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的疼痛过后,展修只觉得自己陷入一片迷雾之中,浓浓的迷雾形成了一个混沌的世界,并且似乎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拉着他前行。
无论这股力量会将自己带往何处,展修都不愿这般坐以待毙。正当他试着脱离开束缚的时候,眼前竟然一片豁然。还等不急看清周围的事物,他只感觉右肩头上一阵剧痛,随后整个人便处于迷糊的状态。
在迷迷糊糊之间,展修微阖的双眼有气无力地挣扎着开了一下,依稀之中,他似乎看到了孩童时期的傅佑元,穿着一袭黛紫色的骑射服,骑着黑色的小矮马,身背弓箭,惊慌失措地望着自己……
还来不及确认是不是回忆中的幻境,展修便昏厥了过去。
“吁——”轻喝一声,将缰绳勒住。望着不远处中箭倒地不醒的人,傅佑元那张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只见他扭头对后边的少年喊道“九哥九哥!怎么办!我杀人了……”软糯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不等少年回应,但听少年身旁那个和傅佑元差不多年纪的小胖子撇了撇嘴,不满地说道“你怎么总是无视你十二哥!”
一听这话,傅佑元立刻回应他道“你才比我早出生一个时辰而已,你懂的,我都懂。你不懂的,我也懂,既如此,我还找你做什么,给自己添堵?”
“嘿嘿,别说我早你一个时辰,就算只有……”
“瑾瑜、佑元,你们两个不许吵架!别急,我去瞧瞧。”策马赶上来的少年径直来到展修的身边,轻勒缰绳,止步,下马,俯身伸出手指去探展修的鼻息。
“活着呢,只是晕过去了而已……”少年盯着展修看了半天,寻思道“我怎么觉得他这么眼熟呢……”
闻言,小胖子也从自己的小矮马上爬下来,随后在展修身旁蹲下,盯着他瞅了半响,这才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这不是展丞相家的那个传言很不得了的小儿子么!”
傅佑元似乎也对小胖子口中这个传言很了不得的少年起了兴趣,但见他下马绕着展修转了两圈,甚至还用自己的弓在展修身上试探地轻轻戳了两下,到了最后他也和小胖子一样蹲在展修身旁,捧着脸,略微有些失望地说道“我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他哪里不得了,要是真不得了,那怎么还会被我的箭所误伤?唉,民间的传闻都不可信。”
这一次,小胖子倒也没有和傅佑元争论,反倒是意外地点头赞同道“就是!就是!不说别的,他肯定比不上我们九哥!”
被两个皇弟吹捧的少年眼中笑意更甚,只见他轻咳了两声,故作不悦道“行了,别再拍马屁了,快点把人送去太医院吧,若要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展相爷那边可不好交代,而且还会令父皇左右为难。”
说罢,少年老成的九皇子便扶起展修,在傅佑元和小胖子的帮手下,将展修送往了太医院。
展修再次醒来的时候,却是迷惘的。他思绪还停留在昏厥前自己所瞧见的“幻境”,对于童年时期的傅佑元,他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印象,不过昏迷之前的景象实在是真实得可怕……
右肩头上的疼痛将他扯回了现实,望着眼前熟悉的陈设,展修纳闷地轻声嘀咕了一声“我怎么到太医院来了?”
可是这一出声竟然又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自己原本深沉的声音怎么就变成了有些稚嫩的少年音?
抬起左手一看,果然!
“哈哈,展爱卿,你家这傻小子可真有意思啊!你若是舍得,就让他留在宫里头陪着朕的那些皇儿们做个伴吧。”爽朗的笑声在不远处响起。
起初,展修还不敢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测,直到另外一个声音响起。
“陛下看得上那臭小子是他修来的福分,只是,那臭小子顽劣得很……只怕到时候会……”
这是自己爹爹的声音,展修不会听错。
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展修这才回想起来,这应该是他十岁那年意外被选为皇子伴读的时候。
大尧顺帝共生有十三个子女,其中五个皇子、两个公主不幸夭折。由于顺帝后来只专宠元贵妃,从此便无所出。现只剩下六个皇子,而未及弱冠的只有九皇子、十二皇子还有十三皇子。展修当时选择的却是跟着九皇子,做他的伴读。
不过,提及九皇子,展修自然就联想起上一世傅佑元的那份深情。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自己能够成为太傅,只是因为自己曾是九皇子最信任的亲信,这种“爱屋及乌”的作法却是让展修心里很是不舒服。
至于上一世的展修并没有跟着十三皇子傅佑元的打算,却是有三个理由
一来,那个时候他怎么看都觉得那个长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十三皇子不顺眼。
二则,十三皇子是宠妃所出独子,又是顺帝的幼子,百般宠爱于一身,肯定性子不好,蛮横又霸道,而且他又被误伤,更是坐定了傅佑元性子不好的事实。
再者,他又比傅佑元年长几岁,孤傲如他,加上如此多的偏见,他又怎会愿意在十三皇子跟前做个小跟班呢。
回想起当初的自己,展修觉得是自己错失了机会。
一步错,满盘皆输。
展修不动声色地等待着,他想要再一次确认,若果真如自己猜测的那般,那么这一次他将要为自己的人生重新做一次选择。
承蒙上天眷顾,他可以再重新活一次。那么十三殿下呢?想到傅佑元,素来处事不惊的展修心头有些焦躁,他想要去确认傅佑元是否安然无恙,是否真如“幻境”中那样。
展修起身想要去找傅佑元,双脚才踩踏在鞋子上,就听见顺帝又说道“无妨,无妨。爱卿多虑了,朕早就有所耳闻,展丞相家中的幼子饱读诗书,五岁能文,八岁那年便考取了秀才,明年想必定也能将举人的名头轻而易举地收入囊中。朕很是期待往后在殿试上看到他!”
默默的,展修轻手轻脚重新躺好,并闭上眼睛佯装熟睡。外间,正说话的顺帝与展丞相并没有发现展修这边的动静。
“呵呵……陛下过誉了……”
展相爷暗自擦了把汗,他这幼子展修在外人看来纵使有千般万般好,可是那古怪的性子却不是旁人可以受得起的,这要真成了皇子的伴读,那相府上下岂不是都要惶惶度日?
正当展相爷搜肠刮肚地想法子回绝的时候,却听皇帝又说道“朕刚才就在想,是不是让你家小子做佑元的伴读,那孩子被他母妃惯坏了,一般的伴读可降不住他。”
此时,在展相爷眼中,皇帝单独提起十三皇子,虽然话中有诸多不满,但是也难掩浓浓爱意。心中甚喜,但听他应道“陛下这一番苦心,相信十三皇子他日必定会明白。只是臣那臭小子太过清高自傲,怕是不好相处。”
“无妨,总归都是孩童,在一起多玩耍玩耍就好了。”
展修偷听完这番谈话之后,竟也不由得皱眉,重生一次的他,自然是知道顺帝看重的是二皇子,也有意传位给二皇子。他也知道十三皇子傅佑元虽然看似百般宠爱于一身,可实际上却不是顺帝的亲骨肉。
可是现在顺帝私下里却把自己推给十三皇子,那么就等同于将丞相在朝中的势力与十三皇子绑在了一起。如果往后十三皇子出了什么差错便可以将丞相的势力一并除掉,这样既保住了皇家的颜面又可以重振皇威。展修在感叹顺帝老谋深算的同时也替作为弃子的傅佑元心疼。
只是,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纵是顺帝再如何老谋深算,他也算不出二皇子会英年早逝。
展修觉得想要保住傅佑元,势必要阻止他登上帝位。
如果不曾得到,也不曾失去。兴许展修能够就这样得过且过。可是在经历过那种痛彻心扉的失去之后,展修才发现,他已经不能够远远地看着、静静地守护,他想要的,是要将傅佑元拥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大将军真正的心理活动变相的养成……其实也蛮有意思的_(3∠)_
☆、第三章 丞相府内初相识
已经日暮时分,西边的天空覆着一大片晚霞,远远望去竟也好似火烧云。
里间的门被人推开,展修闭目不语,展相爷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床上假寐的儿子,然后走到窗旁边伸手便将窗子推开,刹那间夕阳从窗口投射进来在屋子里落下斜影。展相爷四下里望了望,确认并无旁人在附近之后,他这才走到床边轻轻敲了敲黄花梨木的床沿。
“起来吧,甭装了,陛下已经离开了。你说你想要去踏青,那在相府后面的小山包上踏踏就成了,你怎么就踏到皇家猎场去了呢?”
展相爷现在喜忧参半,虽然臭小子被皇帝看重是件好事,但是这要真成了皇子的伴读,往后帝位之争必定是要受其牵累。不过眼下展相爷更为上心的却是展修受伤的事情,所幸十三皇子年幼力气不大,要不然这臭小子就算不一命呜呼,那胳膊也会被废。
望着展修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展相爷咽下想要数落的话,暗自叹了口气真是不让人省心!
随后便是一阵沉默,只能听见展修窸窸窣窣穿鞋的声响。
“回去了。”展修穿好鞋子站起身,仰起头望着展丞相。一时间,重生为少年的展修有些不太习惯,他看着眼前的人,回想自己是何时开始长得比父亲高大了?他原本想要提醒父亲万事小心且不要对皇帝掏出整颗心,可是想到上辈子父亲这丞相的位子坐得着实稳当,也就暂时将心搁下。
展相爷看着展修的眼神变得有些怪异起来,他这儿子平日里鲜少有情绪波动,今日倒是奇了,就刚才那一会儿,竟然变换了好几种。
出宫门的这条路,展修曾走过无数遍,每一次都是行色匆匆,而这一次心境的截然不同。
且说十三皇子傅佑元射伤了展丞相家幼子的事情传到了元贵妃的耳朵里,还不等元贵妃命人唤来十三皇子,他自己倒是极为自觉地前来“领罪”。
“母妃……”他望着母亲端坐在那抚琴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闻声,元贵妃秀眉微颦,抚琴的手只顿了一下,便继续拨弄着琴弦,细白的手腕上,那颗红绳串着的红豆很醒目。待奏完整首曲子之后她才看向傅佑元,挥手支开侍婢和侍从,轻叹了一声,她才开口说道“元儿,你还记得母妃私下里对你说过的话么?”
傅佑元一愣,旋即又很快点了点头“儿臣记得。”
“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现下所处的地方,我们与他们并不是一样的……”元贵妃右手捏着左手腕上的那颗红豆,垂下的长睫遮掩住满眼的忧郁。
“母妃,我明白。”傅佑元记得从他记事开始总能看见母妃独处的时候黯然伤神,母妃有很多他不知道的秘密,比如母妃手上带着的那颗红豆,她像是当宝贝似的从不离身,父皇给的那些玉石玛瑙她也只是放在一旁。
“过来,让母妃瞧瞧你。”
傅佑元走上前,元贵妃伸手捏了捏他软软的脸颊,温柔的笑道“以后莫要再惹出祸事来了,这一次幸好没事,明天去丞相府看看人家,东西我都替你备好了。”
傅佑元将脸贴上元贵妃轻轻蹭了蹭,然后抬头扬起小脸,圆睁着双眼疑惑道“母妃,你总是不让我和哥哥们走得近,这次却为什么要我去看丞相家那个儿子呢?”
闻言,元贵妃用手指在他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柔声说道“那不一样,有些人是可以深交的,有些人只能做点头之交,而有些人却要避之不及,你往后慢慢就会明白了。”
“元儿都听母妃的!”傅佑元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回不自称儿臣了?”
傅佑元吐出小舌头做了个鬼脸“我看哥哥们都这么自称,不过一本正经的样子感觉很怪异,尤其是小胖子。”
“你啊!”元贵妃拉着他的小手,“不许没大没小,那是你十二哥。”
忽然,傅佑元皱着脸,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问元贵妃“母妃,为什么我长得一点都不像父皇?”
元贵妃脸色一变“为什么这么问……”
“小胖子,不,是十二哥,他总是嘲笑我!说我没一点男儿气概!”说起这件事,傅佑元义愤填膺。
“长得像母妃不好吗?民间有句俗话,儿像母,有福气。况且,男儿气概并不是从样貌上来看的。母妃的家乡东越,有一个长得很美的少年郎,他无父无母,因为样貌,总是被人欺负……不过他并没因此而消沉,也没放弃自己,他长途跋涉寻了个师傅学习武艺,后来成了东越第一勇士……”话到此处,元贵妃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再后来呢?”
元贵妃凄然的笑了笑“战死沙场了……”
闻此言,傅佑元顿时肃然起敬“征战沙场是每一个铁血男儿的心愿,元儿想,他应该不枉此生了。”
没想到竟然会从自家儿子的口中听到这一番话,元贵妃脸上的忧伤慢慢散开,却留下了怀念,她幽幽道“是啊,那确实是他一生想要追求的。”
傅佑元肯定母妃口中的这个勇士一定是母妃认识的人,若要不然,为什么她会伤心呢?
次日,傅佑元带着元贵妃准备的东西在护卫的保护下低调的去了丞相府,坐在轿子里,傅佑元这才松了口气,他拿出藏在宽大袖子里的东西,白色丝绢手帕包裹着,打开来一看竟然是四块翠玉豆糕!
可能只因是小孩心性,他总觉的母妃准备的东西展丞相家的那个小哥哥肯定不会喜欢,于是便自作主张,在用早膳的时候他悄悄的抓下了几块自己最爱吃的翠玉豆糕。
盯着香甜的糕点,傅佑元咽了下口水,自言自语道“一二三四,四……死……不吉利啊。要不然,我吃掉两块,求个好事成双?”又磨蹭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吃掉两块,然后剩下的那两块包好,心里却想着,待会儿展丞相儿子吃的时候会不会分给自己一块呢?
一路纠结着翠玉豆糕,傅佑元还没觉得便到了丞相府。
护卫掀开轿门,傅佑元一走出来,他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猛烈的日头,便听见一群人对着自己高呼“殿下千岁——”
“免礼——”被如此这般对待,傅佑元瞬间就找到了此刻他该有的皇子模样。
“十三殿下亲临寒舍,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展相爷对着小小的傅佑元欠欠身,让出一条道来“殿下这边请。”
“有劳相爷了。”傅佑元微微颔首,似模似样的走进丞相府,初次来此的他虽是对丞相府很好奇,可也不敢肆意妄为,恰到好处的左右张望了一下,他便说道“相爷,我此番过来,主要是来看望那个……”还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他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也不知是尴尬的,还是被这日头给晒的。
展相爷并不以为意,他笑着解围道“臣代犬子展修谢过殿下,殿下有心了。”
“哦……”傅佑元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展修。左右不见他的身影,于是便小声问道“他伤得很严重?”要不然怎么都没见他过来。
“殿下无须担心,他身强体壮,不妨事。”展相爷瞅着这个粉嫩嫩的娃娃,怎么看都觉得比家里那个臭小子好多了。
皇子到了府上,展相爷自然是不能怠慢他,见小皇子似乎对府内的景致感兴趣,于是乎,展相爷便亲自领着小皇子开始逛相府。
此刻虽是巳时,但正值炎炎夏日,不多时,傅佑元就被热得脸蛋儿通红,他抬起手想要遮挡一下日头,忽然,一片阴影将他整个覆盖住,他猛地一扭头,就看见展修板着一张冷脸站在一旁替自己撑着伞。
“展修!”傅佑元脱口喊了一声,似乎是有些被吓住了。
“殿下。”而展修望着傅佑元却是有些“受宠若惊”,想来,自己还是第一次被他这么“激动”的喊名字,以前他喊自己总是姓氏加上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