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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郎 第22节

作者:常叁思 字数:7200 更新:2021-12-28 02:09:28

    杨桢正在环顾室内,权微的房子装修风格都差不多,现代简约风,就是户型上有所区别。

    不过这个客厅方正,大小也跟幸福花园那个差不多,当那些鲜黄色的玩具跃入眼帘的瞬间,杨桢陡然生出了一种像是久居过后的熟悉感。

    他听见权微叫他,就立刻对上视线说“我不需要换鞋什么的吗?”

    权微揣着两瓶冰镇的饮料,再次被他的礼节震了一下,他用一种难得和蔼的神情说“没那么讲究,直接进来吧。”

    杨桢进来以后,立刻被塞了一瓶冷饮,他是喝惯热茶的人,对冷饮不太感冒,于是一直拿在手里,跟着权微进了工作室。

    工作室是跟客厅截然不同的一方天地,跟整洁沾不上边,但也许是里头全是木作的原因,充斥着一种怀旧的氛围。

    杨桢还没完全踏进来,就知道自己喜欢这里。而权微在他前面,很随便地用脚拨着木屑,动手清理起堆满杂物的工作台。

    面上全是凿痕的高脚长条凳横在中央,凳子脚边是无数卷木屑,锤子、锥子、刻花刀码得到处都是,还有很多零碎挂在墙上,木板、弩、砂轮、折叠小板凳……

    在角落上,还有一把中号的老算盘,旧到漆光尽数褪去,露出风化过的沧桑木里。

    巨大的悲伤如同巨轮碾压而来,杨桢情不自禁地走向角落,双手颤抖地去摸他熟悉到骨髓里的东西。

    权微清了会儿东西,感觉身后没动静,然后他一抬头,脸都差点气大一圈,那个算盘是他爷爷的遗物,他刚要提气呵斥,噼里啪啦地珠算声先响了起来。

    然后权微就只剩一个感觉了,快。

    杨桢失魂落魄地拨着算盘,蓦然想起了一位游方诗人为卑贱的牙商写下的一句诗。

    七子之家隔两行,十全归一道沧桑。

    第31章

    触景生情,乡愁,或者说是怪力乱神终于击倒了杨桢的神智。

    他在算盘声里久久回不过神来,一时根本忘了顾忌这是别人的家里,和别人的东西。

    木质的手感有些生疏,摸得出是一把历久经年的老算盘,不知道是从谁的手里辗转来到了权微的家中,勾得他一下就想起那把从不离身的度量衡,杨桢瞬间心如刀绞。

    饮岁是精铜打造,300年来几经易主,磨损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朽不腐,光可鉴人。

    忘记是哪一年的隆冬了,他在烛台下记账,烛火飘摇不定,窗外风雪呼啸,而度量衡在案上岿然不动,那种静定使得他心血来潮,提笔落下了“饮岁”二字。

    心若无物,尘埃不惹,岁月饮尽,不改其xg。

    章舒玉喜欢它稳定的特质,不似人心易变。

    他带着它走南闯北地衡量货物,9年的光y不离不弃,已然形同臂膀与手脚,如今他靠一缕孤魂漂泊成为杨桢,那没有精魂的饮岁到了哪里?是埋入了他在梦里的那个牙郎之墓,还是埋进了大漠的黄沙山丘?

    平心而论,如果中原的战火绵延,那么比起之后流离失所,或许死在乱世之前的荒漠里反倒是一种幸运。

    可苦屿虽苦,于章舒玉却是根深蒂固,他不知道自己还回不回得去,也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淡化背井离乡的哀愁和无助。

    或曰一瞬,或曰一生,世事难料,除了沉默地背负,他又能干什么呢?

    杨桢因为喉头哽咽带来的不适,小幅度地转了下头部,两行清泪却不堪这么轻微的搅扰,毫无防备地落了下来。

    工作室面朝东南,时近中午,斜shè 只剩下一点,照在窗台下方的地板上,从屋里看去那块的光晕特别亮,其他地方就被衬得有些黯然失色。

    杨桢站在发昏的角落里,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可他整个人给权微的感觉却静得反常。有一瞬间权微甚至都觉得,他不应该站在那里。

    这种感觉真是大白天活见鬼,权微很快回过神来,感觉自己最近的逻辑有点故障,他两只眼睛都看见杨桢不止在这儿,还在耍他心爱的老算盘。

    不问自取是为贼,权微喝了口酸梅汤,抬脚就往角落里走,要去跟侧对着他的杨桢理论,谁给他的勇气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可不等权微走到跟前,一点小东西忽然从杨桢下巴上滚落,砸在算盘的一个角上,摔成n瓣又飞溅出去。

    权微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然而落下的过程太快,又是半途才被他捕捉到,他没看清是什么东西,直到他的目光回到杨桢脸上,权微才反应过来那是眼泪。

    权微顿住脚步,心里有一半惊讶,和一半的想不通。

    一个大男人,被人按着剁手没哭,被人打到肚子痛进医院也没哭,到他家里偷偷打算盘的时候却哭了,这是什么道理?

    “你……”

    他脸上带了点怀疑和不悦,刚要开口问杨桢是怎么回事,角落里的人被声音惊回魂,特别难堪地看了权微一眼,接着立刻转过身,背对着权微小声说了句“抱歉”。

    杨桢的动作很快,所以对视及其短暂,但也许是他眼里的情绪太多了,使得还算平静的面孔里都全是痕迹,权微猛不丁跟那种密不透风的悲恸打了个照面,吃惊和好奇登时给兴师问罪来了个全面碾压。

    虽然杨桢的行为莫名其妙,但直觉十分敏锐地告诉权微,现在不该没话找话。

    杨桢背对着他,装模作样地挂起了算盘,可是揩脸的小动作瞒不过权微51的双眼,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脚步轻轻地从工作室里出去了。

    屋里安静,脚步声的存在感就强,杨桢听见背后的人渐行渐远,心里猛然松了口气,他刚在人前失了态,好在权微心善,没有给他难堪。

    有人失意了需要安慰,他当然也需要,但也不希望交情不深的人来过多追问,因为他需要解释为什么会如此,还得承受别人可能有的无法理解。

    权微的反应对他来说刚好,陌路之交,就该这样点到为止。

    角落里有个小条凳,杨桢在上面坐下来,花了一会儿来平复汹涌的情绪。

    他心里一直很沉,但又绷着不许自己发泄,他连身都没立稳,哪有时间来伤春悲秋?所以杨桢从没想过,会在权微的家里忽然露出马脚。

    悲不自抑,情绪不是他能完全控制的东西,如果权微问起,杨桢觉得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有解释,可是谁会听呢?

    杨桢向来稳重,这种尴尬也是平生少见,他脑袋空空地干坐了一会儿,一时有些提不起兴致去想辙,只是凭本能觉得阳光很暖,就慢腾腾地将条凳拖到了窗台下面,然后将背塌下来,脚也随意地伸开,鸠占鹊巢地晒了会儿太阳。

    这屋里都是木作,乍一眼很像古代的室内,就一会儿,杨桢仰头靠在窗台上的时候,在心里在这样对自己说。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在他肺腑间滋生,环境似乎也没那么逼仄了,他贪婪地吸了一口很长的气,直到无法呼吸的压力排山倒海地袭来,他才开始重新吐息。

    又过了几分钟,杨桢睁开眼睛,脆弱和哀愁已然消失无踪,他坐起来练习似的笑了笑,然后才起身走向卧室。

    权微在客厅里削水果。

    木工的刀工是杠杠的,罗女士丈夫送来那果篮里的三瓜两枣经不住他霍霍,大半都已经脱了皮,列在果盘上等待光荣就义,这早就超过了一个人日常的水果分量,可是权微还不肯停。

    他有心事的时候,就会特别勤快。

    可惜削水果对他来说是眼睛都不需要用的小儿科,不是很能走心,于是他还是止不住的在胡思乱想。

    从来没有一个人,给权微的感觉像杨桢这样怪异,不是喜欢,不是讨厌,就是这两种感觉难解难分地掺在一起,和成了一堆理不清的稀泥那种。

    看杨桢平时的表现,是那种特别要脸的人,痛得满地打滚都不肯吭声,今天却没头没脑地哭了,可能是因为太稀罕和诡异了,权微在客厅里坐了才没多久,那个画面却已经在脑子里回放了好几遍。

    然后每想一遍,他就会更加无法理解。

    权微也不是没看男人哭过,他老爷子去世的时候哭了;他爸被剁手那会儿也哭过;还有孙少宁的体检单到手的那一刻也是痛哭流涕。

    可他们的哭法权微都明白,因为不舍、痛苦和恐惧,那么杨桢是为什么呢?他的房里,有什么刺激杨桢的东西吗?

    权微这时沉浸在迷惑里,脑容量有限地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好奇心害死猫,对一个人产生拨开迷雾的探求心,就是向他逐渐靠近的开始了。

    杨桢走到工作室门口,一眼就见权微看似专注地在忙活,刀起梨转,果皮连成一条线,颤颤巍巍地掉进垃圾桶,皮rou分离,雪白的果瓤慢慢现出形状。

    他将那点在人前落泪的赧然藏好,若无其事地敲了敲工作室的门,制造出一点引人注意的动静来。

    权微应声抬头,眼仁幽黑的眸子锁住人,入眼的杨桢表情不显山不露水,已经恢复了正常。在权微心里开始有什么想法之前,他下意识就觉得还是这样顺眼一些。

    杨桢主动打破了沉默,他找了个十分三俗的借口说“我、我能不能用下卫生间?”

    带人进来和看房,走后顶多是拖下地板,可使用卫生间xg质就不一样了,矫情一点甚至可以说是间接地产生了身体接触,权微的本能是抗拒的。

    这从他毫不掩饰的犹豫上就能看出来。

    要是杨桢真的是人有三急,那这样气氛就会凝滞了,好在这只是一个没话找话的借口而已,杨桢立刻说“厨房也可以,我想洗下手。”

    他脸上一点忍和憋的神色都没有,改口又飞快,权微一下有点拿不准他是真的膀胱告急,还是纯粹地只想洗手。

    杨桢这个人,虽然没有走近,但在权微生活里晃来晃去也很久了,要是他刚刚不抢话,权微本来是打算同意来着。

    算盘都给他摸过了,卫生间……也随他去用吧,权微深谋远虑地想道,而且自己不还得求着他写字吗。

    “厨房窜味儿,”权微盲削着说,“卫生间里洗手去吧,出门左拐,第二个门。”

    杨桢不知道他脑子里有那么多戏,谢过之后去卫生间打了个洗手的酱油,等他再出来权微已经不在客厅了,果盘也不见了。他寻进工作室,发现权微交叉着腿,坐在长几上啃苹果,一口下去还能看见果汁在空中飞溅。

    杨桢脑中瞬间冒出这人在医院说他不吃苹果的画面,忽然就有些啼笑皆非,因为权微吃得简直不要太津津有味。

    他走过去,先向权微道了个歉“对不起,我不该乱动你的东西。”

    权微本来以为他会揭过那事不提,愣了下,看在还没出炉的字的份上原谅了他“动一动没什么,问题是你事先没问我,不过这次算了,因为你算盘打得比我好。”

    权微的珠算也就是两位数与两位数进行加减乘除的水平,对于这把算盘,他擦灰的次数比珠算多得多。

    杨桢却一下就笑了,以前在中原也有很多人这么说,虽然可能仅仅只是出于客气,可这种贯通古今的客气也能让他感到动容,因为他已经当了很久很久的……杨桢了。

    他一扫平静和疏离,眉开眼笑地说“谢谢,不会有下次了,你要‘寿’字的cao书是吗?做什么用?”

    权微从没看见杨桢笑得这么欢过,强烈的熟络感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想要往后退一步,来招架住空气中某种难以言喻的威胁。

    可空气中有什么呢,连阵微风也没有。

    权微站着没动,被那种陌生诡谲的怪异感弄得有点不舒服,他心不在焉地答道“写在镇纸上,做装饰用,镇纸你知道是什么吗?”

    杨桢了然地点了下头。

    镇纸他当然知道了,他当年卖过的镇纸,比权微买尖叫ji那家淘宝店的销量还多。

    第32章

    权微的镇纸,严格来说不太能入杨桢的眼。

    先不说工艺,最关键的材质选得就不够好。

    中原的镇纸原料以玉石、象牙为主,其次是黄金、青铜,再次才是木质,百年以上的紫檀、乌木等等,再辅以旷日持久的精雕细琢,成品神妙到足以让目不识丁的百姓都驻足观看。

    杨桢虽然只经手民间的文房用品,但当年的一项真材实料,就压得过现在的很多工艺。

    权微这块原料树龄不够,生长条件应该也不优渥,质地有欠紧密,不过考虑到当下假货成堆,他能寻摸到一块原木已经很不容易了。

    既然是写“寿”,自然就是送给长辈的,杨桢没想到他看起来刺棱刺棱的,竟然还挺有心,俗话说孝字面前看人品,这绝对是好感的一个加分项。

    乌木还没上漆,不能经水,字就得先写到纸上看效果。

    权微趴在长几上,将镇纸压在纸上用签字笔贴壁绕圈,一口气画了5个断面,然后从抽屉里扒拉出了笔和墨,在杨桢惊呆的注视里,悠哉悠哉地拿去……现洗了。

    那根毛笔的笔头黑成一团,俨然就是上次用完直接丢进了箱子里,涮都没涮过一下。

    权微的工作室里就有水池,乡下老式那种,用砖和水泥打的,落在地上,权微弯腰开水龙头对着毛笔猛冲一通,然后又甩了几甩,就提着它回来了。

    杨桢看得眼角一抽,不过还是忍住了“笔不能这样洗”的劝告,安静地接过了权微递过来的笔,习惯xg地上手捻了捻笔头。

    笔应该是好笔,被权微这样糟蹋后笔头仍然肥厚滋润,触手略微有些刚xg,材质像是陈羊毫。

    他提起笔想要润水,然而台子上根本没有笔洗,杨桢顿了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直接上了墨,蘸好之后他问权微“章cao、今cao、狂cao,你想要哪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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