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眨巴下疲惫酸涩的眼,顾不得沉重无比的脑袋,心中单纯的焦急,他还记得自己准备跳楼自杀的,但是最后还是放弃了,他也记得当时收住脚的自己,浑身都害怕的哆嗦,身心都像被掏空了,疲惫得连一个指头都抬不起来,最后,他在天台上睡了过去。
哪怕此时秦越在医院醒来,也无法承认自己是晕了过去。
但是秦越着急了,自己怎么睡到医院来了,而且都是洋人的医院。
秦越挣扎着想撑起来,他努力想抬起头,想动一动手,却愕然发现自己浑身疲软无力,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觉直击心坎,为什么昏睡一场,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洋医生激动的手舞足蹈,亲切的对秦越巴拉巴拉说了一堆,秦越只能转动眼珠子,却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他虽然也学了英语,但是上课是上课,跟真人交流却像听天书一般,只觉得一个词都听不懂。
医生说的口干舌燥,围着秦越上上下下检查一番,给他喂药,输液,几次想张口说话的秦越,不知不觉的又累得睡着了。
当秦越再次醒来,病房的窗帘被拉开了一半,窗外温和的阳光温温柔柔投射在病床上,映在他苍白的脸上,倒影在他眼中的世界无比晴朗。
他看见了窗户边熟悉的背影,只看一眼,就烫得他流下了眼泪。
“妈”
秦越的声音低哑怪异,卓莲枝却还是听清了。
她回过头来,快步走到床边,喜悦道“越越”一喊完,却是喜极而泣。没有人比她更期待秦越的苏醒,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等待的痛苦,没有人比她更恐惧闭上眼的沉寂。她曾经在静静的等候里对自己说,哪怕秦越睡一辈子,她也要天天守着,守到她老死的那一天。那时候她以为自己无比坚决,可以比谁都坚强,可以比谁都有毅力。
可是现在她才知道一分一秒的可怕。
当老天已经给你曙光,你无法再适应无尽的黑暗。
哪怕一秒,都足以令人疯狂。
秦越怔怔望着哭泣的母亲,心中原本的那一点喜悦顿时烟消云散。
他脑中一片混乱,不安,恐惧,茫然,猜疑,所有情绪都在看见母亲的刹那接踵而来。
这是他妈亲生母亲。
生他养他快二十年的人,他怎么会不认识。
可是,眼前哭泣的女人,到底又是谁
“妈”秦越艰难的发出声音,他痛恨自己为什么连说句话都这么无力,为什么身体像被车子碾过一样麻木,他不由惶恐的猜测,难道他真的从六楼跳下去了
卓莲枝捂着嘴巴哭得撕心裂肺,眼泪如绝提的洪水,不停的从道道皱纹的眼角横流而出,她匍匐在秦越枕边的脑袋上,是刺目的花白长发。那一缕一缕,象征着中老年标致的头发散乱在秦越的视线里,震得他头晕目眩。
秦越使劲挣扎,想坐起来。
卓莲枝哭着抱住他,哽咽不已道“你别动越越别乱动,好好躺着,你才刚醒来,身体还要慢慢恢复。”
秦越被那力度抱得喘不过气,他干脆一动不动,迷茫的望着天花板出神。
病房门被砰的一声粗鲁推开,两道高大的身影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
额头还在流汗的两人与秦越视线相对,两人当即大喜,猛地扑向病床边。
“越越”梁奎眼眶发红的给秦越一个热情拥抱,抱得紧紧的,秦越本来想笑,笑容咧到嘴角却又烟消云散。
落在他脖子上的眼泪,滚烫得令他惶恐不安。
为什么,连他的傻表哥都可以轻易为他哭
秦越任由梁奎抱着,他呆呆抬起视线,落在病床边安静站着的苏岩脸上,苏岩对他微笑,真诚又明亮。那笑容莫名令他心安,秦越也不由对他笑了。苏岩还是那样啊,秦越这么想。
苏岩走过去拉住激动的梁奎笑着劝说“你别勒秦越了,也不想想你什么块头,秦越什么块头。”
秦越闻言愤愤,当即不满笑着反驳“你笑我矮”说完他又皱眉,声音变得好难听,像平白苍老了十几年。
苏岩莞尔,伸手去摸秦越的光脑袋“别不承认,你矮到死。”
“”秦越惊讶的感受着被抚摸脑袋的新奇触感,他也伸起手,摸自己的头,半晌才道“谁把我的头发剃了”难怪被摸的时候,头顶凉突突的
苏岩一愣,梁奎却轻轻敲打秦越的脑瓜一下“你头上长虱子了,不剃留着长肉吃”
“你放屁。”秦越骂他,切,他怎么可能长虱子
“呵呵,头发要不了多久会长出来的。”
当秦越的头发终于重新长出来寸把时,秦越出院了。
那时候春天已经过去,炎夏已经来临。
秦越在亲戚朋友的簇拥下回到国内。
没错,头发剃了还可以再长。
可是有些东西,从身上丢了就永远的丢了。
“越越,这是你的新身份证,银行卡,还有咱们家的钥匙,你的新手机,妈都给你放在这个包里,你要出去散步时记得背包。”卓莲枝将一件一件东西收拾进包里,包不大,只装一些小件必需品。秦越苏醒后恢复得很好,连医生都说是奇迹。秦越回国后只定期去医院检查,如今和母亲居住在家里。
秦越望着忙碌的母亲,心中去空落落的提不起兴致。
他缓慢的走过去,沉默地拿出崭新的身份证。登记照是他最近照的,二十七岁的样子,秦越觉得那似乎不是自己。
他盯着看了半晌,将身份证放进包中。又拿起新手机摸索把玩,全新的触屏手机,屏幕很大,功能很多很灵活,跟小电脑似的,啥都可以玩。
手机上显示着最标准的日期。
二零一五年七月三日。
他还记得,他在二零零五年的四月十六日那天,站在梨花高中的六楼天台上,准备纵身一跳。
之后他退缩了,放弃了。
一闭眼,一张眼,却是今时今日了。
“越越别玩手机了,先来喝汤。”卓莲枝又喊他。
秦越哦了一声,搁下手机走向餐桌。
卓莲枝将热腾腾的补汤给他盛了一大碗,迫使秦越全部喝下。
等他喝完半个小时,卓莲枝又催他吃药。
秦越一一照做,越发觉得自己像个衰弱的老头子
镜子中,他新长出来的头发,夹杂着不可忽视的白丝。
卓莲枝说这是少年白,秦越却明白,他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少年了。
十年前,他正当少年,不曾有过少年白的迹象。
镜子中,他那双眼窝深陷,眼睛衬得特别大,却大得不好看。
大得过分了,容易吓到人。
镜子中,他那张脸皮子苍白无颜色,颧骨突出,下巴尖细,以前他是美少年,现在像吸毒的瘾君子,一点儿不面善。
“妈”秦越对着镜子低喊。
忙着切水果的卓莲枝扬声应道“嗯”
“我是不是老了”
二十七岁那年,沉睡十年之久的我奇迹般醒来。
明明只是闭了一次眼,我却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年。
秦越
第二章不知何处去
a市某医院里,秦越平躺在病床上,各种仪器和白大褂围绕在他身边,卓莲枝没有避让,安静担忧的守在旁边看医生忙活。
病床上的秦越平静地接受各种检查,两只眼睛灵活的在窗子边游弋,此时已近冬天,天气晴朗时,阳光会让人感觉几分舒适。
身体检查后,秦越接受了全身医疗护理和按摩。
为他按摩的老医生无不激动的说他在病床上躺了十年,十年没有说话,没有张眼,没有正常吃饭,没有正常排泄,如活死人一般躺着,铁人也会躺出一身病。像他这样还能奇迹般醒来,奇迹般健全的生活,是神话般的存在。是他意志力强悍于常人数百倍。
秦越扭头看了眼老医生,心想不知道这医生知不知道他十年前的那天,到底在天台上准备干什么。那绝对不是意志力强悍的男人所该有的选择和行动。
他秦越,这辈子最勇敢的一次,大概就是懦弱的站在了天台上,心如死灰般,准备一死百了的刹那坚决。
老医生又说听说你最近心情低落,孩子你不要想太多,十年空白的确会让人茫然无措。但是你还可以走路,还可以奔跑,你几乎无所不能。
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才二十七岁。
太年轻了,年轻的让人羡慕,甚至嫉妒。
二十七岁,证明你还风华正茂,证明你即使病了,也还有治愈的希望。证明你即使错了,也还有回头的机会。
是的,秦越在十年前退缩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错了,有什么伤不完的心,何苦去选择自杀。其实缓过那个劲头,谁都不敢死。而他当时差点就跳下去了,差点就死了。也许死了后再也不知道今天的一切,正是如此,才显得轻生无比可悲。
一旦死了,连后悔的机会都不再拥有。
哪里还有这鲜活的血液,跃动的心脏,清晰的思路,让他在此时此刻,黯然伤神,兀自感怀。
活着很好,真的很好。
秦越醒来后这些日子,时常真心的这样感叹。
他苏醒了,知道自己还活着,他没有再想过死亡。
当再次被阳光眷顾,他已经舍不得走进冰冷的黑暗。
可是,常常走在这样温暖的冬日阳光下,每一次回过头去,却再也看不到昔日熟悉的面孔。光华灿烂里,连倒影的自己都不再是熟悉的样子。
他穿着厚厚的冬衣,坐在家中温暖的阳台上静静从盒子里拿出蒙尘的日记。
日记本很旧了,灌篮高手的卡通封面,还是那种小锁的成年款式,钥匙却早就丢在十年的光阴里遍寻不到。
秦越用小刀轻易撬开了小锁,轻轻翻开了日记本。
他喜欢写日记,从小学老师要求写周记、作文开始。很多学生是当做作业任务,他却真的很喜欢,每天记录一些小事,是一种乐趣,就和每天一定要画画涂鸦一样。
那时候他还小,也不觉得写日记有什么不对。但是后来慢慢长大,他的日记就有了小锁,不愿意再将日记给外人看。妈妈要是翻了他的房间,他会恼羞成怒发脾气。于是,他不但锁了日记,还锁了房间的书桌抽屉,锁了房门,锁了自己的所有少年心事,不愿意分享给父母听。
秦越还记得父亲第一次发现他的房门上锁后,当时颇逗乐的大声笑话他“哎哟你还锁房门啊,你有啥爸不能看的,躲屋里看毛片爸也不会揍你啊,哈哈。”
妈妈当时笑着附和“何止锁房门,还锁了抽屉和柜子,孩子长大了,知道嚷嚷隐私权。”
“哈哈,毛都没长齐懂什么隐私,现在的毛孩子一个个屁事挺多。得,爸下回给你买个保险柜,你爱锁啥锁啥,别把自己锁进去就成。”
那时候秦越只觉得被父母笑得恼羞成怒,气哼哼丢了一句“说了你们也不懂,我们有代沟。”
父母和子女,沟通不好的,之间的距离岂止是代沟,甚至于鸿沟。
有些话,做孩子的不会对父母说,不敢对父母说。
很多话,秦越都写到了日记里。
日记记录的所有心事,都和他至关重要,里面每个人,都在他的生命里真实存在过,有的在他笔下是跳梁小丑,有的是心尖的蔷薇,有的是手心的温度,有的是眼中的天堂。
有他的同学,他的朋友,他的爱情,他的亲情,有他的梦想,有他虚幻的未来。
或许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许忧郁沉痛的巨石,或许明媚灿烂的阳光,或许是跌跌撞撞的迷惘。
某年某月某日,前桌的章康康又吹牛了,这丫真讨厌,一天不吹牛会死。吹牛就算了,老打扰我睡觉。我叫他说话声音小点,结果他又翻白眼瞪我,冷嘲热讽的对我说教室又不是给你睡觉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睡觉的地方,于是我告诉他教室是学习的地方。
章康康得意轻笑你知道就好。
我干脆说不是上课大声吹牛的地方。
章康康生气了,气得面色通红,很没有理智的大声吼我你他妈才吹牛,别惹烦了我
我觉得好笑,这句话他对我说过很多次,对前后桌所有同学都说过若干次,这似乎是他的口头禅,和吹牛一样,每天必须溜几次。
不过章康康只是个纸老虎,小丑一样张狂叫嚣,实际上别人对他一挥拳头,他就吓得要哭了。
说实话这种人我很讨厌,根本不想理睬他。可是前后桌,抬头不见低头见,每天都要被这货烦,等我高考毕业,干脆叫人把这丫揍一顿解解气算了。
某年某月某日,章康康从家里带来一块很大的黑巧克力,一来就开始炫耀说是外国货,他堂哥从英国带回几包。章康康无不得意的拿出巧克力,分成了四份,他的同桌王喜一块,前桌两个女生一人一块。最后一块他丢进自己嘴里含着,回过头看我,特的傻缺样,无法形容的语气问我吃不不过没有了,下次我让堂哥多买几份。
我承认我词穷,找不到词语去形容他那个样子。但是我真的很想吐他一脸狗血,喷死这丫的。
好吧,虽然我觉得章康康更讨厌了,但是他娱乐了我,晚上我模仿章康康的样子说给表哥和苏岩听,也娱乐了他们。
某年某月某日,模拟考试出来了。我的数学难得及格了,哦耶数学老师当众表扬了我,还笑着问我秦越,你有没有抄袭
我笑着回答他当然没有,这次卷子蛮简单的。
老师说不错不错,你先上来把这个题重解一遍,他笑得像狐狸。不过我才不怕,我成绩的确不好,但是一个小小的模拟考试,我才懒得去抄袭,这次是真本事哦。
我在黑板上重新解了卷子上的一道题,数学老师笑得明亮,感叹无比的说秦越值得表扬很好,继续保持下去。
我笑意洋洋回了座位,数学老师又说连秦越都考及格了,你们那几个没及格的上课干什么去了都给我站起来
章康康黑着脸站了起来,我在后面不厚道的偷笑。我就是要笑,这家伙每次考试后见我不及格都笑话我,毫不掩饰的嘲笑,像他妈神经病。都是高中生了,考试不及格有毛的好笑。真幼稚,连这种事都攀比。再说,有本事找苏岩攀比去,跟我秦越比成绩
我都不好意思了
某年某月某日,下课闲聊,王喜问我毕业后准备读什么大学,选什么专业。
我摇头说没想好。
王喜说他想当医生,因为医生这工作稳定,社会地位颇高,工资也高,是很好的选择。
章康康笑话王喜胆小如鼠一辈子当不了医生,又说王喜块头大,能糊弄人,当保安挺适合的。
王喜不高兴,沉默的没有再说话。章康康不以为然,依旧大声说笑,他说他将来不用愁什么,反正家里都会安排好,就算考不上好大学,回家接手他爸的运输公司一辈子也不愁吃穿了。
王喜当时嘲笑他啃老,没志气。
章康康怜悯的望着王喜,复又将脑袋凑在我耳边,小声对我嘀咕他这是眼红嫉妒,有的人真的讨厌,自己没有有钱父母就仇富。还假装清高有志气,其实他们就是眼红。
章康康说完还亲昵的拍拍我的肩膀,这一刻,他似乎把我拉到和他一个国度。
放学后,我问表哥和苏岩,我将来读什么最适合
他们异口同声告诉我你去学画画吧,不学太可惜了,你很有天赋。
我的迷惘瞬间烟消云散,我喜欢画画,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我读了多少年的书,就画了多少年的画,哪怕最初只是从涂鸦开始。翻开我以前的课本,里面全是上课的涂鸦,从幼稚到成熟,似乎一直伴随我长大。
某年某月某日,我早晨去上课后,挺高兴的告诉王喜,说我打算学基础美术,做美术特长生,以后考美术专业。
王喜对我微笑了,眼睛亮亮的,他又重复说出自己的梦想我争取学医。
我说医生很好啊,都是白衣天使哦。
王喜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要趁早送我几幅签名画,说不定十年后你就是秦越大画家了那时候我再把你的画卖掉,多赚啊。
我有些心血沸腾和得意洋洋,我觉得,也许十年后,我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
因为这一刻,渴望的未来燃烧着熊熊烈焰,热情了我所有的梦想。
章康康笑着打断了我的幻想,他还是那个讨厌的样子,无不鄙夷的说画家那么容易练成,世界上全是画家了,这年头谁拿个铅笔画几个卡通娃娃就说会画画了,笑死人。
我讨厌他,今天特别讨厌。
所以我用黑钢笔在他纯黑色的羽绒服背上画了个乌龟王八,他没发现,就那样穿回了家。
很可惜,只有我偷乐。
某年某月某日,早晨轮到我做清洁。为了给班长苏岩面子,我很早跑来教室拖地。拿着拖把将地板拖得光彩照人。
章康康进教室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有人起哄笑他。
章康康恼羞成怒跑来吼我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纳闷故意什么
章康康你在地上泼了油
我盯着他的裤子,章康康继续嚷嚷是不是故意的
我笑嘻嘻盯着他的裤子。
章康康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裤子摔破了,从裤裆处一条大口子拉到前大门,黑色的破运动裤里面暴露出了鲜红的长秋裤。连隐约凸显的jj都暴露了形状。
我怎么能不笑,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章康康面红耳赤捂着屁股哧溜坐下,手忙脚乱翻出书包盖在腿根处,脑袋彻底埋进书堆,不愿意见人。
我和王喜笑得打滚,哈哈哈,真的很好笑
夕阳西下,卓莲枝打开阳台的门,好奇的问儿子“什么事儿这么好笑,说出来让妈妈也乐乐。”
秦越从日记本里提起头,面对着天边逐渐隐没的太阳。
夜风悄然袭来,连笑落的眼泪,都变得彻骨冰凉。
那些个讨厌的少年,喜欢的少年,如今都在哪儿去呢
秦越
第三章落叶
临近过年时,秦越的身体恢复的很好,去医院的次数大减,这是喜事一桩。从医院出来,卓莲枝脸上堆笑,心情愉快道“快过年了,顺路去办点年货吧,说起来你过年的新衣服还没买。”
秦越摇头浅笑“不急,这么大了还要什么过年的衣服”
卓莲枝莞尔“就算你外婆那年纪了,过年时你舅妈他们也会给她置办新衣服啊。”话一说完,一辆银灰色跑车悄然停下,车门打开,走出来的人是秦越的二舅。
卓莲枝惊喜说“二哥怎么来了”
二舅微笑打量秦越,不住点头“不错,脸上总算胖了些。我刚签完合同路过这里,上车吧,我接你们去吃饭,越越想吃什么”
卓莲枝不客气的拉着秦越上车,车里暖气让人浑身一松,秦越拨弄着围巾低声道“我想吃肯德基”
“啥”开车的二舅还以为听错了。
卓莲枝无奈道“去吃肯德基吧,他念叨好多回了。”
“那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你现在吃了没事吗”
“吃一回不要紧,二哥去吧。”
十年的变化很大,曾经他年少时,总是和很多同学朋友聚集肯德基麦当劳,那时候还没这么多垃圾食品的称呼,那时候去吃肯德基也不是那样廉价丢脸。如今大街上各色食品多不胜数,曾经一起吃肯德基的朋友却不会再踏入这里。
哪怕十年过去,肯德基成了垃圾食品的代名词,但是这里依旧热闹。秦越点了汉堡和薯条,慢慢放在嘴里咀嚼,味道说不上多好,但是他觉得喜欢。
二舅嚷嚷着鸡腿太油腻,汉堡太没营养,但还是简单填了填肚子。他说晚上带秦越去外婆家喝汤,家里还另外有几个客人,都和卓莲枝老朋友了。
秦越闻言当然不会拒绝,乖乖点头应了。卓莲枝却神色微变,踌躇良久,终于忍不住说“二哥,我的事真不用你们麻烦。我现在挺好的”
二舅叹气“莲枝你说瞎话,什么叫麻烦,这才不是麻烦,这是你终生大事。越越现在不用你操心了,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后半生,总不能就这样耗完吧那几个朋友你都认识的,还有的是你老同学,都是知根知底的,你就是自己放不开。”
卓莲枝垂头不语,神色却显然不大情愿兄长们的安排。可她已经不是未嫁的小姑娘,明白家里人对她的关心,拒绝和反对的话还真说不出口,这十年来唯一支撑她没有倒下的,就是背后的娘家人了。没有他们在,她才真是形单影只。
秦越再不懂事,这会儿也听明白二舅的意思了。
秦越吃薯条的动作不由停下,茫然而又无错的望向卓莲枝。卓莲枝干笑“我还没那个想法。”
二舅看向秦越“越越,你妈的事情你反对吗你妈就算再婚,也不会委屈你。”
“二哥你别问了。”
“越越,你要是孝顺,就该明白舅舅的苦心。我们都是为了你妈好。”
秦越无话可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当然希望妈妈过得更好,可是这件事他却真的不懂该怎么回应。
“妈开心就好。”秦越迟疑许久,说了这么一句。简短,却是他的真话。
二舅满意点头“这就对了,不管怎么说,莲枝你去见见,相处一下再看呗。缘分这种事说不定的。”他说完起身,“我去躺洗手间。”
二舅一离座,卓莲枝就对秦越说“越越,你要是反对,妈会拒绝二舅的。这是件大事,不仅仅是对我,对你也是一样。我并不想给你找后爸”
“妈后爸我无所谓的你心里愿意就好,别老想着我。我我不想连你后半生的幸福都因我毁掉。”
“”卓莲枝一时无话,红着眼睛沉默不语。
秦越别过头,肯德基大门被推开,一对年轻的母子先后进入,前面十岁左右的男孩很活泼的朝着柜台奔去,身后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漂亮母亲笑骂道“这鬼垃圾食品就你天天念叨,让你爸知道非骂你不可。”
男孩很大声说“还不是你爱告状,我就是要吃要吃反正好吃”
“你自己买去,我找空座位”女人的笑容在扫到秦越时戛然而止。
秦越觉得莫名其妙,未免尴尬,扭过头继续吃薯条。对面的卓莲枝情绪稳定了,正好抬头对秦越微笑说“妈觉得”卓莲枝的目光陡然一沉,直直盯着秦越的背后。
秦越纳闷回头,却见那女人不知何时居然走了过来。妆容精致的脸上挂着不明寓意的笑,隐隐约约透着股盛气凌人的味道。
秦越直觉这女人来者不善,不由皱眉说“你是哪位”
女人的目光从卓莲枝身上移到秦越头上,上上下下打量半晌,微笑道“我去看过你好多次,不过你的确没见过我,那时候你还没醒。你要是愿意,可以喊我一声阿姨。”
秦越困惑的看向卓莲枝,卓莲枝表情冷淡道“王小姐只比越越大几岁而已,要他喊你阿姨,有点唐突了你。”
“年龄不是问题,按辈分喊我阿姨没关系。”
卓莲枝讥笑“王小姐想按什么辈分”
王小姐脸色一白,嘴唇咬得死紧。
秦越忍无可忍“妈,她是谁”
卓莲枝直言“你爸包养的二奶。”
王小姐唰的脸色铁青,秦越也是面色一寒。
王小姐咬牙切齿道“你别老跟我过不去,都十年了你还计较。我儿子都快上初中了,除了一纸名分,我有什么比不上你你除了一纸名分,又有什么值得比我高傲你瞧不起我没关系,但是作为母亲,我和你的身份是平等的。”
卓莲枝轻蔑冷哼“平等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王小姐年纪还轻,不如花些时间去多读几本书。”
王小姐气得嘴唇发白,可她居高临下眼瞅着卓莲枝脸上因动怒而突显的皱纹,绾地齐整的发鬓间无法掩藏的少许银丝,那张脸蛋,只能用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儿去赞叹。这么一想,王小姐顿时气焰高涨,忍不住挺直了腰背。卓莲枝的条件再好,也已经失败了。败给了她,她才是胜利者,何苦被一个弃妇气得难受
王小姐心平气和,温和无比地对卓莲枝微笑“我哪儿能跟您比,您出生好,学历好,最重要您才是秦先生的合法妻子,我自然比不过您,平等这词的确是我用得不对。您也别跟我计较,我年轻不懂事,书又读得少,难免惹您不高兴,您别生气,让人误以为您是弃妇,我就罪过了。”
卓莲枝双眸圆瞪,却被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憋着一团火,随时都可能跳起来烫伤她。那团火死劲的憋着,憋得她胸口越来越难受,呼吸越来越不畅。
王小姐还在那看她吃瘪得意洋洋,秦越却很快发现了卓莲枝的不对劲,他一把推开椅子猛然站起来扶着卓莲枝“妈你怎么呢”
被扶着的卓莲枝像个断线的娃娃,浑身无力的软着,王小姐脸色大变,咬咬唇小声说“快送医院去。”说着赶忙拨通电话。
秦越大声嘶喊“二舅二舅”
二舅从洗手间仓皇的跑出来,皱着眉头回应“什么事儿啊哎哟,我就说不该吃这油腻的东西,我肚子疼”
“快送我妈去医院”
折腾到医院,卓莲枝是没事的,可是一番检查下来,她的身体状况却出奇的差,从医生嘴里听下来,就找不出来卓莲枝有哪儿是完全健康的。
医生最后结论,卓莲枝早就患了抑郁症,心情好就身体好,心情不好谁也没辙。
开了一大堆药物,秦越拎在手里,如重担万斤。
夕阳西下,卓莲枝仍在输液。
秦越站在窗边,安静的望着窗外的风景。他看见王小姐和那孩子站在楼下草坪上说话,一个男人匆匆走过去跟他们交谈几句,男人最后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转身上楼来。
秦越认得,那是他爸。
病房的敲门声响起来,秦越回头,看着张开眼睛的卓莲枝微笑。
秦越慢慢走过去,握住卓莲枝的手,趴在床沿低声说“妈,你们离婚吧。”
这婚姻,十年前就该结束了。
如果早点结束,断得干干净净,十年光阴也足够让一个人忘掉另一个人。
秦越明白,如果没有他的长眠,他的父亲不会纠缠这桩婚姻,他会潇洒的投入新家庭,因为那儿,最起码可以看到明艳的笑容那儿,才像个家。
没有对他的愧疚,一切都早该结束了。
卓莲枝只是顿了顿,随即沉默点头。
母子俩依旧住在外婆家安排的房子里,时常有客人去探望他们,送一些吃的喝的稀罕年货。大年三十那天,母子俩去外婆家吃团圆饭,到了下午四点多才从酒店出来。
是个大晴天,哪怕到了傍晚,依旧可以看到少许阳光。
秦越精神一振,对卓莲枝说“妈,我想一个人去逛逛。”
“去吧,早点回家。”
秦越依旧包得严严实实的,两手装衣兜里,行走在暖冬的微风里,像一团移动的棉花。他也没想好去哪儿逛,只是凭着心情漫无目的的走走看看。在公园看见唱戏的老辈人,在路上遇到穿旱冰鞋彪悍抢道的少年们,在广场上喂了鸽子,在路边上买了花样口哨,一吹一声玲珑鸟叫。
他觉得有趣,那声音听着高兴。
秦越一路走,一路吹,后来吹得口干舌燥了他才罢休停下来,喘口气环顾四周,想瞅瞅哪儿有卖喝的饮品店。
帽檐下的清亮眼眸扫过四周,一切景物却是那样熟悉。他住了十几年的家,哪怕此刻它们看起来如此老旧,哪怕那已经是过去,周围的一草一木却刻印在心里。
他此时站在这里,心中才愿坦白,他喜欢这里,怀念这里,更想住在这里。
因为这里,全是他的足迹。
秦越忘记了口渴,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
他穿梭在熟悉的每一处,快废弃的小乐园,鹅卵石小道,枯萎的蔷薇花
秦越像林中的精灵,活跃的穿梭奔走,最后他累得停靠在一棵树下,笑着仰望他最熟悉的窗口,热汗沿着脸颊慢慢流下,热气从脸上逐渐消散,略白的嘴唇轻轻颤动起来。他忍不住抬手遮掩双眸,靠着树干慢慢蹲下身,卷缩在树下,无声无息的,比地上的枯叶,还要宁静。
这一刻,他只想做一片落叶,堆放在叶丛里,谁也瞧不见。
不远处走过一对情侣,女人说“关文,树下那人是不是不对劲我们要不去看看,我觉得他像病发了。”
男人闻言看也不看的继续赶路“别管闲事,我们又不认识。”
第四章 对你好的人
风轻轻吹远,秦越静静靠着树,站了许久许久,夜色低沉,华灯初上,秦越听到了小孩子燃放烟火棒的嬉笑声,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秦越眼角闪烁着温暖。
秦越僵硬发冷的身体逐渐舒缓,连堵在心口的压抑都找到了燃放的窗台,他又重新开始正常的呼吸,两眼再次清亮的环望周围的景象。
秦越紧了紧围巾,两手插进衣兜里,脚步稳健地走出小林子。
他一步步走向老旧的楼梯,踏上十年没走过的台阶。
这楼经过快三十年风霜,真的很旧了。楼梯、扶手、墙面,无一不暴露着岁月的痕迹。
二十多年前,他和关文相隔一年,前后在这里出生,成就了两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二十多年前,他在这栋房子里,第一次张口喊关文哥哥。
十几年前,他们第一次在这里接吻。
十几年前,他们隔着两家的阳台,在夜晚说着数不尽的悄悄话。
十几年前,他们在这里伤痕累累。
十年前,他从这里逃走。
十年前,关文从这里搬走。
秦越停在自己家门口,他已经没有这里的钥匙,只能看着,却踏不进去。
楼道的灯光有点黯淡,却无处不散发着大年夜的欢笑。
秦越探手撕下了门上破旧的红福字,飞溅下满脸的灰尘。
秦越垂头闭眼,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再张开时,清晰看见撕下的福字后,门板上刻印着尘封多年的记忆。
秦越双眸平静,记忆却像潮水般涌来。
那是哪一年他还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初二,关文已经初三。
那时候的他们无与伦比的快乐,连过年放假,都会因为住在彼此隔壁而沾沾自喜。
因为谁都知道,只要从窗口一抬头,从阳台上一次回眸,就可以看见想见的人。
那时候的他们很年幼,小心的,又是张狂的,叛逆的。
那年三十,秦越和家人在外面吃了团圆饭回来。
关文却发短信给他,要他去大门口等着惊喜。
秦越打开门却找不到惊喜在哪儿,关文不肯告诉他。
秦越望着空无一人,空无一物的大门口,遍寻不到所谓的惊喜。
屋中的父亲吩咐说你站在大门口干什么,快把对联拿到门口贴上。
秦越拿着对联匆匆去门口干活,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了近在咫尺的惊喜。
门板最中心的位置上,有人用小刀留下深深的刻印,那力度似乎饱含了小心翼翼和年少的激情。
越越我爱你
被他刻意用红福字掩盖多年的情意,清晰地像昨夜响彻在耳边的甜言蜜语。
那不是十多年前的故事。
在他眼里,那只是昨天而已。
但是当年的红福字已经破烂不堪。
连这扇门都已经老去。
连那个人都已经忘记。
那不是昨天的事情。
那已经过了十多年。
他不应该清晰深记。
秦越用手指抹去字迹上的灰尘,手指慢慢滑过,垂下,他又将脏手抬起,轻轻抚摸了自己的发顶。
有时候他会恍惚,有时候他不看着自己的头发提醒,会错以为自己还是十七。
年三十,夜晚十二点前。
关文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归来,他觉得太冷,迫不及待地在楼梯上奔跑,朝着家门直去。
一路跑到家门口,关文拍着门大声笑喊“爸妈开门,我回来了。”
屋里头传来两声回应,关文吐出一口浊气,跺着脚等门打开,习惯性地将视线投向隔壁。
隔壁那扇门依旧紧闭。
关文的眼眸忽然闪了闪,双脚移动,不自觉走了过去。
门还是那扇门。
但是关文知道,这里有人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