴政收回目光,朝远处望了望,道,“朕虽有意将江山交付与你,却要看看……你是否能如朕所愿了。”说罢他伸出手,按在对方的肩头,徐徐用力握住。
扶苏静静地站着,垂眼看着面前的地面,神情平静。然而肩头压上力道的那一瞬间,他神情微变,人也跟着本能地抖了一抖。
脑中有什么,如同电光火石一般地闪过。已然隔世,却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