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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时 第1节

作者:皂斗 字数:26476 更新:2021-12-22 17:30:28

    风起时

    作者皂斗

    风起时暗香疏影

    风乍起

    月隐薄云,晚风轻拂花园里的紫薇,黄扬,碧桃,香樁,夜来香,桂树,槐树

    花木葳蕤,葱茸馥郁空气中夹杂着一股竞相施展的浮热气息香苑的墙角边,一串串花骨朵儿幽幽吐蕊花瓣茬弱洁白香气甜腻而芬芳在谯谯、翛翛、翘翘、哓哓的姹紫嫣红齐喧哗的深更时分悄悄地、巧巧地给夜添抹浓妆

    act01

    河岸的左边有一栋三层中西合璧的外形仿文艺复兴风格的米黄色小洋楼,楼宇前廊的正立面、女儿墙收头装饰及饰带都极尽精致,且门套挑檐上的盔盾刀剑雕饰及局部的数个石雕徽章装饰尤其繁复华丽;楼道走廊的天花板均以紫檀木拼成素洁典雅的几何图形,与素色木地板相得益彰;二楼大厅右侧的正中壁面有大理石壁炉及雕刻极其精美的铸铁花镂空装饰板,壁炉两侧有造型纤巧华丽的科林斯柱式,炉台上放着铜烛银盘等精美物什,最为明显的便是距台面数公分的墙面上挂着的数个大相框,或单人或双人的相片上,人物都是一个面貌极其秀美的长发小男孩儿和一个笑容优雅的老太太。

    一楼的茶室采光充足,天井上绘着连绵不绝的卷叶草和忍冬纹饰,左边靠窗的雕花木榻上,一身丝质宽松衣袍的老太太正得体的坐着,举止优美的煎水煮茶,淡绿的茶水注入白色的骨瓷器中,色泽愈加清雅诱人,她侧头笑盈盈说香,过来吃饼干。

    小男孩儿过去了,乖巧的伏在她膝上,小口的咬着饼干,舌尖尝到艾草的味道,淡淡的,却口齿留香。

    傍晚,太阳快要落山了,老太太抱着小男孩儿坐在秋千上迎着微风轻轻摇荡,她眯着眼对着遥远天边那轮几欲被灰暗吞没的桔红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然后她用柔软的手温存的抚摸他的乌黑柔顺的长发,又轻轻哼起曲儿落日遥岑,淡烟远浦。萧寺疏钟,戍楼暮鼓。一叶扁舟,数声去橹那惨戚,那凄楚,恰待欢娱,顿成间阻。

    河岸右边有一大片芦苇,它们在阳光下、在雨中、在雾里恣意欢快的成长,每当风起时,芦苇荡便轻轻摇曳,一浪接一浪,与波光粼粼的水面相互辉映,很孤寂又很自得的感觉。

    小男孩儿常常在微风吹拂的黄昏里,踩上木凳趴在小洋楼的楼顶阳台边,用恋慕的眼神凝望着那一片芦苇荡。

    秋草黄时,江水悠长,傍晚苍茫灰蒙的天际里,鸿雁排成行,无声无息的滑出一道道自由的曲线,往远方飞翔;楼下琴房里奏起了秋日的私语,曲声悠悠,从敞开的窗户间缕缕钻出,飘散在空泛漫延的空间里,与江边吹来的湿润水汽交汇,与院墙边那一排摩肩接踵的夜来香沙沙作响的叶片合鸣,与鸿雁歌咏送行。

    他倾耳聆听,漂亮的小脸上有着明媚的笑靥,想像自己能像它们一样自得又自由。

    同样的米黄色小洋楼的花园里,老太太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她的容颜已经老去,优雅的气质依旧。

    扎着一束长长马尾的少年放学回家,轻手轻脚的走到椅边,凝视她安祥的面容,在那双慈爱含笑的眼睛望向他时,他凑近亲吻她的脸颊,微笑说外婆,你今天好么

    傍晚吃过晚饭,少年让老太太坐在秋千上,自已在旁边轻推,听她用特有的江南软糯的口音说话,或者哼曲儿。

    灰旧的房子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家俱,很阴凉,房前有个小院子,同样空荡荡的,一眼望去,只见院墙上那绿油油的茂盛的常春藤,它们恣意张扬的成长着。

    一个少年匆匆跑进大门,脸颊因运动而浮起两团红润,清伶伶的秀气相,他叫萧香,好饿

    还有一个可爱之极的孩子用带着奶味的童音说萧哥哥,它什么时候才开花呀

    “唔”萧香呻吟一声,蓦然苏醒,睁眼便迎来满室阒暗,身下的床在小幅度的规律的轻轻摇荡,像儿时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安躺在铺着上好丝锻的摇篮里,摇着小手口水汩汩的咿咿呀呀,外婆在旁边温柔的笑着,有节奏的推动摇篮安抚他、逗弄他,闭上眼,似乎还听到她用软糯的音调哼着小调,还闻得到馥郁的牛奶和糯米糊的香味。

    抬手覆上眼帘,薄脆的一层皮肤下,眼球在不安的转动,也许是之前杂乱无章的梦吧,梦到小时候在源江的生活、梦到少年在香苑的片断、梦到那个清贫的家和让他心里温暖的两个孩子。

    静躺了片刻,萧香坐起身,伸出手按记忆中的印象在墙上摸,在近小窗处碰到两个凸出的按扭,按下,刹时,鹅黄的灯光洒遍狭小的室内。

    他曲起腿,下颌抵在膝盖上,视线滴溜溜转了一圈,仔细瞧着这漆成浓重景泰蓝色且零星点缀几颗亮星的低矮的天花板、有着淡淡泡沫纹样的天蓝色墙壁、地板铺着绣有生动的浪打沙滩纹样的地毯、深蓝寝具及灰蓝的桌柜,墙上几排为节省空间而设计的蓝白吊柜,柜子的驳古隔间摆有些造型古怪稀奇的饰品或书集。

    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小空间,因为这一层层深浅变幻的奇妙色彩而显得宽裕不少。

    看看表,还不到十一点,萧香撩起厚窗帘,推开半扇窗户,一股潮湿的带着腥味的沁凉空气扑面而来,他闭眼屏息了几秒,索性把两扇窗全部打开,强风刹时便攻城掠地,吹得他一头披散长发凌乱狂舞,拍打在颈脖间如针刺般细细麻麻的疼,身上单薄鼓起的衣衫剧烈摩擦,似随时都有可能迸破了。

    他缩下身,两手拢了拢头发,用皮箍松松的扎起来,又把被单扯过来裹住身体,细细检察一番后才又探出头,趴在窗台边遥望导航灯照耀下的荡着银色波光的幽深的海面。

    九月的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宁静,连耳边清晰的海潮声都是柔和温顺的,今晚的月亮一直被厚黑的云层遮盖着,不见华光,导航灯光亮极限处,波光分离了远处浓厚深沉的黑暗,形成一条鲜明的水平线,横亘在彼端。

    ohayosuiasankonichia

    一道忽近忽远忽清晰忽朦胧的女声倏然传来,萧香疑惑的四下张望,随即失笑。这是自己的房间,窗外是一望无垠的海面,哪儿来的人呢

    估计是幻听了,他想。继而又继续趴着看海,但还是有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入耳,倾耳聆听,发觉跟之前的音质不一样了,若之前说话的女声是可爱甜腻的,那现下这个就是如海妖般鬼魅的。

    她是在唱歌,歌声飘零在风中。

    在末末给他治疗的那段时间里,他无所事事便跟她学了法语,虽然现在还不至于出口成章,但至少听得出她唱的是法语歌,以及能明白其中几句的意思用我的灵魂来清洗星辰调零的玫瑰恶魔敲响我的门,他要跟我说话在他身后是地狱。

    在这样的四面环水的黑夜里,这样邪魅诡谲的歌声让人寒毛直竖,但惊疑的同时却又禁不住想一探究竟。

    act02

    弧型走道上铺着厚地毯,头顶一排镶嵌在天花板里的圆铜灯把狭长幽静的通道照得亮如白昼,萧香吸着软底拖鞋无声无息的往走道尽头的楼梯口处走,用力拉开栅紧的舱门锁,刚打开门,一阵强风便强行灌过来,他迅速迈出并关上门,走下两层折型木楼梯,来到宽敞的甲板上。

    腕表上的时间是十一点过二十分,若在城里,此时正是夜生活的开始,但在这几乎与黑暗融成一片的海上,此时已经是万籁俱寂,除了四周传来的波涛拍打船体的沉闷声响。

    那道女声早已不闻,萧香环目四顾,周围空荡荡的没见其他人影,于是便踢掉软拖,双手展开,高仰起头,细长的颈脖到精巧的下颌连成一道优美的弧度,长长的发丝垂在风中无依荡涤,赤着足踮着脚尖在甲板上来来回回的漫步、旋转,铅华弗御的面容上笑若澹冶春山,薄衫簌簌,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如不慎坠入凡间的仙人,嫚妙出尘。

    脚底下的甲板似乎还有烈日留下的余温,暖洋洋的从细嫩敏感的皮层渗入,漫延至周身皮肤脉络,像是被谁宠爱抚摸着,有些酥痒难耐的感觉,萧香微笑,走到栏杆边,垂首往下望,正好一个小浪头拍打过来,被结实的船体拍碎,珠玉飞溅,轻微的“哗啦”一声就隐没在深广的海中,但瞬间又重整旗鼓往船体打来。

    如此的循环往复着,他看得失神恍惚。即使与海面隔了二三米距离,但却真实的感觉得到海水流动间那无声息的诱惑,有些微凉,有些透明,就连那片绵延的墨蓝色及空气中的水汽都在传达一个讯息跳下去,跳下去

    可以么

    可以。

    “那我就跳了。”他暗自窃乐,把左手一米外的软梯展开,垂至海里,把手中的钥匙抛到地上,小心翼翼的爬过栏杆,一级级的下滑,不稍片刻,脚尖就已触到冰凉的海水,再往下几寸,那滑润绵绵的感觉便包裹住整个脚掌,舒服之极。

    脚掌在水中划了几下,他索性松开手往海里扑腾过去,在梯边来回游了几圈,不过瘾,又潜水往远处游去。

    他潜得不深,灯光照射下依稀可见水中那抹白色身影在移动,水浮力让白衣鼓胀,乍一看还挺吓人,尤其是他在浮出水面后仰飘着,一动不动,像具新鲜的尸体,周身泛着诡异。所以,当一声尖锐的惊叫声横空爆发时,他丝毫不知自己无意中把人吓得几乎要失禁,依然悠哉自在的望着夜空,寻找乌云罅隙中的星辰,身体随着波浪飘动。

    而在那声尖叫声过后,整个轮船开始喧闹起来了,原本黑暗寂静的客房此时都纷纷亮起灯,被扰醒了的客人们也都好奇的走出来看情况,结果彼此间一问三不知,再看看对方一脸惺忪衣襟凌乱的模样,顿觉失态,又纷纷缩回房欲继续睡觉,谁知还没躺下,那惊恐的尖叫声又再一次响起,于是大家都顾不得自己是否衣端貌正,飞速冲出房门,寻向声发处,敲了好几下门又说明了来意,惊吓过度的屋主总算是开门了是个披头散发的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孩儿,一见人便直扑过去,哆哆嗦嗦的说“海里有、有个、死、死人。”

    “死人”一个斯文的男人蹙眉,寻思半晌觉得不太可能,要有死人早之前就发现了,怎可能等到夜阑人静的此时呢“你在哪儿见的”

    女孩儿摇手指向洞开的窗户。

    另一男人快步走过去,探头望了望,转身对众人说“是有个人在海里,下去看看吧。”

    一伙人结伴下楼,在经过走道最末端的那间房时,又一年轻男人探头出来问,得知情况后便一脸平淡的关上门,刚往床上躺下,眼皮忽然跳了几下,奇怪的不安感促使他又起身,套上衣衫。

    “去哪儿”床上另一人迷迷糊糊问。

    “听说有人死了,我下去看看,你继续睡吧。”

    那人一听,猛弹了上来,扬高声调叫“死了我也去。”说着便跳下床,拿了衣衫跟在他身后。

    到甲板上时,客人们都已经聚集在栏杆边张望,对着远处海面那抹白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呈百家争鸣之势,但谁也没想要下水去看个究竟,英雄主义毕竟不是普通人会有的,谁不想太平呢,谁会无事惹上一身腥呢,看看热闹就罢了。

    年轻男人冷眼旁观这些面目朦胧的人,无言的把视线转向海里,恍眼觉得那尸体似乎动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了,紧闭了闭眼又睁开,还没来得及仔细看,耳边如炸雷般同时响起几个女子的惊叫声啊他动了

    是,大家都看见他动了,他的手抬起来比划了一下又垂下,然后整个人便翻过身潜到水里,朝这边划过来。

    “这分明是个活人嘛”有人几乎是气急败坏的叫起来,“人家在浮泳呢”

    “可是刚才那模样大家都见了,是挺吓人的啊。”一个女孩儿心有余悸的说。

    “哎,他是跟我们一船上的呢。”一男人捉起软梯,啼笑皆非,“大惊小怪的,闹笑话了。”

    “今晚咱算是临阵磨枪上演了一部惊悚片了,片名就叫海上惊魂夜。哎,谁是导演呢群众演员报酬多少”

    正当群鸦啁哳时,水面哗啦一声,一张洁白漂亮的脸湿漉漉的冒了出来,两方对望,彼此都愕然,船上的人刹那间都噤声了,愣愣望着海里的人,眼神疑惑,丝毫想不起船上有这等香培玉琢的美人。

    “愣着干什么,快点上来。”年轻男人面无表情的冷声道。

    “”无人回应。

    “萧香”他沉声喝令,“上来”

    海里的萧香撇了个冷淡的眼神给他,不应也不动,突然蓦地往水里潜去,只留两串泡沫浮上来咕噜几下,破了,无声无息融入海里。有人回过神来,大惑不解“他还要做什么”

    “自娱自乐吧。”有人笑道,“散场了,走吧,该干嘛干嘛去,长夜漫漫呢。”

    “说的是,走吧。”有几人随口应和,但尊身却纹丝不动,目光依然如炬的盯着萧香消失处,过了近一分钟,有人崩不住担心了“这么久不上来,会不会出什么事”

    “应该不”话没说完,一条人影在眼前飞纵而起,眨眼间没入海中,让一群人再次面面相觑张口结舌,后知后觉问“好像,他们认识”

    “嗯嗯,关系挺不一般。”有人笃定又戏谑的回答。

    act03

    萧香从小识水性,少时在源江便常常瞒着外婆到江边浅水处游泳,入水便如鲛翻浪如鱼得水,但他从不喜欢往深水里潜,曾经的几次经历让他记忆犹新,每每回想起便心有余悸,那种五脏六腑被无形的张力挤压、扭曲、吞噬的窒息感难受之极,憋得让人宁愿就那么死了干脆。

    此刻,他再一次体会到那种生不如死的窒息感了。原本只是想表示自己不愿听那人话也不想见他的,谁知潜下来后小腿突然痉挛起来,疼得他忘了屏气,被灌了好几口腥味的海水,身体变得僵硬又沉重,怎么划也划不上去,肺部已经隐隐缩疼了,痛苦又不甘,要是为了这么个可笑的理由葬身海里,他真白活了。

    正感觉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在快速流失时,腰被一只手臂扣住了,他知道是有人在救他,飘散的意识聚集了些,尽力的配合,待重见天日吹到微冷的海风嗅到淡腥的空气时,他猛咳了几下,贪婪又疼痛的张口呼吸。

    “好些了么”

    熟悉的声音。萧香警惕的睁开眼,眼前放大的俊颜就这么深深扎进眼球,有些刺目,他僵硬的点了点头,呼吸还有些急促,手脚也使不上力,只能依着他,即使不甘不愿也开口道了声“谢谢”。

    “抓紧。”男人语气平淡的捉起他的手抓住软梯,确定他已抓稳后便深吸了口气再次潜入水中,两手抓住他的脚尖向上用力压,反复了几次,感觉他僵硬的肌肉已经慢慢松驰了才浮上来,抹了把脸,甩甩头,一手攀紧软梯一手再次托住他的腰,“张开手掌,自己掐压合谷穴。”

    萧香听令张开手,对着被水泡得苍白的手掌疑惑,又听他说“大拇指和食指的虎口间”,便往那处慢慢摸索,揉揉捏捏,却始终不得要点。

    “喂,海里亲亲我我的肉麻当有趣啊”头顶有人扬声叫,“不冷么快点上来吧。”

    萧香抬头一望,背着光的一群人面目全非,只见一双双发亮发光的眼睛灼灼盯着他们,视线转了几圈,见到熟识的面孔,微微惊讶过后便了然了,刚才那句话定是他说的,出于礼貌,他也出声打个招呼“单令夕,好久不见了。”

    “嗯嗯,”单令夕撑着拦杆探出半个身子,谑浪笑敖道“我以为你不会想见我,是我误会了么”

    “你没误会,我确实不想见你。”萧香垂首望自己的手。心里补上一句还有你。沈破浪。

    “诶,人家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好歹咱们在一起也四年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这么怨恨是为哪般啊”单令夕扫了眼旁边一群看戏听戏的闲人,哀声叹了一气表示自己的无辜,“我一直不明白呢。浪头儿,你呢”

    萧香抬眼偷觑近在咫尺的人,踢踢腿,发觉已经能动,随即掰开腰上的手,攀上软梯往上爬,搭了他人一手安全上了甲板,瘫坐地上凝聚体力。过了片刻,忽觉身后视线过于灼热,遂转头望,见那些人居然一个个瞪大眼呆望着他,眼神莫名其妙得让他直冒鸡皮疙瘩,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哑着嗓子问“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没有。”最前头一年轻女孩儿飞快摇头,面色绯红,视线依然绞在他薄衣湿透曲线毕露到几乎算是赤裸的身体上,惊叹于造物者的鬼斧神工,造就了这么个从头到脚都精致的人。

    “美人果然是美人。”单令夕摇头笑叹,弓肘顶了顶身边同样湿淋淋的沈破浪,戏谑道“还等着自然干么小心便宜被人占光了,渣都不剩。”

    “谁的便宜”沈破浪不以为意的扯了扯身上粘湿的衣物,又耙了耙利落有型的短发。

    单令夕似讥似讽的笑了笑,倾身在他耳边嘀咕一句,瞬时便见他僵了一霎,他心情大好的拍拍他肩膀,朝围观的众人挥挥手“散场了各位兄弟姐妹姐们,夜深了,都上去好好睡个觉吧,别忘了明天还有得大伙儿玩呢。”

    一句话提醒了在场各位身处此地的原因,于是纷纷响应号召,彼此间还半生不熟的人这会儿都搭讪笑闹着上楼了。

    短短几分钟时间,甲板上只剩下两人。萧香本也想随人流上去,但气力尚未恢复且自己又湿淋淋的,便心安理得的继续坐着。然而此时,身后那个沉默不语的人让他觉得紧张,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罩过来,如同渔夫撒网铺鱼般,他就是那条可怜的鱼,即使现在心里愤懑焦虑不已,却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

    “腿还疼么”沈破浪散慢的倚着栏杆,目光定在他身上。

    “不疼。”本来想色厉内荏砸给他一句“干卿底事”的萧香在小声吐了两个字后简直懊悔得想摧心肝,浑身血液都因怒已不争而沸腾了,实在厌恶自己这样顺从又讷讷的模样,可

    “怎么了”看他不太对劲,沈破浪忙走过去蹲在他跟前,看见他气恼忐忑的表情时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那笑意如石投水般在眼波里荡漾出一圈圈波纹,有诧异的,有琢磨的,有揶揄的,有柔和的,都转瞬即逝,恢复一派标准的气定表情与他面对面坐下,手掌往他匀称白晳的脚面覆去,同时警告他“别动”

    温暖从冰凉的脚面传递而上,萧香几乎石化了,呼吸也不自觉的放轻,没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脚被放在火上烤了,连身体其他部分也跟着热乎乎的直冒烟,鼻息渐渐急促起来,表情变得痛苦而隐忍。

    沈破浪也察觉到了,但没出声也没放手,只是用平静且仔细的看着他的反应,暗暗思索了片刻,起身,横着将这身体僵硬眼神忿恚的人轻巧的抱了起来,上楼,熟门熟路的停在他的房门前“开门。”

    “放我下来。”萧香用力拍他的手臂,羞愤交加,“我自己能走,不用你多事”

    沈破浪不语,只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投过来。

    萧香立即住口住手,垂下头摸口袋,摸着摸着,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怪异

    “钥匙不见了。”他羞愧的低声道,绞尽脑汁思索了半晌,无果,不由得沮丧不已,“不知道掉哪儿了。”

    act04

    夜深人静时分,不敢喧哗,也无法肆意踢打负隅顽抗,萧香满眼惊慌的无声祈求,而沈破浪视若无睹,三步并两步到自己房门前,抬脚踢门。

    单令夕神速的冲过来开门,笑容可掬的邀请客人进屋,还热情的找了件干净睡裤给他“瞧你狼狈得跟落汤凤凰似的,先去洗个澡吧。啊对了,你要是还没力气自己洗,可以尽情使唤我们头儿;洗完澡若还不想睡,可以喝喝咖啡聊聊天,桌上还有些茶点。总而言之,你的是你的他的也是你的,不必客气,我先退下了。”说着便抓了钥匙往门口去。

    萧香从进门后就愣到现在,直到门快关上的时候才急急惊叫“等一下你去哪儿”

    “我去睡觉啊。”单令夕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指指那张双人床,扯了个温良友好的笑,“三个成年人睡1米8的床太挤了,而且我睡觉不太老实,轻者会乱摸乱抱,重者会乱亲乱那个,为了大家的友谊和日后的和睦相处,我牺牲一晚没关系的,虽然客房有些紧张,但挤一挤还是有地方给我睡的。而且你也别担心,头儿人品好,他没有我那些恶习,很安全,你也知道的不是么就这样吧,晚安,明天见。”

    “喀”一声,这回,门是干脆利落的关上了。

    萧香彻底失语了,好不容易才消散的紧张感再次卷土重来,且因五面墙的封锁而愈加的猛烈,他呆坐着不动,视线钉死在门板上,奉行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圣言。

    “你去洗澡吧。”沈破浪边说边起身脱掉身上半干的衣服,那淡腥味让他眉头皱了一下,顺手就往垃圾桶里扔去,接着又要解裤子,身后一声惊呼让他顿了顿,随即又面色不变的继续动作,几乎在拉下裤头的同时听见身后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紧跟着便是浴室门“嘭”一声山响,他侧头望过去,暗自为这一连串的稚气行为好笑又不是没见过,至于像个没出阁的大姑娘般惊慌失措么。

    套了条宽松裤子,他端了杯白开水赤裸着上身走到窗边,凝望远处海面与天际间那条银白的分割线,还有遥遥几百海里外的映在黑幕中比任何星辰都明亮耀眼的几束银白亮光,那是他们此时的目的地玄月岛高塔顶的警示灯在闪烁,而后天,将是他的同学兼好友花家老四花玠在那儿举行的婚礼。此时在船上的客人无不是新郎花四或新娘苗小雅两方的亲友。

    早在花四通知他婚礼日期时便顺便转告他萧香也会来,只是那时候他私以为萧香虽然上学时跟花玠关系不错,但毕业后这三年两人几乎没什么联系,以他不喜凑热闹的性子估计会找个借口推脱,谁知上船前花四又特意打电话告诉他萧香的房号,那语气里的戏谑和期待让人无语。

    上船后,单令夕一伙人立即兜在一块儿跃跃欲试出谋划策,连把两人关在一起制造奸情的邪念都出来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都过了快三年了,他们蓬勃的兴致居然丝毫不减,平时没机会就算了,如今难得的两人都栓一条船上,他们自然是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的。

    忽然想到之前单令夕出门时抓走的那一串钥匙,沈破浪忍不住就想笑了,那分明的他趁乱时顺手牵羊摸走的萧香的钥匙,估计他一发觉海里人是萧香时便开始想方设法创造条件了。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话似乎刚上船的时候就有人戏言,现在还真给他创造上了只是,有条件不一定能有结果,有心栽花时花都不一定会开,还能指望无心插柳柳成荫么

    这么想时,心里突然有些怅然若失,有些人,求也求不得,何况他从来又不是特别执着偏激的人,早早便懂得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的道理,求不得不如放手,与人幸福与已机会,只是

    一道开门声轻响,沈破浪没回头,垂下视线望着透明玻璃杯里的水。

    “我睡地板吧。”萧香低声说。他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才出来的,这会儿见他身长玉立的站在窗边,表情一如往常任何时候的平静,但那赤裸的修长半身却让他脸红了,忙别开眼望向别处。

    “上床去。”沈破浪转过身,映入眼帘的尽是他白花花的瘦削的身体多亏了单令夕的知情识趣,只给了他一条裤子,不然他哪可能肯在他面前裸露身体呢,瞧他一脸不安提防又佯装镇定的模样就知道他多么的不甘愿。说来确实有好久没这么纤毫毕现的近距离观看他的身体了,似乎从三年前体重剧减之后他就再没恢复上学时的丰润,这张精致的脸配上这副身体,看上去满是青涩味,还不如他家那个才十八岁却理智沉稳的少年。

    无孔不入的带着审视评断的视线让萧香浑身僵硬,裸露的皮肤上立起大片大片的疙瘩,忍耐了片刻,终于还是崩不住了,顾不得跟他讨论睡床还是睡地板,直接往床上扑去,手忙脚乱的把被单扯开,从脚到脖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垂下眼帘装睡。

    沈破浪唇角勾起若隐若现的笑意,径直进浴室冲洗。

    萧香侧耳听着哗啦啦的水声,暗暗松了口气,但随着水声渐歇,他又紧张了,甚至感觉身体开始隐隐疼痛,从脚尖开始,诡异无形的疼一路往上到指尖,他揪紧被单使劲抠使劲挠,用力得满身薄汗透出,发丝粘上皮肤,狼狈不堪。

    一会儿,他听见门启开的声音,内心愈发的焦虑,身体绷得死紧,脚步声走近了,他猛地抬起头,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视线却是散乱的,似乎已经进入失神状态。

    沈破浪站在两步外定定看望着他,疑惑之后便了然了,上床一手捂住他的眼睛,另一手把他僵硬的身体搂进怀里,姿势如同拥抱一个孩童,把他牢牢的圈住。

    皮肤上的温暖安抚了萧香,他的身体软和了,呼吸平缓了,表情放松了,他阖上眼帘,听到耳边有道低沉温软的话语在轻缓的唤萧香,萧香

    一声声重复着,犹如情人间的甜言蜜语。是谁呢他想睁眼看,但意识却极快的坠入浑沌中。

    真像只琉璃啊,看着漂亮耀眼,但却是脆弱易碎的本性。沈破浪拨开粘在他腮边的发丝,轻手轻脚的下床拧了毛巾给他擦汗,再把空调温度降低,熄了灯,继续搂着他,手掌轻缓的抚摩他的腰背,如同以前常做的那样,只是,也如同以前一样,明明身体已经密不可分的拥抱着了,但灵魂却又似乎隔了条无形的河,两人都在相对的彼岸,遥遥相望却不可触及。

    “唔”萧香在睡梦中拧眉呻吟了一声,小腿曲起,搭在身边人腿上。

    “都过了这么久了,你怎么还不能坦然面对我呢,”沈破浪轻拍他,下巴抵在他发顶,暗叹,这么颗玻璃心,要是再碎一次怎么办呢都这么大了,却还像个幼儿一样毫无抵御能力

    act05

    无风,天气晴朗,炎炎烈日下的浩淼海面如同孟塞尔的色立体相面,从玉般的墨绿到浓郁的钴蓝再到深邃的蓝紫,在波纹起伏间变幻莫测,连绵不绝,与如洗的纯净碧空在遥遥天际处交汇,泾渭分明。

    玄月岛位处于海域西南面,是这片海域为数不多的十几处岛屿中之一,二十五年前便为花家所有。岛屿面积约300公倾,岛上苍树傲睨,灌木乔叶蓊蔚洇润,蒲草芃芃,满地野花红白黄绿姹紫嫣红,美不胜收,且此时又正值秋收季节,果园薿薿密叶间丰果累累,色彩斑斓。

    “诶,这是石榴吧”单令夕伸长手揪下一颗半爆开的露出一粒粒鲜红果肉的果子,用力掰开,咋咋称奇,“花家太能耐了,连种个果都比别人的肥美,这些东西要是卷上市,估计立马就被抢售一空吧。”

    “天然的肥沃土地加上后天能工巧匠的精心养植,再加上花家多年积累下来的厚泽浇灌,不肥才怪。”李欧拿过他手上另一半,拈了几颗吃,甜中带微酸,不是他所钟爱的味道,遂又转递给旁边的沈破浪“尝尝鲜,真跟一般人种的不一样。”

    沈破浪接过,转手又递给身后的萧香。

    “我不要。”萧香扫了眼,继续走继续张望。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摘去。”单令夕一副奴才相挪到他身边,谄言媚骨表露无遗,“葡萄要不要这品种是无籽的,以前花四从岛上回去时总会带一些,很甜;要不芒果也可以,手脏不要紧,我记得附近有几个小型的地下水池”边说边四下搜索。

    “”萧香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或回答他。今天早上醒来时,沈破浪早已不在床上,床边留了张纸条说去游泳了、早餐在桌上,他顾不得腹中空空,赶紧趁他未回来前离开,谁知刚出门就见单令夕从过道那头发丝凌乱的边打呵欠边走过来,近了,递了把钥匙给他说刚找到的,他感激道了谢回到自己房里,站在门边环目四顾,房间跟昨晚他出去前没什么不同,但以他对气味的敏感,还是察觉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生人的气息,他几乎可以断定有人来过这间房,如果不是服务生,那估计就是那个好心好意的单令夕了。

    “别找了,呆会儿到别墅里让你们吃个够。”李欧粗鲁的撩起衣衫擦了把汗,心早飞到空调房里去了,也不知大烈天的这些人怎么有那闲情逸致在这错综复杂的林子里逛来逛去,早知如此,下船后他就该坐上接客的观览车直接到达目的的,而不是在这儿挥汗如雨。“走快点行么我都快被晒成人干了”

    “我也是啊。”有人抱怨附和,“这衣服晒一下估计就出盐了。自讨苦吃”

    “估错了形势的后果,要溜达也该要等月上树梢的时候,拐个单纯美丽的雌性花前月下”

    “美得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老纳不杀生。”有人合掌呼阿弥陀佛。

    “子啊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君子有成人之美。”单令夕端颜圣言装孔学孟,“放过淫欲,胜造七级浮屠。”

    “哈,这老佛陀山洞里三千佳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风流八卦不限男女老少,话茬儿一开,大家都来劲了,搜索枯肠回想在场这些人都有过哪些风流韵事,再加点油添点醋端上桌供大家品尝评断,一时间气氛热火朝天了起来,一行人兴致高昂的说三道四,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沉稳冷静相,除了沈破浪和萧香。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而如今,忆往惜峥嵘岁月稠,携伴玄月岛游。

    萧香脸上带着一抹诙谐的淡笑,侧耳听他们聊天,不插话。

    谈笑间,脚程也不自觉的加快,曲曲折折穿过了果园,刚踏上香气蓊勃的香樟树林道,一辆四面敞空的长型观光车飞驰了过来,停在路边,有着一身令在场小白脸们又妒又羡的均匀古桐色肌肤的年轻司机笑眯眯邀请客人上了车,又从首座底下抱出一箱冰冻的鲜果汁,说是早上新榨的。

    众人大叹花家待客有道,不仅果汁是百分百原汁原味,还时髦又卫生的把汁液灌注入样式新颖的e瓶中,拧开瓶盖时自豪感油然而生这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到的待遇

    “要不是看到这个我还真忘了,花家在饮品和食品业是一大头啊。”李欧戏道,兴味十足的盯着手上的瓶子观察再三,“不是市场上通用的标志,估计是岛上专用的,而且以图形的设计、色调、主题来看,这应该是今年的新款吧。”

    “是么”他旁的汤蔚蓝搭腔,两手握瓶大幅度的又揉又捏,动作间透着猥琐,诘笑“这是剥了华丽外衣的只穿三点式的花家,哈,你们摸摸看,手感非同寻常啊”

    “一个形端貌正的瓶子都能让你诸多联想,你骨子里果然是个不入流的瘪三。”有人啐道。

    “诶,这算是商业机密吗”单令夕摇了摇手上的瓶子,对准嘴一通灌,350毫升的果汁眨眼就见底了,末了还意犹未尽的咂咂嘴,对前座的萧香道“吃果子跟喝果汁完全是两种口感,也不知道榨出来的时候放糖了没有。”

    萧香闻言,举高瓶子仔细看包装,那上面并未像市面流通的饮品般注明其基本成分,果真是岛上专用的。

    “没加,绝对纯天然的。”司机愉快又自豪的回答,“这是专门为婚礼准备的。早一周前我们就全摘了东果园的果子,挑选出姿色好的榨成汁,灌装了一部分,剩下都装桶里冰藏着,到时候客人们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混合着喝,如果喜欢还可以自己调配些简单的果酒呢。前天我们六小姐就拿了些植物香精搅拌进葡萄汁里,我尝了一下,口感没变,但气味比之前香了许多,挺好闻的。”

    “意思是咱们有口福尝尝你们六小姐专门配制的果汁了”沈破浪目光望向沿途滑过的美丽景色,神情懒散接口。

    “呃,那个啊”不擅长交际又过于纯朴的年轻司机吱吱唔唔,这些人都是他家四少的贵客,若直接说“不是”,那真是折了这些公子哥们的面子里子了,可偏他又不能点头说“是”,因为那确实真是六小姐专门给某些人精心配制的,他不敢擅自做主。

    “诶跟你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呢”单令夕善解人意的为他解围,转问他一些如幼儿园小朋友才会问的问题,比如那株为什么比旁边的高秋天了,岛上的树什么时候变秃子

    明明是调笑意味十足的问题,年轻的司机居然会一本正经的详细回答他,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逗得其他人忍俊不禁,凑热闹般一个个绞尽脑汁装幼稚。

    萧香两手兜着果汁,漫不经心的望了一眼身边这些脑门削尖的都市化精英人类与坐井观天的憨直人类,撇过头。

    荫萌外,骄阳似火。

    act06

    花家的“罡邸”座落在岛中心,建筑面积四千余平方米,与如今盛行的私家洋楼别墅不同的是,“罡邸”整体是清末风格“三”字型横路并列前、后、跨三大院,以“后院”为中轴的两端分别置有帮佣居住的小厢房,布局规整,比例均衡,颇有儒家中庸之意味。且住宅与庭园相契,园环宅,宅主园,古朴而雅致。

    其中,前院主屋是清砖原木构架,共三层,二层以上的前、后方分别设有宽挑台,承重柱从一层开始延伸到顶,柱壁与二、三层交接处均伏着姿态各异的麒麟兽;后院主屋为同构架三层内廊式小楼;跨院只两层,屋前园内设精巧的椭圆型荷花池,屋侧设东西两间花厅。

    单令夕等人入住后,主屋客房基本已满,萧香乐得随相貌秀丽的中年佣姨到后院,刚一进大门便见门楣上以隶体刻书一世,想到前院门楣上的“一春”二字,不解,又盯着看了半晌,依然不解。

    走前边的佣姨没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笑道“萧先生”

    “阿姨。”萧香打断她,一团孩子气的挽起薄棉衣袖,裸出一截白晳手臂说道“阿姨,你看你把我叫得寒毛都竖了。你直接叫我萧香就行了。”

    佣姨闻言和蔼的笑了笑,招招手“萧香快进来,屋里凉快。”

    萧香对着那笑容怔忡了几秒,随快步跟进去,好奇的在阴凉的满室古意的大堂内张望,见正厅墙上挂着几幅字,正中最大那幅是以隶体书写的“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敛神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笑逐颜开,问“阿姨,跨院门楣上提了什么字”

    “了字。”佣姨笑道,“晨钟暮鼓,日走云迁,一切皆流,无物永驻。了矣。”

    萧香又一怔,眼中有无法掩饰的惊奇和欣喜。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啊。”佣姨目光投向屋外那被日光照得耀眼的园子,感慨的叹了口气,似自言自语道“来时才二十啷当岁,也跟你这般风华正茂,谁知一眨眼就如明日黄花暗憔悴,无人惜啊”摇摇头,忽然觉得失态,忙掩饰般笑了笑,“走,带你上楼,呆会儿你梳洗完再睡一觉,晚上有得你们玩的。”

    萧香跟在她身上踏上打着腊的结实的紫檀木楼梯,伸手抚摸楼梯扶手上那些雕刻着吉祥纹和花卉的图案,暗自与沈家大宅的作了一番比较,觉得还是这里的物什更显精雕细刻也更古色古香,年代应该也是更久远些,而花家驻岛也不过二十余年岁月,这里的一景一物有这质地倒是挺奇怪。

    “阿姨,这些屋子应该建有五六十年了吧”

    “嗯”佣姨顿足,回头望了望,边走边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抬脚转上三楼直线型内廊,萧香抬头望绘着精致却有些斑驳的旋子彩画的檐架,回答说“我外婆喜欢古典又精致的东西,家里也收藏有一些小物品,她无事便常常拿出来把玩,偶尔去朋友家作客见到或古器店博物馆有展览时见到,她会很高兴把特色记下来,拿回家细细分析,耳濡目染下我也能分辨一些。这些屋子外观都翻修过的吧”

    “是的。”佣姨打开走廊尽头的这间屋子,进去先把南北两面格栅窗打开,从衣柜里拿出寝具边铺床边道“这屋子是最早那任主人建立的,转到花老太爷手上后,他因为对前任岛主的儒慕及对这一景一物的钟爱而未在岛上大兴土木,只就着原来的模样居住使用,一直住了两年多,后来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岛上不知为什么酸雨不断,雨停后,花草树木都没事,唯独屋子外墙被腐蚀得跟和稀泥似的,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看不出原来的古朴雅致的面目,所以才请特殊的修工按原样翻修了一遍。不过,修完后花老太爷连连叹气,说九分形似却只五分神似,其实并不是说修工技艺不好,而是人一旦有了比较,就很难推翻先入为主的执扭观念。”

    “嗯。”萧香点头,靠在窗边看她动作,张口欲言,忽又迟疑了一下才问“阿姨,你在岛上很久了吧”

    “是啊。”佣姨用力一甩,被单“嘭”一声抖开,一簇簇粉红娇嫩的海棠盎然绽放在素白丝薄被面上,惊心动魄的美丽。她用手轻轻抚着花朵,轻声道“有二十三、四年了吧,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初来时什么都不懂,花老太爷见我能读书写字,便让我到书房帮整理书籍或帮他磨墨,就这么点事我也能忙得天昏地暗,那时候,只想着怎么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忘却岛外所有那些烦人恼事,只是,真正当那些人那些事都忘却之时,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似乎每天就为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可这片岛就这么大,我能做的事又实在有限得很”

    “那为什么愿意把青春都耗在这里呢”萧香眼神柔软的望着她。佣姨虽一身简单衣裤,脸上也未染铅华,但举止从容淡定且气质娴雅文气,丝毫不像其他帮佣那般粗陋。

    “一些前尘旧事,不提也罢。”佣姨微垂的眼帘轻轻颤抖,心里因他一句话而激起千层浪,浪头拍打在心头上,激起熟悉的闷疼。愿意么当然不是,如果可以,她也想出去

    看着那几滴晶莹泪珠倏然落在被面上,萧香为自己的莽撞气恼不已,忙奔到她身边,轻拉她衣袖道歉“对不起。阿姨,你别哭。”

    “哭”佣姨愣了愣,摸摸眼下,突然“哧”一声笑了,抬起手胡乱擦了一把,转头拍拍他“没事,人老了就这样,时不时伤春悲秋。说来,我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见着你之后一下子倒了这么多,心里也觉得舒服不少。”

    “我长得很亲切”萧香捏自己的脸。

    佣姨又笑。“你长得很标致,看人时的眼神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也许是因为这样才忍不住跟你絮叨吧。”

    “诶”萧香低声哀叹,揪住松松束起的马尾蹙眉,“也许把头发剪短好一些。”

    “傻孩子。”佣姨见他这样,禁不住手痒的摸摸他的脸,“剪得再短这张脸还是这样,没法改的。”

    “我小时候上学常被人揪头发,那些孩子说我是小妖精,我忍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敢跟我外婆说,后来有一天放学时在半路又被人揪了,疼得我眼泪直掉,回家后我就找剪刀想把头发剪得比那些孩子还要短,但是一看到镜子里自己好不容易养得长长的头发时,又觉得很心疼,不是我为自己心疼,是为我外婆心疼,那是她为我精心养护的,我应该爱护它。而且我还想到,万一荡秋千的时候她想摸我的头发,我没有了怎么办呢”

    “真是个孩子。”佣姨咯咯笑,把两个枕头整齐放好,拍拍床,“好了,去洗个澡再睡一觉,晚点我过来叫你吃饭。”

    “好。”萧香乖乖把小行李包中的衣物拿出来,放在床上,拿了条薄棉宽松短裤便要进浴室,临进去前又转头问已经走到门边的佣婶“阿姨,六小姐一般什么时候醒”

    “今天中午睡得晚,可能五点钟左右才醒。你是她的朋友”佣姨有些惊讶。还以为

    “嗯。她醒来了你能不能帮我告诉她一声或者打电话叫我起来”

    “行啊。”佣姨笑笑,“我先走了。”

    “阿姨等一下”萧香又叫,笑盈盈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姓什么老叫你阿姨阿姨的,出了这门还有别的阿姨,到时要找你也不方便。”

    “我姓韩。”

    “那我叫你韩姨好么”

    “好。”

    act07

    电话铃响时,萧香迷迷糊糊的很有“梦里不知身是客”的错觉,眼还未张手已经习惯性的往左边伸去,抓了个空,又摸索了几下,蓦然弹起身扑向床尾,抓起电话很兴奋的叫“你起来了”

    那头顿了几秒,问“你在等谁的电话”

    “末末。”他垂着头,手指不自觉的抠着被面,满脑子都在想着应该再说点什么然后再找借口挂电话,“韩姨说她一般五点钟会醒来,我让韩姨转告她打电话给我,所以刚才我以为是她打的。现在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我”话没说完,那头已经说时间还早呢,你过隔壁来。

    “隔壁”他愣了半晌。隔壁是指前院

    “起床,开门往左边走六七步就到了。”顿一下又补充“你房间的隔壁。过来吧。”

    “不”萧香只觉得头皮都发麻了。明明睡觉前他还离自己一园子的距离,为什么睡醒来就只剩一道墙的距离了还叫他过去,他宁愿去海里见鳄鱼也不愿单独见他“我要去看末末了”

    那头突然“嘟嘟”盲音,紧接着,敲门声有节奏的响起。

    萧香还拿着话筒坐在床上发愣,脸转向门口,心跳随着那缓沉的“喀喀喀”声响而起伏着,不动不声。过了一会儿,声响变得急骤,隔音效果良好的门板外隐约传来沈破浪低沉有力的声音,是在叫他开门呢,好像还威胁他

    啊萧香哀叫着反身扑倒,脸埋在软软的薄被里使劲蹭了几下,然后不甘不愿的赤足下地,慢吞吞的去开了门,视线停在门外人胸口处,沉默不语。

    “我又不会吃了你。”沈破浪淡淡的揶揄,但心里却是有个小恶魔在张牙舞爪呲牙咧嘴,每次见他总忍不住想叹气翻白眼,这几乎都成惯性了,而且现在看来,这惯性有越来越严重的倾向,这跟他一惯的冷静平稳的个性背道而驰。

    “你不是住前院的么”明明见他们上楼了。

    “嗯。”沈破浪推门而入,顺手又关上,扫了一眼与隔壁房大同小异的房间,目光定在凌乱的床上,走过去坐在床边,捉起被子仔细看被面上绚丽的海棠,转而对犹立在门边的萧香说“这绣品很精致。”

    “”萧香僵硬的点了点头。沈家有两个规模庞大的织染厂,沈破浪会注意到这种一般男人会忽略的东西也是自然。

    “你知道花家是怎么发迹的么”沈破浪翻看被角,果然见到三个柳体字绣鉴,有些惊奇的笑道“民初时的花家仅仅是个叫作花锈坊的外来小作坊,坊主是个女性,自开业没多久,就在诺大的城里揭起了一股蜀绣的流行热潮,据老一辈说,花家绣坊制作的三异绣绣品是一绝,在当时的上流社会风靡一时,名门女仕无不挥重金争相预定购买,偏她们的制品极其有限,争来夺去的结果就是几乎成了权贵们御用的针工局,名利双收。”

    “这件织品是花家出的”萧香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走过去,爬上床盘腿坐着,小心翻看丝被,“既然是千金难买的贵重物品,韩姨怎么把它拿出来给我用了呢弄脏了可不好。你房里也有么”

    “没有。”沈破浪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抬眼睇他认真检察的表情,那头长发松散着垂在前襟上,有些凌乱,不经思索便伸手过去拢了拢,似不经意的问“韩姨是带你过来的帮佣么”

    萧香本还在对他的动作震惊,下一秒听他这么一问,便又觉得自己多虑了,遂点头回答“嗯。”

    “她告诉你她姓韩”

    “是我问她的。”视线飞快扫了他一眼,又垂下,“单令夕呢也搬过来了”

    “他在前院。”沈破浪几不可见的撇了撇嘴角。自己本就不是死缠烂打的那类人,之前在前院也已经入住了,但行李还没整理好就被单令夕一伙人集体赶了出来,理由还顺理成章得很后院现在还没几个人住呢,萧香一个人多孤独啊头儿,不管作为同学,还是作为什么,你都应该代表我们化作春泥去护花

    “唔。”应完后就开始沉默。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干坐着,无言沉默着,彼此心里都想着怎么破了眼前的无形障碍,但谁都徒劳无功。萧香平时迟钝也就罢了,连时时精明清明如沈破浪者此时也脑子灌水泥般僵硬沉重。

    沉寂中,任何声响似乎都变得清晰无比,房间里有空调气流的微弱声响、有只隔着不到五十公分的轻微的呼吸声、有从窗缝里钻入的鸟叫虫呜声和树叶婆娑声、有远处涯下的海浪拍击声甚至皮肤摩擦被面的声音。

    萧香忍不住了,反身扑倒在床上,拉起薄被从脚盖到头,从被里闷闷道“我睡觉了。”

    沈破浪莞然,看看表,好意提醒他“五点十分了。”

    被面动了一下,隔一会儿如软体动物般两起两伏,萧香拥被坐起,蹙眉的盯着电话“怎么还不打电话过来呢,该不会还没醒吧”纯粹是没话找话。

    沈破浪抬眼觑他略显焦躁的模样,深思的问“萧香,你恨我还是怕我”或者,两者都有

    萧香僵了一下,垂首。

    act08

    时光停滞了般,气氛再次沉寂,萧香悄悄掀起眼帘偷觑沈破浪,仔细思索他的问题,心情难得的平静无波。

    三年前的那个多事之秋,他在异乡与安乐、娃娃相依相伴,清苦却觉得幸福,以为不管在哪里,三人都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如果不是意外让被他插入,他和那两个孩子不会以那种方式分离,彼此杳无音信不知生死,安乐不会遭受后来的种种,娃娃的腿不会有残缺,在没找到他们以前,他一直是恨他的。

    但是现在,他们都生活得很好,对他的恨意也已经随时间风轻云淡了,他知道,他当初的本意并不坏,甚至现在偶尔回想起以前那些事时,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而怕,是一直存在的。

    在他心理崩溃的那段时间,他一直悉心照顾,专业的医生找了一个又一个,从身体到心理全面治疗,医药可以治好身体上的创伤,却治不了心里上的伤,是他自身意志太薄弱,悲伤、失眠与孤寂将他彻底打垮了。

    那一天傍晚,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他一个人在阳台上看最后一抹桔色被灰暗吞没,没来由的悲伤不已,脑子混混沌沌的,等感觉到脚疼时,发觉自己正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灌木丛,天已经黑了,正想着怎么回家时,突然被人从身后扑倒,石头般的强硬肉体压在他身上,陌生的汗臊味和难闻的体味让他几欲呕吐窒息,想叫喊挣扎,但已经很瘦弱的身体让他无力抵抗,屈辱感几乎灭顶。他想若自己就这么死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以前还觉得自己还有安乐和娃娃,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孤零零一个人无牵无挂,死了也没什么,但是绝不能以这种方式死。于是他使劲的挣扎踢打,可无缚鸡之力的拳脚没能让身上的强硬肉体松开半分,他绝望了,衣服已经被剥掉,温凉夜风也在凌迟他的皮肤,割开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深可见骨

    等到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正靠坐在一间废弃仓库里,身上披着一件眼熟的西装外套,整体还算整洁,而在场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三个人沈破浪、单令夕、一个身材壮健的赤裸又陌生的男人。

    那男人手脚被捆着,口中塞着一团布,鼻青脸肿的看不出原本面目,沈破浪一脸阴森的拿着一把军刀在他身上划,刀刃所过之处,鲜血喷薄而出,不一会儿便让男人如浴血的魑魅般恐怖狰狞。

    男人惊恐万状的扭曲着脸,眼球爆凸的无声祈求,口中“呜呜”哀叫,但沈破浪连头也没抬,手上的刀依然如行云流水般写划,最后停在男人的孽根处,比划了一下,手起刀落,两声高低不一的叫声同时爆出痛苦沉闷的出自于昏厥过去的男人;惊恐惧怕的出自于他。

    单令夕说男人没得逞,一个捡废弃的老人发现后叫人,几个附近的工人帮忙把男人绑了起来,老人问你话,你告诉他头儿的电话,然后我们就过来了,把这渣滓带到这里来处理一下。

    他僵硬的没再说什么,但恐惧在当时已经埋下,不,或者在更早以前,他一直知道沈破浪是个冷酷的人,即使回家后他对他如往常一般温和,但他的脑子里总忘不了他下刀时漠然的脸,那张脸如此的森冷残酷,几乎让他夜不能寐,时时被噩梦惊醒,梦中那男人一会儿变成安乐一会儿变成娃娃,而沈破浪却在他们身上放血

    时间变成了痛苦的根源,折磨得他神思愈加的恍惚,人愈加的消瘦,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每天生活的意义在哪里,似乎只为折磨,于是他想到了“死”、想到了怎么“死”,他缩在自己的壳里仔细的琢磨着“死”字。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懦弱,那时只是想找个可以费心费神的事来做,而“死”太深不可测太变幻无常,正适合当时的他,孰不知自己在他人眼中已是行尸走肉,直到有一天夜里,他被沈破浪压倒在床上被狠狠侵犯,甚至之后的一段日子他也一直被他压着,直压得他忘了“死”,只想着怎么才能逃离他的掌控

    他成功了,于是有了今天身体健康生活安定的萧香,但是,一直以来对沈破浪的惊惧却没能随时间流逝而消褪,在事隔两年多后突然如此接近的此时,它如狂浪般席卷而至,让他措手不及。

    他笨拙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还没有充裕的时间来调节自己。

    沈破浪抬起手掌覆盖住他微微颤动的眼帘,掰开他紧抓被面的手,挪近,试着搂住他,脸贴近他的脖子,那股独特的淡香味萦绕过来,他突然有强烈的冲动想要丢开所有的理智和冷静放肆一次,不管他僵硬的身体,不管他愿不愿意,就在这儿就这样压倒他侵犯他,让他默默的掉眼泪让他强忍着疼痛不论怎样,都比惧怕好

    “萧香,”他低沉的唤。

    萧香打了个颤,用力握紧拳头不让自己把他推开,轻轻绵绵的吸了一口气,力持平静道“我们还能像上学时那样相处么”见面点头、几不交谈的相处。

    沈破浪没答,抬起头反问“你觉得可能么”

    “可以的。”萧香不敢望他的眼睛,违心说道“像和单令夕、李欧、花四他们一样,这样大家都比较好。”

    只有你觉得好,那些人巴不得把你洗干净绑到我床上。沈破浪戏谑的想着。打过结的绳子即使松开了,结印子却还是在的,哪可能恢复完好无损呢。不过,要是这个单纯的家伙非要掩耳盗铃,那也不是不能配合。

    “那好吧,你说可以就可以。”沈破浪轻松自在的应道,起身,顺便也将他拉起来,“换个衣服去前院吧,六点钟准时开饭,今天花四一家子都到齐了,迟到了不好。”

    act09

    腕表时针不知不觉已经指向五点半了,萧香急忙跳下床去翻衣柜,找出薄衫布裤就要换,突然想到屋里还有别人,立即把鞋袜一同带着闪进浴室,从头到脚把自己弄整洁了,出来见沈破浪正在听电话,便站在门边等。

    沈破浪几乎没开口,只“嗯嗯”应了几声便挂断了,转头道“是田末末打来的,叫你去前院找她。走吧。”

    “她起来了”萧香欢喜不已,“我已经三个多月没见她了,听说她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说不定膨胀得像气球一样了。”

    “你是在说猪吧。”沈破浪笑,边提醒他“楼梯有点陡,注意看。”

    “我又不是没走过。”萧香垂眼望梯面,两步并一步走,每落一步便带起一个沉闷的声响,在宽敞的空间里显得空幽幽的。他有些疑惑道“按理说前院应该是主屋,客人来了应该安排在后院或其他院房,现在倒反过来了,客人全在主屋,附院倒清净得很。”

    “这后院以前是花老太爷居住的地方,你看看屋内这些摆设和字画就知道了。”沈破浪环手指向屋内按风水奇位陈置的貌似黄花梨的各式精雕细刻的家具,和正厅靠墙的雕花博古架上那些一看就知道价值不凡的瓷器及铜器,走近,曲指往其中一个色泽丰润的双耳肥肚景泰蓝瓷瓶上轻弹,“叮”一声,声音清脆悦耳,“贵重物品肯定已经收起来了,而这些东西虽然谈不上价值,但也算是珍品。”

    “唔。”萧香漫应。若是把器物全收一空,那就是间接污辱了客人。花家财势雄厚,此次婚宴所邀宾客无不是生意上往来或至交的好友,若连这点信任和肚量都没有,日后难免不会落人口实让人心存芥蒂。

    两人到前院时,诺大的空地上已经摆了十几张白色大圆桌,桌上各色美味佳肴,客人们围桌而坐,倾耳交谈,场面倒也不觉得喧闹,毕竟这些人都算是有点身份背景的人,大庭广众之下绝不会丢弃表面的矜持。

    萧香自学校的毕业典礼后就再没有同时跟这么多陌生人聚在一起,一时间有些紧张,手掌蜷着,无名指紧压着掌心,下意识的往身边人靠近至少这人是他熟悉的。

    沈破浪微侧头瞥了他一眼,索性拉起他的手腕往中央那桌走去,拉开椅子让他坐下,自己随即也坐在他旁边。

    萧香逐个扫过同桌的这些人李欧、单令夕、花四、汤蔚蓝、李清凉这些都是跟他一同呆了四年的同学,但也仅仅是君子之交淡若水。他从来都不是热情又善于交际的人,没有伶俐的口齿,没有特别灵活的反应能力,没有足够的幽默,没有对时政或新闻话题的敏感,没有对各种流行的体育运动的喜爱,也没有让人亲近的特殊魅力,甚至因为他从小到大都维持着的这副洁净精致的表象,令他不仅与一般同学有距离,同时也融不进作风狂放浪荡的公子爷圈子,他几乎都是一个人,从没有过长久的可以谈心的朋友,更没有过像单令夕和沈破浪之间的纯粹的“死党”友情,他一直都很羡慕他们。

    “果汁要哪种”沈破浪侧头问。

    “嗯”萧香双手拉放桌上,认真的看装在透明小桶内的整齐排列着的颜色各异的果汁,模样像是在考场上做试题般,引得全桌人侧目而视,兴味盎然的看他如何选择。比较了一番,他指着紫色那只桶说“就这个吧。”

    满桌子人面面相觑,蓦然爆出大笑,笑声又引得其他桌的人引颈相望。

    “”萧香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暗恼。

    花四毫无形象的趴在桌上,手臂伸得老长,抬起又放下,不知道是要干什么,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萧香,我总觉得不管隔多少年,你一直是这个样子。”

    什么意思讽刺我长不大么这些人一向爱调侃别人。他没接口,转问“末末在哪儿呢”

    “刚下来没一会儿就说不舒服,又上楼了,还叫我转告你晚点她找你。”

    “怎么会不舒服”

    “七个月的胎儿不太安稳,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你不用担心,听说怀孕就这样,挺正常的。”

    “嗯。”跟一个男人讨论怀孕感觉很诡异,萧香不再说话,接过沈破浪推过来的果汁,啜一小口,确实很甜,口感也很纯正,比市场上那些所谓的“百分百果汁”要好喝得多,娃娃明天来了恐怕会闹着带几桶回去

    “喝个果汁你也能笑成这样”李欧揶揄。

    “花家的果汁与众不同。”他笑道,转向吊儿郎当的花四“你的四夫人呢怎么不带出来亮相”

    “笨蛋。你见过哪对新人结婚前夕还搅一块儿的”花四不正经的笑了笑,“明天就见着了,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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