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颜朗说要留下来的时候，季洛风就已经有些愣住了，他知道颜朗不喜欢王府，本以为他会说要离开的，可是他却选择了留下，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即使在那个烟雨季节看到那个粉衣如花仙的女子时也未有过。
“嗯。”说着就抬步向他的寝室走去，他走的极慢，似是怕颜朗跟不上他的脚步。
颜朗跟在他身后静静的走着，转过一个回廊时，颜朗回头看向身后，只见月光下一抹黑色的身影挺拔的立在树下，仿佛就要沉入那无尽的夜色中，他的心中莫名的就生出一丝苍凉感来。狐狸，谢谢你！颜朗在心里默念，回头看着前面人的背影，踩着他被拉长的影子，一步步跟着他，似乎只要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可以到达幸福的彼岸。颜朗的脸上扬起了一抹很纯粹的笑意，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笑里带着幸福的痕迹。
☆、两个人的哀伤（一）
太后病危的消息传来时，颜朗正在伺候季洛风用午膳。传话的是季洛宇身边的小太监，颜朗曾见过一次，当他把太后病危的事，战战兢兢的还没说完时，季洛风已经从椅子上起身了，他的动作太快，连椅子都被他带倒了。一把抓住那个太监的衣领，红着眼睛说道，“母后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
“王爷，太医说太后的病本就是陈年旧疾，是无法根治的…”
颜朗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着急，这个小太监还真不会说话，他这么说不是更会激怒季洛风嘛。果然季洛风一听脸上冷意更胜，“那群没用的庸医，就会找借口！”一把甩开那个小太监，狠狠地锤了一下桌子，桌上的汤碗都被打翻了，小太监吓得缩在一旁也不敢爬起来。
“王爷，您还是快进宫看看太后吧！”颜朗走到他旁边，用袖子将他手上沾到的汤汁擦干，轻声说道。
季洛风听到他的声音，心中的怒火也平息了几分，其实他也想进宫去看看太后，可是他怕到时候…那情景他不敢想象。
“王爷，让小的陪你去吧！”
颜朗的话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季洛风看着眼前浅笑盈盈的人，突然觉得心里一片宁和，没有了愤怒，更没有了害怕，所有的负面情绪似乎都被他的笑给抚平了。
“好！”接着转头冲那个太监说，“还不赶快去备车！”
太监一听这话，赶紧连滚带爬的走了。
在行往皇宫的路上，季洛风一直紧紧拉着颜朗的手，仿佛想要从他身上获得力量。颜朗也不在意，随他拉着，他知道季洛风在害怕，这种害怕的感觉他也有过，奶奶去世的时候他就非常害怕。记得那时候他正在考试，老师突然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出去一下，他那时候也没多想。跟老师出去后，抬头却看见老师那张欲言又止的脸，当时他就有些慌了，忙问老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师沉默了会儿，脸上表情悲悯，当他说出他的奶奶因为心肌梗塞突然去世时，他感觉自己的世界一下子就崩塌了。十七年来在他身边一直照顾他的人只有奶奶，可是这唯一疼爱他的人却离他而去了，那个时候的彷徨、迷茫、忧伤，所有的情绪都向他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所以季洛风此时的感受他是很能理解的。
“王爷，别担心，太后不会有事的！”
季洛风看着眼前的小人，只觉得他的眼睛明亮如星光，璀璨了他的整片星空。
赶到太后的寝宫时，季洛宇已经在那等待多时了。
“风弟，快去看看母后吧，她一直在等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季洛风就已经入一阵风般的冲进内室，颜朗顿了顿不知该不该进去，见季洛宇向他点了点头，于是就跟进去了。
屋内太医跪了一地，每一个人的头都低得低低的，显然刚才季洛宇已经在这里发了一通脾气了。床上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脸色苍白，形容枯槁，显然已经病入膏肓了。
“母后…”季洛风坐到床边轻声唤着。
妇人缓缓睁开了双眼，颜朗只觉得那双眼睛里水光潋滟，美丽如秋水盈盈，他此刻才明白为何季洛风两兄弟的眼睛会长得那么好看，原来都是已传至他们的母亲。
“风儿，你来了…”她的笑容虽苍白，但仍可见当年的倾城风华，“还恨母后吗？”
颜朗闻言一愣，恨？她们母子之间难道有什么矛盾吗？他看向季洛风，虽只可见他的侧脸，但他那紧紧皱起的眉头还是看的十分清晰，还有紧紧抿起的嘴角。
“母后，孩儿从来都没恨过您，您不必挂怀了，一切等养好身体再说。”
“让他们先下去吧…”
“都退下！”
季洛风一挥手，那些太监宫女还有太医都出去了，颜朗呆呆的站在那，不知道该不该出去。太后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微微一笑，“这个小厮倒是灵动可人！”
季洛风回头看向颜朗，眉头仍是皱的紧紧的，“颜朗，你先出去吧！”
“嗯。”
颜朗一点头正准备走，太后却说话了，“让他留下吧！”
季洛风盯着颜朗看了许久，眼里的意味难明，“既然母后让你留下，你就留下吧。”
自从听到太后让他留下来他就愣住了，为何太后会让他留下来呢？这应该是太后第一次见他吧。既然让他留下来，颜朗也就老老实实地站在那了。
“风儿，虞蓝的事，母后真的很抱歉，但母后并不后悔，她的存在会让你走向毁灭，母后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虽然已病入膏肓，但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太后的脸上仍然有着无法忽视的决绝，那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
“母后，别说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可是风儿，你真的能让它过去吗？这些年你的消沉和痛苦母后都看在眼里，你真的放得下吗？”
季洛风垂下头不语，但从他紧着握的拳头可以看出，他的心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风儿，答应母后好吗？放下吧，母后希望你能幸福…”太后的眼角已有眼泪流出，一滴一滴落在枕头上，迅速就晕开了，仿佛一朵枕上花。
“真的不能答应吗？”声音里含着哀求和失望，“咳咳…”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季洛风猛地抬头，焦急地看着太后，帮她抚背顺气。
“母后，您说了，风儿答应您就是了…”
“这样母后就放心了…风儿…”一句话还没说完，有剧烈咳嗽起来，季洛风大惊，正要唤太医，却被太后制止了，“没用了，时间到了…风儿，听母后说…玄机子曾为你批过命，‘姻缘断于桃花劫，得一蓝颜度百年。’一定要记住这句话！”
“风儿知道了，母后放心！”
“好哇，我也该去见你父皇了，该去了…”
声音越来越弱，生命似乎正在流失，颜朗已经不记得那天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季洛风如困兽般的悲啸，只记得一片宫女太监的泣声，只记得太后脸上残留的泪痕。
长庆三年夏，永德太后逝于万寿宫中，举国同悲，季洛宇宣布罢朝一月，亲自为太后守灵，大臣百姓无不赞叹皇帝的仁孝。
自太后逝世后季洛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已经四天不曾出门了，刘管事急的都快跳脚了，忙叫颜朗想想办法。他是季洛风近侍的事，王府里的人也都知道了，只是知道他就是颜朗的人并不多，季洛风为他取了个新名字叫言阑。大家也都只当他是新来的，并未多说什么，虽然刚来的时候，刘管事还是会在他面前耍耍威风，说他是靠身体才爬到这个位置的，但他也没跟他一般见识。
“言阑，你快想想办法呀！王爷再不出来，出事了可怎么办呀？”
“你先离开吧，我来劝劝王爷。”
刘管事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是不敢相信，颜朗竟然敢这么跟他说话，“你…”
“不想王爷出事的话，就赶紧离开！”颜朗打断了他的话，冷冷说道。
刘管事的脸顿时被气得通红，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重重哼了一声，甩袖走了。
颜朗来到门前，重重地拍着门，“季洛风，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样子，太后她能走得安心吗？是个男人的话，你就赶紧给我出来！”一通大吼吼完了，屋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季洛风，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你有一个那么好的娘亲！”颜朗吸了吸鼻子，“我是被奶奶养大的，父母在我出生前就离婚了，两个人都不想要我，生下我后就把我丢到了乡下奶奶家，十七年来他们对我不闻不问。可是有一天母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和她回家，那时候我的心里没有喜悦，只有铺天盖地的恨，奶奶去世的时候她没有回来，可这时候她却跑来乞求我的原谅了，那一声一声的对不起让我觉得十分恶心。从那时起，我十分讨厌‘对不起’这三个字，世界上最无耻的字眼不就是这三个字吗？季洛风你有一位很好的母亲，我真的很羡慕你，你知道吗？不要让她在黄泉路上都要为你担心了，你不是答应过她要幸福吗？”
屋子里仍然久久没有动静，颜朗苦涩一笑正准备走开，这时候房门却啪的一声开了。颜朗离开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看向房门处，一个玄色的身影立在那，脸色十分憔悴，才几天他就瘦了好几圈，连衣服都快撑不起来了。
他淡淡的看着颜朗，脸上没有哀伤、没有痛苦，只有平静，平静的像一片死海，“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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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哀伤（二）
颜朗进到房间后，既没有看到满地的酒坛，也没有看到任何脏乱的地方，房间里依然很整洁，这让颜朗很诧异。因为通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人不是喝酒就是摔东西，可是季洛风在房间里呆了那么久，居然什么都没干！
“你在找什么？”季洛风见颜朗从进来开始就东张西望的，忍不住问道。
“没看什么…你…应该没关系了吧？”把手背在身后，不停地扭着，似乎想要缓解心中的紧张。
“坐下吧。”拿起茶杯给他倒了杯茶，“刚才不是说得很起劲吗？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谁怕了？”颜朗一撩衣摆，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刚才的那些话都是我瞎说的，你别当真！”端起茶杯仰头将茶饮尽，用袖子擦了擦嘴。
季洛风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手指轻轻在桌沿上扣着，脸上表情淡淡，“原来你讨厌‘对不起’这三个字，竟是因为你的父母吗？”
颜朗本想再给自己倒一杯茶的，但听到他的话后，所有的动作都顿住了，手中的茶杯差点没拿稳掉了下去。
“呵呵…是呀！”脸上挂上了不甚在意的笑，继续给自己倒茶，倒好后又是一口饮尽。
“想要喝酒吗？”季洛风按住他又要倒茶的手，轻轻问道。
“好呀，我正想喝呢！”颜朗似是无意的从他手中抽回手，笑着说道。
“白玉露上次已经喝完了，这次只能喝些普通的酒了。”
“没事，这里可是王府，随便拿出来的酒也比外面的好很多！”
“那好，我们去赏风亭吧，今晚月明，就当为母后祈福。”声音里有着浅浅的哀伤，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出来。
颜朗微微点头，跟在他身后向赏风亭而去。
“颜朗，你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酒过三巡，两人都已经有些醉意，颜朗指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身子有些摇晃，“我想回去，回到和祖母一起生活的小屋。”月光下他的脸晶莹如雪，眼里透着向往、怀念和忧伤。这样的他让季洛风有些心疼，但同时他又感到害怕，因为颜朗说他想要回去，这就意味着他想离开。
“季洛风，你呢？你想要做什么？”对他指名道姓的叫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颜朗不想改了。
“我？”季洛风晃动一下手中的酒杯，“我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好好在母后生前尽孝道。”他的声音里有着深深的落寞，颜朗回过头看他，见他脸上有着罕见的嫣红，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眼神迷离，神态慵懒，本就绝美的脸庞此时看起来更是极尽妖娆。颜朗心口突的一窒，急忙移开了视线。他是男的，他是男的，你要认清楚啊，颜朗！颜朗差点就在心里念起了清心咒了，没办法，季洛风长得实在是祸水了！
“我曾经深爱过一个女人，本是要与她结为夫妻白头到老的，母后却趁我出使初野的时候，强逼她嫁给了一个富商，可是在成亲当晚，她服毒自尽了，留下一纸血书道‘郎心不再，妾心难改’，她这是在怨我吧！我回来后去万寿宫和母后起了争执，她只说是为我好，可是那时候我什么都听不进去，竟还要与她断绝母子关系，若不是皇兄的苦心劝告，恐怕这母子情分在那时就真的断了。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不曾踏足过万寿宫，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三年之久…你说，我是不是很不孝？”季洛风在不知不觉中，竟也不再对颜朗以本王自称了。
“那女子是叫虞蓝吗？”颜朗的声音平静，他早就知道季洛风的心里有人了，可是听他亲口说出，心里竟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嗯。”他想起上次在万寿宫中，他和太后说话时颜朗是在场的，虞蓝这个名字应该也是他在那个时候听到的。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问题，但我知道逝去之事不可追，珍惜眼前人事才是真理，既然虞蓝姑娘已故去，你又何必为难自己又为难你至亲的人呢？恨一个应该爱的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该放下的就要放下，等失去了再去后悔，这是愚蠢人才有的行为，然而这世界上聪明的人并不多！”颜朗轻声一叹，这番话他既是对季洛风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当年那女人的对不起，于他不也是一种偏执的遗憾吗？若他有一天能够回去，他一定要去找那个给他生命的女人。
季洛风站起走到颜朗跟前，伸手抬起他的脸，皱眉道，“难道这才是真的你，以前那个嘻哈玩闹的你只是你用来迷惑他人的假象？”
“每个人都是多面的，颜大爷我，当然也不例外了，哈哈…”颜朗撇开脑袋，叉着腰笑得豪气冲天，可是心里蔓延出来的阵阵苦涩，让他的视线变模糊了，眼眶里的灼热是他想要流泪的证据。季洛风，他竟全都看出来了吗？没有谁能够体会童年里只有灰白色回忆的痛苦，没有谁能够了解他心里的自卑与孤独，没有谁能够明白自己一个人默默成长的无助。
“为什么会哭？”转过他的脸，用指腹轻轻擦着他脸上的泪，“为什么会哭呢？”
颜朗看着季洛风，尽管他眼前现在是模糊一片，可是他却觉得眼前的他格外清晰，仿佛这张脸已经完全被烙印在了他的心里，不再需要他用眼睛去看。
“是不是两个人的哀伤碰在一起，也会相知相偎、不离不弃？”颜朗扑到他的怀里，声音不甚清晰，但是季洛风还是听到了。
“若两个人能相知相偎、不离不弃，那他们的哀伤自然也可以。”季洛风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抱着颜朗心里一片宁静。
听了他的话，颜朗笑着闭上了眼睛，若成为断袖就能得到这样的温暖，那么，他愿意！
月光下，两个被拉长的影子彼此相依，仿佛是在缱绻的阐述着什么是心贴心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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