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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昨天 第3节

作者:吴沉水 字数:23111 更新:2021-12-22 15:59:22

    有意思,这种人最怕情绪隐藏得深,但现在显然有足以吊起他情绪的东西,对成功催眠他的机率就更高。

    我原本认为张家涵此刻抱着我哭既解决不了问题,又拖延了时间,实在没有意义,而且我不喜欢听人的哭声,泪水贴上脖子的温度也有点过高,他抽泣的声音太难听。但现在看来,他的哭泣却显然引发了洪爷的情绪。

    很有趣。

    我决定再观察一下,试试看我的推断,于是我试探着摸上张家涵的脸,擦去他的泪水,问“我只是陪洪爷玩几天,没有危险。”

    “那不是玩,小冰,你不懂,那不是玩,”他剧烈地摇头,痛苦地低吼,“你会被毁了的,我不能让你干这个,洪爷,洪爷我求你,”他抬头流着泪喊,“我求你放了小冰,他什么也不懂,这孩子是好人家的,他还那么小,他还有很好的前途,求你不要毁了他好吗我,我给你跪下了”

    他双膝一屈就要下跪,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但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很痛苦,仿佛双膝弯曲代表一种极大的侮辱,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做我有些愣住,看着他流着泪忍着屈辱的脸,忽然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浮躁,我明确意识到我不喜欢张家涵这样,尤其是为了我这样。

    为什么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近乎陌生的外人,张家涵要自己忍受巨大的痛苦,做违背内心意愿的事

    我不认为我的催眠能有这么大功效,没错,我能让一个人丧失生存的意志,能用心理暗示令他神志错乱,但那么做都有个前提,即我的指令替换了他原本的意愿,成为被催眠对象深信不疑的信念。

    而我对张家涵总共催眠不了几次,我还来不及重建他的心理构造,我根本没尝试将我的指令置入他的潜意识层中,这个事情的发展超乎我的认知,到底是为什么,一个人能在清醒的状态,宁愿违背自己的意愿,忍受巨大的屈辱感,也要来阻止我跟洪爷走。

    我的大脑飞快运转,但我找不出原因,有个诡异的想法突然冒出来,难道说,因为我有限的几次催眠打开了张家涵压抑的某种欲望,现在这种欲望汹涌而出,而我成为它具象化的指代

    不然怎么解释这些

    这一瞬间,我喉咙有些干渴,我的手比我的大脑快一步伸出去,我忽然意识到我想扶起张家涵,这一刻把他弄起来的愿望如此强烈,令我几乎可以放弃催眠洪爷的计划。

    我意识到,无论如何,我也不想看这个男人为我下跪。

    我讨厌这个行为,我看过书,一个西方人在十九世纪写的中国见闻,他将下跪称为中国人奴性的标志。

    张家涵不是奴性,他会做难吃的东西逼我吃,他说很多话来吵我,他惹我不耐烦,可他不是奴性。

    我果断地伸出手拽他,我胸膛里烧着火,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冷又硬“给我起来”

    我力气不够,但我非拽他起来不可,哪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他的意志捣碎我也在所不惜,我贴着他的耳朵厉声说“起来”

    他懵懂地看向我,在我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就在此时,洪爷在我身后冷笑一声,淡淡地说“真有趣啊,你不是要求我吗想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样,怎么不跪了突然骨气又回来了ben,你其实还跟从前一样,一点没变,一样那么贱。”

    我皱眉,他最后一个字的发音是爆破音,加重语气,承载本人也掩饰不住的怒气,我心里一动,握住张家涵颤抖的手,轻声说“他不贱。”

    “不贱”洪爷提高音调,“他十八岁就在这坐,从陪酒小弟做到红牌少爷,不知爬过多少男人的床,这不贱”

    “为什么爬男人的床就贱”我问。

    屋里的人个个哈哈大笑,仿佛闻了化学气体一样笑不可抑,我只得在这些笑声中微微提高声音,重复着问“为什么爬男人的床就是贱”

    刀疤男笑着说“小弟弟,你还真是可爱啊,你知道你这位哥哥靠什么赚钱吗他靠躺在床上被男人操啊,还操出名气,操出名堂来,哈哈哈,咱们整个洪都,谁不知道当年ben哥的风采啊,听说伺候人的本事那叫一个销魂,尤其品箫技术了得,哦,你不知道什么是品箫吧哥哥教你,就脱了裤子舔男人的,懂了吧,哈哈哈”

    他们再度哄堂大笑,我看张家涵即便不是很清醒,却也本能地浑身颤抖,脸色惨败,似乎羞愧到不敢抬头。我再度证实了自己的观点,这些人很奇怪,他们明明以此为生,为什么却要辱骂替自己赚钱的人真是标准混乱,毫无逻辑可言。不过这无关紧要,这些人有什么观念跟我一点关系没有,我只是想观察洪爷的反应而已,我抬头看他,却见他脸上也挂着笑,但那只能算肌肉拉扯,根本与愉悦无关。

    我盯着他问“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爬男人的床就是贱,如果这个形容词关系着一个道德标准,那么道德就不该是单向的,而应该是双向的,我想请问,花钱买他服务的男人是不是也贱”

    洪爷冷笑说“那不一样。”

    “哦,”我盯着他问,“那就是不花钱让他服务的男人算贱了,不知道洪爷你跟他上床,要不要花钱”

    他如我所料怒气显出,我立即抓住机会踏上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说让我陪你玩,其实也是想不花钱跟我上床吧你说,要这么算来,我们俩谁贱还是都贱”

    他呼吸急促起来,扬手就要朝我脸上打来,我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掌,他的力度很大,我险些抓不住,手上挨了好大一下,估计皮肤得发红,但我很愉悦,这一刻正是我等着的,我攥紧他的手掌,盯着他的眼睛柔声说“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单独聊聊好不好”

    他的目光显出迷茫和挣扎,我进一步柔声哄着他说“让他们都出去,我们两个深谈这个问题怎么样”

    他接受指令,平板地说“都出去。”

    那几个男的似乎有些迟疑,我将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轻轻摩挲着笑了笑说“我要只跟你两个人。”

    他点头,重复说“都出去。”

    刀疤男笑着说“那不挡着洪爷逍遥快活了,这小子看着是个雏,要用什么东西后边柜子都有啊。对了,ben怎么办”

    洪爷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有些清醒,我立即加重催眠,踮起脚尖,附上他耳朵说“只有你跟我,让他们都走,只有你跟你想要的人。”

    “只有我跟你,其他的都走。”

    “那我把他扔出去了。”刀疤男拖着张家涵出去,其他两个人退出后体贴地关上门,笑嘻嘻地留下一句“洪爷慢慢玩。”

    屋里只剩下我跟他,我命他坐下,柔声问“你走了很长的路,爬了很久的山,你现在终于到山顶了,周围很安静,视野很辽阔,你觉得安全放松,是不是”

    “是。”他点头。

    “你身在高山,呼吸世界上最纯净的空气,每一口都令你心醉神迷,深呼吸几下。”

    他深呼吸了几下,我问他“现在觉得怎样”

    “很好,”他叹息说。

    我柔声问“看到什么了”

    “有人。”

    “谁你认识吗”

    “一个男人,背着我慢慢走远。”洪爷闭着眼,面容痛苦地说,“我看不到他的脸。”

    “你不想他走远”

    “不想。”

    “为什么”

    “他走了,就不会回来。”

    “你想看清楚他的脸吗”我饶有兴致,“想吗”

    “想。”

    “冲上去,快点,你抓住他,从他背后抓住他的胳膊。”我命令他,“快,你能抓住他。”

    他的身体慢慢挣扎,摇头沙哑地说“不,我抓不住。”

    “你可以的,攥住他的肩膀把他整个板过来。”

    “不,他太快了。”

    “你比他快,机会只有一次。”

    “我,我不想”

    “你要永远不知道他是谁吗”我厉声问。

    “不,”他剧烈地摇头,额头上渗出汗水,迟疑着说“我怕抓不住”

    “快点”

    他一哆嗦,大口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说“我,我抓住了。”

    “好,他是谁”

    他喘气,我万分好奇,凑近他问“他是谁”

    他骤然睁开眼,我吓了一跳,那是一双万分清醒的眼睛,在我想退后的瞬间伸手掐住我的脖子,我骇然挣扎,他一把将我压在沙发上,加大手上的劲道,冷笑说“我抓住你了,小王八蛋,胆子不小啊,敢对我使妖法,说,你他妈是谁”

    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他手劲猛然一松,我剧烈咳嗽,他冷笑着朝我腹部猛击一拳,打得我剧痛无比,缩成一团,然后,他上前揪起我的头发狠声说“这都多少年没人敢这么玩我了,说,你到底是谁刚刚你对我做什么嗯”

    我抬起眼,盯着他说“你看到他了,对不”

    他脸色一变。

    “你看清那个离你远去的人了对不对”我继续说,“你该感谢我,我让你正视你潜意识中最真实的欲望,那个被你刻意压抑,不能面对的欲望。”

    他大怒,挥手就要赏我耳光,就在此时,我迅速拔出我的小刀,奋力朝他挥去,他本能一缩,我却迎着而上,锋利的刀锋耀眼地抵住他的颈动脉。我舔舔嘴唇,兴奋地贴近他说“洪爷,咱们又亲近了,你看看这柄刀子,看得清上面的商标吗”

    他不由自主地瞥向刀锋,我继续在他耳边低语“你看看,上面写着清清楚楚,那是这柄刀的名字,atak,中文叫疯狗,这种刀的设计就是为了割破人的动脉,尤其是颈动脉,怎么样,你感觉到动脉的跳动了吗平时感觉不到的,只有在紧张的时候它才会分外激烈,还有血液流动的声音,你听到了吗它们会说话,说你看看我,看我的脸,看我是谁,看看我”

    他的目光再度迷茫,抓住我头发的手渐渐松了劲,我再接再厉,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看到没有,那是我啊,叫我的名字,你很熟悉的,我们曾经那么熟悉过,你对我说过很多话,你还记得吗,最重要那句我一直记得,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好不好”

    他呆呆地看着我,愣愣地说“我不离开你。”

    我皱了眉头,还真没想到他压抑住的欲望是情感欲望,我还以为是童年阴影,但我决定先不管这些,继续催眠他要紧,这个人意志相当顽强,而且不知道哪里出个小岔子他就会违背指令。我接着说“是吗可是你离开了,你骗我。你早已忘了我,你连我的名字都说不出来。”

    “不,我没忘记,”他摇头,痛苦地皱着眉,“我记得,我记得你”

    “叫我啊。”

    “阿”

    他话音未落,门却突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撞开,我一惊,回头一看,洪爷却已睁开眼,双目清明,他低吼一声,反手一拨一扭,我的手腕咔嚓一声,一阵剧痛传来,刀子早已拿捏不住掉到地上。

    门外一个体型魁梧如山的年轻人大踏步走进,他身上的衬衫还染着血迹,但目光狂野,犹如嗜血野兽一般。看见他,洪爷冷笑一声,将我的手扭到身后,擒住我说“袁少,很久不见,你连敲门都不懂了”

    “哪里,袁某人只是心急着赶来谢谢洪爷在青狼帮那替我美言,您知道,我就是一粗人,粗人要懂得敲门,这不是没办法衬托您的风雅了吗”

    第章

    洪爷用力将我反扭的手一压,立即从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疼痛,我眼前有些发黑,闷哼一声,忍不住皱了眉头。

    腕骨希望只是脱臼,我想,若是骨折,康复所需时间要长得多,且其间手不能使用,这势必会给日常带来诸多不便。

    真麻烦。

    我嫌恶地想转头瞥了眼被扭成不正常角度的手腕,刚一动,洪爷便空出一只手往后一扯我的头发,迫使我下巴上扬,抬起头来直面袁牧之。

    他这么做的目的大概要给袁牧之一种将我掌控在手的威胁。

    因为贴得很近,我感觉到洪爷呼吸在刻意放缓,他在命令自己屏息凝神。我再看袁牧之,他冷静自若地伫立对面,五官线条就如拿切割机切开似的冷硬果断,他盯着这边,尽管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但他的眼神却令我想起我掉在地上那把刀的刀刃部分,黯哑无光,却锋利无比。

    他们在互相戒备。

    就如大型猫科动物,在扑向对手前一刻,偏偏要故作迷阵,或趴下假寐,或悠闲踱步。

    袁牧之看也没看我,继续带笑,踏进一步说“洪爷,小弟这点家务事还能劳您打架惦记着打个电话讨个人情,小弟真是惶恐莫名。我心里头又怕家里人没见过世面,贸贸然来您这别做点什么不合适的得罪了您,这不,马不停蹄赶了过来,也没留意您正忙着,请别见怪。”

    洪爷不冷不热地说“袁少,你不用跟我兜圈子,我帮你是跟这小子谈好的条件。他陪我一礼拜,我将你跟你兄弟从青龙帮那保出来。可我电话刚放下,这孩子就不着调地反悔了。洪都开了这么些年,就没这个道理。我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冲着这孩子这张脸,我还真没那么好兴致搅和你的事。你也知道,我洪某人平生最怜香惜玉。但这孩子就算长得再好,也得讲规矩不是无规矩不成方圆,要都像他这么过河拆桥,咱们在道上往后还怎么混你说,这么拎不清的孩子,是不是该打打屁股,教训教训”

    袁牧之岿然不动,淡淡笑着说“您说得都对,我今天来不是替这孩子说话,我就是来表个态,洪爷大人大量,可千万别为了个不着调不懂事的,误会了我事小,拂了您教导的一番美意事大,您说是不是”

    洪爷笑了“难得袁少明白事理。”

    “好说,洪爷是牧之敬重的人物,要因为这点小事伤了咱们之间的和气,我罪过可就大了。”

    两人一起空洞地笑了几声,我听着听着忽然觉得有点犯困,明明两个人紧张得肌肉都绷紧,却偏偏要说这些我听不大懂的话。我不安地动了动,开口说“别扯头发。”

    两人均一愣,我微微侧头,对名为洪爷的男子认真建议说“人体毛发隐藏螨虫细菌,很脏。揪着头发像书里描写的女性打架方式,不适合你。”

    洪爷呼吸一顿,袁大头却没忍住,扑哧一笑破了功。我照例不去理会他笑什么,继续说服洪爷“你放开,我手腕断了,不可能跑。”

    “闭嘴”洪爷咬牙切齿地说,顺便用劲一压,我忍不住“嘶”了一声。

    实在太疼了,疼得我都感觉心脏缺氧,浑身毛孔有种虚空的凉意,过了片刻,我才意识到那是冷汗。

    我从没受过这样的损伤,被囚禁的年月没人从身体上虐待我,在查理那就不用说了,查理不会对我使用暴力。就连没怎么接触的张家涵和袁牧之,也没朝我动过一根手指头。

    我的四肢骨骼发育比同龄人晚,且瘦削修长,无法形成块状肌肉,力度什么的更是无法可想,那是因为我在成长期缺乏足够的营养和运动所致。在那么漫长的年月里,光是保持它们灵活自如就已经很不容易。

    今天的事看起来,我的骨骼想必也不结实,当然不排除洪爷是个擒拿搏斗的行家,对如何掰断人的手脚有专业认知。

    事到如今,我只能在剧烈的疼痛中不无遗憾地想,如果袁牧之晚点来,或者干脆不来就好了,那样我就有足够时间催眠洪爷。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重组这个人的记忆,他不是压抑着内心欲望不肯表露么那个欲望肯定违背了他神志清醒时的价值观,如果有机会,我非把他的潜欲望具体化,指示他将之视为人生目标,看他会不会在价值观和欲望的极度分裂中发疯。

    那样想必会很有趣。

    “袁少,既然你通情达理,那我也好说话,这小子我就勉为其难,替他家大人教育教育,这个教育场面你如果有兴趣,不妨留下来一块看看,放心,洪都这么些年,别的没有,这些不听话小野猫的招数还是挺多,想当年阿ben也受益匪浅,不然怎么可能爬到头牌的位置”

    袁牧之眉毛微微一跳,这是他怒气勃发的征兆。我微微眯眼,立即闷哼一声,咬着下唇,表示被洪爷弄得很疼。这个做法果然令他眼中积攒的怒气又深了些,虽然不知道他生气什么,但我能确定,他不愿意留我在这。于是我抖着声说“不要”

    “不要”洪爷愉快地笑了笑,抬起我的下巴说,“现在知道怕了晚了,小宝贝,瞧着小脸白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你只会这些吗”

    他微微一愣,我柔声说“你只会这么对我吗你从来没对我好过,现在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你不知道我也会疼吗你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你不是说不离开我吗原来你所说的不离开,就是留我在这折磨我吗”

    “不”他眼中有些迷茫,下意识摇头说,“不是”

    “你弄断我的手,还说要当着别人的面折磨我,”我用陈述一件事的口气缓缓地说,“你说还有很多花样,就像我只是舞台上供人娱乐的小丑,你怎么折磨都无所谓。可是我也是个人,你忘了我也是个人吗你渴望的东西我也渴望,你想拥有的感情我也想拥有,你害怕的变化我也害怕,你怎么能只把我当成一个低贱的玩具,一个供人玩乐的物品”

    洪爷眼神迷茫,渐渐涌上一阵痛苦和懊悔,我贴近他的耳朵说“你明明舍不得我,为什么要让我离开,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忘掉我,你忘不掉我的,我就在你的心里,我长在你的血肉之内,你无论怎么样也抹煞不了我的存在,我对你如此重要,重要到你废寝忘食的地步,你根本抵抗不了对我的思念,是不是你一直想着我,是不是”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张着嘴,似乎想反抗,但却又情不自禁想沉溺,我朝一旁有些呆愣的袁牧之使了个眼神,他猛然领会,趁着洪爷出神的瞬间,一个飞扑过来,一肘一击,将洪爷打翻在地,顺手将我搂进怀中,另一只手已经掏出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洪爷的太阳穴。

    这个过程千钧一发,但袁牧之难得与我心意相通。我满意地冲他点点头,略微挣了挣,想脱离他重死人的粗胳膊。可我刚一动,他就收紧胳膊,沉声说“别动。”

    我皱眉,他继续说“别跟我说话,事情还没过呢,回去再找你算账,现在闭嘴乖乖听我的。”

    他拿着枪煞气十足,好吧,拿枪的人比较有话语权。我于是决定暂时不得罪他,他用力拿枪管抵住洪爷的头说“洪爷,对不住了,咱们这笔账还是要重新算算。”

    洪爷脸色发白,似乎还没从我刚刚的催眠中清醒,一直在微微发抖,我伸出手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他回过神来,目光凶狠地盯着我,全然不顾指着他的头的手枪,咬牙问我“臭小子,你他妈的,你他妈的使了什么妖法”

    我淡淡地问“你看到他了”

    他剧烈地喘息。

    “你想起了很多事对不对很多你命令自己忘记的,似乎也已经忘记了的事情,”我说,“人的记忆构成很奇妙,有些东西你越是压抑,它越会反弹,你慢慢会发现,自我意志并不是那么管用,往事会一点一滴吞噬你,逼着你正视它们的存在”

    “我他妈杀了你”他低吼一声,就要扑上来。

    “别动”袁牧之的枪管指着他,微笑说,“洪爷,我要是你,我该考虑一下这把枪不是玩具枪。”

    “哦难不成你敢在洪都打爆我的头”洪爷冷笑说,“你只要这么做,能不能出去还是个问题。”

    “如果你指的是律哥他们,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已经撂倒了,”袁牧之笑呵呵地说,“律哥身手不错,可惜正搂着个娘们亲热,脱了裤子不是我的对手。放心,我没杀他们,毕竟我也欣赏忠心耿耿的弟兄。”

    洪爷冷笑说“你一晚上得罪青龙帮和我,我倒想看看,明天道上还有没有袁少这号人物。”

    “不敢,所以我想跟您谈笔生意。”

    “我不缺钱,不缺人,我没兴趣在被人拿枪指着脑袋的情况下谈生意。”

    “你有的,”袁牧之笑着说,“我跟您谈的,是青龙帮。”

    洪爷眼睛一亮,问“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袁牧之笑着说,“我就不信,这块肥猪肉挡着洪爷这么些年,咬不着吃不到,您心里就不惦记着。还是说洪爷开娱乐场开出境界,觉得这花花世界也就不过如此,那当袁某人多话。”

    洪爷笑了笑,说“有点意思,不过我有个条件,”他冲我扬了扬下巴,“把这小子给我。”

    “对不住,这孩子是我弟弟,您该知道我这人别的脾气没有,就是爱护短,家里也不是穷得揭不开锅,没有把自己弟弟抵债弄到洪都的道理。”

    洪爷咬牙盯着我说“不把这小子留下,一切免谈”

    “难道您想逼我动您”袁大头咔嚓一声,将手枪保险打开。

    我正被袁牧之搂得很不耐烦,他身上的味道不好,夹杂着汗味和血腥味,而且我手腕很疼,有点站不住,很希望能离开这找个医生或者医院将该处理的处理了。听到这,我插了句嘴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洪爷明显一顿,我接着说“你没说。”

    他狠声说“你他妈知道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具体细节一概不知。”我淡淡地说,“不过如果你留下我,不用五分钟,我一定会什么都知道。”

    他眼中有惧色一闪而过,片刻之后脸色狰狞,看着袁牧之说“这个祸害你确定要留着”

    袁牧之顿了顿,沉声说“我说了我护短。”

    我的手已经疼到麻木,必须马上处理,我想了想,还是对洪爷说“抵制欲望是没用的,不如直接处理它。”

    “处理”他咬牙骂,“你他妈懂个屁”

    “我是不太明白,”我承认。

    “行了,别再说了”袁牧之制住我,扬了扬手枪说,“洪爷,咱们的事您到底要不要给拿个准主意”

    洪爷阴沉着脸,转过头,过来一会用冷静的口吻说“明日我们再详谈。另外,别让这小子落单,否则我一定抓了弄瞎他的眼睛,把他卖到东南亚的妓寨里头去”

    袁牧之笑了,收起枪,真心诚意地说“谢谢您。”

    他搂着我往外走,忽然听见洪爷在我们身后说“等等。”

    我们一起转身,却听见洪爷微微仰着头,不知看哪里,半响才幽幽地问“你说处理,第一步怎么做”

    袁牧之皱眉,我说“很简单,认识它。”

    “就像认识一个陌生人那样”

    “是,就像从未听说过那样,不带任何既定认识和判断,重新认识它。”

    他呆呆地想了想,随后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吁出一口气说“快滚吧,趁着我还没后悔。”

    袁牧之立即推着我往外走,走廊灯光闪烁不定,音乐和寻欢作乐声已久喧闹,我忽然脚下一软,他一把拽住我胳膊问“怎么啦”

    “好像,”我微微喘气,“有点犯病”

    “他妈的,”他低骂了一句,“你这小王八蛋就是给老子找麻烦的。”

    我想说犯病时间不是我能控制的,从根本上讲与我无关,但我已经开始觉得眼前发黑,忽然间,整个人天旋地转,被他一把扛了起来。

    “现在怂蛋了,刚刚的能耐呢你他妈别以为老子真护短,我是看着张哥的面子,操,赶紧得把你弄出去,张哥在外头不定着急成什么样。”

    如果没有昨天

    作者吴沉水

    第章

    我在迷迷糊糊中被袁牧之弄回去,我并不是神智昏迷,只是身体与意志似乎被剥离开,身体软绵绵如一张废弃的旧被子,而精神漂浮其上,不过不能离开。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的精神能自由自在离开躯体,那大概就是死亡的时候了。对于那个我并不畏惧,就如我说过的,没有意义的生命,存在的必要性几乎连百分之一都没有。我没有找到人的存在中可称之为意义的东西,我很认真地巡视过自己的内在和外在,我在囚禁与封闭中过早地消耗掉身体内部积极的能源;而由于长期处在精神高度警戒和超常压力中,我又形塑成对世界的根本性质疑,到了今天,无论是康德还是马克思,无论是弗洛伊德还是拉康,都无法拯救我。

    克尔凯郭尔曾经说过,人生三段论中最高的指引是宗教,但我从未信仰过任何宗教,我只能大概想象那种对超乎自身的精神力量顶礼膜拜的虔诚,我想人完全将自己交付出去的状态大概能最真实地接近所谓的幸福,可是宗教就算有如此超常的力量,它们对我来说,还是来得太晚。

    太晚了。

    我并非没有情绪,只是情绪这种东西在囚禁的漫长岁月中成为无用的东西,我跟守卫在门外的雇佣兵,我跟那个神秘的雇佣人囚禁我的人,我们之间就是一场激烈的心理战争,看谁先崩溃,看谁先暴露脆弱的一面,为了不至于发疯,我必须剥离自己的情绪。

    那是在一次次撞墙后的觉悟。

    我不能令他们胜利,我并不憎恨他们,也谈不上厌恶,我只是觉得这既然是场战争,那么不到最后一刻,我就不能认输。

    结果他们有人被我催眠了,有人在我长久的心理暗示下走向自杀,有人最后自动打开了囚禁我的牢房,帮助查理将我弄出去。我在出了那间地下室,真正接触到阳光的那一刻,诧异于光线的温度,和风的质感。

    原来世界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的四肢虚弱到极点,后来在查理的实验室里电击了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腿部神经,再练习了许久,才学会行动如常人。

    与此同时我也学习语言和人类社会的一些普通常识,比如怎么用电器,怎么去商店买东西,怎么用货币,怎么使用计算机。

    我的情绪有些回来,尽管很少,我还是能感觉得到,尽管在理性的层面上我常常不明白这种反应是为什么,我无法溯源,但我在学习。

    漫长的孤独的生涯,让我至少掌握一项技能,那就是学习。

    情绪回来的一个后果就是令我想起一些东西,一些我原本压抑着不去回想的记忆,在睡梦中,在意识层最薄弱的时候,它们常常会以只言片语的形式出现。

    比如我常常会梦见一个女人,我在她手里是个孩童,她将我抱在怀里,在靠近心脏的地方,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几乎能听到她的心跳声。她对我笑,那些笑容仿佛如汩汩流动的透明的泉流,没有抑制,慷慨而无穷无尽。她是一个年轻女人,有漂亮的黑色瞳孔,柔软白皙的脸颊,阳光照耀在她脸上能清晰看到嘴角金色的绒毛。

    我还梦见另一个女人,年纪稍长,长年劳作的妇女,有粗壮的胳膊和长了老茧的手。但她的手同样很暖和,她跟我站离了一定距离,一直在拍着手,笑着,鼓励我朝她走过去。

    我迈着小短腿,我低头,我的腿很白很嫩,是婴孩的腿,似乎裤裆还开着,风凉飕飕地灌进来。睡梦中的我不愿意走,蹲下来哇的一声哭了。

    真是令人厌烦的孩子。

    我对曾经婴孩的我下了这个判断。

    有人在呜咽着哭泣,那个人一边哽咽一边柔声对我说“小冰,忍一下,会有点疼啊,忍忍就好了。”

    很吵。我侧过耳朵,手腕被人抓住,随即咔嚓一声,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

    我疼得大叫一声,全身跳起,立即被谁抱紧按住他怀里,我的脸贴近他的胸膛,我又听到人的心跳声,这一次的雄壮有力。

    他低声在我耳边说“好了好了,没事了啊,手腕接上了。疼是吧疼就对了,最好疼死你,让你下次再逞强,小祸害”

    “行了,大头,别骂他了,药怎么贴啊”

    “我来。”

    我的手被人抓起,动作轻柔,手腕被敷上清凉的膏药,然后被人拿绷带缠绕起来。另一个人说“袁哥,他身上有瓶药,是不是该给他吃啊”

    “嗯,给他吃吧。”

    “多少”

    “先给一颗。”

    他们把我扶起,掰开我的嘴,塞进去一颗胶囊。我认得是我平时服用的药,于是努力吞咽了服下。药效很快,我觉得一阵真正的疲惫袭击上来,我想睡了。

    “眉头展开了,看来挺管用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上我的眉头,“这孩子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乖啊,睡吧,睡醒了哥给你做好吃的。”

    “张哥你别把他当小孩,我觉得他来路不清,而且他还连累袁哥跟洪爷动了手,我觉得咱们对他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浩子,你怎么说这种话,他为什么落入洪爷的手还不是因为你,你真是”

    “但他不也没出事吗”

    “手腕都被掰脱臼了这叫没出事啊要不是大头去得及时,谁知道小冰会被洪爷毁成什么样,我,我想起这个就心疼,这么好的孩子,差点就,都是我的错,我真是昏了头了带他去洪都那”

    “张哥,别自责,小冰不是一般人,就算我不去,洪爷也未必能在他那讨便宜。”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反正你记得,他不简单,浩子你也是,别惹他,不然连我都救不了你。”

    “切”

    “我不管你们说什么,反正小冰拿自己换你们俩出青龙帮那个场面是我亲眼所见,你们不知道感激就算了,人家一个跟你们素昧平生的好人家的孩子,连洪都那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肯为你们做到这一步,你们自己好好想吧”

    “张哥,你也会说我们跟他素昧平生,那凭什么他为我们做这些啊”

    “闭嘴都别吵了。出去说吧,小祸害要休息,无论如何,他没害咱们,我袁牧之是欠了他一人情。”

    他们总算肯离开我的周围,还我一个清静的环境。我闭着眼陷入深深的睡眠中,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梦境中,我来到类似冰原那样荒芜的地方,又冷又饿,正找不到食物。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咆哮,我一回头,一只毛茸茸的怪物冲我扑了过来。我冷静地握着我的疯狗刀对着一头袭击我的怪物狠狠插过去,那头怪物呜咽一声轰然倒地,可它渐渐变成一具人形,而且长得跟我一摸一样。

    他嘴里淌着血,笑得古里古怪,一边笑一边说“你看,你杀了你自己,哈哈哈,杀了你自己。”

    我心里狠厉异常,居高临下地举起匕首,狠狠朝那个我继续刺去。

    它身上的伤口无一例外崩裂到我身上,我低头看着自己,胸膛腰腹逐渐渗出鲜血,在那个我咽气的同时,我也倒地不起。

    这个梦异常真实,真实到我心里骇然。我奋力睁开眼,眼前一片熟悉的景象。我呆滞了十五秒,才慢慢认出,这是我来这个时空后一直呆着的房间。有老旧的家具,破了一块玻璃的窗户,硬木板床,身上盖着的是有阳光杀死螨虫味道的棉被。

    袁牧之居高临下,犹如梦中那个举刀的我那样冷冷看着我,他的眼神冷冽到我几乎要怀疑下一刻他会从身后掏出一把刀冲我刺下。就在此时,他开口说“你醒了。”

    他用的是陈述句,不需要我回答。

    “醒了就好,我有几句话单独跟你说,”他盯着我说,“我不管你对洪爷做过什么,是妖术也好,是迷魂术也罢,或者你用了药,总之我不准你对张哥用,明白了吗”

    我眨眨眼,没有说话。

    “张哥是真心对你好,看他面子,我暂时不动你,但你若敢对他不利,我不介意把你这双漂亮眼睛挖掉,然后把你卖给有施虐嗜好的变态手里。”

    我淡淡地说“听起来很可怕。不过你和那位洪爷,为什么都想挖了我的眼睛”

    他盯着我,冷笑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用这双眼睛使妖法”

    “你错了,”我轻轻摇头说,“关键根本不在眼睛。”

    “那是什么”

    “是人。”我说,“对人的理解,对心理结构的分析,对微表情和下意识动作的观察,当然完成这些部分地需要通过眼睛看,但眼睛不是唯一获取信息的方式,不信你试试看。”

    “闭嘴小祸害,你以为我不敢”

    我看着他说“你意志坚定,行动力强,性格刚毅果敢,我不认为你有什么不敢的。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

    “没必要吧,”我闭上眼,疲倦地说,“我要再睡一会,呆会我想吃那种加了很多水的米饭,有时候张家涵会在里头放鱼和青菜的。”

    他微微一愣,随即说“臭小子,那叫粥好不好。”

    “哦,这东西我以前没吃过。”我说,“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东西煮得像人体分泌物,但奇怪的是,现在我想吃。”

    第章

    我在醒过来的时候如愿以偿吃到加了很多水的名为粥的米饭,里头还放了我能接受的雪白鱼片和绿色的小花一样的植物细茎。张家涵不知道为什么听我说要这种明确的食物高兴得脸都红了,我见他不停拿手擦着围裙,这是明显地掩饰内心悸动的举动,然后他一直不安地看着我,看着我一口一口用左手将碗里的东西舀到嘴里。

    “慢点吃,烫啊。”他说。

    我迟疑了一下,吹了吹气,表示就算烫我也能处理,但他还是锲而不舍,继续说“要不还是张哥喂你吧,你看你用左手也不方便,好不好啊小冰”

    我没被人喂过,觉得也许那样比较省力,于是我权衡了一下,最终点点头。他立即笑开了,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他适合这样笑,我也爱看,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这么笑总想提出进一步的要求,我几乎没试过向谁提要求,但他的笑容引发了我这种欲望,我于是说“要加那种咬起来会响的又咸又甜的东西。”

    “什么又咸又甜的东西”

    我实在懒得描述,于是提醒他“有一天早上喝这种多水的米饭,你硬要我吃的。”

    他恍然大悟,笑着说“哦,那个腌萝卜啊,你喜欢”

    我不解,问“这不是一个程序吗这碗东西和那个腌萝卜,不是必须放在一起的吗”

    “不是的,”他微笑着说,“可以分开吃,我是怕你吃不惯粥,有点小菜会更好。”

    原来如此,我有些遗憾。

    “还是想吃吗我给你拿。”张家涵伸出手,似乎想摸我的头,我侧脸避开,郑重对他说“别碰我。”

    “臭小子,你睡床上这几天哪天不是我帮你擦洗啊”他笑骂说,“毛还没张齐跟我装什么成年人。”

    “我成年了。”我纠正他,“已经十八。”

    “知道了,小大人。”他笑呵呵地走出去,我正低头寻思他所谓的擦洗是什么意思,就看见他从外面走回来,手里拿了一个小碟子装了我想吃的东西,放在床头的桌子上,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递到我嘴边,用一种柔和的语气说“吃吧,啊。”

    我张嘴含住,低头翻开一本读物,这是我这间屋子找到的仅有的几本书,老旧泛黄的书页,翻开来一股霉味,可见多年无人翻开。不过我认为我找到一本有趣的书,一本被翻译成中文的英国小说,名叫大卫科比菲尔。

    我一边看书,一边享受张家涵的喂食。他显然很适合干这个工作,因为他喂到我嘴里的东西无需担心温度,也无需担心份量,总是恰好一口,不多不少,能立即咀嚼吞咽,而且每一口都会咬到鱼。而差不多每隔十口,他就会给我咬一口脆响的腌萝卜,这让整碗粥的味道愈加提升,就连我这种对口腹之欲没有兴趣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口腌萝卜恰到好处地支持我的食欲,令我能继续喝下去粥。

    这本小说拿来练习我的中文很不错。因为故事写作的背景我很熟悉,那个英国老头所表达的有关人道主义那套观念我也很熟悉,我不熟悉的只是文字,但文字用一种生动的形式组合起来,立即令其枯燥程度大大下降。我一开始读得有些艰难,但慢慢地,速度就能逐步加快,等看到男主人公长大成人时,我已经能相对流畅地翻阅它了。

    “这是我们在福利院时别人捐来的,被当成奖品,”张家涵凑过来瞅了瞅然后说,“大头赢了那个什么比赛,这本书就奖给他了,没想到他居然还留着,怎么放我这边来了,我都不知道。”

    我瞥了他一眼,说“很有趣的故事。”

    “是吗”他安静地微笑着,“我没看过。从前是没时间看,很多活干,也忙,后来就算有时间,也没那个心情,看看报纸就不错了,这本书是不是挺难读的”

    “还行,”我含住他喂来的粥,嚼了嚼吞下后说,“讲好几个人的成长,还有英国十九世纪的社会状况。”

    “呵呵,我一看到那么大段大段的字就头疼,”他有些赧颜地低下头,“我不是读书的料,不过也没什么机会读,初中毕业后就没再继续念了。”

    我想初中大概是这里的一个比较初级的学位,但不理解他为什么会露出羞愧的表情。我用左手点了点书页说“写这本书的英国人也没初中毕业。”

    “什么”他大大惊奇了,“写出这种名著的作家不都是伟大的人吗”

    “大概伟大什么的跟初中毕业与否无关,”我如实地说,“书上说他十岁就不得不自己谋生,十一岁做过童工,十六岁正式工作,做过很多职业,我不知道维多利亚时期英国有没初中这种学校,但就算有,这个人肯定没进去过。”

    张家涵高兴了,问“真厉害啊,这样他都能写这么长的书。”

    “厉害吗”我歪着头想了想说,“可能是厉害,不过我还是看不出写书与上学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

    张家涵呵呵低笑,眼睛很亮地看着我,哑声说“小冰,你是在安慰我吗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我大惑不解,反问他“我安慰你了”

    “不是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睫毛很长,阴影垂在脸上,他沉默着,过了一会,才抬起头,眼眶微红,吸了吸鼻子强笑说,“可惜张哥没有早点认识你。”

    我心里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似乎有点酸楚,又有点什么压着心脏令我微微难受,我不耐地将书页翻得哗啦作响,他回过神来,将碗里剩下的那点粥舀到勺子里,喂到我嘴边说“快吃吧,都凉了。”

    我低头吃了,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认识就认识,早晚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但张家涵却愣住了,他咬着下唇,慢慢把碗放到小桌子上 ,不知想到什么呆呆出神,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我不是一生下就是孤儿,而是后来父母死了,家里没人抚养我了才成了孤儿的,小冰知道什么是孤儿吗”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也是孤儿。我点点头。

    “我在一家福利院长大,这种机构,你就不能指望它像天堂,但还好它也不像地狱,吃的管饱,穿的虽然是旧衣服,可也够暖,只是除此之外,要再多的东西就没有了。”他幽幽叹了口气,脸上浮现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轻声说,“可是很奇怪,我其实觉得那的日子还不错,至少小伙伴们在一块,你也不比我强,我也不比你差,挺好的。”

    “我跟大头浩子他们就是这么认识的,大家有相依为命的交情。我把他们当弟弟,但我知道他们不是我的亲弟弟,因为我自己有过一个,他长得很漂亮,小小的,又白又软,我父母还在的时候,我最喜欢抱他,母亲就在后面笑着骂,家涵,你小心点,别摔到弟弟。”

    他的声音一下哑住了,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这个就是我对我父母家人印象最深的片段了,家里出事时我还太小,就算想记住也记不住。父母不在后,我弟弟也不知道被谁送哪去了,我想找他,可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那天我看到你,我忽然觉得就像他找到了,我知道你不是他,年纪不对,我知道,你不用拿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我,”他苦笑了一下,说,“我心里清楚着呢,但我每回看你都忍不住想,那孩子要是在,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是不是跟你一样干净好看是不是也这么酷酷的小脸上不带表情是不是也是说话能噎死人,但其实心底很好很善良他要跟你这样身体不好,晕大街上有没人帮他呢他要跟你似的,想喝个粥吃个腌萝卜,有没人照顾他给他做呢”

    我皱着眉头,万分不乐意被人当成移情对象,但不知道为何,他诉说的语气中夹带的悲伤令我不能打断。

    “我还想啊,你别笑话,我还想如果他一直在我身边,我一定不会跌份去帝都做那种事,我,我一定舍不得让自己的亲弟弟丢人现眼,我毁了自己不要紧,我一定不会舍得去连累他的名声,多少钱,给多少钱都舍不得”他哽噎了,垂下头,继续说,“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从那种地方出来,就算装的再像个普通人,可这芯里都烂了,能瞒得了谁,不过是自己哄自己玩罢了”

    我冷冷打断他“既然你这么介意,那你当初还去去了你就必须承担后果,这不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态度么”

    他一下哑住了,抬起头,白着脸,近似绝望地问“小冰,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

    我不耐地挥了挥那只没受伤的左手,说“是你自己瞧不起你曾经干过的职业,你的价值观跟洪都那些人一样,尤其是那位洪爷很一致。我确实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他们的价值观,明明只是一种职业,他们也靠这个赚钱,你也靠这个赚钱,一张纸币拿出来分成两份,却偏偏要说你拿的这份比他们拿的那份低贱,简直逻辑混乱,莫名其妙,难道纸币这种东西不是纸币不具备它广义上的流通价值倒带上道德价值,我看了这么多书,就没哪一本说过有道德价值这种东西存在”

    我想我大概是跟一个啰嗦的人呆久了,连自己也不由变得啰嗦,真是令人生厌。我果断打住,瞥了张家涵一眼问“你喜欢洪都那帮人”

    “不,”他立即摇头,带了惧色说,“我,我怎么可能喜欢”

    “那就拿出跟他们不一样的价值观来。”我盯着他的眼睛,正要一本万利将他彻底催眠了省得以后再拿这种愚蠢的问题来烦我,却听见门外传来几下掌声。

    我抬头,发现袁牧之带着那位名为浩子的少年站在那,鼓掌那个是浩子,他大声说“对啊,他说得对,张哥,你早该这样嘛”

    袁牧之没说话,却拿那双视线锐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眼神令人发毛,我好奇起来,忍不住就想探究他这么古怪的眼神源于什么心理原因。

    但此时他却冲我笑了,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我撇过头,心想同样是笑容,张家涵的令我喜欢,袁牧之的恰好相反,我见了只想直接建议他不要笑。

    第章

    袁牧之幸好笑的时间并不长,在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下,他的笑容维持不了十秒钟就消失殆尽,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古怪的表情,类似有些尴尬,像躲闪眼神,但这种躲闪转瞬即逝,然后他迎视我,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眼睛,眼底涌现迷惘,兴奋和些许喜悦。

    就如我观察他总有新发现一样,我想他观察我也是如此。

    如果此时只剩下我们二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尝试催眠他,但房间里还有张家涵和名为浩子的少年,我不无遗憾地微微叹气,低头继续翻看我的书。

    “张哥,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放心,做兄弟的我们几个谁介意过外头谁他妈敢说你一句不中听的,老子打得他满地找牙你看你看,我最近跟袁哥学了几招,很管用的,青狼帮好几个人都打不过我”

    “那是人家看在大头面子上不跟你动真格的,”张家涵没好气地骂,“你还好意思提这件事,你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啊青狼帮是什么地方,你吃了豹子胆就敢去招惹他们”

    “行行,我错了我错了,”少年忙举手投降,哀求说,“张哥你行行好别再见一次念一次了,哎呀,我还没吃晚饭呢,你这有吃的没张哥你这偏心眼了啊,自从这小子来了之后我都多久没吃你给我做的东西了。”

    “小冰身体不好,又为你们受伤,我照顾他难道不是该的啊”张家涵站起来,把喂了我吃过的碗收走,对浩子说“行了,厨房里还有粥,你要饿了我给你舀一碗去。”

    “哎,张哥最好了。”少年立即眉开眼笑。

    “臭小子,”张家涵笑骂了一声,转身走出房间,临了又回来说“浩子你跟我来,帮忙唰碗,别只会吃不干活。”

    “啊,为什么又是我。”浩子怪叫一声,却瞥了袁牧之一眼,袁牧之冲他微微点头,他尽管满脸不情愿,却还是磨磨蹭蹭地跟着张家涵出了房间。

    我没有真的在看书,只不过把书拿在手里翻着,如同一个屏障,有了这个,我便可以按兵不动地留意房间里这几个人。我想他们俩借故走出去应当是有理由的,也许袁牧之接下来有话对我说,而他说话的内容不适合第三人在场。

    我合上书,静静地看着袁牧之,等待他说话。

    “你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他轻轻一笑,问道。

    我并不喜欢猜测谈话的内容,我喜欢揣摩的,向来是谈话的动机。于是,我诚实地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好奇吗”他用逗弄家畜的口吻问,“我会对你说什么,你好奇吗”

    “不。”我果断地否定。

    “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都该很好奇,反叛,认为既定规则都是狗屎,自以为是,跟父母没法好好沟通哪怕一分钟,觉得上一代人的所有经验都不值一提,你难道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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