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刚才须臾,便已将老鸨在楼下叫人将花魁叫来侍候的话听在耳内。
老鸨没想到自己的话男子已经听到,硬是楞了一下才虚应着笑道,“公子说笑了,公子乃人上人,奴家又怎会担心这等事呢。”
“哦?此话怎讲?”
老鸨瞧了瞧男子的脸色,看不出任何不妥。直觉有些踌躇,却又莫可奈何。一下间这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难为之极。生怕这一出口,就得罪了不得了的人。
见她不开口,男子这厢又笑看了过来,神思间没有半分变化。然而这一瞧,无端让老鸨觉得胆战心惊,背后冷汗涔涔,忙道“公子是知道的,像奴这种人,靠的便是一双眼。公子此时虽是粗麻加身,但这中衣的料子却是极好。奴曾有幸见过,便是那京城达官贵人喜爱的‘天绒娟丝’,自是认得。再说这公子的气度,待人时自是有贵人的昂然,气度乃是常人无可匹及,自是这粗衣麻布无法掩饰的。”
布衣男子又看了眼老鸨,呵呵一笑,老鸨却立时觉得冷意顿消。“你看人倒是仔细。”
老鸨忙福身,“是公子贵人贵像。”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男子不经意挥了挥手,老鸨松了口气,只觉浑身发软,立刻应了声,退出房门时小心将门关上。
男子说的是你们……这个你们,自是指她与早已候在门外的两个花魁。
只是她仍想不清,她是说错了什么惹了这位人物。
房内,布衣男子看着袖内露出的一小段白色衣料,苦笑了声。他对自己这易容还是有信心的,那所谓的贵人贵像全是谬论,先前那老鸨的态度虽是不错,但之后却恭谨过了头,本想着是这老鸨有问题,却没想,是他这袖中衣袖漏了陷。
难怪老鸨在他拱手之后态度大变了。
将藏在指尖的银针收起,男子走到窗边,垂眼看着楼下的众生百态。
“喂,哑巴,这里脏了,快过来扫干净!”
“哎呀!你看我这笨手笨脚的,把你这撮箕踢倒了。哑巴快过来扫扫。”
这楼下虽是吵嚷,但这声音却是从后院传来。男子起先没放在耳内,直到如此这般的话经过好几人之口后才皱眉看过去。
那后院离这房间有几丈远,只是身处高地,男子运气集中便可将那情形看个一清二楚。却见那后院中,五六个穿着醉梦乡下人衣物的下人嬉笑着将满是赃物的撮箕倒,嬉笑着踢到本已扫净的地面上,其中一背对着他的瘦弱男子拿着扫帚,也不看他们,只低头一下下将被踢开的赃物扫成堆。
却又重被踢开。他也不恼,只换一个地方继续扫。
弱肉强食。
房中的布衣男子面色平静地看着这一幕,片刻后,转身欲离。即是弱者,要么就变强,要么便被食。
才刚转身,那处就传来几声惊呼。其中的恐惧让男子挑眉,复又转身,却见那五六个欺负哑巴的下人一脸惊慌地看着已被踢碎的盆栽,而那被欺负的哑巴却拿着扫帚站在一旁,低垂的脑袋,只有从他的角度才能看出哑巴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冷笑。
嗯?
男子有了兴致,伸手凌空一吸,桌上的酒壶就已到了他手中。也不拿杯子,男子就就着酒壶喝了口酒。
“快!快去告诉晚翠,哑巴踢坏了烟荷姑娘的兰花。”其中一人惊愣之后,突然大声叫道。
“啊?对对对!快去告诉晚翠姑娘!”
“这可是烟荷姑娘最宝贝的花啊!一定要重罚哑巴!”
“对对,你们快去,我在这里看着哑巴,他绝对跑不掉的。”
另几人被提醒,忙大声叫嚷。其中有人更是已准备跑去报信。烟荷是醉梦乡的花魁之一,对下人一向苛刻,若是让她知道这兰花是他们踢碎的,只怕掉层皮都是轻的。反正这后院没人,哑巴也不能说话,将责任推给他他也奈何不了他们。
见这情况,布衣男子越发有兴致。之前没觉得,现在回想起那哑巴每次避开那几个下人的路线,明明就是迂回接近这盆兰花。既是故意,那自然就有可解之法才是。男子又喝了口酒,眼睛朝四周阁宇看去,果然,就见不远处一地势较高的房间窗户打开,一翠衣女子站在窗前怒视。
而那几人所跑的方向,正是那翠衣女子所在。
“呵呵。”男子轻笑,目光灼灼。后院一直垂着头的哑巴却突然抬头,双眼透过重重假山树木,直直朝男子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冷吧……安慰自己……习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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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
南竹来到这座吃人剥皮不吐骨的醉梦乡说长不长,说短也已经过了月余。因他面容半毁,加之无法言语,这醉梦乡的老鸨麼麼原本也是不要他的。却是那日,自己小施计策,让那心软的红牌烟荷遇上了被驱赶的自己,才得以被同情留下,在这醉梦乡做个最最低贱的清扫仆人。
说起这最最低贱,旁人是冷眼相看,唾弃再三。可对只求温饱安分的南竹来说,却是再好不过。
那些个红牌尤怜,说是清官却难逃赔笑喝酒,终究步上那不归路。所以表面的风光无限,南竹却知道自己是要不得也不会去贪求的。
况且自己这一张残缺的脸,哪里还会引来旁人瞩目。怕是只会惹来人欺辱,眼下不又来了这一遭么?
要告诉晚翠?要让烟荷姑娘知道?这不正合了自己的意吗?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总也不能任人搓圆揉扁。
南竹这么想着,嘴角就忍不住泛出一丝冷笑来,不过转瞬间又隐没在那淡漠的脸上。
他向来不是个想要争什么的人,他求的也不过是活下去。但为了讨这个生存,被逼极了,他也不得不做出点反击来。
说也奇怪,虽然记不得以前的事,南竹却是不急不躁。反而心安理得的觉得,自己过着眼下的日子就够了,那过去的便让其随之浮云吧。
心里闲散的想着,却不经意间觉得身后楼阁一道灼热的视线投来,下意识便仰起头望了过去。
这一望,身形微不可见的颤了下,平静无波的眼底瞬间燃滴色彩,竟是让那一双黑眸美得惊人。
都道世俗狂人自大者不计若繁,来这青楼楚馆销魂散银,又真有几人有那上人不凡之姿?却是今日,让南竹看到了一个……
无意间勾起了一抹淡笑,不由自主的稍稍颔首,随即移开了视线。
人是翩翩佳公子,虽着布缕却不失风华。只不过那眼底的探究隐笑让南竹明白,这人自然是招惹不得,而自己亦不过是其眼中沙粒般渺小的存在。或许不过是因为刚才那几竖子与自己间的争闹,才不由生出了无所事事下的闲兴。
“小哑巴,今天定是要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欺负南竹里带头的那一个狠狠的咬牙,似是恨不得将南竹剥皮抽筋了般。
南竹愕然,自己何时得罪了眼前这一干人了?却是不知,那欺负南竹的都是这后院里从小待大的仆役,往日里见多了各位主子,却从不曾听哪家主子口中夸人的。然前几日,当下这醉梦乡的头牌姑娘颜荷却是说了那么一句这大后院子里那么多个下人,却是比不得新来的一个哑巴得力。
便是由得这一句,南竹成了众人眼底的钉铆,恨不得将他赶了出去。奈何南竹生性温良,又受得住为难,一连多日这般恶整也不见他有半分恼怒的。
带头的下人嘴角阴阴一笑,今日这一回,怕是由不得他不恼,也由不得他辩解了。
一反常态,南竹此刻突然愤恨的向那群下人瞪去,那脸上的疤痕因为这个表情而扭曲变形,可怕非常。让那些下人,包括带头者皆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退后了半步。
然而下一刻,带头之人心中之气排山倒海泛滥。不过区区新来扫地的,还真敢跟自己这护院之子较劲了?
当下袖子一撩,冲上去就是一拳。
南竹明知道自己的反应会惹怒对方,却依然那么做就是有他的道理。所以这自己招惹来的一拳,他没想也不愿去躲。躲了,不就白费自己的心思了么。
“唔。”闷哼一声,这一拳对南竹来说确实重了,他也不知自己这身子是怎么回事,醒来后就时常惧冷,也经常容易染上风寒,就更别说这特意有人打来的一拳了。
当下疼的双手捂肚,蜷缩的弯下腰来。
“别给我装死,敢惹我就要担着后果。哼,你这哑巴不是很能扛的吗,不是喜欢讨人喜欢吗?以为烟荷姑娘说了那么句话就是向着你有人给你撑腰了?我告诉你,少在那得瑟。就你这小哑巴还不知怎么给人毁了容的,送给人操人家爷都不要!”
南竹却是不语,脸上像是隐忍着极大的痛苦,挣扎着想从重新站起来。那倔强淡漠无视自己的样子,又一次踩到了下人头儿的尾巴,引得他抬起脚,就想往南竹身上踹去。
却是这时,阁楼上的男人双眼一眯,手中半截折断的竹筷飞快的对那下人的膝盖射去。而与此同时,一道清亮柔美的声音,带着不和调儿的严厉叱道“住手!”
“哎哟”一声,想踹人的没踹到,反而自个儿膝盖一软跌在了地上。而南竹适时抬头,满脸的惊讶之色溢于言表。
“啊,是晚翠姑娘。”
“晚翠姑娘来了。”
原来这声“住手”不是来自他人,正是那被众人叫来探个究竟的晚翠。晚翠身份比不一般丫头,这主子红了,丫鬟自然身份跟着升了。作为烟荷的贴身丫鬟,晚翠在醉梦乡里说话的分量,大家是不会质疑的。
本想叫来晚翠,从而要那哑巴好看,却没想到一来乍见,正巧撞上哑巴被打。而打人的正是自己一伙的头儿。众人当下不敢出声,端看着晚翠的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晚翠话虽是这么问,心底可是雪亮。眼睛一扫,便将事情看了个明白。
平日里就听闻这群人招惹南竹,欺他是个哑巴,又得了姑娘的一句称赞。这回兰花会被踢破,怕也没那么简单吧。
“晚翠姑娘,这事情是……”
“南竹。”晚翠打断了旁人的说辞,上前扶起南竹,接下来的话却是对他说的“南竹,我只问是或不是,你点头即可。”
南竹乖顺的点了点头。
“这花是你打破的吗?”
南竹面色犹豫,瞥了眼周围的几个下人,随后一咬牙,竟是点下了这个头。
晚翠面露讶异,又安抚道“你莫怕,实话告诉姐姐,这话是你打破的吗?若不是,姐姐会向姑娘说,让她替你做主。”
这青楼里的人,不管老少哪个不是成精的。也难怪南竹这单纯的性子招人喜欢了,莫不都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未经世俗时的自己啊。晚翠喟叹,这一次,他是必然站在南竹这边的了。也算是给另外几个小子一个教训,这做人的学问,可不是单凭欺负他人就可以学成的。
南竹的犹豫更重了,然而最后依然是不发一言。
“南竹?”晚翠又唤了声,见南竹不语,刚想再说什么,却见他有了动作。
蹲下身子,南竹在沾了泥土的地上比划起来。
是我踢坏的,晚翠姑娘。
南竹不会说话,却识字能写,这也是当初麼麼会留下南竹的又一个理由。而众人本也觉奇怪,为何这被人毁容又不会言语的少年会识字写字呢?直到南竹流着泪向烟荷姑娘写下一句老天不公,奈何为人。
已经不能说话,再不会写,那如何为人?如何与人相处?
这一句换来烟荷姑娘的另眼相待,同情之余又与南竹详谈一番,才知道这少年可怜的身世。
天生残缺不能言语,又逢幼年遭其父抛弃山野,差点死于豺狼虎豹之口。若不是那猎户好心救了他,怕是南竹这人已经不存在这世上了。
而南竹的名字与这识字写字的本领,便是那猎户教的。然好景不长,不多时日,猎户在出猎时死于非命,少年便又成了孤苦一人。为讨生存而下山,进了这城里来到这醉梦乡,亦不过是为了讨份生活。
烟荷念其可怜,晚翠也心有戚戚焉。俩人便一并保下了他,让他在这后院谋份差事。
可谁又曾想到,南竹这一番让听者潸然泪下话,竟然全是满口荒唐言。只不过这为换得的,同样也只是一口饭吃。
见南竹地上的字迹,晚翠一愣。随即想到即便真的是南竹打破的,那也定然是别人引起的。南竹安安分分仔仔细细的一人,怎么就能打破兰花盆栽了呢?还不是那几个可恶的仆人百般欺闹,才让他不小心下而为之?
不用南竹解释多言,晚翠竟是自己就想到了这点上。而这一下,她对另几人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说!是不是你们欺负人,才让他打破了烟荷姑娘的兰花?”晚翠脸色一沉,不悦的质问着那几个下人。
“晚翠姑娘,这……这分明就是……”
“就是什么?南竹那性子,哪里能惹起着是非来?你以为本姑娘是瞎了还是盲了?”不等解释,犀利的话便接连出口。
“我……我们……”
晚翠想再说什么,突然觉得衣袍被人拉了拉,转眼一瞧是南竹,脸色顿时就缓和了下来。
南竹见晚翠看向自己,便又在地上写是我错,晚翠姐姐不要恼。
晚翠一见,无奈的一叹,想到那些人在自己离开后又不知会怎么对南竹,心里一软便也不再咄咄逼人。
“罢了罢了,这兰花的事,还是看烟荷姐姐怎么看吧。”
众人一听,除了南竹之外,皆是瞬间变了色。这事若让烟荷姑娘知道了,那还真就吃不了个准头了啊……
南竹见大家都变了脸色,抿了抿唇,在地上又写晚翠姐姐,是我闯的祸,让我去和烟荷姑娘说吧。要责罚,南竹愿意受了。
这一下,倒让那些为难他的人一个个神色僵硬了起来。那带头欺负南竹的不禁面红耳赤,心里生出愧疚来。他暗自发誓,若这次的事平安过去了,以后自己定然不会再欺负南竹,非但如此,自己一定还会处处帮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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