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忍心,即便如此,他仍旧不忍心去伤萧阑。
即使他知道萧阑就是楚涯,但事到如今,他在脑海中却仍旧将这人一分为二。
[陆伯,我是不是被下毒了。]
[你的毒已经解了。]
[我是不是被下蛊了。]
[你体内无蛊。]
既然如此,那如今为何我仍然会对那人心存不忍。
[秋娘,我脑里一直想着一人,梦里也一直梦着那人,但我觉得心里很难受。]
[傻孩子,你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你若喜欢便告诉秋娘,秋娘给你寻来。]
楚凌那时看着手中的木雕,却发现自己竟然刻出了楚涯的面容。
秋娘说,那是喜欢。
楚凌喜欢上了师兄萧阑,然而那个人是他自小便恨之入骨的兄长楚涯。
在他的梦境里,萧阑穿着一袭暗色长袍在月下舞剑,矫若游龙,剑光闪烁。他缓缓转过头来,清冷月色下缥缈得扣人心弦,他轻声唤了他的名字,嘴角是他惯见的温柔的笑意。但是当楚凌走过去时,那笑容却变了,很冷,冷得直刺人心,就连脸孔也扭曲成那样讽刺而又丑陋狠毒的模样。那是楚涯,嘲讽的笑意,冰冷的剑瞬间刺入他的心脏,痛彻心扉。
这般的噩梦,却每天都在持续,而他内心的暴虐一天天愈加堆积。
楚凌似乎每日每夜都陷在矛盾极端的边缘,他仇恨入骨要杀了楚涯,却又不忍去杀。
[楚凌,你心魔太重。如今你是青城门门主,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有,何必只执着旧日仇恨。]
是啊,他如今才是在这青城门里一手遮天之人,他明明可以拥有的东西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花无用的精力去在意一个如今不过毫无武功权势的废人。他如今不想杀,那便先留着;即便他日后突然想杀,也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而已。
唯此一次,楚凌决定饶了楚涯。他将楚涯隔绝在外,不去理会,不去在意,只当世界并无此人。
楚凌比楚旬天有智谋天赋,比楚涯心狠手辣,他在这江湖之上不过几年便已经可以翻手云雨。在这世上,只要是他想要的他都能夺来,不管是倾城绝色的美人,珍贵连城的宝物,江湖的名声威望,亦或是那众人觊觎的武林盟主之位。楚凌可以肆意铺张,傲慢奢侈,便是因为他有这个资本嚣张倨傲至极,他便是可以这般易如反掌地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然而并不足够。
心中的空虚与烦躁却是日积月累地堆砌而起,仿佛将他的心脏完全禁锢在铜墙铁壁之中。
即便他已然夺得了世间之人毕生都在奢求之物,他也从未感觉到一刻真正的喜悦。
只有楚凌知道,江淮一绝的编舞胜不过那人月下舞剑,盛世生辰晚宴比不过那日河岸花灯,种种奇珍异宝贵不过那四枚中秋月饼,倾城绝代佳人也美不过那双专注凝望着他的眼眸。
我想要他。
梦回水岸,看花灯绽出月圆。那人含笑执笔,在花灯之上写下八字。
[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我要他。
[万千灯火,独依阑珊。]
即便萧阑便是楚涯,我依旧要他。
“我要你。”楚凌加重了拥抱住萧阑的力度,将他完全地搂在怀中。他感受着萧阑微凉的体温,似是要将自己内心炙热的温度全然传递给萧阑一般,“师兄,我只要你。”
[你到底是谁?]
[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我是萧阑。]
至此明了,萧阑并非楚涯。
“你是萧阑。”楚凌细碎的吻落在了萧阑湿润的青丝之上,声音温柔缱绻,“你是我的萧阑。”
事到如今,楚凌的心结已解,只余留名为萧阑的心魔。
[我乐意。]
[我乐意这般对他好。]
在他知道这人从头至尾都对他毫不保留地真心相待之后,他又怎会放手。
萧阑的心神晃动,似乎这么多年的一切隐瞒和掩藏在这一刻已经全然崩塌,就连那以为会永久埋没的误会都烟消云散。甚至于好似他并非楚涯而为萧阑的身份都已解开,而楚凌丝毫没有顾虑欣然接受。但是萧阑却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是这四年隐居以来第一次这般的压抑和沉重。
“楚凌,我早有打算等你十八的生辰过后我便离开。”萧阑此时终于开口,但声音却微微沙哑,“但你那时心性浮躁,我不否认我是心存忧虑所以便打算多留一年,但也仅此而已。”
“你既然心系于我,为何又不愿和我在一起。”楚凌不明白,为何萧阑仍想离开,“你究竟在顾虑什么?你怕青城门里闲言闲语?你恐你我兄弟之名?还是……”
“楚凌,我便实话与你说。”萧阑打断了楚凌的话,“我承认我心系于你,也承认我百般心思对你好。我可以授你武功,给你青城门,甚至于舍命救你,但我做这些并非是要与你在一起。”
“我愿意看你后院里千百绝色佳人,让你纵情声色也罢,妻妾成群也好,享尽这世间男子皆尽奢求之福。但我更想看你与一温婉贤淑的女子携手白头,膝下子孙成群,一生一世一双人。”
“但是,自始至终,我都并非想与你在一起。”
“我可以发誓,我刚才所言无一字一句虚假。”
萧阑认真地说着,他仿佛是鼓足了勇气一般直视着楚凌那双凌冽的黑眸,一字一字在寂静的阁内却格外清晰。萧阑这一次说的是实话,并非欺瞒楚凌,也并非自欺欺人。他本以为他不会有一天在楚凌面前说出这些话来,四年未见,他当楚凌执念已散,更何况那时楚凌还年少,却未料到竟然会有今日的局面。
“那又如何。”楚凌定定望着萧阑,而后钳制住萧阑的手缓缓放下,宽袖之下却紧紧握拳。楚凌的神情冰冷,却又好似心冷,他淡然地脱口而出。
“师兄,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楚凌转身去坐在木椅之上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似是无悲无喜又似是淡漠至极,“你不管逃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萧阑眉头紧蹙,却也哑口无言。
“若你想离开,也可以,我给你三次机会。”楚凌轻轻抿着茶,低垂着眼看向那茶水里映透出来的一双如同无底深渊的黑瞳,在那里面似乎沉淀着压抑至极的冰冷愤以及煞人暴虐。
“什么?”萧阑不明,什么叫做三次机会。
“第一次找到你,我便杀光你所有暗卫。”
“第二次,我便杀了陆氏父子。”
“第三次,我便将你带回来,用锁链铐住,永世不得离我身旁半步。”
第40章 又年中秋
“这几日楚凌愈发暴虐无常,整个青城门上下都人心惶惶,别告诉我这事与你无关。”陆云疏望着那半躺在床榻之上淡然看书的萧阑。这人似乎一直都这般事不关己的模样,恍若无论这阁外无论发生何事都与他无关,可不管如何想来都与这人有着莫大的联系。
萧阑转过头来,便看到陆云疏紧盯着他的视线,像是今日定要从他口中得到个答案般。
“楚凌说要我。”萧阑此时也没了心思看书,将手中的书随意地扔在了床上。
“那你又是怎的回他?”陆云疏怔了怔,心中却恍惚觉得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说我要离开青城门。”萧阑轻叹了口气。
“你,你当真这么说?”这回是陆云疏彻底震惊了,他不由从头到下细细打量了萧阑一番,“你竟然在楚凌面前说这话都没缺胳膊少腿,可见你在楚凌心底分量果然不轻。”
若是旁人这般违了楚凌的意,只怕已然一命呜呼。
“楚凌定不会让你离开。”陆云疏不用想便知以楚凌的性子又怎会放楚涯走。
“他说,允我逃三次。”萧阑望着陆云疏走下了床,坐在了陆云疏对面的木椅之上。他本想伸手去拿陆云疏的酒壶,却被云疏拍开了手,眼神制止。萧阑也便消了喝酒的心思,他抬眼望着陆云疏却轻笑了起来,“寻到一次杀了我所有暗卫,第二次便杀你和你父亲,第三次再把我锁起来。”
陆云疏霎然被酒给呛到,猛地剧咳起来,喉咙口一阵辛辣,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萧阑。
没想到我对这兄弟俩不仅操碎了心,如今还暗自不知地已经把命给搭进去了。
“楚涯,我事先与你说好,你若真要逃我只帮你第一次。”陆云疏赶忙说着。
萧阑嘲讽地轻笑着,楚凌的话已说到这份上,萧阑又怎的敢逃。
[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
不愧是同一人,楚凌这话说得倒与亚尔曼一模一样。
“即便是我也看出来,楚凌对你有那般心思。既然你同样心系于他,为何你还要这般固执?”陆云疏不明白,如今楚凌和楚涯之间的误会已了,心事也已经说开,为何事到如今仍然会闹得这般僵,“你是恐楚老门主和青城门众人不满?亦或是你这兄长之名……”
“云疏。”萧阑淡淡打断了陆云疏的话,“你以为我是拉不下颜面与楚凌在一起吗?”
“那又为何?”陆云疏皱眉,对他而言如今已然水到渠成。
“你既然已说我命不久矣,我为何还要拖着这灯尽油枯的身体去拖着楚凌。”
陆云疏骤然愣住,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何必如此笃定,一切都并非定数。”陆云疏紧蹙眉头,此时他也便突然明了楚涯的心思。但如若不是那天楚凌在此,他也根本不会在楚涯的面前说出命不久矣这四字,“楚涯,你莫要多想。”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这般身体已是强弩之弓,再撑半年也算是命大了。”萧阑也随着陆云疏学医四年,他又何尝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如今要我接受楚凌,你这是想让我尽了遗愿吗。”
“我既然能为你续命四年,自然能找到其他办法救你,遗愿二字休要再提。”陆云疏的面容也随之严肃凝重起来,听萧阑这话恍若这人已经存着死志一般。
“即便你倾尽医术为我再多续命几年,那又如何?”萧阑虽觉得自己的身体撑不过半年,但心里暗自明了他的寿命不止有半年,因为他知晓他在这世间有十年时间。
只不过,如今已近五年光阴逝去,萧阑至多也不过再有五年而已。
五年之后,萧阑已然三十二,而楚凌不过二十有四,正是风华绝伦的年岁。
“旁人不知楚凌,难道我还不知吗。”萧阑喃喃地说着。
这人虽然偏执至极,但现下他们四年未见之后才相见不过些时日,至少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若楚凌对他执念再深,等他死去之时楚凌必定不管不顾陪他去死。
如今楚凌是青城门门主,赫赫有名的武林盟主,在江湖之上举足轻重,足以翻云覆雨。这世间万千有什么是楚凌得不到的,为何偏偏却要执着于萧阑一人而已?
如若萧阑下了决心要与楚凌在一起,那么便是将楚凌推向了一条绝路。
没有人会比萧阑更了解楚凌的性子,如若他给楚凌一把刀,那人都能笑着自己捅进胸口。
萧阑是心系楚凌,他愿意对楚凌百般好,所以他又怎么舍得?
萧阑舍不得。
他不愿看到在楚凌盛极的二十四岁之时,那人便抛下世间一切繁华,与他一同共赴黄泉。
他想楚凌享尽一切荣华富贵,纵尽满城绝色倾城,看尽万千大好河山。
他想楚凌携手一佳人,与她白头偕老,膝下子女承欢,尽享天伦之乐。
——他想楚凌长命百岁,一生喜乐安康。
“这世间大得很,楚凌总会遇到个看得上眼的。”萧阑今日拥有的也不过只有五年而已,不过五年而已,他即便是豁出心思给了楚凌五年之后也不过去到下一个世界而已,但是楚凌却会真正死去。亚尔曼不是何墨,楚凌也不是亚尔曼,他们即便是同一人,却是存在于不同的世界。
对于萧阑来说,若是他与楚凌在一起那便是与他之前两个世界做的并无区别,何墨和亚尔曼因他而死,而楚凌也会如此,“他既然可以四年都不见我,便可以再四年不见我,时间长了他也便忘了。”
陆云疏顿了顿,他回忆起了那深夜里伫立在楚涯床榻边目光深沉的黑袍男子。
楚涯你又怎知,他这四年未曾见你呢?
兴许那人早已执念之深,即便心中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却仍旧夜夜暗自守着你安睡的容颜。
“楚涯,如你所说这世间大得很,为何偏偏单有这楚凌入了你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