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女子,勇敢坚毅。她的死,不知能警醒南渊几分,总之是,令人叹惋。
怀着惋惜与惆怅,薄媚又来到慕广韵榻前。这个人啊,像个恶魔
可是恶魔也要死了。薄媚想笑,笑不出来,只觉荒唐。很想问问他,你都要死了,还在坚持什么呢便是攻下南渊攻下于役,也都没有意义了。你要死了,做不了它们的主人了。
明知如此,还在粉饰太平。到底是何等信念,令你如此坚定不移
薄媚才发觉原来一己之力这样渺小,无论是她,还是梦寐。既救不了一个国家,也救不了一个人。
眼看慕广韵奄奄一息,军医带着徒弟下去研制新药了。屋子里只剩了薄媚与慕广韵两个人,安静得有些过分。
突然听到榻上传来声响,仿佛睡梦中不自知的呢喃轻语。薄媚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目望见,向那人看去。这目望见还是梦寐命人一再返工打磨制成的,很用心,上好的南渊白晶石,红铜丝贯穿,精致极了,视物也很清晰。如今不过几日而已,物是人非,芳魂永逝。铜丝也仿佛凉透了般,让人不忍触碰。
“娘”慕广韵终于吐出一个清晰的字眼,然后眼睫抖了抖,淡淡笑开。
脸颊和额头都有些发红,像是在发烧。他笑得像个孩童,看得薄媚一阵心惊。心惊过后又泛起淡淡酸楚。本来还在为梦寐的死愤慨不已,一瞬间却又有些恍然。
想来,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娘亲。甚至都快以为,他生来就没有娘亲,只有父亲、弟弟、与凌夫人。
“娘”他蹙了蹙眉头,嘴角却仍带着笑意,“今日胥先生教书教的是坑忻贰贰大孟哥哥念给姐姐听坑忻罚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胥先生罚大孟哥哥抄书十遍”
“小孟在笑,我也跟着笑我说要告诉娘亲去,姐姐不许她诺我生日时送我送我什么,她不肯说,她只是不许我说”
“娘,为什么为什么从不带我去外婆家小舅舅说,那是很美的地方”
“娘,明日是我的生辰,姐姐她姐姐去了哪里她是去帮我准备礼物了么为什么去了这样久明日就要到了,她会不会,误了我的生辰娘娘娘又去了哪里”
“娘,孩儿弄丢了您给我的玉笛丢在了水塘里,您会不会伤心”
“娘娘为什么,从来不笑是不开心吗”
一段呓语,语调平淡又温和,如蘸了清水的笔,在白绢帛上书写往事。写了便干,徒留下缥缈的痕,看不真切。断断续续,断断续续薄媚默默听了半个时辰。他每唤一声“娘亲”,薄媚的心都为之一颤。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单纯的模样。薄媚想,这便是人之将死了
只是他的娘亲与姐姐都不在了么发生了什么生病还是意外突然很好奇,他儿时是怎样度过的如慕子衿一般顽劣吗想象不出想必也曾天真烂漫
凝眉望着他,他渐渐没了声音,微蹙的眉头也渐渐舒展,看起来格外平和。他睡了。
屋子里静默无声。
端详了良久,薄媚方警觉,他气息奄奄。忙去推他,手未至跟前,却又见他动了动唇,轻唤“喂――”
“错了,昨日不是这样教你的三个月了,还是学不会吗莫不是故意的叫我说什么好”
“可曾读过庄子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不不不不是北冥有鱼,那是逍遥游呵,好一个望穿秋水,你便这样理解,也可以”
“我想我想”然后没了动静
这一回是真的没了动静,很久都没再出声。薄媚将手探到他鼻下,已经没了气息。拼命摇他晃他,口中试探唤道“慕广韵,慕广韵――”
没有反应。她声音越来越大。仍没反应。她转身开门,想要唤人,却迎面撞上一身戎装的雍门轩。
“怎么了这般慌张。”
“他”薄媚说不完整。他这是死了么她不知道。
雍门轩却心领神会,箭步冲进门内。“伶伦”她边走边喊,“伶伦,醒醒”
仍是没有反应。
闻有异样,孟寒非也带着军医跑进门来,点了气味刺激的香药,放在慕广韵鼻下熏,熏了许久,没有反应。
军医叹一声,突地跪地,向薄媚与孟寒非磕头道“老臣无能,公子怕是无力回天了。”
“不可能”孟寒非拎起军医的领子,直提得他双脚离地,“你休要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公子身强体健,怎会因这点小毒丧命庸医再试”
“寒非,”薄媚道,“派去悬花国的人,可有消息”
“还还没人回来。”
“去了几日了”
“七日。”
“许是我们搬来了都尉府,他们不知道”
“一路都有人接应,不会不知。”
雍门轩道“我来时大雨滂沱,可是被困在半道了”又道,“不如我们带着伶伦向东去,路上与取药之人相遇,也能省些时间。”
“说的是。”孟寒非便要去扛慕广韵。
薄媚却拦住他道“他已快断气,便是求得解药,也不能够起死回生。”
“那如何”
“还是先唤醒他至关重要。若能醒,再向东去,一切都好说。若不能醒”
“公子一定能醒”孟寒非笃定道。站在榻前,却又不知所措。雍门轩也紧张不已,转头来看薄媚。好像该她拿主意。为何是她
薄媚无暇多想,转身吩咐门外侍从取一张琴来。屋中无琴案,她席地坐在榻前,手抚上琴弦,却分明感觉到十指的颤抖,控制不住,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个音着手。
“阿苦”雍门轩下意识换了一声,愣一下,方改口道,“公主,你做什么”
薄媚握拳取暖,抬头答她“方才他梦中提到的曲子,我会弹。”
“莫不是秋水”
“嗯。”薄媚点头。张开手,十指未暖,手心却汗涔涔湿透。来不及了,不管了,她搭上琴弦,定心沉气,一声一声,弹起秋水。
起承转合,半曲流走。榻上之人,眉眼紧闭。
帐中众人,均不敢出声。静谧夜里,流转一曲绕梁古调。
第一遍弹完,他无反应。众人的心,均是一沉。薄媚却不敢停,弃去尾音,紧接着,又从头弹起。
这一遍像是破釜沉舟,弹得铿锵坚决,敛去曲中天长水阔,换了天崩地裂悲号之势简直杀伐之声,仿佛要用洪钟般的弦音,呵退敢来勾命的小鬼。
汗水如雨,一滴一滴砸在琴面上,清晰可闻。
“动动了”雍门轩突然大喊,欣喜若狂。薄媚指尖一绊,漏了一个音符。却不敢稍作停歇,只怕停了他又睡了。众人围去榻前,她只继续弹。
直到听到那人微弱的一声“阿苦”
她才罢了弦。
枯坐了半宿,人才散了。军医又去熬药,孟寒非被叫去部署来日军阵,雍门轩最后一个离开,说要去将自己带来的流火国兵马安排一番,嘱咐薄媚好生照看,莫让慕广韵再堕入死亡梦魇。
她说对不起,因为流火国没及时派兵,才致使慕广韵身中毒箭。薄媚很想说,不必对我说抱歉。可是什么都没有说。
人都走了,她才放下琴起身。腿都麻了,举步维艰。
慕广韵已经恢复了呼吸,只是脸色比纸苍白,血斑也愈发明显。眼尾一道半干的水痕,滑入鬓角,不知所踪。
我只是来看一看,看他是否活着。她心想。而后转身。手却被牵住,无比虚弱的力气。
“弹错了一处。”
薄媚当他清醒过来,仔细看时,原来还是呓语。她点头说“嗯”。
“别哭,别哭”他蹙眉说,“听到你哭,我很难过别哭,我听得到你,我还在”
薄媚诧异,抹了一下脸颊,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哭啊。”
“别哭,阿苦”
薄媚了然,还是呓语。又认错了人。她默然坐着,不再答话。看着他自说自话。
看累了,垂眸间,感觉有冰凉的东西触碰她眼角。下意识躲开,方看到他瘦削的手指,停在面前,不知进退。慕广韵半睁开眼,望着她,满目迷离空洞,不知醒了几分。
“为什么”他又探指过来,在她眼角点了一下,收回去观察,仿佛那里真有什么奇异的东西似的,“为什么是红色的”
薄媚一惊,又抹了把脸,还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她问“哪里有红色”
“眼角”慕广韵又伸手过来,表情一顿,也有些困惑,“哪里眼角的红色去了哪里”
而后他朦朦胧胧睡去。
原来还是呓语。他指的,大概是夙白的泪痣。
有人送药进来时,薄媚抱琴离去。
门外月落,银辉泻了一地,如水一般。
回房以后,薄媚提笔,先在记忆簿上记下近日诸事,而后拿出纸笺,端端正正写了一份文书。又誊抄一遍,一式二份。
作者有话要说
、好聚好散
第四十八章
“药,药来了――”求解药之人终于回来,却只有单枪匹马,且刚一把药送到孟寒非手中,就精疲力竭倒地。
将解药给慕广韵服下,当时并无反应。
时至六月,连日大雨,颇有些薄寒。
孟寒非又领兵出征,大军继续南下。只留了一小部人马留守东北都尉府,保护慕广韵。
慕广韵醒的前一日,前方传来捷报,说已攻克南渊都城。魏眄仓皇逃窜,后发现被乱民踩死在逃亡途中。
魏氏子孙,拥有封地者,一半臣服于苍慕,一半联合反抗。然毕竟国家大势已去,逐一攻破不在话下。
同日,昌云国援兵到达。只有寥寥数千,可见昌云国君悭吝软弱。好在雍门轩带来的人马不少,两国先前制订的计划还可重新来过。
听说慕广韵开始能翻身动作了,脸色也大好,知情之人纷纷入屋内察看照料。唯独薄媚无动于衷。傍晚时分雍门轩出门来,碰到薄媚。说要与苍慕将领商议来日攻回白歌的事情。屋中只剩了一个军医小徒在看着。
薄媚克制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进去瞄了一眼。心想,反正他还没醒。
结果一眼还没瞄完,慕广韵就睁开了眼。两人刚好看了个对眼,俱是有些茫然。军医小徒欣喜若狂,奔出去寻师父。“公子醒了公子醒了――”喊了两声大概是想起来不能声张,又压着嗓子到处喊,“师父师父――”
薄媚“”想走,又有些尴尬。
慕广韵定了定神,哑声道“何日了”
“六月初三。”
“外面如何”
“大雨滂沱。”薄媚敛一敛衣襟,道,“如你所愿,南渊亡了。”
慕广韵没有说话。薄媚看他虚弱的模样,突然很想刺激他一下,便说“梦寐死了。”
一眨不眨盯着他,却没看到他脸上任何波动。薄媚冷笑,果然还是他厉害。
“昌云国援兵可至”
“不仅昌云,雍门轩也来了。”薄媚假笑道,“恭喜,要大获全胜了。”说完也不等他反应,径直走出门去。回自己房中取了那日写好的文书来,正要进屋,却刚好撞上慕广韵出门。
高束发辫,满副戎装。脸上大概又擦粉了,容光焕发,完全看不出大病初愈的虚弱。身子也被战衣撑得魁梧结实,只是脸有些瘦削。
“我有话说。”
“稍等一等。”远处雍门轩及昌云主帅分别领了自己的属下前来,与慕广韵商讨军情。薄媚识趣退到一旁。慕广韵走入前厅相迎。
“雍门将军,邓将军,”慕广韵颔首笑道,“慕某前几日水土不服,稍有不适,未能及时招待二位,实在是怠慢了。”
昌云邓姓将军道“公子客气了――”
雍门轩却愣了一下,似乎在想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知道他中毒的事情。想来想去觉得他那么好面子还是不要戳穿的好,也便笑道“无妨无妨,是我流火国耽搁了时间”
说完又惭愧道“伶伦,真是抱歉,其实我们本该早派兵来,可是国中突然有些变动,所以”
慕广韵抬手打断,笑说“小事而已,不必介怀。既然来了,我们二国的盟约就还在,往后既往不咎,齐心协力,才好。”
“说的是。流火与苍慕,永结同盟,永不背弃。”想一想又补充,“还有东戈。”
薄媚坐在廊下看着,隔着雨帘有些遥远。回想多日来的事情,恍恍惚惚,太不真切。众人走后,似乎看到慕广韵身形晃了一晃。但那显然是错觉,因他转身过来时,面色如常,脚步也很稳健。他说“外面雨大,我们进去说。”
屋中早有人点了炭火盆,毕波的火烛声中,弥漫淡淡药香。他身上还带着一丝凉凉雨意。他走去榻间褪战衣,薄媚便隔了竹帘淡声道“慕广韵,这么多年,我们从没有好好说过话。”
“嗯。”他也淡声应,“想说什么呢”
“你恨我吗”
里面没有应声。
“关于阿白的死。”薄媚凑近炭火盆,还觉得清寒,蹲下身去烤手,始终没听到慕广韵的回应,只听到“簌簌”落衣声。她叹口气,又道,“你单知道她是你的阿苦,是你的不能割舍,想必却不知道,她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她是我的亲人,是疼我爱我的姐姐。我同阿白,形影不离,一起长大。不管你信不信,她的死,我也很心痛的。我不知她的死,与我的母亲有多少联系――我也不想为谁辩驳,我只是在想,那其中一定是有道不出的恩怨纠葛的。一边是母亲,一边是阿白,我现在,真是一点想法也没有。有朝一日,若能查出其中的隐情我必定,会让你知道。怕就怕,真的没有一个是非对错。”
榻间更衣的声音还在继续,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仍不说话。
“所以,你便是恨我,我也无话可说。”薄媚道。一抬头,看到那人已站在竹帘背后,换了常穿的天青袍子,似乎正望着自己。“你恨我吗”
“我以为你会说”还以为她会撇清自己的关系,毕竟无论是年少往事还是夙白之死,说到底,薄媚都可算是个无知者。虽逃脱不出局外。慕广韵垂了垂眼,换了语调,“你想我恨你吗”
以为她会摇头。她却点头,说“我知你心有不平,如果一定要恨,还是恨我好了。”又认真道,“你明白吗我希望你恨我,而不是”不是恨别的什么。再多的,她根本不敢想象,也不敢说。害怕一语成谶。
“总之,你也知道,我们的婚姻是一场错误。到了如今,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你说是吧”薄媚拿出那两张纸,递过去,“你看,我自作主张拟了一份离书,你看看哪里不合适。要是没什么问题,就麻烦你签了吧。我们好聚好散。”
慕广韵顿了一顿,走出来接过。远远扫了一扫纸上内容,脸上没什么表情。薄媚却有些急不可耐地夺回纸来,平铺在案上,递笔给他“别看了别看了没有错别字的,签吧。”
慕广韵挑眼与她对看一瞬,转眸接过笔,挥毫落款。
吹干纸上墨迹,又拿起案上帅印往他名字上一扣,扣完发现一旁还搁着枚蓝田玉的私人小印,拿过来也印了一下,方才满意地提起纸来抖抖,一份叠起来自己收进怀里,一份递过去。慕广韵伸手要接,薄媚却又猛地收回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道,“对了,你刚才也看到了吧这离书是两面的,你方才签名的是反面,正面是喏你看,正面是这样写的――苍慕与乐邑永不因你我之事起干戈。你既签了,也就是说,同意了,是吧”
慕广韵难得勾了勾唇角,像是当真觉得好笑。取走她手中的离书,四四方方对叠成小块,收进怀中,近近看她一阵,方道“这样也好。”
薄媚点点头,又点点头“那我这便走了。”
待她恍恍惚惚走出门外,慕广韵方才快步上来拦下,道“眼下战火纷飞,世道大乱,公主且等两日,待我大军北归时,顺道送你回轩丘。”
“也好。”他说得对,战火四起,她可不打算当炮灰。
终于了结了一桩大事,四年来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了。虽然明日过后,不知会否再起硝烟。当夜薄媚躺在床上,睡得格外安稳,连翻身都没翻一下。
当然那只是她以为。事实上,她整夜烦躁不安,半梦半醒,因为心中暗示自己这下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所以梦里就看到了自己睡得香甜。
梦里站在床边,看着榻上人沉睡的脸,额上的旧伤疤泛着星月的光,眼角眉梢俱是安静。有一瞬间都有点怀疑,这人是谁啊睡得这样甜美,想必她梦里没有烦忧吧
哦,看清楚了,原来是她自己。
天未明就惊醒过来,因为这个梦做得实在太过疲惫,眼睛都肿胀难受。正要再睡,却有人“笃笃”敲门。
披衣开门,却是慕广韵派来了一队暗卫高手,说奉了公子的命,前线危险不宜久留,这就护送公主回轩丘。
改主意了不是说再待几日么哦,到底是离了,想要眼不见为净了吧。
回身收拾了行囊,也不向任何人告别,便上了马,披星戴月,随暗卫们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滴水不漏
第四十九章
因为白歌尚未收复,此行绕了西路曲线渡河,渡河后方转回大道疾驰北上,往后便一马平川,顺利到达轩丘。
一进轩丘,便听说白歌城被慕广韵收复的消息。原来早在还未离营的时候,雍门轩等人就已经带兵进发白歌,后来南渊南部的兵力撤回后,又马不停蹄北上汇合,三国联手,一举夺回白歌。
不止如此,夺回白歌后,大军未作休息,当即调头向东,追击败军至于役国内,将于役残兵打得节节败退,终于在于役国中部碧空山西全部歼灭。生擒国君,囚禁。
至此,南渊国亡,版图全部划归苍慕;于役国亡,苍慕与流火东西瓜分,流火占领碧空山东,苍慕占领其西。于役与南渊中间夹了几个蝼蚁小国,纷纷向苍慕俯首称臣。
然,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情。
明昭国亡了,白宇国也亡了。初初听到这两个国名的时候,薄媚感觉十分耳熟,就是死活想不起来。后来又听人说了详细经过,是东戈支持白宇灭亡了明昭,而后趁其兵力不济,将白宇国也一并攻占。一口气吞并了两个小国。
薄媚这才想起来,原来明昭国就是温孤薇人的故国,那个来苦求苍慕出兵相助的少年。她始终记得那少年最后怀着仇恨与绝望的目光。
怎么回事乐邑没能帮得上他么还是去得晚了
还有,华夏最北之国――十一国中幅员最广的薄氏侯国,墨颐,连遭北狄挑衅,屡次交战,局势险恶。西北也有一薄氏侯国,名曰激雷,激雷以西的西戎,也蠢蠢欲动多年。
薄媚一路听着人们议论纷纷,一路心惊。原来不只是苍慕,原来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天下已经风云变迁。忍不住停下马来,向路人问个详细究竟。可路人毕竟是路人,讲出来也多的是演绎色彩。
总感觉心里惴惴不安,仿佛黑云压城。可大雨分明昨夜就停了,今日晴空万里。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从前太过养尊处优了,被乐邑城中的浮华一叶障目。也许这世间从来都是如此儿时只在书本里见过的尔虞我诈兴亡变迁,难道不是故事,而是这世上的,稀松平常
回到执古宫中,本想直接去卸官辞行的,可是在此之前,突然很想回清影殿去看看。于是便去了。
清影殿里久无人居住,虽常打扫,但毕竟少了分人气。又经过一春的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有些冷清。唯独殿前那株白桐,花已经败了,叶还繁茂。像个贴心的朋友似的,等在那里,哪儿也不去。
这株白桐,她看过它开花四次。今岁的花期误了。开花时莹莹一树,雪白雪白的。她想,等回到乐邑,也要在晨曦宫里栽一株。
吩咐小筠去打包自己的行装,小筠一边奇怪一边叽叽喳喳个不停,说着宫里近来发生的趣事。打包完毕,才想起来问一句“公主这是要去哪里是去白歌跟世子跟公子一起住吗”
“不是,”薄媚笑说,“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
“我要回乐邑去了。”
“何时回来”
“不回来了。”
小筠突然没了声音。半晌,薄媚扭头去看,她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公主,是不是小筠太吵,烦着你了公主你可不可以不走公主是这世上待小筠最好的人,小筠舍不得你啊”
“”薄媚心道,这孩子是有多苦命自己不过是救了她一次,并且每季赏她一些过时的旧衣服旧首饰,并且每日将吃不完的点心送她,最多最多也就是很有耐心听她唠叨而已怎么就成待她最好的人了
不过想想也是,深宫中愿意听她唠叨的人估计不多,尤其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们。而对于一个话痨来说没有听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她大概觉得能在痛苦了十几年之后有幸得遇薄媚简直难能可贵。
薄媚被她哭得心下不忍,便说了句“要不你跟我走”说完就后悔了,不过小筠已经欢欢喜喜答应下来,作为一个有头脸有威信的人,当场食言好像不大好,于是薄媚就硬着头皮带上了小筠。
去向慕庄辞行。临行前吩咐侍人好生照料白桐,不许人伤它砍它。
以防当年“软禁”的事情再度上演,她专门穿了一双轻便的鞋子,准备见势不对掉头就跑。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她没有亲随开路。好在这一次是拿着离书的,慕广韵亲笔签了的,白纸黑字不能抵赖的。
不成想慕广韵一早已经派了人回来告知父亲此事,也不知对这老顽固说了什么,反正慕庄显得格外的通情达理。除了胥梁胥康二兄弟表示了深切的惋惜、凌夫人拉着薄媚的手几番无语凝噎、慕庄一连迭声说了许多“苍慕怠慢,公主恕罪”之外,一切都比想象的顺利。
出门。等车马来了,就可以走了。就可以,离开这桎梏了。耳畔传来遥远的“叮咚”声,像是金石斧凿的声音。薄媚好奇,凝神听了会儿,问说“这是在做什么”
侍从答说“回公主,礼乐司正在铸造编钟。算来今日就铸成了,眼下大概是在校音”
薄媚愣了一下“可是年初从白歌拉回来的铜材”
“正是。”
“原来已经铸成了啊”辗转多时,都快忘了这一回事。罢了罢了,这苍慕礼乐,她只开个头,剩下的交给后来人做罢。
上了车,滚滚车轮碾过石板缝里的积水,颠簸时,车辕吱呀作响。
突然有熟悉的嗓音传来,似乎是谁在喊她,很急切“媚媚,媚媚――”声音由远及近,伴着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
刚要推窗去看,车子却猛然一停,她险些栽出去。长嘶声过后,有人“嗵”地落地,有脚步声急促靠近。门被打开,一张俊秀的小脸怒气冲冲出现在眼前。
薄媚“咦,巾儿你手怎么了跟人打架了”慕子衿左手被白布包裹着,吊在胸前。
“你去哪里”他一脸凶神恶煞。
“我回家去。”
“这不是你的家么”
“哦不不不这里不是我家,这是你家。我家在乐邑。”
慕子衿黑着脸,看了看车里一脸无知的小筠,沉下眉来“你要走,都不告诉我”
“抱歉抱歉,忘了你也知道,我记性一向不好。”
“你谁都没忘,单单忘了我”慕子衿不满地怒吼,然后一步跨上车来,一屁股坐在薄媚身边,道,“走”
“干嘛你”
“不干嘛,我跟你走”又冲车外吼,“怎么还不走要我拿鞭子抽你们吗马鞭拿来”
“别闹了小紫快下去快下去,耽误了时辰我就要赶夜路了。我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是不能赶夜路的。”
慕子衿紧扒窗框,拼死对抗一直试图推自己下车的薄媚“凭什么这个臭丫头都可以带,为什么不可以带我”
“”薄媚想一想道,“因为你是男的。我带小筠回去是去铺床暖床的,你又不可以”
“我可以”喊出口,似乎察觉不对,慕子衿红了红脸。薄媚看到他脸红,大为惊奇。真是太稀奇了,这还是有史以来头一次。还以为他脸皮厚得透不出任何颜色呢。再看这小人儿的个头,已然比年初她离开轩丘时长高了不少。算来也快十二岁了。再过两年,便是个朗朗少年。再过两年,怕也是翩翩公子,颇招桃花的那种。
心里“啧啧啧啧”叹几声,又推他。他死活不肯下去。
正僵持不下,慕侯带人来解围了。以前虽百般看不上慕庄,但这最后,他还是颇为得心的。他厉声呵斥慕子衿,但慕子衿显然被宠得胆忒大,不吃这一套。未遂。于是慕庄又动之以情,说凌夫人咳血了,叫他赶紧去看望母亲。
慕子衿终于动摇了,下车前却抓着薄媚胳膊再三嘱咐道“媚媚你等一下,等我一下,我去看看娘,很快就回来。你等我回来,就算要走,也等我回来再走,我要看着你走。”
薄媚有些不忍,应了声“好”。
下了车,慕子衿不知摸到怀里什么东西,又折回来。在看见薄媚鼻梁上架着的目望见时,蹙一蹙眉,不悦道“这不是我做的那一支――”
薄媚“哦,抱歉抱歉,那一支路上遗失了。”
“就知道你会丢三落四笨蛋。”慕子衿煞有介事责备一句,自怀中掏出一把目望见,拉过她的双手摊开,放在掌心,像嘱咐小孩子一样,叹口气道,“以后要小心一点啊,眼睛不好,还总这样马马虎虎的。笨蛋。”
他终于走了。薄媚垂头数了一数,总归七支,每一支造型都有所不同,连白晶石也打磨成不一样的形状,方的、圆的又抬眼去望那已快消失在视野的小小身影,心口突然有点发闷。
待他最后回望一眼,放心地拐进墙的另一侧后,薄媚吩咐车马出发。
其实她从来,喜聚不喜散。
不离别不知道情深,原来淡久了也是浓烈,譬如时光。实在是,太惆怅了。
路上是枯燥的。也或许是心境的原因。小筠在耳旁一刻不停地讲话,但其实薄媚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三日后,未至边关,却已有乐邑的使臣来迎。约有五十人,带了乐邑的各种珍馐小吃,均是她儿时喜爱的。
薄媚感到惊奇,问他们为何在此等候,为首的内廷侍郎丞姜丛却一脸沉痛,说,乐邑已经知道公主的遭遇了,还请公主节哀。
薄媚“节什么哀”
姜丛道“节、节驸马的哀啊微臣该死,公主恕罪”
原来又是慕广韵耍的花招。他早已派人告知慕侯,而慕侯又派人快马加鞭通报乐邑,说苍慕国大公子慕广韵身患重疾,命不久矣。不愿耽误岁公主青春,故而已两下签署和离书,还望此生,各自珍重。
天子动容,表示体恤,特遣人来接公主回京。
果然是他的作风,连这种事情,都做得滴水不漏。随他去吧,薄媚表示无话可说。
随它去吧。
行至半路,突然察觉不对,为何一连赶了一昼夜的路,都没人安排食宿歇息推开窗子一看,却猛地闻道一股异香。下一刻便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