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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魔 第23节

作者:吴沉水 字数:20632 更新:2021-12-22 15:34:34

    87、重逢六

    不出一日,阿sa便把老鼠黄从新界北领回西九龙,西九龙重案组本就以审问凶悍在警队闻名,他们不会明目张胆的刑讯,但却有一整套拷问人类承受极限的残酷逼供法,从心理到生理全方位施压,对付一般心智的犯人均会有效。这些东西上不得台面,但却必不可少,是执法队伍中心照不宣,不能赞同也无法取缔的手段。黎承睿对此的态度一向是不鼓励,但也不打压,甚至有时候会默许,做了多年刑侦,没人比他更了解警察办案的不容易。

    老鼠黄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24小时不让他入睡后,他便撑不住松口供出金彪贩毒的一些细节,并答应转为污点证人,但事到临头,他又突发奇想,提出让能做主的人给一个靠得住的书面承诺。

    这是绝不可能的,别说警察局没这个先例,就算有也不能把这么明显的把柄交到老鼠黄这等生性奸诈的人。黎承睿冷笑了一下,亲自进了审讯室,他居高临下看着满脸倦色的老鼠黄,拿出烟来,递过去一根,说“抽吧。”

    老鼠黄此时已经没有第一次见那种正派人士的伪装,他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抖着手伸出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那根烟,迫不及待塞到嘴里,祈求似的看向黎承睿。

    黎承睿面无表情,点燃打火机,凑过去帮他点了烟,老鼠黄贪婪地大抽了一口,吐出来,舔舔嘴唇,又抽了第二口。

    黎承睿伸出手,将他嘴里的烟猛地夺过,老鼠黄大叫一声,歇斯底里地喊“你们这帮没人权的警察,我要去告你们,我要去报馆揭发你们,你们等着,有本事今天就整死我,不然终有一天我不会放过你们,一个都不放过”

    黎承睿冷冷地盯着他,像碾死蚂蚁一样,重重碾灭了地上的烟。

    老鼠黄清晰地意识到双方的悬殊,他崩溃了,抓着自己头发哭道“阿sir,我错了,你给支烟抽下,我求你,让我走吧,我什么都答应你们,我去作证,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金彪的事,你们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放我出去,呜呜,让我睡觉,求你们了”

    黎承睿等他哭了一会,才重新点燃一根烟,递过去,好声好气说“喏,抽吧。”

    老鼠黄迟疑了一秒钟,立即抢过来,塞到自己嘴里。

    黎承睿等他缓过气来,才好整以暇地坐到他对面,淡淡地说“怎样,阿sir的烟好不好抽”

    老鼠黄惊跳了一下,抽得太猛,致使呛到,大声咳了起来。黎承睿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平静地说“老鼠黄,你父母早逝,家中只剩下长姐、你和妹妹,还有一个住老人院长期生病的祖母,你姐姐做舞女养活你们俩个,等她替金彪挡了子弹死了后,养家糊口的责任就落在你头上。你没读过多少书,也没耐心好好学一样技能,可却从小有表演天赋,身无长物,只剩下坑蒙拐骗这点本事,于是你索性拿这个当职业。金彪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对你偶尔照应,你在道上也没人找麻烦,这几年更加有恃无恐,这次终于连累了人命,老鼠黄,你说你这样的出去,还能继续捞偏门”

    老鼠黄抬起眼睛瞪他,哑声说“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趁早把你那些花花肠子收起来,要治你的法子太多了,跟阿sir玩,你玩不起。”黎承睿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现在摆在你面前,只有一条路能走,就是老老实实配合我们的行动,做得好,阿sir自然不会亏待你。你说不信我,那关我x事敢跟我讲数,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老鼠黄犹自挣扎着问“做污点证人危险这么大,但保障太少”

    “我倒是想给你好处,你也得有命享,小子,能活下来你就赚大了,”黎承睿平淡无奇地说,“金彪一引渡回港我们就会立即起诉他,你以为你现在站出去说你不出卖他有人信么”

    老鼠黄脸色发白,随后低声问“我,那个案子,你真能帮我向法官求情”

    “我会做,你只能这么信我,”黎承睿说,“但我不是法官,没有百分百的保证。”

    “安全屋”

    “放心,那个地方只有警方知道,24小时都有人保护你。”

    “我还想见一下我家人”

    黎承睿被气得笑了,瞥了他一眼说“你一个人死还嫌不够,还想把家人拉下水原本我们是可以做干净点,甚至给你个新身份证都可能,可谁让你自作孽骗人骗出人命这下想大事化小都不行。”

    老鼠黄丧气地垂下头,忍不住怨毒地骂“都是他们把事情闹上电视去,等我出去,我饶不了他们”

    黎承睿眉心一跳,抬眼看他“老鼠黄,受害人家属没拿刀上警局捅你就算好了。”

    “又不是我逼那个老头把棺材本叫出来是他自愿的自己贪心,玩不起又想不开,难道是我拿绳子勒死他的么死老太婆自己没嫁对人,关我屁事”老鼠黄泄愤一样骂,“她怎么会想到上电视爆料肯定是她身边那个什么侄孙教的,干他娘,迟早我一个个收拾咯”

    黎承睿猛地站起来,倒吓了老鼠黄一跳,战战兢兢说“警官,我,我刚刚都是乱讲的,你不要当真”

    黎承睿不理会他,转身走出审讯室,对迎面而来的下属交代了几句,就匆忙走出警局。

    他心里很乱,隐约有个念头,但却遮蔽在云雾缭绕处看不分明,但却明确指向一个人,林翊。

    林翊,黎承睿心里抽疼,这个名字总是能令他情绪起伏,焦躁不安。

    他开着车朝林翊家驶去,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只是有种憋闷和忿恨支撑着,五年前他被这个男孩利用得彻底,难道五年后,他还想插手自己经办的案件

    不,这一次觉得不允许。不管他要做什么,黎承睿都想在他着手开展计划之前,把他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他凭着这个念头一鼓作气开到林翊楼下,他把车停在当年停车的老地方,忽然开始冷静了,他揉揉自己的额角,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再看那个熟悉的街角,不可否认,哪怕时隔多年,他紧盯着那仍然有遏制不住的期待和渴望。下一秒,也许那个人就出现了。

    下一秒,他深爱的那个人,也许就出现了。

    可是不同于多年前带着期待的欣喜,现在的他,带着无望和悲伤。

    林翊,他在心里说,你最好不要出现,不要再出现了。

    少年确实没有出现,没有像以前那样,沐浴阳光,带着单纯干净的笑容,纯洁清澈得像天国使者,那样的身影,也许从此就只适合呆在他的回忆中。

    黎承睿叹了口气,正打算发动车子,掉转车头,可是他一瞥后视镜,却如遭雷击,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林翊悄然站在他的车侧靠后的地方,手里拎着菜市场的购物袋,抿着嘴唇,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

    88、重逢七

    发现黎承睿转头,林翊脸上表情不变,连视线都没有转开。

    他的目光柔和而哀伤,只是看着,就能从中读出怀念,林翊大概也跟他一样,在怀念过往的美好,那一段他们两个人终其一生,大概都无法忘却的东西。

    黎承睿张开眼,冷漠地冲林翊点点头,推开车门跳了下来,直截了当说“我来找你。”

    林翊默默地退后了一小步,看着他,一言不发。

    “林翊,我想你跟我说句实话,”黎承睿注视着他,哑声说,“老鼠黄的诈骗案上电视,是不是你的主意”

    林翊微微睁大眼睛。

    “如果是你的主意,”黎承睿低下了头,在纷乱的思绪中努力捋顺说话重点,“如果真的是你的主意,我想你一定有做这件事的理由,但我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我都想告诉你,我始终是个警察。”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心爱的男孩,艰难却坚决地说“我对你的豁免,只有一次,那一次,已经足够摧毁我对你所有无条件的宽容。世界上没有无迹可寻的犯罪,没有完美无缺的杀人计划,你再聪明,也不会无懈可击。林翊,我希望你明白,无论你站在什么立场,要做什么事,都不要触犯法律,不然我不会再放任不管,好吗”

    黎承睿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很重,但他不得不这么说,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色厉内荏了,他看到内在的软弱,他怕自己再一次重蹈覆辙。

    黎承睿说完却有抑制不住的心疼,他缓和了口吻,勉强说“对不起,如果有不好听的,我道歉,林翊,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学好,过得好,不要走邪路”

    林翊始终表情不变,但他的眼神却黯了下去,脸色也变得比刚刚苍白,过了一会,他轻轻地笑了下,这个微笑不知为何,令黎承睿想起完成秋冬霜降后被冻死的蝴蝶,脆弱的翅膀最后轻拂了一下,随即暗淡无光地垂落。即便如此,却仍然美得令人心惊胆战。

    “我以为你是过来说,翊仔去买菜啊,正好我没吃饭,快回家做好吃的。”林翊自言自语地轻声说,“刚刚我就这么想,从我回来,我每天走在这条老路上,我都在想什么时候你能在这等我,跟以前那样,大家开开心心地,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该多好。”

    黎承睿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满嘴苦涩,不知从何说起。

    “可是你由头到尾,都喊我林翊,”林翊笑容中带着凄苦,也带着无奈,摇摇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其实,是我还不愿长大对不对睿哥,我早该明白,你说走就真的会走远了,再也不回来,对不对”

    黎承睿猛地抬起头,他看向林翊,摇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翊却在这时微微笑了,他目光中的忧伤加重,却提高声音,理智地说“我不是很懂你来这的理由,如果你是为了我同学亲戚家受骗惨剧被媒体曝光的事,如果你怀疑是我怂恿她们,那你错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顺道陪那个阿婆去警局而已。这次回来,我主要是探妈咪,不是为了”他迅速截住话题,沉默了几秒钟,接下去说,“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妈咪要再嫁人了,我很高兴她终于彻底撇下我那个老豆。有人照顾她,我日后回美国,也走得安心些。”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见底,声音清晰柔和“刚刚,你提醒我的那些话,我懂了。你不用讲太多,其实我都明白,我不为自己做无谓的辩解,但是黎sir,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警察,那么试问作为一个警察,你的怀疑是否都该建立在证据上如果你觉得我死性不改,又准备设计清理几个人,那欢迎你来证明,只要你能办得到,随时抓我,我没有怨言。”

    黎承睿被这声“黎sir”噎得心里难受,他忍不住伸出手抓住林翊的胳膊,说“翊仔,对不起,我不是”

    林翊啪的一声甩开他的手,转身看着他,目光中的伤心显而易见,他呆呆地问“睿哥,睿哥,你听见我喊你了吗就算你听见了,可你还能回我一声吗”

    他漂亮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泪,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声音带上哽噎,但是他在眼泪滴下来之前,迅速转身,快步离开。

    黎承睿愣愣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刚刚来这的所有想法已经烟消云散,露出最本质的思念和渴望,为什么今天来这里说这种不着边际的问话其实不过是相思入骨,不过是找不到相见的理由,不过是恍若隔世,却仍然割舍不下。

    可是他在匆忙中选择了一种最为拙劣的方式,他用质疑伤害了林翊,也许少年确实是狡诈奸猾,也许他是残忍冷酷,可是黎承睿也知道,林翊在他面前,一直愿意袒露天真单纯的一面,也许对他来说,天真单纯与冷血慎密并不矛盾。

    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有野兽一样本能的直觉,在爱他呵护他的人面前,会心安理得露出软软的肚皮。

    可是他却给了不设防的少年一下。

    黎承睿低下头,握紧了拳头。他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心疼,但却有清晰的痛楚,疼痛从内在的一点慢慢蔓延开,像有人拿刀子在割。

    疼得淋漓痛快,让他觉得自己活着。

    活着,不仅仅是工作机器,不仅仅是名为黎承睿高级督察的执法工具,他感到心脏跳动的频率,感到血液重新回到四肢的流动。

    突然之间他就明白了,这是林翊回来带给他最大的冲击,从来只有这个人赋予他极致的痛和快乐,如果他不在,确实也能继续生存,但他在,却能给予他活着的感觉。

    就像痛感神经突然恢复了,黎承睿瞬间疼得浑身冒出冷汗。

    他没有再做多余的事,而是转身上了车。

    他想也许自己一直以来决绝的方式并不是最好的办法,而只是在当时情况下无从选择的一种选择。

    但经过了五年的时间,他比以往更明白什么是失去,什么是活着,他蓦然回首,幡然醒悟,到了这一步,他才终于明白,原来一切都系在那个人身上。

    他有责任,有使命,去理解那个人,去看懂那个人,而不仅仅是爱他。

    林翊怎么长大他在孤独的青少年阶段经历过什么样的生活他跟那个死去的阿凌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为什么要替他报仇,而且睚眦必报到那样的一个程度

    黎承睿回到警局,他亲自调出相关的档案,研究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在同僚来警局之前,他已经开车前往新界南,前往林翊出生的地方。

    在那里,黎承睿走访了林翊小时候就读过的幼稚园、小学,林翊住过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有新的房地产开发商在那个地址上重建新式公寓。

    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年,新界变化早已物是人非,几乎没人记得当初有一个单身妈妈带着一个漂亮得像天使的男孩,曾经在这一代生活。

    但他在这里生存过,挣扎过,可能也哭过,期待过,或者绝望过。

    黎承睿的车开过林翊童年走过的路,他想像着那个孩子,一个人如何沉默着旁观这个世界,如何因为找不到进入这个世界的钥匙而干脆对整个世界背过身去。

    那时候他黑若点漆的眼睛看到的是什么

    黎承睿想起林翊说过的话“自私、虚伪、愚蠢的人们。”

    少年大概没有经历过多少善意,小小年纪就必须学会各种自我保护的方式,他可能还因为出众的相貌和智力备受敌视,因为羸弱的身体、特殊的家庭而备受欺侮,从来他就不得不擅长观察,到了成长阶段,他对世界的冷眼旁观,已经尖锐又入木三分。

    他偏激吗病态吗也许,可是没有人教导过他什么是平和宽容,没有人关心他会不会心理失衡。

    在林翊就读的第一所中学,也就是他与阿凌相识的地方,黎承睿利用职权进到内部,并调取了他当时的学籍档案。里面有他的成绩单,居然每科考试都以奇迹般的结果低空掠过,黎承睿还看到他那时的照片,上面的小少年眼神阴郁,显然还没发现用呆滞伪装自己更为便利。

    可是他却唯一一次拿了末等奖,那是一个奖励少年发明创造的科学奖,林翊发明了一款防身的类似话筒的电击棒,黎承睿看了那个数据吃了一惊,通电后瞬间超过250伏,完全能将一个成年人电击休克甚至死亡。

    大概杀伤力太大,组委会不得不只给了末等奖。

    黎承睿一看时间,这个奖颁发时间是阿凌死后的事了,过后不久,林翊就转学。

    林翊当时的班导现在已经升任副校长,她还记得这件事,对黎承睿解释说“一开始那孩子并没有参赛的打算,而是拿来欺负同学,后来我把东西没收了,觉得他自己做不容易,就替他报名参赛。”

    “你怎么知道他拿来欺负同学”

    女校长脸色有些不好,想了想说“我还记得那时我们这的一个学生跳楼自杀,死者是林翊生前的好朋友,你知道发生这么大的事,学生间有各种议论也正常。可是林翊突然间冲其中一个同学发飙,拿出那个电击棒把人电到抽筋。为这件事,我们还把双方家长请到学校,后来被电的同学主动放弃追究,我们就大事化小算了。”

    黎承睿忽然有种奇特的感觉,林翊做出这样的东西,其实原本是为了亲手杀死欺负阿凌的那些人,但东西做出来,阿凌却已经死了,于是林翊干脆放弃这么简单的复仇手段。他淡淡地问“那个被电的人,是因为怕才不追究吧”

    女校长诧异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黎承睿心想,任何人目睹一向单纯木讷的同学突然变身嗜血狂人,都会心生恐惧。但他不会这么说,他继续问“我听说死者阿凌留下一封遗书”

    女校长点头说“是的,但不知为何,林翊抢过去看完遗书后,就当众将它撕了,然后,然后”

    “什么”

    “他把那张纸吃进嘴里。”女校长心有余悸地说,“面无表情地,一点点把那张纸吃掉。”

    这就对了,阿凌根本就是被虐杀的,怎么可能有遗书这是一封由郑明修他们伪造的东西,可是他们没想到正是这一步画蛇添足,彻底激怒了林翊。

    黎承睿转身说“我想看看他们上课的地方。”

    女校长二话没说,配合他走到班级门口,那里面坐着另外一群白衣翩翩的中学生,黎承睿想着,若干年前,林翊也曾经坐在其中,他一定很不耐烦这种磨磨蹭蹭的教育方式,但他却强迫自己忍耐着。

    “幸亏那时候有阿凌。”林翊说。

    那个偷偷画下他各种神情的男孩,陪他上课,带他玩耍,拉着他去学钢琴,甚至于为了替他而被人那般对待却不反抗,那个名叫阿凌的少年,一定是被陈子南狠狠掐住了把柄,也许是性虐的视频也许是他喜欢的林翊总之,拿捏一个未成年人,对那两个人渣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林翊知道阿凌身上发生的一切吗他那个时候将整个世界都关在身后,对所有东西都怀疑和刻薄,就算发现阿凌的不妥,也不肯浪费脑力去深究。

    所以事后,林翊才会那般懊悔,他详尽地计划了如何送那些人渣进地狱,与此同时,他也无时无刻不处在深深的自责中。

    他一定痛悔不已,如果早点把那个电击棒做出来,如果多点关注一下阿凌,悲剧其实能够避免。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阿凌,死的时候却很凄凉,他一定很痛,很怕,他从头到尾都神志清醒,睿哥,你有想过一个人清楚明白地死去是多痛苦吗阿凌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他不该这么死。

    记忆中的少年如是说。

    黎承睿心里的疼痛并未减少,他礼貌地朝女校长道谢,缓缓步出这所中学。

    他心目中的林翊一点点丰满了起来,但是还差一个地方,他驱车前往信义会的受洗堂,在那里,林翊成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也因此认识了曾杰中。

    神父几乎是看着林翊从小到大的,他一听说黎承睿是来打听林翊的事,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过了一会才斟酌着问“那孩子,被你们抓了吗”

    黎承睿看着神父,轻轻摇摇头。

    神父松了口气,随后口气强硬起来,说“我不可能会泄露信众告解的内容。”

    黎承睿尖刻地说“也就是说,林翊确实来向你做过告解,神父,你要知道,包庇犯罪,你也一样有罪。”

    “谁都有罪,”神父说,“站在耶和华面前,我们都是罪孽满身。但是灵魂上的罪,不是用服刑能减轻了,警官,你无论你想要我说什么,我都无可奉告。”

    黎承睿叹了口气,说“我只是想知道,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是不是很痛苦,很孤独。”

    神父目光变得柔和,轻声说“他有坚定的意志,有受苦的准备,他的灵魂坚强而独立,却唯独缺乏爱的宽容,所以不会快乐,也活得很艰难,无论你如何看待他,在我眼里,他都是个可怜的孩子。”

    黎承睿轻声问“他的罪能被赦免吗”

    “主是宽容的,”神父说,“祂给每个罪人都留有最宽广的,通往天堂的路,只是人很难去发现而已。”

    黎承睿忍不住问“那么我呢我不信神,我该怎么办”

    神父微微笑了,伸手虚空画了十字,然后祝福到他额头,轻声说“愿主保佑你,阿门。”

    89、第章

    大毒枭金彪被引渡回港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整个港岛记者蜂拥而出,一时之间无论打开电视还是纸媒,抑或互联网上的门户网站,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报道。

    金彪的交接警队极其慎重,不禁派了大量警员前往机场,沿途也布了重兵,甚至连飞虎队都出动,如此大阵仗,只为了一个名为金彪的三十六岁华裔男子。

    黎承睿作为副指挥官之一必须亲临现场,他与总部现任主管刑事犯罪的总督察站在一起,对方低低问“起诉那边没问题吧”

    黎承睿侧头压低声音回答“应该都各就各位了。”

    “我不要听应该这种词,我要听万无一失”

    “是,长官。”黎承睿站立身子说,“我保证,万无一失。”

    总督察这才点点头放过他,黎承睿转头想与属下交代几句,突然听见身边有人喊“金彪出来了。”

    一旁的警员立即涌了上去,黎承睿站在原地指挥人把记者拦住。机场特殊通道那,泰国警方压着一个身形瘦削,衣着整洁,貌不惊人的男子缓缓走出。黎承睿在外围冷眼看着总督察带人过去把金彪押了过来,他的任务是确保整个交接安全进行,此时是精神最高度集中的时候。

    从机场走到停车处,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概有一百多米,但周围遍布记者和大容量的旅客。金彪身份太过敏感,牵扯着不少利益集团,想必抱着宁可他死也不愿见他上法庭想法的大有人在。

    何况这次早有传闻说警方掌握了有利证人,按照惯例,法官一般会选择重判。

    因此就很难预料,金彪会不会为了自己少蹲几年监狱而把其他人卖了,在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下,今天这个场合必定不太平。

    黎承睿早已在四下布置不少便衣,几个制高点那甚至预先埋伏了人,但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敢大意。在金彪被押过来时,黎承睿走了过去,一边四下打量,一边想尽快把他推进囚车。

    就在这时,他眼角突然瞥见边上一个推着行李车的老年妇女停下后弯了腰,从箱子底下摸出一把乌黑的枪就射了过来。黎承睿脸色一变,想也不想,扑过去将金彪按倒,嗤嗤数声,子弹从他们头顶飞过。

    “抓人别让他跑了”

    过不了几秒,四下反应过来的警察纷纷扑了上去,那个伪装成老妇人的杀手一把揪下头套,边跑边开枪。黎承睿一个打滚从地上跃起,拔出枪去单手瞄准射击,他枪法奇准,砰的一下,杀手腿部中弹,登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黎承睿冷着脸收了枪,转头对一旁勉力维脸上平和表情的总督察说“报告长官,抓到人了。”

    “甚好。”总督察尚未从适才的惊险中缓过神来,匆忙点点头,飞快说“把犯人带车上,我们赶紧走。”

    “是。”

    黎承睿过去拽起了金彪,捏着他的胳膊把他推进车里,转身迅速上车,反手关了门。这辆车有防弹装置,只要不受重型武器攻击都不会有事。

    黎承睿直到车开了,才稍稍松了口气,他发现金彪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神有些古怪,便转头瞥了他一眼,问“金先生有何见教”

    金彪笑了笑,说“你是黎承睿黎sir。”

    他没用疑问句,而是肯定句。黎承睿淡淡地说“看来你也相信知己知彼这句话。”

    “那当然,”金彪口气轻松地说,“我从不打无把握的战争。”

    黎承睿说“那你该知道,这次你必输无疑。”

    “没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谁知道呢”金彪轻描淡写地说,他转头看向窗外,犹如老熟人聊天那般,“我很久没回来了,香港变化也不大,无非多起了几栋楼,多了几座桥,但有些东西在人心,不会变。”

    “是啊,比如贩毒是重罪,这个不会变。”黎承睿不动声色地说。

    金彪笑了,摇头说“我在你们差人看来,也许是十恶不赦的毒贩,但对很多人来说,我却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我每年匿名捐出去很多做善事,全港有一半的慈善机构都拿过我的钱,我在他们口中,可是有爱心的人士。”

    “我只知道,对很多嗑药的青少年家长来说,你是他们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仇人。”

    “可是没有我的毒品,年轻人哪有机会去high,去发泄多余的荷尔蒙分泌再说了,怎不见得你我去嗑药意志软弱的人,不吸毒也会沉溺别的,就算我是魔鬼,也只是诱惑了他们一下而已,”金彪呵呵低笑,“没准我还无形中降低了暴力犯罪呢黎sir。”

    黎承睿怒道“行了,金先生,我们观点南辕北辙没有沟通的必要,你不用再复述。”

    “你果然如传闻那样古板无趣,”金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继续用聊天的口吻,微笑问“老鼠黄还好吗”

    黎承睿皱眉看着他。“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呢,跟在牡丹,也就是他姐姐屁股后,见了人连头都不敢抬,天生的下三滥货色,烂泥扶不上壁。”金彪冷笑了一下,眼神中尽是鄙夷,“三岁看老,这样的孬种读国中就敢偷姐姐的卖身钱去买名牌衫,你觉得他能成器”

    “你想说什么”

    金彪脸上的微笑扩大,用真挚的口吻说“看在黎sir刚刚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负责任知会你一声,老鼠黄,恐怕是要死的。”

    黎承睿瞳孔微缩。

    “我知道你们有针对这个窝囊废的证人保护计划,”金彪毫不在意地抖了抖衣襟上看不见的皱褶,轻笑说,“不过没用的,黎sir。”

    “你在威胁吗”

    “不,我只是通知你,”金彪带笑看着他,不无遗憾地说,“真可惜,我本来不想要他的命,毕竟他姐姐为我挡过子弹。可听说他害死人命了,就这样还想靠指证我脱身这不公平,黎sir,你说对不对”

    “你尽管让你的人来试试。”黎承睿直视他的眼睛毫不退缩,说,“看看他先死还是你先死。”

    “希望他能活那么长。”金彪不失优雅地微笑颔首,“祝愿你梦想成真。”

    金彪一案的开庭时间安排在一周后,这一周黎承睿在安全屋那加强了一倍的警力,24小时看着老鼠黄,生怕他出点什么意外。除了绝对保密外,他还特别嘱咐队员注意所有送去那的食物和水等东西。

    但这一周风平浪静,没有可疑人等出现在安全屋周边,饮食安全也没有任何问题。但黎承睿却丝毫不敢放松,他知道像金彪这种人,既开口说要老鼠黄的命,就绝对不是拿来开玩笑的。

    到了开庭那天,将老鼠黄送去法庭的路上,先后有三辆车一道前往,路线选择上也尽量选了最近的一条。

    黎承睿亲自来押着老鼠黄上法庭,他看着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老鼠黄,问“你记住昨天跟检察官练过的对答内容了没”

    老鼠黄点点头,可有些恐惧地问“黎sir,我,我能不能等下上庭的时候不用看到金彪”

    黎承睿皱眉说“这不可能。”

    老鼠黄立即说“那,那我还是不要作证”

    “你耍我们玩吗”一旁的阿sa这一周负责他的安全,已经到了极度不耐烦的地步,一听立即伸手一把攥住他的衣领,拳头举了起来骂,“想玩是不是嗯”“不敢不敢,”老鼠黄立即摇手。

    “到这一步已经没得退了。”黎承睿示意阿sa放开他,冷冷地说,“别耍花招。”

    到了法院,几个警察带着老鼠黄先走,黎承睿跟在后面,到了走廊那,突然一队人押着穿着金彪过来,金彪为了上庭,今天特地穿了西服,打了领带,乍眼看,犹如一个正经的白领人士。

    “老鼠黄,”金彪冲他笑了,笑容阴险得紧,宛若看到玩具,带着古怪的热情,就在老鼠黄畏畏缩缩地躲到一旁时,他骤然提高嗓门,大喊“老鼠黄不认得我了吗”

    老鼠黄简直惊跳了一下,脸色迅速变白,浑身条件反射一样瑟瑟发抖。

    金彪哈哈大笑,被那队人押着离开。

    黎承睿顾不上这些了,他冲边上的人示意,赶紧把人带走。

    坐在等候传唤证人的专用房间里,老鼠黄一直脸色不好,缩着肩膀处在高度恐惧中,四周稍微有响动,他都会惊跳起来。

    金彪的威慑力根本就是直达他内心的。

    黎承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四下打量门窗,安排人手守在门外,自己提溜着老鼠黄的领子说“你给我振作点,有我在,有这么多警察,金彪没法拿你怎么样”

    老鼠黄强打精神,点了点头。

    很快到了庭上传唤证人,黎承睿拍拍老鼠黄的肩膀,示意手下将他带出去。这一次并非公开审理,所以法庭内到场的人员并不算多,进场前都受到严格的搜查,此外庭上听众席上至少散布六名便衣,分别坐在不同位置,加上法警,如果现场有人想发难,应该是可以及时制止的。

    就在此时,黎承睿看见有一个穿着黑色正装套裙的女人朝老鼠黄一行人走去,正感到奇怪,阿sa向他解释说“是庭上助理,老鼠黄可能需要先在文件上签名。”

    黎承睿皱眉问“你确定没错”

    “她做这个位都好几年了,我们每次来开庭都见到她,不会有错”

    这时那位女士已经走到老鼠黄面前,递给他一支笔签字,老鼠黄哆哆嗦嗦地拿起笔在指定的地方签名,就在此时,在被告席上的金彪突然又大喊一声“老鼠黄你他妈的敢不敢抬头看我”

    老鼠黄下意识一哆嗦,法庭上一阵喧闹,法官敲着木槌喊“肃静”

    那个女人突然尖叫了一声,只见老鼠黄突然捂住胸口脸上一片惨败的灰,缓缓倒下。

    黎承睿脸色一变,暗叫不好,冲了上去,围住老鼠黄的人忙给他让了地方,黎承睿俯一摸他的心跳脉搏,几乎为零。

    怎么会这样

    庭上一阵喧哗,有人冲上来说“我是医生,别动他。”

    黎承睿让开来,那个医生上前给老鼠黄做心肺复苏,按了好久都没有动静,最后他不得不抬头,惊诧地说“他死了,好像是突然心肌梗死。”

    “邪门了,他被金彪吓死了吗”阿sa问。

    黎承睿站了起来,转头看向被告席上的金彪,金彪冲他微微鞠躬,面带微笑,用口型说“我早告诉过你了。”

    黎承睿诧异得不能自已,他抬起头,没有目的看向听众席,突然之间,他抓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只愣了一秒钟就认出那个年轻人是谁,那是当天跟林翊一起扶着苦主进警局的另一个男孩,他叫什么来着黎承睿瞬间想起他的名字,李斌。

    电闪雷鸣之间,一个念头闯进他的脑子,黎承睿猛然四下寻找,终于找到刚刚老鼠黄拿起的那只签字笔,他抖着手拆开笔,里面哪里是一只笔,分明是一只微型的电击棒。

    黎承睿一瞬间只觉脑子空白,他抬起头,蓦地冲向被告席,一把揪住金彪的衣领,咬牙问“谁,谁帮你做这个你到底”

    “黎sir,”金彪笑得无比正直,轻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一直被警方羁押,我没有做案时间,也没有机会去安排人干掉老鼠黄。”

    90、重逢九

    制作精良的微型电击棒,开关设为下压式,笔端触及纸面即触发导电,电压瞬间高达300瓦,足以将老鼠黄当场电死。

    法庭的女助理已经被羁勒审问,可所有的证据都显示她对情况一无所知,电击棒被伪装成签字笔,是当天上午她拿文件过来时顺手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拿的笔,据她回忆,当时笔已经在桌面上,甚至连笔帽都套好在尾端,顺手拿起这样一只已经备好的笔而不是选择笔筒里其他的,几乎是所有人下意识会做的一个选择。

    女助理并不是处在独立的小办公室内,也安装没有监控摄像头,但幸而法庭走廊上有,黎承睿命人调了当天所有的监控,却发现法院每天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且没有一部摄像机是对着那间大办公室的门,也就是说,根本无法判断谁进出那里。

    而且问题就在于,警方根本没有证据判断到底换了这支笔的人外面混进来的还是内鬼,有钱能使鬼推磨,谁都难保会不会在金钱攻势下违法。

    警方强势介入法庭程序,命黎承睿亲自提审金彪,但审问进行得极其艰难。金彪与他以往审讯过的任何犯人都不同,这个人心计极深,意志超强,对己对人都狠绝无比,却偏偏表现出一派从容自若,无欲无求。

    他简直就像一片光滑坚实的花岗岩,令人无处下手。

    反而是审讯他的人会被激发暴戾而狂躁的情绪,到了后半夜,黎承睿甚至觉得恢复刑讯没什么不好,若不是理智尚在,他几乎要默许手下用点非常手段了。可他却知道,金彪正等着他们给他弄点伤出来,那样这样按照法律,他今晚无论说什么,都不能算数。

    甚至他以前记录在案的证词,可能都会丧失呈堂证供的效力。

    金彪面带微笑,笑容不乏讥讽,他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话“你说我安排人杀了老鼠黄行啊,证明它。”

    最后,这一晚上的审讯什么也问不出来,金彪带着镣铐被人带走,离开审讯室后,他经过黎承睿身边,古怪地笑了笑,贴近他的耳朵,低声说“很好玩是不是黎sir”

    黎承睿心里悚然一惊,瞪大眼睛看他。

    他的样子仿佛取悦了金彪,金彪嚣张地笑了起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很久没玩过这么好玩的游戏了,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真令人期待啊。”

    他走的时候还在哈哈大笑,黎承睿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边上的同僚上前问“黎sir,他对你说什么”

    黎承睿皱眉说“金彪说,事情会越来越好玩。”

    “这种混蛋明明就是他指使的”

    黎承睿揉揉额头,有些疲倦地说“昨晚大家都累了,先回去休息。”

    黎承睿开着车,却并不回家,他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到底是谁杀了老鼠黄那些说不出口的蛛丝马迹,电击棒、李斌,出了人命的诈骗案,仅仅是巧合吗

    一切都指向令他手脚冰凉的一个答案,如果又跟林翊有关,这种精心策划的凶杀,倒像他的手笔。

    可是黎警官想不通那个人的动机,他为什么这么做老鼠黄在他神圣的惩罚体系中诚然是该死的,可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出手惩戒这个人

    黎承睿默默想着,他已经走过林翊走的路,努力去感受过他经历的童年和青少年,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理解林翊。那个他爱的人,本质上并不是反社会份子,相反,他对这个社会的冷漠程度恐怕比一般人更甚,世界与他之间始终罩着一层灰玻璃,玻璃之外光怪陆离与他无关,但玻璃之内,一切却必须按照他的秩序井井有条。

    老鼠黄会在于他的秩序之内,成为他忍不住要动手清理的阻碍吗

    如果是,那么林翊绝对不会在乎老鼠黄的存在能不能惩处一个罪大恶极的毒贩,只要他是破坏秩序的因素,那便必须要被处理掉。如果不是,那么老鼠黄哪怕再作奸犯科,林翊也会无动于衷,每个人都罪孽满身,他对别人身处何种地狱毫无兴趣。

    除非老鼠黄跟他的秩序内某个人有了联系。

    黎承睿突然眼前一亮,他想起那个李斌。

    他第一时间拨通了电话,对阿sa说“给我查一下老鼠黄那单诈骗案受害人的亲戚,那个叫什么李斌的,上回我们在警局见过。把他所有资料发给我,越快越好。”

    “是。”

    他一夜没睡,身体虽然疲倦,但精神却陷入一种奇特的亢奋中。在通话完毕后,黎承睿才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又通往林翊家的路。他叹了口气,索性开了车一路往林翊家附近的面馆驶去,多年以前,记忆中的少年跟他说过,他最爱那里的云吞面。

    真是命中的魔障。

    黎承睿到了地方,停好车,按着记忆找到那家面馆。居然还是老样子,连招牌上的字体都如记忆中的一样。老板娘还是老样子,染着黄发,手上蔻丹银红。因为是清晨,来吃面的大多是上学的学生,也有买菜归来的主妇。黎承睿要了一碗云吞面,拿了牌子坐下等候。人很多,他必须跟人拼桌,对面正好坐了一个穿着雪白衬衫的中学生,剪着奇怪的西瓜头,模样倒是清新可爱。

    他也在吃云吞面,鼓着腮帮吸面条的样子好像一只呆呆的鼹鼠,跟他记忆中的少年一模一样。

    那时候他们都在说什么

    睿哥,我要喝加冰柠乐。

    太寒了,不行。

    就喝一点,好不好

    那好吧,剩下的我帮你喝。

    黎承睿情不自禁地微笑了,其实他都记得,五年来他一直压抑着思念,不去触碰那些细节,他以为不想起就没关系,就总有一天会淡忘。可是今天他才发现,他有很好的记忆力,不用刻意回想,他都能在脑子里准确复制少年当时的神情,他穿着什么衣服,他笑起来嘴角的弧度。

    对面的西瓜太郎警惕地瞪了他一眼,黎承睿惊醒过来,他歉意地笑了笑,小少年鼓起嘴似乎嘟囔了一个词,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黎承睿并不在意,他知道,在这样的孩子面前,他可能已经算猥琐而无聊的大叔了。

    他的面很快就上来,黎承睿低头吃了一口,味道似乎没有记忆中那么好。他微微皱眉,大口大口地把面吞下去,他想,再难吃,也该吞下去。

    就如回忆,再难割舍,也得等待它淡去的一天。

    突然之间,一个晴朗的男音在身后响起“我要蛋肠加皮蛋瘦肉粥,阿翊,你吃什么”

    “随便啦。”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已经足以让黎承睿放下手里的筷子。他缓缓回头,只见晨光中,两个年轻人站在那,一个英俊一个俊逸,耀眼得令他眼中发涩。

    “阿翊来例牌云吞面啦,你以前次次来都点的,”老板娘热情地说,“要不要加多杯柠乐”

    “不加冰。”林翊死气沉沉地说。

    “知道啦。你们先去找位坐,等下我让阿妹把东西给你们送过去。”老板娘说。

    黎承睿站起来,他身材高大,一站起,想让人忽略都难,林翊和李斌都发现了他,林翊微微睁大眼睛,李斌则是面带困惑,然后低头问了他一句什么,林翊没有反应,仍然呆呆地,一眨不眨地看着黎承睿。

    这一瞬间,似乎周围喧哗都停滞静谧,黎承睿想他应该过去说一声“这么巧”,可是这样一句话完全没有意义,他想也许该离开,可是他又舍不得。

    他们之间的僵局被李斌打破,李斌带着微笑,拉着林翊过来,爽朗地说“黎sir是吗,久仰了,上次我们其实在新界北警局就见过了。今天真是巧,你也来吃面啊阿翊在美国时老跟我说,这家面馆的东西他最难忘了,看来真是有名”

    他的声音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无知无畏的热情,离近了看,能发现他的皮肤是精心晒过的小麦色,健康而阳光,笑起来牙齿整齐洁白,就如广告模特一样有难以言喻的俊朗。黎承睿突然想到那个死去的少年阿凌,他知道,如果阿凌活着,无惊无险地活下来,他应该就是李斌这样。

    热情,爽朗,对陌生人有不可名传的亲和力。

    林翊目光沉静,犹如古井无波,无悲无喜。

    黎承睿跟李斌握了手,大家围着这张小桌子坐下。小西瓜太郎识相地加快吃完,背起书包离开桌子。有李斌这样的人在场,气氛要冷场是很难的,但林翊打定主意一声不吭,黎承睿心里乱,也不大想搭话,桌子上基本上就是李斌一个人在说。

    “我前天在法庭上看到你了,黎sir,”李斌笑呵呵地说,“真是太神奇了,那个证人突然在临作证前一刻心肌梗死,简直不可思议。”

    黎承睿皱眉看着他,问“你为什么去那金彪的案子并不是谁都能进去旁听的。”

    “哦,”李斌忙从上衣口袋掏出名片递过去,笑着说,“我是新出炉的刑辩律师。菜鸟一只,正需要多多听庭审呢,请黎sir多多关照。”

    黎承睿接过名片,淡淡地说“你不是跟翊仔同学吗”

    “勉强算是吧,大家都在纽约,又都是香港人。不过我们不同大学的,我比他先毕业,也没有这家伙厉害,所以先回来,”李斌带着温暖的笑意看着林翊,“如果我跟他一样聪明,也许也会留在美国”

    黎承睿有些莫名的惊喜,他看向林翊,温和地问“翊仔”

    “黎sir,阿翊可是我们香港学生在纽约的传奇,他用了五年时间就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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