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树而坐,面色与唇色都如雪一般。
太尧低声道“扶苍师弟,先生在上界等着。”
剑气化神似潮水般褪去,那道被血浸染了半边身体的雪色纤细身影被清风吹得缓缓落下,忽地化作一团阴风,往钟山帝君和小龙君那边扑去。
诸战将警惕地退开一些,定定看着公主蹲在父兄身边,用还算干净的袖子替他们擦身上已结冰的血迹。
留在钟山多好,不来的话,就不会受伤,也不会流血,更不会送命。其实她一点儿都不爱看谁为了自己送命,有阿娘一个已经够了。
玄乙默默看着父亲胸前那个洞,自阿娘陨灭后,他成天关在长生殿不出来,清晏也被他气跑,她对他实在谈不上有多深厚的父女感情,独个儿跑去离恨海,绝大部分是为了清晏。
可她也没想他陨灭,就这样活着,继续和神女们发乎情止乎礼,多乱来多给子女添堵都好,谁叫她和清晏倒霉摊上这么个乱七八糟的父亲。
但他的气息还是渐渐弱下去了,那些血迹怎样也擦不干净。先前她盼着少夷把心羽收回去,现在却又盼着他其实并没有收回,别让她父亲陨灭,眼下这场景她真真是深恶痛绝。
太尧走到她身后,尽量让声音放柔“小师妹,回上界罢,事情经过我们都知道了,一定不让你有事。”
她不怕自己有事,她怕的已经在眼前了。
一团团浓厚而疯狂的浊气从她后背的贯伤处似烟云般袅袅升起,让诸神纷纷皱眉,太尧也不禁退了数步,正要再说,忽觉漫天术法雷动,竟有数位战部主将不顾上命,在此时强行动手。
漆黑的冰墙无声无息架在崖边,术法神兵竟不能将其撞碎,那道原本还蹲着的雪色身影倏地起身,霎时间天昏地暗,众战将只觉夜色降临般的巨大暴风雪扑面而来,登时一个个被冻得如雕像。
斗大的漆黑雪花落如急雨,盖住半边天空,明亮的日头还在一边。
还是不够,她要让整个乾坤都被风雪吞没。
天地秩序如何,天神职责如何,她确实从来也不在乎,她就是这样自私,只看重自己想看重的,眼前这些战将碰了她的逆鳞,便要吃下烛阴龙神的怒火。
漆黑的暴风雪范围越来越广,终于把那半边的日头遮住了。天昏地暗,这样很好。
一百零八条巨大的黑水晶般的冰龙包围整座崖边,要命的黑暗中,诸神只见勾陈大帝与远处还在昏迷的青元大帝被群龙缠绞,几乎是一瞬间便被绞碎,连叫都没能叫出来。下一刻群龙又扑向方才对她动手的那几位主将,血满乾坤。
暴风雪与冰龙的凄厉呼啸声中,只有太尧在忙着叫嚷“小师妹小师妹别这样快住手”
嗯,她也确实不能继续了,像在离恨海里一样,所有的气力全部耗尽,如果她现在有三十万岁就好了,这里谁也别想走。
疯狂的风雪与冰龙一倏忽间又褪得干干净净,玄乙身体微微一晃,在众神骇然的目光中摔下去。
帝女桑下金光一闪,纯钧化作的金龙摇曳而至,张开大嘴,一口便将那道染满血迹的身体又一次吞入腹内。苍蓝的天之宝剑落回扶苍掌中,兀自嗡鸣震颤了良久,方才归于宁静。
青帝忽然抬手,一把揽住缓缓瘫软的扶苍,随即在纯钧上轻抚,目光似感慨,似震惊,又反而带了一些赞叹的意味。
这柄天之宝剑已认主,从此只听主人号令,万死不辞,即便血染群神。
一次次不顾一切地突破剑道,也是为了剑里那位公主罢
他的孩子,看样子注定要与烛阴氏的公主纠缠到底,他这执拗刚烈的性子与他母亲一模一样。
在远处躲了许久的小九怯生生地跑来崖边,呜咽着将扶苍托上自己的背,青帝拍拍它最大的那颗脑袋,将钟山帝君与小龙君的身体也放上去,自己跨上狮背,回头往太尧温言道“还请九帝子引路。”
这场乱七八糟的剿杀堕落天神之旅,开始的突如其来,结束的也突如其来。杀了无数战将的居然是那根后羿箭矢,简直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这一下砸得太疼了,倘若青元大帝还活着,日后回想起来大约也要羞愤欲绝。
战将们怔了半日,一个丁卯部战将怯生生地开口“长琴兄,我们接下来”
太子长琴御风而起,皱眉道“都回去罢还想怎样”
若是没有那后羿箭矢想到这里,太子长琴倒有些悚然,若没有那后羿箭矢,眼下情况如何还真不好说,他能不能活着回去,更不好说。
扶苍梦见自己又在那片荒原上漫步,远处的帝女桑下,却再也没有那个寂寞的纤细身影。
他慢慢走过去,静静听着叶片的飒飒声,只觉空寂欲绝。
一双柔软的胳膊从后面悄悄环住他,烛阴龙神幽冷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
扶苍骤然转身,却又倏地醒了,入目是十分陌生的缃色帐顶,他躺在薰了九和香的被褥中,大约是月窗没关,风把纱帐吹得摇曳不休。
他一把掀开纱帐下床,月窗外日光璀璨,绿琉璃为桥,黑水晶做柱,竟是天宫的景象。
房门突然被推开,脚步声渐近,进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神官,见他醒了,那神官急忙躬身行礼“扶苍神君,在下失礼了。”
扶苍颔首回礼“请问我睡了几日”
“自神君被白泽帝君送进天宫,已睡了五日。”
神官躬身又道“白泽帝君有交代,倘若神君醒了,请带上神君的佩剑纯钧,前往延和宫觐见。”
他的手恭敬地往窗下小案指去,果然干净的战将装与纯钧都放在上面。
神官离开后,扶苍立即更衣,方捉起纯钧,忽觉不对,当即念动真言,下一刻,那具半边身体都被染红的纤细身体便软软地掉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她竟还没醒
扶苍撩开玄乙覆眼的黑纱,细细查看面色,她与平日一无二样,唇红齿白,吐息绵长。解开血污的衣裳,用雨露洗净她身上的血迹,上面全无伤口,被勾陈大帝弩箭的贯伤已彻底痊愈了。
可即便他轻轻摇晃她的身体,她也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扶苍紧紧皱眉,将她血污的衣裳合拢系好,推开房门快步走出。
、 第167章 昭告天下
天宫内和以往一样,一派祥和宁静,似乎并没有因为一位堕落天神的到来而重兵把守。
玄乙被安置在榻上,满身的血污已被侍立女仙们洗净,换上柔软的云纱长袍,合目静静睡着,像是马上便要醒来一样。
扶苍倚在床边慢慢用五指梳理她的长发,一面又望向对面榻上的钟山帝君与小龙君。
后羿箭矢带来的伤害犹如剧毒,轻则昏迷数月,重则当场陨灭,小龙君情况倒还好,严重的是钟山帝君,他胸口被贯穿,此时已是风中残烛,随时有可能逝去。
后面的白泽帝君与青帝正在默默喝茶,自扶苍把经过说完后,他们已默默喝了三壶茶,这会儿正在煮第四壶。
因纯钧已认了扶苍做主人,即便是青帝也无法取出藏匿其中的烛阴氏公主,他们在延和宫一等就是五日,原本已做好各种心理准备,却还是没料到事情竟真的要从上上代开始算起。
白泽帝君突然开口打破了寂静“钟山帝君与小龙君这般模样,可见青阳氏帝君的心羽先前已是收回了罢”
说罢他也不等扶苍回答,起身走向外间,寻个神官吩咐了些什么,复又回到殿内,行至榻边摸了摸玄乙的手,隔了半日,带着满面惋惜地叹口气“龙鳞全没了。”
白泽老儿成日就惦记这些。
青帝低头沉思了片刻,问道“白泽帝君,这件事你看天帝陛下会如何处理”
以天帝一贯的作风,大约又会想把事情强行压下去,但此次只怕难办。
本身剿杀烛阴氏公主一事就做的鲁莽,对青元大帝放出后羿箭矢也是后知后觉,这边性情乖戾的公主大开杀戒,杀了包括青元勾陈在内的九个主将,战将们自然不满;钟山帝君濒临陨灭,烛阴氏更不满,天帝再想把事情遮掩下去,哪边都不想得罪,那可不大好,场面不能乱圆。
白泽帝君笑了笑,当今天帝行事风格与上代比起来,圆滑优柔有余,决断清晰不足,到最后这件事怕还是要来找自己商量。
“本座看来,找个机会将整件事原原本本昭告四野八荒倒也不错。”他又看了看榻上的玄乙,“无论如何,本座这位弟子实实在在是行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大功德。”
青帝暗暗摇头,说个场面话就糊弄过去烛阴氏有这么好应付,也不至于叫诸神恨了那么多年。
白泽帝君手指一弹,茶杯飞到了掌中“离恨海之祸乃是三方因缘巧合下形成,如今烛阴氏解决了离恨海内最大的隐患,以至于体质变成如今这般,上界自然不会不管,那青阳氏也不会叫他袖手旁观的,既然是三方造就,当然也该三方都负责,只是辛苦了烛阴氏这些后裔,却也是无法。”
青帝反而有些讶然“那位涅重生的青阳帝君怕是白泽帝君你也须得礼让三分罢”
姑且不说其真正的年纪与辈分,光是能够涅重生,便已足够成为传说,天帝只怕也不好指派他做什么,此事由他一手促成,与烛阴氏仇上加仇,岂会再愿意自找麻烦何况从整个上界的立场来看,实在没必要插手这件事,算作两族的私下恩怨倒是更好些。
白泽帝君继续看了看榻上的玄乙,慢悠悠道“本座猜,他十有八九还是会愿意的。”
正说着,殿门忽又被打开,神官步入躬身行礼“白泽帝君,天帝陛下请您前往泰和殿一叙。”
果然是要找自己商量了,接下来这桩离奇古怪从上上代开始的纠葛还有的说,白泽帝君一气将茶水喝完,转身便走。
青帝微微叹一声,转头望向扶苍,他正静静望着榻上的烛阴氏公主,他这种眼神他从没见过。
他行至榻边,细看这位让扶苍如痴如狂的公主。
自己与她只有过数面之缘,印象里是个心事深沉的小公主,烛阴氏行事又向来乖僻,实非良配,他并不是很喜欢,加上扶苍为之变了不少,他就更不喜欢了。
可她有颗赤子之心,这一点他倒是很欢喜。这会儿睡着了,面上那层阴郁杀气也没了,看着实是个无邪的小神女。
青帝又看了看扶苍,大抵华胥氏认定了谁,便无论如何也会坚持到底,这一点扶苍与他也是一模一样。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既是要陪着她,那便好好陪着,我先走了。”
见扶苍起身行礼,他便又笑道“之前那个剑气化神很不错,你母亲也赞不绝口。”
华胥氏剑道确然要在他手里辉煌起来,无论为之拼搏的理由是什么。
因着上回剿杀堕落天神出了大意外,陨灭了不少战将,加之如今下界的大君们潜伏暗处,毫不张扬,一百二十战部的战将们都被召回了上界待命,随之而来的各类风闻消息也开始渐渐肆虐起来。
堕落成魔的烛阴氏公主斩杀无数战将的八卦被传得快疯了,从杀了九个变成杀了九百个,偏生天帝还把烛阴氏一家子都接进了天宫,看着好像又想把这事压下去的意思,搞的神界神心惶惶。
听说主将被斩杀的那几个战部里的战将们天天跑去天宫门口抗议,要求天帝把堕落公主交出来,杀之以平诸神之怒,闹得还挺大,害的现在天宫大门只敢开半扇,而自始至终,天帝都未有任何表态。
“都是帮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东西。”古庭为此给了一句愤愤的评价。
要不是玄乙把离恨海的隐患解决了,他们这会儿大约还在下界忙着跟发了疯的大君们打斗呢,哪里来的闲工夫还跑天宫去抗议。何况以烛阴氏这护犊的秉性,打杀一个全家出动,他们打得过烛阴氏一家三口么
太尧接过延霞递来的一粒剥好的橘子,笑道“昭告天下一事,上父怕是还在犹豫,毕竟少夷身份极其特别。”
古庭一提到少夷就有一种完全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一切的感觉,上上代涅重生的青阳帝君,和自己的前未婚妻偷情,害自己目前的爱侣下界了结因缘,他实在没法说出自己心头的滋味。
“他的所作所为被整个四野八荒知道,必然是身败名裂了。”古庭嗤之以鼻,“他肯定逼着天帝陛下不许把这事说出去罢”
太尧却摇了摇头“没有,他至今还未露面。”
、 第168章 心如铁石
钟山帝君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坏,玄乙也始终沉睡不醒,白泽帝君早已发了信递向穷桑城,却全无回音,大约这位无情冷酷的青阳帝君是真的彻底打算把烛阴氏折腾完。
太尧沉吟道“其实要我看,他大约也不会在乎身败名裂的事。”
本来少夷的名声就没好过,虽说神界风气放浪形骸,但风流神君总不会是什么好名头,他若在乎的话早已收敛了,加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是上上代青阳帝君涅重生,他有预感少夷以后非但不会萧条,大约更可能过的比现在还放纵愉悦。
古庭气得不想再提他,索性换话题“玄乙既已被接入天宫,芷兮师姐也该被放出天牢了罢”
太尧反而皱起眉头“三日前便该出来了,她却不肯离开。”
他后来又往天牢去了一趟,原原本本把事情的经过给芷兮说了一遍,她一面听一面只是默默流泪,可听完后却不再掉眼泪,面上反而现出一层平静的神情。
“玄乙还没醒罢”她在天牢阴冷的地上坐得端端正正,头低低垂下,犹如赎罪的罪徒,“她什么时候醒,我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如此,即便是太尧,也只能长叹了。
明性殿他们这一辈的弟子,总共就有过四个女弟子,三个都被少夷弄得神魂颠倒过,古庭又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样看来,倒还真是玄乙那小魔头眼光最毒辣,只跟扶苍纠缠的死去活来。
他只好又一次换话题,希望这次不要再扯上少夷“玄乙长睡不醒是怎么回事先生有说过什么吗”
从她被带进天宫,到现在差不多已有十天了,普通神力耗尽根本不会睡这么久,这情况看着似乎不大好。
“先生也只是推测,玄乙的情况毕竟与昔年共工大君有所不同,并非自身产生浊气,而是吸纳离恨海所致,所以她不能算作魔族,但也不能算神族,如今沉睡不醒,许是因为上回一怒之下把力气彻底用尽了,说是这会儿体内一片虚无,既感觉不到神力也感觉不到浊气。”
古庭听得糊里糊涂,什么“彻底用尽”,又是“一片虚无”,怎么听怎么不像好话,他不禁吸了口气“该不会一睡不醒罢”
延霞在后面敲了一下他脑袋“乌鸦嘴小师妹才不会”
古庭自悔失言,当即笑道“确实不会,即便为了芷兮师姐也不能叫她一睡不醒啊。”
何况还有扶苍。老实说,现在回想起来,扶苍只有跟玄乙在一块儿的时候,表情与目光才有一种特别的鲜活,最早之前他认识的那个扶苍,是冰冷沉寂的。
以前他一点儿都不盼着扶苍跟玄乙好下去,现在他却非常希望,他们俩能长长久久在一处。
在绿琉璃桥边练了一早上剑,扶苍抹着汗回到延和宫,便见成日里只是喊忙的白泽帝君又是早早来了,无所事事地坐椅子上喝茶翻书,他现在怀疑这位先生以前喊忙也都是借口。
对面榻上小龙君似是刚醒来,直直坐着,他没穿上衣,露出结实修长的上身,左肩上那个贯伤创口虽然不大,但整个肩膀都弥漫着一层艳丽的血红色,正是后羿箭矢上附着的凡人怨念,怕是要几十年方能彻底化解干净。
小龙君的神情似乎从未真正放晴过,眉间始终弥漫着一股阴郁,目光胶着在小妹和父亲身上,一言不发。
白泽帝君还要火上浇油“看也看不好他们,还是好生歇息罢。”
清晏理也不理他。
白泽帝君却暗暗叹了口气,奇怪,难道他又料错了从芷兮的话里推测,少夷明明对玄乙存了些若有若无的别样情意,他既狠过一次心,把玄乙送上陨灭之路,难不成这次还要狠心这位上上代青阳帝君可真真是卑鄙毒辣心如铁石。
扶苍坐在榻边摸了摸玄乙的头发,她还没有醒,倒是换了个姿势侧卧,手掌乖巧地搭在胸前,白玉一般,他便握住一根手指细细摩挲。
却听清晏低声道“听说阿乙斩杀了青元大帝与勾陈大帝,是真的吗”
扶苍默然颔首,他没能来得及阻止,不然她大约不至于一睡不醒。
清晏合上眼,他这个小妹,永远把什么东西都藏在心里,往往只有等她做了,他们才能明白她那些从来不说出口的感情。
“等天帝将此事下了定论后,你把阿乙带走罢。”清晏声音阴冷,“不要让她留在钟山,那里不是好地方。”
扶苍停了一会儿,道“那里是她的家。”
破碎的家而已,小妹今年不过三万三千岁,寻常神女在这个年纪仍在父母膝下撒娇受宠,她却为了父兄独个儿跑去离恨海,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目睹阿娘陨灭后,又一次目睹父亲陨灭。钟山实在不是个好地方,让她在青山绿水的青帝宫无忧无虑罢。
“父亲陨灭在即,阿乙的婚事我做主,我把她交给你了。”
清晏说完便不再说,翻身躺回榻上,又一次合上眼。
这样伤心的婚事一定不是龙公主想要的,更不是他要的,他希望她满面幸福笑意嫁来青帝宫,而不是隐隐含着泪光。只是,她遭遇的这一切,怕是再难无忧无虑地笑出来。
扶苍的手掌轻轻贴在她冰凉柔软的面颊上,指尖一根根去触碰她浓密的睫毛,现在还是先不要醒,继续睡罢,不然见到钟山帝君的陨灭,她又会伤心。
急促的脚步声自绿琉璃桥上传来,一个神官匆匆进了延和宫,躬身行礼“白泽帝君,有客到。”
哦来了白泽帝君立即放下手里的书,跳下木椅“迎进来。”
没一会儿,便见绿琉璃桥上款款行来一位身着玄黑色华贵长衣的神君,随着步伐,额上的火红宝珠也微微晃动,往日披散在身后的长发,今日却用金线绕了根辫子,搭在肩上,下面坠了精致的玛瑙凤凰。
脚步声渐近,少夷的声音骤然响起“先生,好久不见。”
白泽帝君看着他面上沉静而深邃的神情,这张脸又熟悉,又陌生,他被眼前这位辈分年纪都比自己大的帝君叫了上千年先生,这会儿身份暴露了,他居然还管自己叫先生。
他的作风自己并不大欢喜,还有点讨厌,可他如此精密的筹划,卑鄙而又冷酷无情的推进手段,在众神的眼皮子地下干了这么件惊天动地又无声无息的大事,实在是不简单。
白泽帝君一时忍不住开口道“涅重生是什么感觉”
少夷微微一愣,随即却失笑“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嗯,确实有些不合时宜。白泽帝君朝殿内指了指,又道“那就做些合时宜的事罢。”
、 第169章 似情非情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这位上上代青阳帝君。
他与上上代钟山帝君相斗时,自己年纪还不大,其时的钟山帝君何其嚣张狂妄,与如今的天差地别,青阳氏硬生生从乌云盖顶般的烛阴氏名头下面挤出一片盛名,并不止因着那场惊天动地的帝君之争。
其实除了面容五官,他与画上那位志得意满的青阳帝君终究还是有些不同,或许是因为数百万年漆黑无声的煎熬,使得他身上再无一丝一毫的锐气,盘根错节的一切复杂都被藏在最深处,一丁点儿也不显露。
白泽帝君想从他眼神里看出些许端倪的企图落空了,这位青阳帝君少夷进殿后十分随意地顾盼一圈,目光落在奄奄一息的钟山帝君身上,看了一会儿,却笑了。
“这件事处理的法子,是先生想出来的罢”少夷指尖慢悠悠地搓着辫子上的玛瑙凤凰,对清晏冰冷的目光全然未察一般,“为何觉得我会乐意插手”
白泽帝君想了想“因为你已经来了。”
他完全可以不来,心如铁石,彻底撒手,凭借他那样无可匹敌的帝君神魂,烛阴氏想报复也难,但既然来了,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
少夷哑然失笑,不错,他确实来了,说的有道理,他居然无言以对。
他行至榻边,指尖在钟山帝君胸前轻轻一划,破开已被血冰冻硬的黑色战将装,低头随意看了看上面那个深邃的血洞,复而扭头看了看清晏,缓缓道“父亲体弱,先前的两根心羽令他疲惫,送帝君与小龙君回钟山时已将心羽收回,早知如此,倒还是留着的好。”
清晏没有出声,把旁人耍的死去活来不正是这青阳氏的作风
金青色的璀璨光辉在少夷周身蒸腾而起,他摸向心口,取出一团更加柔和明亮的东西,细细地、一点一点地将它刺入钟山帝君胸膛,一面又道“我到如今也只生出五根心羽,看样子要全用在烛阴氏身上了。”
白泽帝君疾步走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中那团光辉,就连他也是头一次见到这天上地下最珍贵的物事,向来只知道它可以瞬间救助任何濒死的创伤,想不到救命的东西竟也能被少夷弄成要挟的东西。
再生神力聚集在掌中,被他灌入钟山帝君的伤处,帝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少夷又以指尖在胸前一牵、一绞,看不见的心羽结系瞬间切断。
他在被褥上擦了擦手上的血,随即笑吟吟地望向清晏“上回应承青元大帝的一根心羽,因着他被小泥鳅杀了,终究没能给出去,巧的很,小龙君,该你了。”
清晏眯起眼,一个字一个字道“去救阿乙。”
少夷眸光流转,摇了摇头“她的情况,我救不了。”
清晏声音更低“既然如此,为何是她”
一旁的白泽帝君亦道“你若将此事提前告知本座,事情也不至于此。”
少夷若有所思地看了白泽帝君一眼“先生,倘若这四野八荒所有的神明都用天地浩劫的名头逼着你去送命,你去不去”
呃,这个嘛白泽帝君沉吟良久,却听他又道“我若夺了你收藏的那些宝贝,你做不做”
竟然要夺走他的挚爱白泽帝君一脸深沉“做。”
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白泽老儿。清晏简直看不下去了,他就这样爽快地被套话
少夷悠然道“先生也明白这个道理,即便我提前透露,最后事情还是会变成这样,兴许还要更糟。总归这件事要有烛阴氏去做,到最后或许三个烛阴氏都进去,三个都陨灭,又或者三个都堕落成魔,那情形先生也不大乐意见到罢”
不错,确实不大乐意看到。白泽帝君一面点头,一面正色抬眼看他“所以你就让玄乙独个儿进离恨海”
少夷笑意浅淡,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清晏声音阴冷“你既然救不了阿乙,便速速离开,我不需要你的心羽。青阳帝君少夷,待我即位钟山帝君,必向帝君你讨教。”
这还得了他们又想弄出第二个离恨海吗白泽帝君咳了一声,方欲想个法子劝阻,少夷却忽然温言道“我这最后一根心羽,并不是为了救你才给你。”
自进了延和宫后,他第一次朝玄乙那里望去,目光在她沉睡而无邪的面上一触即离,又落在榻边扶苍身上,与这位神色平静的白衣神君对望了片刻,方才收回视线,又看向清晏。
“所以不用谢我。”
少夷微微一笑,出手如电,在清晏左肩伤处上一弹,不擅长忍耐疼痛的烛阴氏小龙君立即面色发青地捂着伤处不能动弹。
金青色的璀璨光芒再度闪耀,第五根凤凰心羽从后背插入清晏的背心,剧痛令他汗出如雨,居然也没叫一声。少夷想起那同样没叫一声的苍白的公主,她只是把嘴唇快咬烂了,因着心羽结系,他也痛得厉害。
钟山帝君的陨灭会带来什么影响,他并不关心,就像她并不关心天地秩序会变成什么样一样。珍贵的凤凰心羽就这样给出去,只是因为他这会儿乐意挽救她的绝望,乐意替她保住她最重要的那些。
这下可以安心了罢接下来,无论是陨灭也好,堕落成魔也好,一睡不醒也好,醒来后继续做神女也好――他这残忍的家伙都不会再过问,他不会再任由她来打扰自己,也绝不会去打扰她的两情相悦,烈焰与寒冰的碰撞,到了该分开的时候。
这一份虚无缥缈的、他从未想过要攫取、也从不相信的情意,总有一天会消散在神族漫长生命的时光中,在他早已烂熟于胸的放纵而光辉的生涯里,它实在什么都不是,什么也不会是。
一粒汗水从额上滑落,连种两根心羽还是让他感到吃力。少夷绞断心羽结系,转身便走“我告辞了。”
白泽帝君一路行到殿门前,开口道“此事会原原本本昭告天下。”
少夷摸了摸下巴,目带促狭“如此我倒要多谢天帝陛下与先生的成全。”
白泽帝君淡道“帝君这伤害后又放弃所爱的行径,日后莫要后悔便好。”
所爱少夷但笑不语,四野八荒,天上地下,他的所爱与挚爱,从来只有自己。
涅重生的青阳帝君反身踏上绿琉璃桥,玄黑色的身影慢慢远去,消失在淡黄浓绿的天宫深秋色彩中。
、 第170章 今我来思
下界朦胧的银月已挂上枝头,细而弯的一线,正如此刻对面女妖的两弯细眉。
青松岗,凉风夜,松枝编织的凉亭中,典则俊雅的白衣神君斜倚在亭柱上,清冷的双眸正望着对面不请自来的美貌女妖。
大抵这些年这种情况已经太过常见,每到一处,几乎夜夜都会有不同的女妖前来勾搭引诱,扶苍已经习惯到连眼皮子都不会动一下的地步了。
眼前的女妖看着像是树妖,纯钧没有动静,她不是魔族,他毫无兴趣地移开视线,眺望枝头那一弯细眉月。
“此地夷水,上古时曾有一个传说流传下来,扶苍神君可有兴趣一闻”
女妖试着朝他靠近一些,见他没有反应,便欣喜地依偎着那具修长有力的身体坐下,又细声道“上古曾有廪君自夷水这里乘船去盐阳,有盐水的神女痴缠,廪君好生狠心,令神女以青丝系腰,用箭将其射杀之。扶苍神君,天底下的男人,是不是无论人神妖,都这般无情”
她大着胆子想碰一碰他美玉般的面颊,冷不丁眼前寒光一闪,天之宝剑纯钧被这位白衣神君握住挡在身前,她花容失色,急退数步,却听他淡道“我只知如今此地有一个自称廪君魔王的魔族,强抢夷水神明之女,他在何处”
女妖当即化作一团阴风呼啸而去“我不能说,会被杀扶苍神君莫要怪我”
扶苍没有动,继续以神力试探方圆千里的每一寸土地。
两千年过去,上古十八族大君被剿杀了十二个,剩下六个有彻底顺服的,也有未曾吸纳浊气的,因此为上界暂且放过。如今下界残余的魔族虽然还挺多,但大多是些零散魔族,不足为惧。
早在一千年前,诸天屠魔诏令便已撤回,上界也渐渐恢复了离恨海祸患之前歌舞升平的日子。
平静都是因为一位公主在离恨海的牺牲而换来,虽然她本身毫无这方面的觉悟。
纯钧握在手中,比往昔要冰冷许多,扶苍以神念窥探其中,身着柔软丝袍的那道纤细身影仍在沉睡,睡了两千年,还不醒么
扶苍蹙眉吸了口气,当年玄乙足足在天宫内睡了八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