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第一世的红线牵不上,以后便麻烦了啊。”慕白急道,“一旦渊泽爱上了旁人,与那人情定三生不要太微了,那可如何是好?”
“姻缘姻缘,两人之间不单要有因果,还要有缘分。太微和渊泽在葫中天世界的因果已经埋下,却不知这缘分究竟够不够他们携手一生了。”明渊一面说着,一面习惯性地去摸慕白的发顶,谁知一转头竟见他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红的,不由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你啊你,说你什么好,明明只是别人家的事,你平白无故掉什么眼泪?”
慕白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我妄为这个世界的神明,能帮他们的竟只有那么一点点,心下实在难安。”
明渊回手取了条帕子来,细细为慕白擦拭脸上的泪痕,“即使是神也无法改变人心,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便是如此了。”
与慕白一番详谈之后,王后终是冷静下来,熄了给儿子议亲的心思,转而另辟蹊径,开始从太微处下手。
她本想说动国主让他直接为太微赐婚,可刚一提此事就被国主严词拒绝了。原来早在太微甫一到墨云国时,墨云国主就曾动过以姻亲方式将他留下的心思,却被太微当场婉拒,场面极其尴尬。
这几年国主冷眼看着,发觉这位太微先生竟似是个不爱红妆也不慕蓝颜、只一心求学问道的超然之士,加之他已因着墨泽这层关系长留在了墨云,国主实在不想节外生枝,一旦被太微误会自己想要操纵他的婚事,惹他不快,那就得不偿失了。
王后见明的不行,便索性在暗处搞些动作,自此太微身旁桃花朵朵开,处处香气四溢。走在书院里,会有气质清雅的青年学子对他暗送秋波,端茶送水的小童儿也会失足在他近前跌倒,并将茶水毫不留情地一股脑倒到他衣襟上,然后梨花带雨连连道歉,还明确表示要跟他一同回房,服侍他换下衣衫,遭到婉拒时就继续梨花带雨,得到许可后就趁着换衣服的当口在他身上上下其手。
太微自然知道这是王后的馊主意,不堪其扰间索性带着自家得意弟子兼前恋人出门闲逛避祸,谁料竟在途中又遇嬉笑打闹的懵懂少年,奔跑追逐之间便一头扎进了他怀中,抬头望向他时眼波流转,明艳不可方物。
太微叹了口气,十分君子地握住少年的肩膀,将人好好扶正,而后朝他点点头,牵着自己徒弟继续逛街。
一路上,小墨泽始终皱着包子脸,一会儿看看先生,一会儿又转头四下张望,错过了好几处平日里最喜欢的小吃摊竟还犹自不知。
“想什么呢?”太微捏了捏墨泽的脸,暗叹一声手感一流。
“总觉得最近周围的人都怪怪的——”小墨泽茫然地回道,太微挑起了一边眉,“——好像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先生身上扑。”
“所以,泽儿就不高兴了?”太微听见自己的心飞速跳动的声音,眼前墨泽这张稚气的脸渐渐和渊泽的脸重合,曾经的那人就像一只极具地盘意识的猛虎,每每有男男女女对他眉目传情,便会杀气腾腾地瞪视回去。
“不高兴。”小墨泽老老实实地回答。
“为什么呢?”太微眯起眼,似笑非笑地打趣问。
小墨泽呆了半晌,终于气呼呼地挤出了一句“不知道”。
太微循循善诱道“那泽儿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往我的身上扑吗?”
墨泽点点头,“因为……因为先生尚未娶亲。”
原来也不是完全不懂啊,太微笑了笑,摸着墨泽的发顶,道了声“泽儿聪慧”。他本也没指望这孩子现在便能明白甚至回应自己的这份心思,他的阿泽真的真的还太小了。
墨泽等了半天,却见太微久久不言,不由得问道“那先生为何不娶亲?”
“因为你啊,”此话脱口而出,太微顿觉不妥,又连忙补充道“你还没长大,身为师长,我要全心全意地照料你啊,哪里还有旁的时间?”
墨泽略略有些沮丧,“那我长大后先生便要娶亲了吗?”
“不,我会等你成亲后再成亲。”太微一面轻声回答,一面拉着墨泽的手,慢慢带着他往前行去。我会等你我之间全无机会之后,悄悄退到我应该在的位置——让一切在还未开始前戛然而止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然而,还没等太微沉沦于这种伤感的情绪哪怕一刻钟,前方便出现了一位卖身葬父的美貌少年,都说“女要俏,一身孝”,这句话搁在相貌端丽的男孩儿身上也同样适用,更何况他娇小的身边还站了两个铁塔般壮硕的彪形大汉,叫嚣着若无旁人出钱,他们便要将他买了送去南风馆。
那少年纤细的柳眉紧锁,眼眶通红,身子一歪便扑倒在太微脚下,“求先生救我……”余音袅袅,如泣如诉。
太微突然间心情大好,他不娶理会脚边的人儿,而是转头去看墨泽,笑得像一只准备干坏事儿的狐狸“泽儿说应当怎么办呢?”
墨泽气冲冲地从自己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一大块银子,蹲下身,强行塞进少年纠缠着太微袍角的那只手中,然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威严道“这下够了吧,你也不必卖身葬父了,快走快走!”
那少年愣了愣,惶惑地看看那两个大汉,用眼神问道“怎么办?我任务还没完成?”
两个大汉偷偷努努嘴,示意“临场发挥一下吧”。少年转了转眼珠,可怜巴巴地抬起头,对墨泽委屈道“不够,他们给的更多。”又改为可怜巴巴地去看太微,然后就被金子砸中了脑袋。
“拿着金子快走,不然拉你去衙门!啊啊啊……”墨泽跺着脚大声叫着,却没看到身后的太微是如何掩唇而笑的。
☆、第六十三章 定情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季轮回如白驹过隙。人世百年都不过是眨眼之间,何况是短短几年的光阴?
桓公十七年,大王子墨泽于宗庙行冠礼,国主亲自主持,太傅亲手为之加冠。三月后,国都举行册封大典,墨泽正式成为墨云国储君。
而一年后,储君大婚,娶左丞王齐之女为妻,举国同庆。
禀明天地,拜过父母,又接受了群臣的朝贺,墨泽拿过喜娘递过来的同心锁,牵着另一头的新娘,在微醺中往殿外走去。
举行婚典的大殿距他的寝殿稍远,殿外已预备好了大红的轿子供新婚夫妇代步,墨泽与新娘分乘两轿,在宫人的簇拥下一前一后往寝殿而去。
墨泽端坐于轿中,盯着不断晃动的流苏发呆,今日是他大喜之日,文武百官无一缺席,可唯独没有看到太傅。
先生……他没有来吗?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伸手挑起了轿帘向外张望、寻找,似乎那个一直没有在喜宴上出现的人下一刻就会出现在他眼前。
而奇迹般的,那个极其熟悉的身影果真就在下一刻出现了。太微就安静地站在那里,在甬道的另一边,与墨泽的轿子隔着一条人工挖凿的水渠,就像暗夜中开出的昙花,如此恬淡,却又如此明亮耀眼。
“停!”墨泽沉声道,声音因着激动而陡然拔高,将轿夫和宫人们都结结实实地骇了一跳,他自己却一无所知,因为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那个人身上。而这时,太微也闻声缓缓转过头来,两人隔着一渠流水遥遥对望,默默无语,一人着大红喜服,美娇娘相伴,宫人环簇,而另一人依旧是着青衫,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欢快的喜乐自前殿传来,似是很远,又似是很近,听在那些心怀欢愉之情的人耳中自是妙音,而听在另一些人耳中则无比哀戚。
太微就这么静静地凝视了墨泽片刻,微微阖上眼眸再缓缓睁开,然后抬手躬身,向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便转身而去,夜风扬起他的长袖和衣摆,如秋风中化灰的枯蝶。
“殿下——”喜娘迟疑地唤了一声,墨泽猛地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太微离去的背影,他微微摇晃了一下脑袋,将思绪迅速收回,挥挥手,让轿子继续前行。突然间,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先生总爱拉着他的手在街上闲逛,他走累了就把他抱在怀里继续闲逛,有时甚至能这么逛上一天。
当墨泽拉着自己的妻子一步步走进寝殿时,太微那淡漠的目光依旧如一块大石般死死压在他的胸口,令他几近窒息。他求助般地转过头去,试图透过那红珊瑚串制成的面罩窥视身旁这个女子的真容,大大的眼睛,挺翘的鼻子,笑得弯弯的红唇,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母亲挑人的眼光总不会错,年轻、貌美、家世显赫。
“夫君?”同心锁的那头,新娘轻声唤他,声音娇美如黄莺出谷,甚是好听,可四目相对之间却少了一份悸动。
这是墨泽的妻子,他对自己说,这才是即将伴我走完后半生的人。
墨泽认为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可当他听说太微辞官即将离开墨云一事后,周身还是止不住轻轻颤抖。
“太傅要去哪里?父王怎么不好好劝劝,将他留住!”
墨云国主摇头,“为父绝不是第一个想要将太微先生留下的国主,他执意要走,又有谁能强留?他说你已成年,如今更是娶了妻成了家,他这个做太傅的也功成身退了,便打算继续游历诸国。”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太微现在应该还在太傅府,你去,想法子把人留下来。”
墨泽紧紧攥住了拳头,他太了解他的父亲,也已经猜到那声叹气中包含的意味。
“若是不能留下太傅,父王便要杀掉他,是也不是?”说这句话时,他感到牙齿发酸,下颚绷得死紧。
墨云国主沉默片刻,终是在儿子沉重的眼神中点了一下头。
“为父知你与太微情谊深厚,”他语重心长地道,“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太微此人本事太大,在国中不过十余年,放眼如今朝堂,竟有半数都是他的学生,若放任他去周游列国讲学,难保也会为别国培养人才,成为墨云一统天下的绊脚石。”
“我明白了,”墨泽缓缓站起身来,“我会把他留在墨云,不惜一切代价。”
墨泽来到太微的府门前时,两扇红漆大门就那样大喇喇地敞着,门房竟不知道哪里去了,若是有歹人闯入怎生是好?
他疑惑地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往里走去,一路上竟是一个仆妇也没看见。
先生他……不会已经离开了吧……
墨泽一面想着,一面忐忑不安地穿过门廊,恰巧与一个斜挎着个包袱的仆役撞了个满怀。
“怎么回事?”墨泽皱眉道,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
“殿下,小人该死!”那人连忙跪下,冲撞储君可不是小罪过了。
“没问你这个,”墨泽倒背双手不耐地道,“这府里是怎么了?人都哪里去了?”
那人一愣,而后恍然道“先生说他要离开墨云,如此一来太傅府也就不复存在了,所以今日一大早就把我们这些下人召集起来,给我们每人发了些银钱,打发我们也走。”
“那先生呢?”
“先生还在书房收拾。”
墨泽顾不上再理会那个仆役,迈开腿疾步往书房走去。绕过小花园一转弯,他便在低垂的柳枝的掩映下,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了太微,而似有感应一般,太微也霍然转头,在两人四目相交之下,彬彬有礼而又极其疏离地颔了颔首。
墨泽简直要被气炸了,可太微身为太傅的积威尚在,他也不敢如何放肆,索性迈步堵在门口,冷冰冰道“先生要走?”
太微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身来,平静道“是。”
墨泽的面颊抽动了一下,“我还记得,先生曾说自己先前不曾婚配……是因为我……”
他贪婪地看着太微,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波动,可太微只是面无表情地将手拢在袖中,继续安安静静地站着,道“是。”
墨泽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太微面前,站定,“那先生如今急着想要离开,可也还是……是因为我?”
太微轻轻仰起头凝视着自己昔日的学生,十六岁的墨泽早没了幼时的孱弱,竟是长得比他还高了一些,且更加壮实,投下的影子令太微几乎有种被笼罩在其中的错觉。
“是。”恍惚间,他听见自己这样答道,而那人却又立即抛出了另一个令人难以启齿的问题“先生可是心慕于我?”
终于,太微镇静自若的神情开始崩塌,他垂下眼睫,偏过头去不再与墨泽对视,“有些事追究太深难免伤怀,难得糊涂。”
墨泽放任自己的目光在太微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流连了片刻,而后伸出手去,粗暴地捏住那人的脸颊,将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拉到自己近前。
“回答我。”他说,他开始明白,若想撕掉眼前这人的假面,就必须先撕掉自己的那一张。什么尊师重道,什么视师为父,全都是狗屁,他忍了太久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就要放弃了。他一直知道太微对自己的心思,也一直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思,他曾经以为这一切都不重要,至少比起那个位子来讲都不重要,可末了末了,在看到那人的冷漠时还是功亏一篑。
“你想要什么?”太微没有回答,而是轻颤着嘴唇反问。墨泽盯着那抹苍白中的淡红,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要这个……”他喃喃道,不知是在说给太微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他躬身擒住了他的嘴唇,在干涩的表面摩挲片刻后,毫不犹疑地探入了那温暖湿润的内在。
太微依旧一动不动,他不抗拒,也不迎合,只是在等待,等待墨泽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
一吻毕后,墨泽重新抬起头,望进那双似是平静无波又似是波澜壮阔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他问道,他自小便与太微一道,几乎可以说是太微带大的,那人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若只是些道理和说教,那大可不必说了。”
“世上本无双全法,你想要那位子,又想要我却是不能的。”太微抬手擦去自己嘴角的津液,缓缓道。
墨泽咬牙道“你当知晓,我是嫡长子,占着名分,不管我那两个弟弟当中的哪个继位,都定会斩草除根,将我杀了。我若不能继位为王,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太微苦笑了一下,心里默默道,若没了至尊命格,你的龙魂便难以复原,届时的下场恐怕比死还不如。
“为了继位,你就必须要有子嗣,想要有子嗣,就必须要娶一个女子,而你娶了亲,我们之间便什么也不能是了。”
墨泽忍不住紧紧揪住太微的衣襟,声嘶力竭地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她不过就是我的一个臣子,她的家族需要我的助力,我需要她延绵子嗣,各取所需,无关情感。”
“可人心是会变的,”太微摇了摇头,二次避开墨泽炽烈的目光,“我年长你二十余岁,当你正值壮年、如日中天之时,我或许已不在人世了,即便依旧苟延残喘,也已是日薄西山、容颜残败,届时昔日恩爱不再,你大约还会急于摆脱我了。”
墨泽定定了看了太微片刻,突然道“我愿殉葬。”
太微一惊,“什么?”
墨泽一把拉住太微的手,将人拖到庭院之中,而后双膝砰然跪地,诚心道“我墨云国储君墨泽在此立誓与太微携手一生,爱他、敬他,若有一日太微先我辞世,我定为其殉葬,生而同寝,死而同穴,皇天后土为证,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第六十四章 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