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材质不明的乳白色底部,我慢慢走近,“凌?”不知道害怕自己打碎什么,我小心翼翼地唤他。
唤了两三声,头一直埋在膝盖里的人才轻微动了动。我蹲□,胳膊搭上他的肩膀,诧异地感觉身边的人排斥地剧烈颤抖了下。强烈的排斥,为什么会恐惧呢?
“凌,是我,杨旭。你抬头看看我!”他的反常举止让我心里莫名一慌,我紧张地摇晃了他两下。
凌轻轻抖动,像一个开始复活的雕像,坚硬的壳出现裂痕,然后破裂。我屏住呼吸看着凌辛苦地挣扎着抬起头来。这看上去的第一眼我的心里就如同重锤撞击,痛得呼吸停滞。
整个人憔悴不堪,脸苍白得几近透明,尤其那双眼睛——那双温润的像小鹿一般明澈的眼睛——竟然空洞无比。浑身死气沉沉,这哪是以前那个气质超群、温润如玉的凌!
我带着哭腔,“凌!”
他眼睛呆滞地转了转,才把焦距慢慢汇在我身上,看了很长时间才迟疑地叫,“杨旭?”
我哽咽,再也忍不住,搂着他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凌乖乖地喝了口营养液,“还要么?”我的手拿住杯子,轻轻地问。他摇摇头。
看到他灰蒙蒙的眼睛里开始变亮,我这才暗自舒了口气,把杯子放在一边,把他颤抖不已的两只手握紧。
“孟菲斯已经下令全力抢救钢盔,这里的医疗设施是最好的。你不要担心。” 看来添加在营养液里的镇静剂起作用了,他僵硬颤抖的身子开始放松下来。
凌温顺地垂着眼,脸上并没有高兴的神彩。半响,他才开口。
“我和薰认识了八年。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他,是他强要了我,”凌说得很慢,好像已经陷入了回忆,声音有点哑,却很温柔。“那时候,他不过是一个街区的小混混,拥有两三个拥护者就自觉很了不起,妄图维护正义。”说到这里,凌有些嘲讽的轻笑,“那不过是一个小得不值一提的街区,他当时连帝国士兵普遍配备的枪械都不会用。你说他是不是自不量力?”
我道,“不,他并不是自不量力 ,他这是正气!”
凌苦笑,“正气有什么好呢?薰这辈子除了开始时对我强硬外,他对人一直很好。他那时候就因为救被帝国士兵欺负的低等兽人,和那个营的士兵结了仇。结果、、、、、、结果、、、、、、、”凌说不下去,双手捂着脸,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苍白瘦削的指缝间流出来。
我忙道,“凌,说不出就不要再说了。”
凌难得倔强一回,他摇摇头,“他们把我抓去,逼着薰去兵营领罪、、、、、、、他们、、、、、当着薰的面、、、、、轮 暴了我、、、、然后用电棍打他、、、、、一直打、、、、、、骨头都碎了,血一直流、、、、、、我当时意识恍惚,但我都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你听过骨头碎裂的声音么?就那么啪啪,啪啪就碎了、、、、、、你说,骨头怎么会那么容易就碎裂了呢?、、、、、最后,大火、、、、、、他们拖走了我、、、、、、我面前、、、、、大火、、、、、、薰在火里、、、、、、、”
凌精神近乎崩溃,语无伦次。这已经不是回忆,而是对自己的惩罚。痛苦不堪的往事每一次回忆都是在伤疤上重新刺一刀,伤口依旧致命。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凌,别说了、、、、、别说了、、、、、、”
他依旧捂着脸,却没有了泪水,这比刚才让我更担心。“他的弟兄偷偷把他从火里抢了出来、、、、、、、我逃去见他时,他、、、、、、重度烧伤,全身都是燎泡,破了就流脓、、、、、、、腐烂的味道,躺在那里气息微弱,连腐虫都欺负他,连病菌都要趁火打劫、、、、、、、我们没有钱,我去求医生,但没人愿意救他、、、、、、最后是那个一直觊觎我的人,他答应我救他,但要我、、、、、、要我、、、、、、”我悲伤地看着凌,依旧能感受到这段往事对他的伤害,“可是他没有用心救薰,我被他关在调教室里两个月以后才知道,他竟然用对皮肉有害的黑镁铁给薰作了皮肤、、、、、、黑镁铁腐蚀血肉,与血肉融为一体、、、、、从此,再也恢复不了了,他这副躯体算是、、、、、、算是毁了、、、、、、、”
凌再也没说话,我亦无言。特殊家属休息室没有人来打扰,一时间安静得空气都带压迫感。
“凌、、、、、、我、、、、、出去看看、、、、、准备工作、、、、、”
凌没有回答,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回头见他还是维持着抱膝捂脸的姿势一动不动。
出去就见到孟菲斯站在大厅里,我看向他时他感应般的回视我,然后继续和身边的机器下一些命令。周围有初步具有人形的机器护士端着盛满药剂的托盘忙碌。对面一端是冷冻室,薰就在那里吧?我不禁望过去,刚好见到两个仿冻机器开门进去了。
“旭旭?你怎么啦?”
我呆了呆,仰头看着面前的孟菲斯,狠狠摇摇头,打起精神。“孟菲斯,答应我件事。”我抓住他的两条胳膊。
“恩?”
我深呼一口气,狠下心,咬牙道,“把带凌来的有xg能力的人、机器还是其它的东西全部杀掉!”
孟菲斯沉默片刻,“他告诉你的?”
我猛地抬起头来,惊讶,“你竟然知道?那你还任由他们伤害凌?”
“你别激动,我也是刚知道不久,”孟菲斯平和无波,语气温雅,“我已经下令把他们全关起来了。这件事查清楚后一定不会轻饶犯错的人的!”
“你应该杀了这些畜生!”
“旭旭,你冷静点。现在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凌应该不会告诉你这个吧?”
“他身上有痕迹,那股、、、、、、混杂的□的味道、、、、、、他的身心都被折磨到极点、、、、、、”我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低着头看眼泪一滴滴溅落,在地面上摔个粉碎,渐渐聚了一小滩。“孟菲斯,是我的错。我不该求你放了安德鲁,我当时明明已经知道他杀了薰,我怎么、、、、、、怎么会求你放了他呀!我是坏蛋!我软弱,我该死!我该死!”越说越觉得自己不可原谅,我狠狠地掴自己耳光。
“旭旭,你冷静!”孟菲斯一把制住我的手,把我狠狠压进胸膛,力道大的能听见心脏的撞击声,“你没做错。这些事的发生根本不怪你!”
不,我绝望又悲恸,嗓子像是被堵住了,无法言语,只能一个劲摇头。
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盖上我的脸,抹去一脸的潮湿,“听我说,凌的情人我不会让他有事的,治疗马上就开始,一切都没问题。”孟菲斯磁性的声音很柔,冰蓝色的眼睛看进我的眼里,那种镇定似乎也传给了我,我怔怔地看着他,“安德鲁这件事你做得对。你善良,所以你根本就不忍心看见一个不幸的机器人死在你面前,纵使他曾经深深伤害了你!何况他活着比死更难受。”
“活着比死更难受?”我无意识地重复。
“恩,他知道自己根本报不了仇,却又没勇气自杀。但他违背了机器人三个定律,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他那么对你,你却放了他,在他看来这是耻辱、是痛苦。你的善良、宽容会让他自惭形秽,但他又放不下仇恨。所以,安德鲁以后都会活在痛苦中。因为,他以后不光恨你,恨我们,更恨他自己。”
孟菲斯这番话把我听傻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是,是这样么?我、、、、、、”
这是急促的警报突然响起:
“有人阻拦,施救受阻!”
“有人阻拦,施救受阻!”
等我和孟菲斯跑进治疗室的时候,凌正跪在薰旁边,发丝凌乱,神情疯狂,手里握着一把手术用尖刀,刀柄上竟然有只机器手,都不知道以他的力气是怎么折断的。
“别过来,都别过来!我决不让你们伤害薰!”凌嘶哑的喊,声音透着绝望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刀子颤抖地对着试图接近的那些机器手们。
“伤者已经解冻,必须启动治疗!”旁边的立体屏幕上发出机器合成的命令。立刻,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更多的机器手朝凌和薰扑过去。
凌胡乱地挥舞着刀子,被迅捷的机器手夺了过来,立刻有四只拷链缚紧了他的手脚。他疯狂地厮打,看到薰在流线台上往一个洞室里滑去时,更是拼命挣扎,喉咙里滚过一声声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