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冉终于抬起头来,嘴角一翘,盈盈笑意在眼底来回流动
“苏老爷要为孙子办满月酒,今日我选好礼物,明天就得送过去。”
隔天清晨,苏小少爷觉都还没睡醒。被阿岁拖起来的人一脸凄凄惨惨戚戚的悲愤表情,一转身进了屋,便看见绯冉早已坐在了厅内的椅子上。
苏廿三登时便清醒了。
清醒过来的苏廿三朝着阿岁勾勾手指,眼角一挑,对着伏下身来的小书童咬耳朵。
阿岁听罢眨眨眼,若有所思地朝着绯冉望了一眼,一个呵欠愣在了中途没打出来,摸摸鼻子一步三回头地这才朝厨房走去。
日光升起来,安稳地挂在东边,灿金阳光照亮了一个湖绿色的身影。
苏小少爷摇着折扇坐到椅上,眯了眼,这才看清绯冉旁边那个穿得一身青山绿水的身影一双凤眼高高地挑起,悠悠闲闲地倚在绯冉身旁。
皱了皱眉,将手里的沉香骨折扇一点一点收了起来。
沉默,沉默。
短暂的沉默中,绯冉看了看两个表情迥异的人,灵敏地察觉到自己似乎卷入了什么不可言喻的麻烦里。
“啊哈哈,难得绯掌柜一早前来,苏某竟然一睡过头,真是对不起,对不起。”
正在气氛尴尬之时,苏老爷子被一群丫鬟们搀着,倚红偎绿地摇出来,笑成了一朵菊花。
绯冉站起身来,冲苏老爷子笑道“这是我的表弟花敛,此次来店里小住几日,今日的礼物里,大多都是花敛挑选的。”
“才不是表……”
弟字的余音被掐断在绯冉猝不及防的动作当中。
白衣男子兀地起身,将那个湖绿衣衫的少年拉近一些,就在衣袖拂下的一瞬,在少年手上用力捏了一下。
花敛愤愤抬头,直视上绯冉精致的脸孔,又忽的缓了脸色,弱不胜衣般往绯冉身上靠了靠“表哥。”
一句表哥出口,绯冉方才满意地笑了笑,将花敛的手从身上拨开,轻声道
“快去把东西都拿来给苏老爷过目。”
花敛点点头,从箱子里拿起一双墨玉厚装圆镯。一丝丝碧绿在黑色镯身上闪烁着若有若无的沉稳光芒。
“这种墨玉虽不及羊脂玉来得贵重,但稀少难得,又抬肤色,想必少夫人一定会喜欢。”
“好好,这个……”
苏老爷子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立马便准备伸手去拿。
话还没说完,却被打断了。
良久没有开口的苏小少爷折扇轻摇,状似不经意地望镯子上瞟了瞟
“爹,咱们家是小侄子办生,不是二哥娶媳妇儿。”
“那么苏老爷,您看这个可好?”
这次是一双做工精巧的银筷子,筷子顶端镶了两颗几近于透明的西瓜碧玺。粉红果绿衬着亮银,格外讨喜。
苏廿三抬起头,眯着眼睛笑“爹你忘了?小侄子生下来皮肤便敏感,戴不了那些金啊银的。您还想让他放嘴里?”
花敛挑了挑眉毛,看看苏廿三,再看看绯冉。
前者一脸淡然,一把山水扇扇得风生水起,眼睛眉毛鼻子无一不在说着“我就不要你能把我怎么着?”
后者施施然笑着,双手抱胸立在一旁,凝神看着苏廿三的表情,嘴角一寸一寸弯了起来。
花敛面色一沉,重新拿起几样东西。
“墨玉缠枝莲花纹玉佩。”
“小孩儿不喜欢深沉的颜色。”
“汉代琉璃铛。”
“咦,我没记错的话是侄子不是侄女吧,对吧爹?”
…………
一开始的和谐气氛随着一件件东西的被否决越飘越远。
“廿三”,苏老爷子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大汗涔涔地望向屋里另一边的绯冉。
绯掌柜笑笑。月光般清淡的人儿将眼神再次投向苏廿三,宠溺与无奈的神情在眼底蔓延开来
“花敛是外行,自是不太会选,事实上礼物我早已经备好了。”
伸手在袖子里掏啊掏,好半天终于掏出件什么东西来。
和田玉平安锁,上好的羊脂玉,温润如脂,厚重的一层包浆,已被盘得愈发细腻光滑。更精巧的是,锁上方开了个小口,用一颗糖玉圆球堵着,原来竟是个玉香囊。
“我听三儿说,苏二公子的小少爷快满月了,十多天之前,便叫人开始雕这个香囊。平安锁寓意一生平安,玉香囊里放了草药佩于身上则可驱虫辟邪,苏老爷你看,这个可还满意?”
苏老爷抹了一把汗,屏住呼吸看向那个傲娇的主儿。
苏廿三这次垂下了眼,将表情敛进几缕飘下的额发里,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却没说什么了。
很多年后,绯冉再想起这件事,得出了一个结论,恋爱中的人是傻子,而恰好相反的是,恋爱未遂的人的智商会跟恋爱后的犯傻程度成反比。
所以这句话的结论是小少爷,腹黑了。
眼看已是中午,苏老爷子大手一挥“上菜。”
花敛左边挨着绯冉,右边挨着苏廿三,自己卡在中间。探头一看
翡翠银丝鱼,藏心鱼圆,西湖醋鱼,蟹黄汤包,水晶肴蹄,龙井虾仁。
全是江浙一带的名菜。
苏老爷衣如紫云、油光满面;
绯冉白衣翩翩、笑容满面;
花敛紧紧靠着绯冉、激情满面;
苏廿三心有戚戚焉,愁容满面。
苏老爷子声如洪钟“苏某曾听说绯掌柜是江浙一带来京城行商,却不知详细到底是何处,做了几样小菜,自是比不得绯掌柜家乡的地道,还望绯掌柜莫介意。”
苏廿三眼神飘过去横花敛一眼。
绯冉拿着筷子的手一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年牛郎看王母娘娘头上那根簪子时的情形。
花敛只当没看到,墨似的眸子一转,习惯性的的完美微笑随之浮现出来。
“怎么会,表哥最喜欢吃的就是鱼了,以前全家都跟着他吃鱼吃得都快吐了,就他一个人,连着吃了一个多月也没腻着。”
花敛说完,还从面前的盘子里夹了块鱼肉放到绯冉碗里。
绯冉默,嘴部肌肉用力一扯,扯出一个笑来“难为表弟还记得。”
花敛一听,眼角弯得更深“表哥的事我怎么能不记得。”
苏廿三抬头看了绯冉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去,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
除了一脸欢喜的苏老爷子外,一行人吃得都心不在焉。
花敛坐在苏廿三身边,于是就在苏廿三揽袖伸长筷子的时候,看见了那串闪着奇异光泽的白色念珠。
嘴角的笑僵了一僵,笑容还平静地挂在脸上,眼睛里却清晰地闪过一丝疑惑。
花敛跻身向绯冉凑了凑,扬起一张皎洁的脸迎向他
“表哥我够不着那个汤包,能帮我夹一个么?”
声音温柔得动人,嘴唇粉粉的,笑容淡淡的,又剔透又温暖的模样。
却也让绯冉心里无端咯噔了一下。
花敛伸长了筷子去接绯冉夹过来的蟹黄汤包,手肘就那么一拐,便听见一声巨响从桌下传来。
澄清的碧螺春,天光云影斑斑驳驳倒影在杯子里,“砰”一响摔到了地上。
浓浓的烟雾从影青碎片上升起来,苏小少爷“呲”一声,疼出了眼泪,又死死憋回眼睛里。
朝下一看,衣服上湿了一大块,成了更深一点的蟹壳青。被茶水泼到的地方,一小块皮肤灼热地疼着。
听到声音,绯冉眉头一皱,立马放下筷子“三儿?”
苏老爷那厢还在抹汗,一听小祖宗又不对了赶忙也伸过头来“廿三可是哪里不舒服?”
花敛道歉“啊,花敛无心,还望苏少爷不要怪罪。”
阿岁吓了一跳,赶忙冲过来,那着块小方巾捏起衣角擦啊擦。
绯冉深深看了花敛一眼,没说什么,转过来看着苏廿三
“在家里没分寸也就算了,在外面还这样。三儿快让人看看,是不是烫到了?”
闪烁着日光光芒的温柔眼神,于是语气也如日光般温暖,温暖到听不出一丝责怪。
苏廿三推开阿岁,看了绯冉一眼,又垂下脸,睫毛长长地搭下,幔纱般挡住了眼。
摇了摇头,放了筷子,干巴巴地扔下一句
“茶不怎么烫,不碍事。廿三吃好了,各位请慢用。”
苏廿三刚整了整衣服移开椅子站起身来,却听那边又有人叫了“红豆糕,三少爷您吩咐的红豆糕好了。”
这一句入耳,嘴角抽动,睚疵欲裂。
苏小少爷闭着眼睛想了想方才花敛说“表哥的事我怎么能不记得”,脚一颤双肩就软了下去
“我不喜欢吃甜食,张嫂你放到绯掌柜那边便好。”
绯冉一愣,花敛一愣,苏老爷子脸又笑成了一朵褶子花
“原来绯掌柜喜欢吃甜食?廿三真是有心。”
苏小少爷深吸一口气,转身,眉角眼梢不带半分感情“谢爹爹夸奖。”
什么表弟表兄?这表弟的戏演过一回,他苏廿三就不会相信第二回 ,前几天才送出去一个狐狸表弟,今天又来一个表弟。再过两天,是不是什么山野鬼怪、魑魅魍魉就全称兄道弟来办场三天三夜流水席?
“对了三儿。”
小少爷的耐心几次三番受到考验,再回头时,眼如寒潭,面若结霜
“绯掌柜可有事。?”
这语调也忒生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