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真人哑然。
叶笑一冷冷道“我儿竟然身有仙界仙宝,真是让为父打开眼界。然而,你以为泰山真人活着,就可以改变北冥仙宗今日命运?”
他薄怒道“哼,本座在天柱废墟便已借由仙魔之恢复功力,甚至神功更上一层。便是泰山全盛之时手持仙剑破天也未必能够敌得过我,更何况是此时的狼狈模样!”
“嗯……说起来,中大陆仙魔之气混杂,对于旁人来说既是灵药也是剧毒,但是对于修炼《红世决》的你来说,确实再好不过的地方了。”苏濯有些头疼“老实说,你会进入中大陆之事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否则距离你恢复至少还有数年的时间——你做我的师弟,挺开心的。”
叶笑一终于再也无法维持脸上的镇定“你知道?!”
却不知他口中的“知道”究竟是指哪一种了。
“至于阴阳轮回盘——说起来还要感谢掌门师伯您。”
泰山真人愕然“我?”
苏濯浅笑道“多亏掌门师伯当年让复成照顾仙人一晚,才使得弟子与仙人结得善缘——无论是告知笑师弟的灵魂与肉身不符一事,还是出借阴阳轮回盘这等宝物,都是仙人对弟子的恩赐。”
琴欢颜“呵。”
万绿时“呵。”
钟锦年“呵。”
苏濯“……”
不论那专坑队友的三人组如何嘲讽,苏濯表面上巍峨不动,朝着叶笑一在自己心口下三寸轻轻比划“或者说,叶宫主要等待仙人来回收这阴阳轮回盘?仙魔之威,想必叶宫主在中大陆便已经亲眼所见。”
叶笑一看着苏濯。
面对这个可以说是突然出现的儿子,他的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除了叶笑一之外本人,没有人知道。
当年他被心腹背叛,在不得已之下使用红世决逆转身体得以脱身,却不行被人牙贩卖给了喜爱娈童的血魔老祖。那大概是叶笑一一生中最屈辱的一段记忆,但是他是一个十分擅长于忍耐的人,他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在每晚短短的恢复神智的时间内收集到最后的线索,最后借由缝隙般的通风孔将消息传给了并不知道实情的情人——雪云宫的宫主,正道的叛徒,一个在叶笑一眼中被所谓爱情迷昏了头的愚蠢女人。
他下命令让对方派人来处理掉血魔老祖,却不料阴差阳错,反而因此认识了薛复成。
薛复成——他的儿子。
儿子,血脉,后代——对于一心得求长生向往魔道的叶笑一而言,是一个非常新鲜的词汇。
有儿子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可惜的是,叶笑一无法感受到这种奇妙的感觉。因为比起儿子,薛复成更像是他的父亲、兄长——准确的来说,是薛笑白的兄长。
短短的一年时光,对于叶笑一漫长的修真之路中,是一道别致的风景。
从初时愤怒到后期的无奈,从初时的不甘到后期的妥协,从前期的厌恶到后期的流连,从……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师兄、师尊……这两个词汇已经不会让恢复神智的叶笑一感到厌恶。
他不至于为这小小的情感改变自我、改变目标,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影响确实是存在的。
大概最好的例子便是——他此时不相信薛复成说的任何一句话,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反驳。
苏濯看着叶笑一,似乎明白他心中的怀疑。他没有不安,恰恰相反的是,他朝着叶笑一笑了。
“叶宫主不必怀疑。”苏濯朗笑道“你看,神仙来回收这仙宝啦。”
所有人都随着叶笑一的回头向他的身后看去。
——有一个男人不知从何时起站在那里。
黑衣,黑发,背后背着一人高的长剑,脸上棱角分明眉飞入鬓,一条宛若黑色一般的印记贯穿他的右眼,占据了半边面颊。
正是傅谦闻。
第115章 安得广厦千万间1
叶笑一睁大了眼睛。
他无法置信,却不能不相信,面前这个黑衣黑发面有印痕的男人在无数大能中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自己的背后,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看了多久,在场无论正邪双方,无论修为强弱,都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而他,这个恢复了渡劫巅峰实力的魔道魁首,距离成魔只有半步之遥的绝对强者,却连对方的气息都没有感到。哪怕此时这个男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也完完全全,什么气息也没有感觉到。
——或许真的只有仙人,才能让叶笑一接受眼前的“现实”。
偌大的山门前寂静无声,仿佛随着傅谦闻的出现,连风都乖巧的静止下来。所有人都在无声的仰视着天空中不依靠任何外物漂浮着的仙人,眼中充满了狂热与崇拜。他们想要跪下,向这位遥不可及的存在献上自己的尊敬与向往,但是此刻没有一个人敢动,仿佛发出了一丝声响,都是对仙人的亵渎。
背背长剑的仙尊眉目冷淡,向着叶笑一冷冷道“天阙瀚海鼎乃是仙界宝物,还不速速归还。”
此话一出,饶是苏濯都不禁呆愣,转而又反应过来——这位严肃刻板的二师兄甚至不惜说谎,也不过是因为自己表达出了“想要”的意思。
他希望以凡人的方式生存在人界,那么傅谦闻就会按照他的希望,去帮助他以其他“合理”的方式来达成。
可是……
钟锦年与万绿时觉得傅谦闻很眼熟,他们应该见过这个身材高挑的黑衣男人,在很久之前——但或许是因为太久了,他们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身体本能的刻下了属于这位无法超越的存在的记忆,让他们在尚未记起之前就已经感觉到了畏惧。
——不可抵挡,无法战胜。
叶笑一冷笑道“阁下甚至不曾报上名号,何来——”
傅谦闻拔剑了。
一道极为凌厉的剑痕顺着傅谦闻长的过头的大剑呼啸而出,宛如刀锋,宛如月痕,明明离开雷霄剑的时候还不过半尺来长,然而在脱离剑锋的刹那起,这道半圆形的剑气就成扇形急速扩大,以在场无人能看清的速度贴着叶笑一的肩膀、钟锦年与万绿时的衣摆以及无数魔道人士的身边,重重的切在了叶笑一身后的北冥仙宗山门上!
那是宛若开天辟地一般的惊世一剑,可怕的剑气锐不可当,竟是轻而易举的切开了北冥仙宗的护山大阵,紧接着就好似切豆腐一般,将偌大的北冥仙宗正门切成两半!
朱红色的山门柱独木难支,失衡的两个巨大的立柱朝着中间砸了下来。在下发方的修者们不得不强迫自己从对仙人的无比狂热中清醒过来,躲过那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
“轰——!!”
门柱交叉着摔落在地,在烟尘四起中碎裂成无数块,甚至不少锐利的沙石都飞溅向周围众人。修为较高的人帮助修为较低的,修为较低的北冥弟子则互相帮助。他们快速的逃离了危险区,并将来不及逃散的同门用力的拖拽了出来。作为在场的唯二金丹期之一,即便即将突破至元婴期,琴广厦在所有人中无疑都是十分脆弱的。眼睑对飞射而来的石雨躲避不及,突然一只有力的臂膀突然从身前拦住了他的腰腹将他带到了自己的身后。琴欢颜挡下危机,寒声道“发什么呆!”
琴广厦忙道“多谢师尊!弟子会更加小心!”
魔道众人看着昔日最憎恨的北冥仙宗如今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他们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高兴的起来。
一个能够切断北冥仙宗护山大阵的人代表了什么?可以将特殊材料制造的北冥仙宗大门石柱切开的人代表了什么?一个能够将叶笑一的所有行动完全依靠气势便压制住的人代表了什么?
——代表着这个人,绝不会是凡人。
甚至更有可能的——
他是仙人,完全处于魔族对立面的——仙人。
傅谦闻冷冷道“不要让本尊说第三次。”
没有人敢妄动半步,随着下方北冥仙宗的灾乱暂时息止,重新恢复的寂静之中,只听到了木兰真人近乎咆哮的压抑声响“我……北冥仙宗的大门!!”
苏濯“……”
不论最终的结果如何让木兰真人感到痛心疾首,但傅谦闻想要的效果却是显著的。叶笑一近乎于毫无犹豫的挥动长袂,很快,一块巴掌大的小鼎就如献给帝王的贡品般被放置在绸缎织出的红色布巾上被献了上来,莫说是旁人,便是苏濯也是第一次真实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天阙瀚海鼎的原貌。
青灰色的青铜鼎,上面刻着复杂而繁复花纹,用平凡无奇来形容或许都是一种抬举,它显得很破旧,就如同乾坤一线戒与阴阳轮回盘一样,它破旧到了让人看多看一眼都不屑的地方,不要说和那些华美亮丽的仙宝相媲美,便是放在凡间界的杂货摊上,它们都是连穷人都不会浪费钱财去购买的物件。
虽然是从同太真人的尸身上搜出,但是直至拿到手中,叶笑一都是抱着怀疑态度,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如何灌入灵力都与路边的破烂相同的青铜小鼎会是那传说中足以炼制出飞升仙丹的至宝。然而天阙瀚海鼎是会择主的,叶笑一在短时间内无法找到可以被它认可的主人。而叶笑一素来自负,自负到只相信自己——或许现在还要多出个儿子——所以他绝无可能去向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渴求希望,也绝无可能成为天阙瀚海鼎的下一任主人。
对于叶笑一而言,这被同太真人誓死守护的宝物,在他的眼中除了刺激泰山真人之外,并无什么用处。
傅谦闻接过青铜鼎,莹白如玉的修长手指轻轻抚摸过瀚海鼎的边缘。随着他的手指的划过,破旧的鼎身一点点闪烁起莹绿色的光辉,一点一点连成一片,最后发出了耀目的光辉。同太真人在薛长生的搀扶下睁大了眼睛,他一生也忘不了这个光辉——这个当初闪烁在韩海峰的光辉带给了他们师徒四人无尽的希望,也在之后带给了他们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众目睽睽之下,瀚海鼎的身体脱离了傅谦闻的手掌,它越变越大,很快就有一个成年女子般高、六七个人合抱一般宽阔。散发着荧绿光芒的瀚海鼎在空中缓缓旋转,随着绿色博文宛如水波一般撒动,慢慢的,自瀚海鼎中出现的红色灵魂格外显眼,“它们”宛如在痛苦的挣扎着,拼命的抓住鼎身想要从中逃脱,却又似乎被灼热的温度烫伤了灵魂,畏惧的再度松开手——如此往复。
木兰真人脸色苍白,薛长生更觉得喉头发干“这是……丹王峰的……”
“是丹王峰弟子的魂魄,看来灼烧时间还很短,没有经过炼制的灵魂还很脆弱,无法挣脱仙鼎的束缚。”苏濯站在他们身边淡淡道“看来,丹王峰的弟子并非跟着同太一起转投魔道,而是被他用来炼制足以毒倒掌门师伯的秘药。”
泰山真人却抓住了其中隐含的内容“‘灼烧时间还很短’?……也就是说,当年二师弟早就已经发现了魂魄的挣扎,只是——”
“他以为自己可以束缚的住吧,人在成功的时候会这样想,很正常。”苏濯摇头道“既然已经过去了,掌门师伯也莫要想太多。这里还是诸多弟子在,小声一点才好。”
薛长生不可置信道“成儿,你究竟是……抱歉,以后,不要再叫做‘复成’了。”
“比起我的身份,你更在意我的名字?”虽然场合不太对,苏濯还是忍不住笑了“弟子觉得挺好的,师尊,失而复得的‘复’,马到功成的‘成’,这不是很好的寓意吗?”
他在薛长生说话之前又道“就好像你的父亲为你起下的名字,你也这般对我祝福,不是吗?”
泰山真人叹息道“长……生……”
薛长生的大限,已然不远。
苏濯轻笑“师尊还没有想起来吗?你在天柱废墟,究竟吃了什么。”
薛长生“???”
以叶笑一的耳力自然将下方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那父慈子孝的一幕气得他心疼肝痛,但是在傅谦闻还站在他的面前——不,还站在他的附近之前,他连移动脚步的力量都没有。
傅谦闻明显也听到了下方的谈话,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对于苏濯喜欢的师尊日后居然要进入魔界一事颇为头疼,但这或许也是上官眠棠所想要看到的,才会那般毫不吝啬的给予对方自己宝贵的鲜血。
——也或许,那只是因为是苏濯的希望吧。
心中这般想着,他手上的动作却不慢。傅谦闻挥动长袖,宛如泠泠流水一般的清冷灵气自天地之间四面八方汇集而来,以凡人所无法想象和相信的速度在短时间内汇集了一个巨大的、浓度极高的灵力球。球体在傅谦闻的指尖快速浓缩,很快就变成了黄豆大小的冰蓝色水珠。他将“水珠”扔进漂浮在天空中自转的瀚海鼎中,刹那之间,恐怖的灵力波动自天阙瀚海鼎为圆心疯狂颤动,宛如爆炸似的冲击波一波又一波不断扩散,就好似被石头砸中的湖面一般泛起一道道波纹。
然而这恐怖的波纹却将御剑在空中的所有魔道弟子打的人仰马翻,一个个就像是巨型的冰雹一般从天幕中簌簌落下,无论修为高低,均是如此,就算是修为仅次于叶笑一的魔道左右护法也不例外。
自然还是有例外的,比如被傅谦闻特意保护起来的叶笑一、万绿时以及钟锦年。
那些在瀚海鼎中挣扎的魂魄随着蓝色水波的扩散被带出瀚海鼎之中,朝着天地四方扩散而去,然后缓缓的升向苍穹之巅,飞往那不知在何处吾等之父的怀抱,等待着新一轮的轮回。
风水轮流转,方才才看了一波北冥仙宗的笑话,现在就轮到他们被人笑话了。
叶笑一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到下方的苏濯等人身上,他被那浩瀚如海的灵力冲的面目青白,反而是他身后的万绿时与钟锦年经历过魔龙之血的侵染然而不那么难受。但是这股水蓝色的灵力就宛如千年雪峰上常年不化的冰雪,冰寒刺骨,哪怕在傅谦闻的特意保护下没有被灵力直接接触到身体,依旧感觉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寒气。
叶笑一哑声道“尊者还有何事……?”
这样屈辱的心情,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感受到过了呢?
他是叶笑一,是一统魔修的魔道至尊,他是魔修中乃至于整个修真界的传奇,他的故事是足以传颂千载的不朽故事。而此时,于此刻,他被一个男人宛如虫豸似的拿捏在手中,生死不过全凭对方决意。
憎恨、愤怒还有怀疑。
那般渴求的飞升之路,是否真的是正确的?
但是现实并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多想,傅谦闻伸出手朝向他,冷冷道“鼎盖。”
傅谦闻的话让泰山真人等人也抬起头看去——若是……当年的一切确实是一场错误,但他还是会不禁去想——若是当年天阙瀚海鼎拥有鼎盖的话,是否一切又会有所不同?
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叶笑一道“同太身上并无鼎盖。”
傅谦闻微微摇头,朝着他的身后冷冷道“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