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告诉他，他要亲口跟他说——哭出来。
在关铭的记忆之中，很久很久以前，也有着这么一个孩子。他心中悲伤得想要流泪。可是他没有办法。因为礼教，因为束缚，因为规矩，因为惊恐，因为害怕，因为……太多太多的理由，太多太多的限制，最后，这个孩子没办法哭了。他甚至连一点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的声腺像是没有了一样。他哑了。
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我。
关铭不希望沈烟成为第二个自己。他要他以后还能说话，以后还能叫着他的名字，以后还能笑着活下去。
终于，沈烟放肆了自己的泪水——此刻，没有什么比这三个字更能救赎他了。
抱着被自己点了睡穴晕獗过去的沈烟，关铭收敛了脸上隐隐深切的痛楚。
一个手势，数十道人影即刻出现，半跪在地上的领头人激动地压低声音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数年顽疾就此不药而愈！若是皇上知道了必定……”
“足口！”关铭还有些不习惯说话，所以说出来的字都有些偏音，但是跟随了他数年的人又怎能不知他的意思？而他怀中的人……以后恐怕就是自己半个主子了罢。
“咳……本王，要你们……去查！”用力地低声说着，他恐怕着怀里的人就此又醒过来。
“是！”他们当然知道静王要他们去查什么。
眼下，除了这件事没有别的更重要了。
关铭看着怀里的沈烟，心里下了某个重要的决定。
第二天，沈烟在关铭的陪同下用着简陋的酒洒祭了，跟着就被关铭带去了官府。
沈家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十来户人就这么一夜间没了，官府自然是脱不了干系。这里的父母官名唤焦文，平时虽然不大作为，却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贪官，只是做人难免谨小慎微了些。
昨儿个夜里忽然跑来几个黑衣人，凶神恶煞地把自己从书房抓出来，还没来得及叫人就见对方亮出了一面金牌，一旦看清立刻人就跪了下来——这上面“静王”二字只要不是文盲都是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就是文盲见了金牌也知道这来得定是不好惹的主。
于是，当沈烟和关铭来到官府的时候焦文早就在门口等候多时了，见他们来立刻俯首鞠礼跪地请安。
把人迎进去后，当然是关铭坐了上座，而一同前来的少年却也不客气的坐了上位，这倒没叫焦文生气，只是心中对来人身份半是好奇半是惊恐，生怕自己一个不当心得罪人了都不知道。
“下官不知静王前来有失远迎！”拍马屁的话说得再多总归是不错的。
关铭眉头一动身旁立刻出现一人，玄衣玄裤，脚踏镶了银边缀着黄玉的靴子，跪在地上的焦文立刻认出是昨天夜里把他抓起来的人——那时自己也是这般跪倒在地，自然是看得是格外清楚。
“静王想知道，那沈家村缘何被屠？”侍卫说。
关铭看到，沈烟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回静王，这阵子不知怎地，附近那座山上的匪忽然变得凶悍起来，五天前夜里趁着月黑风高发了疯似的冲进最近的几个村，见人就杀，不光是沈家村，附近的几个村都遭了灭顶之灾。不过下官已经向朝廷禀报，不日即有回音。”焦文拿出十成十的恭敬诚实回到。
“那里何时开始住了山匪了？！”沈烟又惊又悲。
“似乎是一年前左右的时间，开始还只是小动静，冲了几次没啥大动作就没有顾得上了。”焦文对他的问题也是毕恭毕敬地回答。
沈烟心里的怒火这时止不住地往上冒。
“啪！”的一掌拍了桌子他站起身来指着焦文怒斥
“你身为一州之府竟然不知道何为‘养虎为患’么？！朝廷天子命你做的可是父母官啊！百姓黎民的安危托付在你身上你竟然如此疏忽大意不知防备！这等事又岂是小事？！若是守了边关的卫士只是因为对方人数堪少就不加监察，那国之安危岂不是危在旦夕！父母官、父母官自当是爱民如子啊！子之脚下有狼附焉你又岂能夜夜安睡！？”说到重处沈烟又是悲从心来，双眼酸涩，声音因为巨大的愤怒悲伤而显得急促低哑。话到后来已是语带哽咽，却还是强忍着不欲发泄。亦或是，根本就无从发泄。
剧烈而又陌生的感情冲击叫沈烟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样。他的胸口因为说话急促而上下起伏着，大张着的眼睛比起愤怒来，更像是浓重的悲伤与压抑。
大悲无泪。九克看着这样的他不禁想到了这个词。而他的泪水，比起他以前见过的来，根本就算不得是哭了罢。
焦文被他喝斥得只得连连称诺不敢违背，毕竟是被屠了村不是杀了几个人而已，报上朝廷的时候他便心下已知凶多吉少，本想安稳的度过几年就告老还乡做个太平绅士，没想到却出了这碴祸事，实乃天意啊！
“烟儿……”关铭知他是心中悲愤隐忍不下，只是实在怕他悲伤过度伤了自己，拉过人安抚暂且挥退了焦离。
沈烟惨白的脸色任谁看了都知他心中大戚难忍，下唇被咬得没了颜色也不自知，只是在那颤抖，平时的成熟隐忍这时竟然也没消失——这叫他看来更加惹人心疼了。
关铭把人抱进怀里，轻吻发梢额际，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动作轻柔之中又似带着深深的怜意，他安抚着怀中人激荡的心与灵。
随后给了旁人一个眼神，后者轻拜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不日后，山上的山匪被朝廷派来的钦军杀得片甲不留，只是那匪首似乎是没有抓到。
这日，沈烟带着正式的酒洒和请来的高僧超渡亡灵，关铭默不作身地站在旁边看着。待人走后，沈烟依然站在那里，关铭自是要陪伴左右的。
待夕阳西沉，沈烟才默默跟着关铭离开了坟地。
月下，二人对坐。半晌，沈烟开口问道“你有没有派人通知清哥他们？”
关铭点点头。
沈烟叹了口气，道“可惜二叔他们不能看着清哥和杰哥出息的样子了……本来还指望着抱上孙子带上一带的……这世上，果然是没有长久的幸福可言的……”
第章
沈清和沈杰接了关铭的通知悲愤交加，立马辞了师傅带着众人的关切前来和沈烟会合。知道那群山匪被剿也是恨自己不能早点回来讨回血债。
沈烟带着他们祭了也许是他们父母的尸骨，三人站在那，沈清终是难忍心中悲愤长啸一声，但，心中的悲伤终于得以宣泄出来。而关铭见他们三人互相依偎在一起，心里饶是再不愿意也只得退居一旁。
随后，再是悲伤也得收敛了。孝自是得守，日子却还是更加得过。好在大仇得报，虽然不是自己手刃仇人。
沈清和沈杰带着沈烟又回了岳映那儿，众人收到消息早在山下等候他们了。见着他们回来众人也是不多言语，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又触到他们的伤心处。
不过，众人的担心似乎是多余了。
沈烟依然礼貌如初，拱了拱手谢了众人关心后就一人回了房去。孰不知众人见他这样更是皱了眉越发地担心。
“他什么时候都是这么冷静隐忍，总有一天会害了他的……”就连雷漠音也是不禁担心起他来。
索搏轻轻搂了她表示安慰。
岳映轻叹口气搂了沈杰的肩对他道“杰儿，节哀顺便。师傅知你不易，然，你是三人中最成熟者，这事儿……还是得由你先带个头。”
沈杰自然知道师傅的意思是要他带头把哀伤埋葬，否则另外二人很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长此以往下去，只怕是谁都不会好过的。可是，自己的苦也不比他们少，做起来自然也是困难万分。
岳映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眼中慈爱万分，不禁令其想起自家的父亲，心下一个酸楚又是无声地落下泪来。
“杰儿……”岳映心疼地唤他。每个弟子都是他的孩子，哪个受了委屈他都会帮着讨回来，唯独这件事情却是自己怎样都没有办法的……
沈杰半晌后深深吸了口气，擦干了自己的泪水道“师傅放心，弟子知道该怎么做。”
岳映叹了口气，不过对他是放心不少，沈杰既然会这么说，那他就会这么做。就是沈清他还有些担心。那孩子，平日里一向外向。而这外向的人，恰恰是最容易感情用事的。
第二天，他知道自己的担心似乎多余了，沈清和沈杰都恢复过来了，虽然身上还带着些哀伤之气，不过这也是极为自然的，若是没有那才是不正常了。只是，他们都不曾知道，原来这沈烟才是最让人担心的一个。
原本以为，他成熟隐忍，也许遇见如此人生大悲之事也会挺过去的。不想……
沈烟吃饭如常做事如常说话如常，但是，身体却在消瘦。原本穿着正好的衣裳越发的显得宽大，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得紧。而那手腕，细得只怕比杆面杖粗不了多少。
岳映唤来沈清沈杰，问他们这几日里沈烟的异样可知道些什么端倪没有？二人俱是说不出地摇摇头。对沈烟的反应他们不是没有准备，只是沈烟在平时里实在是太过正常，丝毫没有异样。也正因如此，他们根本就无从下手，只能在一旁看着沈烟日渐憔悴下去，任心里万般着急却也无能为力。而另外一人，也是暗暗握紧了拳头。
“烟儿，多吃点儿。”沈杰夹着油水十足的菜往他碗里添置，其他人也没有任何异议，还帮着把好菜往他面前移，只盼着他能多吃些。
沈烟点点头谢过，菜全塞进了嘴里咀嚼。
晚饭后，岳映又亲自下厨做了些补品甜点送去，平日里最不喜欢他做这些个下人事情的残瑞也是没有异议，步律和蓝夙甚至还帮着他置办。对于这个和他们没名没份的少年，他们早就视如家人了。因为沈烟在以前的生活过程中所表现出的懂事体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收买了他们的心，毕竟任谁都喜欢被人关怀的感觉，而年纪越大的人就越是对这没有抵抗力。
而沈烟总是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本身就叫人很难生出厌烦。试问一个成熟的人又怎会做出惹人厌恶的事情呢？虽然这也许也是一种心机，但是只要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就会被他的体贴入微收买，那种被人真心关怀的感觉是很美好的。而出于对沈清和沈杰的信任，他们相信沈烟是没有恶意的——既然没有恶意，那就尽情的享受他的关怀好了。于是，慢慢的，所有人都接受了他，然后发自内心的喜欢他，想要爱护这个后辈。尽管，这个明明是最小的孩子从来也不撒娇。
他永远都是那么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谦恭有度体贴入微温和明理。
残瑞对别人从来都生不出亲近的意思，只是偶尔远远观望，绝对不会插手去改变什么。所以，他看到了沈烟的成熟，却也看到了沈烟的隐忍。就好像有个圈在沈烟的心里，谁可以进去谁不可以进去谁不需要进去谁应该进去，一步一步似乎都是有度的，这样精准的把握就是成年人也是很难做到的。
所以，他对沈烟很是好奇。
于是，他更加地观察着，却也在观察的同时，不知不觉地接受了他的亲近。所有的弟子中谁也没有享受过他的关怀，因为他没有那份心思分给岳映以外的人。
但是现在，他对沈烟的状态却也皱起了眉头。
这个孩子，为什么这么能忍？
步律和蓝夙对沈烟本来就有着对其他弟子一般的亲近之心，甚至，有时会更加爱护一些。因为他是这里唯一没有武功的人，又是老幺。可是，这个老幺从来都不会撒娇，从来都不会对他们做出过份的举动，从来都不会犯错误。
正常么？
在这个年龄的人不是都该任性一些撒泼一些，偶尔闹闹脾气偶尔犯犯错误的么？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竟然能容忍他对自己如此亲近了？也许，是因为他从来都是那么成熟罢，所以叫人格外的想知道他不成熟的时候又是个什么样子。而这，似乎是沈清和沈杰的特权。
记得以前他们问过初来的沈清和沈杰，学武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们说为了保护自己珍惜的人。他们还记得，那时二人认真的眼神是多么的动人。
沈烟对岳映的关心有些受宠若惊，不过还是接受了。只是，东西依然在吃，身体却依然没有好转。就像是吃下去的东西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反正是没有进到他的身体里。
沈烟，终于病倒了。
诊了诊脉，沈杰皱着眉发出自己不知道第几次的疑问“你究竟有没有在吃东西？”
沈烟苦笑起来“三顿餐餐在吃，外加岳师傅的夜宵，杰哥你没有看见么？”
“我有看见，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你的身体为什么会越来越虚弱？！”连日来的担心加上现在沈烟病倒造成的焦燥让他大声起来，周围在场的人也纷纷探过头去，能让平时从不乱发脾气的沈杰气到这样可见他对沈烟有多么的关心了。
“我有吃啊，你夹的清哥夹的关铭夹的菜我都有吃啊……”沈烟对他的焦燥似乎视而不见，依然故作轻松到。
他说的都是实话，可偏偏就是因为是实话才格外叫人没有办法不去气恼。为什么？这么弱的脉搏……简直像是会随时消失一样……
“烟儿，”沈杰在床边蹲下身仰首看着沈烟，“算我求你了，我知道你还是……想不开，可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大福叔和蓝婶婶看到你这样，他们会怎么个心疼法啊？”
沈烟毫不在乎的表情似乎有了一丝动摇。沈杰继续说道“你也知道蓝婶婶平日里最不喜欢你挑食的，大福叔也最喜欢看你吃东西吃得多多的样子，你的身体若是差一点他们就会心急的。现在你这样子，怎么对得起他们呢？”
沈清见状也是走上前来，坐在床沿摸着他的头道“是啊烟儿，你莫要如此下去了，只怕你再这样，我们……都要跟着你走了……”
话刚出口，沈杰立刻瞪了他一眼，就是关铭也凶狠地朝他瞪了过去。
沈清被他们这么一瞪倒是马上清醒过来拍了自己脸面一下暗骂自己说的什么糊话。他是被沈杰的话说得担心得昏了头了才……
沈烟愣愣的没有说话，然后忽然轻笑起来，看得他们却是心里一惊。
“清哥不要担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么……”眼中赫然是轻生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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