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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魔 第22节

作者:吴沉水 字数:23155 更新:2021-12-22 15:34:34

    黎承睿沉下脸,低喝道“阿良”

    曾珏良闭上嘴,胸膛不断起伏,显然还是不服气,黎承睿缓和了口吻,说“这是命令,我不管你想清楚也好,想不清楚也好,都必须执行”

    “黎sir,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曾珏良猛然打断他。

    黎承睿一愣,问“我以前怎么样”

    “以前你会很有耐心给我们讲道理,说明白事情,”曾珏良冷哼道,“难道真的像别人说的,官越大,人就越变么”

    “阿良”这下连黄品锡都听不下去了,呵斥他道“你都乱讲些什么”

    “我”

    “跟黎sir道歉,马上”黄品锡骂道,“没点规矩,你不是第一天做警察了,要不要这么冲动,啊”

    曾珏良撇开脸,深呼吸了一下,说“对不起,黎sir,我出言不逊,怀疑命令。我错了。”

    黎承睿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挥手让他离开。

    “我真的变了”黎承睿转头问黄品锡。

    “变了不少,”黄品锡点头说,“这几年你像把自己封闭起来,老友也不联络,做事比以前心狠了不少,虽然升职是好事,但我们做警察,可不是只为了要升职。”

    他看着黎承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有件事,过了这么几年,也许该让你知道。”

    “什么”黎承睿问他。

    “那个男孩,当初你,看上的那个,”黄品锡脸上现出愧色,眼神闪烁着说,“你后来跟他分了我其实很赞同的,你又不是不能喜欢女人,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不过,那个孩子太傻,你调走后,有好几次,我撞见他在警署外,看样子应该是等你,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像个木偶,很可怜。”

    黎承睿心头大震,不自觉地睁大眼睛看他。

    “我没想过告诉你这些,他太小,有些事不明白,但我们做大人的清楚。我信你的人品,你不是嚼完松的混蛋,你跟他分手,十有是为了他好。所以我一直没告诉你,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可能也没关系了,我只是想说,他挺可怜的,有天下大雨,他还是在那等,浑身湿透还站着,傻到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我跑过去骂了他一顿”

    黎承睿艰难地开口,颤声问“你,骂他什么”

    “放心,我没有说难听话,我只是想骂醒他,我教训他好好年纪不读书不上进,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不知道这样迟早会拖累死人吗”黄品锡的声音低沉下去,“我说,你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他还年轻,应该学会向前看,为自己打算,为家人打算,我没舍得骂他重话,那个孩子,太可怜,几年了,我还是记得他满脸水,也不知道哭了没有,反正满脸水。”

    黎承睿脚下一软,跌坐到椅子上,喃喃地说“他有哮喘的,怎么这么不懂事。”

    “唉,所以当初我就告诉你不要招惹未成年人,他惨你也惨,何苦呢”黄品锡叹气说,“不过你不用良心不安,之后我有过去探望他几次,没让他出事,过了不久,听说他就申请到美国的大学出去读书了,你没有耽误他的前程,这样很好。”

    黎承睿无意识地点头,他的脑海里现出最后一次见面,林翊拉着他的袖子,哭着说不让他走的情形,他说睿哥我错了,睿哥你抓我吧,睿哥你不要离开我。

    可自己还是走了,落荒而逃,因为没法面对那样一个残酷的真相,因为那个男孩跟自己的整个信仰截然对立,不抓他已经是徇私枉法,再与他一起,隐瞒罪行,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那简直枉做了这么多年的警察。

    他惩罚了自己,也惩罚了林翊,就如少年所说,如果尘世之法无法为罪人定罪,还有高悬每个人头顶的终极审判,没人能幸免,没人能逃脱。在那个系列谋杀案中,他也是同谋,他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只是没人知道这个惩罚有多重,它不是一下的斩首,而是钝刀杀人,它时时刻刻地压榨他的神经,几乎抽离了他全部的力气,剥夺了他所有的期待和勇气。

    可他还是确凿无疑地爱着那个少年,因为爱他,所以怕靠近他,拒绝去关注他,强行把他驱逐出自己的世界,不如此坚决,他知道自己根本抵抗不了那种着了魔般的渴求。

    然而,辛苦搭建的防护罩却在此刻轰然倒塌,黎承睿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用了五年来命令自己忘记那个人,忘记曾经爱过他,忘记他做过什么,也忘记自己为了掩盖他的罪行曾经如何违背法律和原则为他善后。他以为他做得够了,对得起那个少年了,他以为从此天涯陌路才是彼此最好的解决方法。

    可直到此刻,黎承睿才发现,这些都无法成立。

    只是听到林翊为他曾经淋雨,他便已经遏制不住那种全身心地疼痛,他终于知道,原来他一直没有停止过思念那个少年,原谅这五年来最深刻的内心体验,并不是理解了林翊的孤独和他杀人的计划,而是日复一日,每分每秒都在重复地想他。

    想他。

    是思念让他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同时也是思念,让他清楚两人经受的审判有多残酷。

    黎承睿站了起来,他的内心充满一种无法宣泄的悲怆,不仅因为失去一个人,还因为无法用爱情去弥补生命中关于信仰与原则间没有办法缝合的错位和缺憾。在这样的东西面前,爱情何其无用,爱得越深,越是徒增伤感。

    他的男孩不在了,他推开了他,他跟他站在对立面的两端,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他都不算做错,用林翊的话说,再来一百次,该死的人还是得死。

    同样的,该分离的人,还是得分离。

    可是从此阴雨连绵,再也无法想象阳光明媚是何等胜景,再也无法憧憬岁月静好是何等幸运,在他身后永远有一个少年,他站在雨中浑身湿透,他脸上遍布水渍,不知是泪还是雨。

    黎承睿站起身,无声看了黄品锡一眼,然后走出去,打开审讯室的门,一把将巧言令色的老鼠黄从椅子上拽起来,直接丢到墙角,碰的一声,老鼠黄惨叫起来,色厉内荏地喊“逼供啦,警察逼供”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因为黎承睿卡住他的喉咙,将他顶在墙上,冷冰冰地说“知不知道我接下来会怎么做我会把你放了,然后把你要做污点证人的消息巧妙递给金彪,你猜他会怎么对你”

    老鼠黄脸色大变,眼神中流露出不自禁的恐惧,摇头说“你这是污蔑,污蔑”

    “污蔑你又怎样”黎承睿冷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脸颊说,“你以为你凭什么跟阿sir谈条件死或者作证,选一个,不选就我替你选。给你一分钟。”

    他松开老鼠黄的衣领,任由他滑到地板上,转头对目瞪口呆的阿sa说“一分钟后你看着办,他要不懂作选择题,你好好教教他。”

    他有些心神不宁,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对阿sa说“我出去一下,这里交给你。”

    “是。”

    黎承睿头也不回地出了新界北警署,他朝自己的车走去,他忽然发现自己习惯性地总把车子停在同一个地方,他呆呆地站立在那,刹那间明白了当初黄品锡在那见到的林翊,那个少年一定是站在这里,就如记忆中那样,他朝自己跑来,他喜欢那辆老车。

    耳边似乎想起林翊清澈而略嫌笨拙的话语“睿哥”

    “我给你煲了汤哦。”

    “今天功课我有做,有些不会,我做不出来”

    “我有好好吃饭啊,汽水也有买。”

    “我有钱的,以后我养你。”

    “我有准备礼物送你哦,现在不能告诉你。”

    黎承睿痛苦地闭上眼,这个地方他就是这么回避,可是记忆仍然不肯放过他,过了这么些年还是不肯褪色,还是鲜明一路昨日,他三步做两步地开了车门,钻进去,迅速踩了油门冲出去。

    这时大门那迎面突然走来几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黎承睿的车子险些朝他们撞去,幸亏他反应够快,方向盘打横,车子紧急偏向另一边,他新买的这辆越野车性能卓著,及时刹住,一声尖响后,车子在离大门栏杆一公分处停住。黎承睿松了一口气,幸好没撞上人,更加没撞烂新界北警署的大门,不然就算有八辈子老交情也非得折了不可。

    他听见那几个人不满的抱怨和喝骂声,于情于理他都该下车道歉。于是黎承睿抓抓头发,开了车门下来,这才发现这是两对奇怪的组合,当前的两个老年妇女一个手捧遗像,一个哭哭啼啼,他们身边各有一名年轻男子搀扶,黎承睿望过去,突然间觉得呼吸维艰,心脏在瞬间像被人紧急按停。

    尽管隔了有十几米,尽管当中隔了有五年,可他还是一下认出了左边那个年轻人。他长高了,脸型拉长,下巴弧线更显精致绝伦,双腿笔直有力,他的衣着仍然很普通,发型仍然只要整洁不讲时尚,可是他整个人与以前相比,却如宝玉新成,润泽俊美,少年时代的懵懂神色一去不返,他顾盼之间,如明珠光晕,熠熠生辉。

    那是林翊,他仍然如第一次相遇那样,只需惊鸿一瞥,便已惊涛骇浪。

    林翊,他的小翊,黎承睿愣愣地看着他,几乎挪不开眼,他在这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他想这是在做梦么因为想得太多,所以禁不住描摹他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可真等他站在面前,黎承睿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真实感。

    他情不自禁地朝林翊走过去,他早已知道必然如此。

    可是林翊却像不认识他一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转开视线,他低头对手捧遗像的老女人说了什么,对方不再责骂黎承睿,只是怒瞪了他一眼,然后带着几个人朝警局走去。

    林翊转身的时候完全没有再看黎承睿一眼,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外露,从头到尾,他就如看一个陌生人那般。

    黎承睿的脚步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84、重逢三

    黎承睿目送林翊渐行渐远,直到他进入建筑物完全看不见人为止。

    他浑身微微发抖,深呼吸了好几下,才从乍然重逢的震撼中拉回理智,他抖着手想找烟,摸了摸全身口袋,才发现烟早已抽完。

    这几年烟瘾变大,他所在的办公室楼层因此僻出一间专门的吸烟室。

    有时候心里空洞得抵不住,就只能一根接一根地抽。

    黎承睿仰头看天,天色很蓝,是香港秋冬天气中常见的晴空万里,纯粹的蓝色沤染了他的眼睛,天空高远,白云如絮,光线太亮,以至于他感到眼睛酸涩。

    已经五年,原来,已经过了五年。

    他的男孩长大了,他已经懂得将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视而不见,五年前他冲男孩说,从今以后,再不相识,五年后男孩实践了他的要求,从理智上讲,他做得很对。

    做得很对。

    黎承睿微微闭上眼对自己说,痛苦是必须的,这就是选择的代价,这种宛若旧伤口裂开一般的疼痛,只是一个需要经历的过程,过去了就好。

    过去了,也许有天能真正走到林翊面前,直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轻声问一句还好吗,然后从心里祝福他快乐健康。

    可是为什么这种疼痛老也没有过去它就如被人重新狠狠劈了一刀,新伤旧痂混在一块,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电话响了,他做了一下深呼吸,才断然接通,有些仓惶地“喂”了一声。

    “阿头,事情有变。”阿sa口气中带着懊恼,“不知道谁走漏了消息,老鼠黄的诈骗案中上吊自杀的那个阿伯家人捧着遗像闹了上来,我刚刚跟他谈好了交易,他指控金彪,我们这边给他销案放人,现在这样可怎么办”

    黎承睿心里一跳,严厉地问“消息走漏到什么程度”

    “苦主现在知道老鼠黄被我们抓到,吵着要他出来偿命。人证物证都在,我怕我们这么放人,对受害人交代不过去。”

    黎承睿微一沉吟,立即想到刚刚看到的林翊,他几乎可以断定,捧着遗像闹事的,应该就是林翊搀扶的那位老妇人。只是不知道林翊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什么会众目睽睽地参与进来,这根本不符合他策划那几起谋杀案中表现的周密和冷酷。

    他到底来做什么

    黎承睿摇摇头,压住心里不太好的联想,冷静地说“让阿良他们先挡住人,我马上上来,你看好老鼠黄,知道吗”

    “是。”

    黎承睿顾不得自己的车了,转身飞快走进新界北警署,回到刚刚审讯老鼠黄的商业犯罪调查科。

    他是黎警官,他一直都是黎警官。

    他到的时候,那边走廊里隔着老远都听见一个老年妇人嘶哑的哭喊声,还有一片吵闹声,可是没有听见林翊的声音,黎承睿脚步停顿了几秒,自嘲一笑,再抬起,则以一种坚决的方式大踏步进去。

    商业犯罪调查科的探员基本都出来了,曾珏良苦口婆心劝说那位捧着遗像哭泣的阿婆,连黄品锡都在帮忙劝。黎承睿一来,不知谁喊了一声“黎sir”,大家纷纷让开,透过人群黎承睿一步步走过来,他没有看向苦主,只是一眨不眨地凝望林翊,他就站在那,半垂着头,站在另一位同来的青年背后,多少年过去了,可是他显然没有改自己的小习惯,在人群中,他永远保持疏离和茫然,似乎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置身这么吵闹的环境中。

    此时,林翊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又飞快地调转视线,眉间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恢复了漠然的表情。

    他的男孩,黎承睿心疼如刀搅,不看到他,也许可以用理性压制住那些思念和牵挂,可等人真的活生生站在面前,又怎么做到视而不见

    黎承睿深深地凝望他,这一刻他想不顾一切上去将他抱住,再也不放他离开,什么法律责任都抛到一边去,如果人真能那么简单地,如在真空中一般地活着,仅凭感性冲动,如动物那般活着,那该是何等幸事

    可没人能那样生活,他尤其不能。

    他是黎警官。

    黎承睿握紧拳头,随后放弃全身力气一般,慢慢地松开拳头,他再抬头,已经一脸冷峻,淡淡地说“阿婆,我是西九龙重案组高级督察黎承睿,这里的最高长官休假不在,你有什么事,跟我说,这么闹,我不介意让他们起诉你妨碍公务。”

    他的冷峻成功令那位捧遗像的老妇人停止了哭嚎,转头求助地看向她身后的两个年轻人。

    “黎警官,婆婆只是想指认那个骗子,”阿婆后面的年轻人开口,“她见过那个骗子,想帮警方指认他,好早日定他的罪”

    “你是”

    那个年轻人上前一步,诚恳地说“她是我姨婆,我叫李斌,这位叫林翊,是我的同学,我们都是学生。”

    黎承睿看向林翊,轻声问“你们是陪她来的”

    李斌回答说“是啊。”

    “谁告诉你们老鼠黄被抓”

    李斌有些赧颜,抓抓头发说“那个,我们之前有自己想抓这个骗子的,已经追踪了他差不多一周,刚刚确定他的位置,就发现他被你们带走”

    黎承睿微微眯了双眼,与曾珏良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微微诧异,黎承睿更怀疑的是交易外泄,曾珏良看懂了他眼中的质问,忙轻微摇头,示意自己绝对没有干这种事。

    黎承睿皱眉,选定老鼠黄做污点证人是在前两位证人已死的前提下临时做出的决定,时间前后不超出三天,顶多四天,除了经办警察,这件事属于保密级行动,因为传出去绝对有损警队名声。

    阿sa跟了自己许多年,是个信得过的人,而曾珏良虽然反对这项交易,但他知道轻重,不会如此罔顾纪律,因此消息泄露的可能性其实很小。

    那么,其实他们只是知道抓到犯人而已黎承睿心里有底,淡淡地对曾珏良使了下眼色,曾珏良会意,上前笑着说“老人家,你早点说啊,这样又哭又闹,我们还以为你对我们警察的工作不满。原来你是想帮助我们抓人啊,很感谢你这么支持我们,来,这边请,我带你们去认一下犯人。”

    他这几年也成长为成熟干练的警察,知道如何在这个时候避重就轻,黎承睿看着他将那几个人带走,冲周围的人四下看了看,他不动声色的压迫感很强,就算不是直系上司,被他看到的警察都忙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黎承睿看着林翊慢吞吞跟着往里走,忍不住踏前一步,他想跟林翊说话,这么几年不见,他很想亲耳听听他过得好不好。

    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合适。

    “林翊,”黄品锡在他身边开了口,带着笑说“还真的是你啊,记不记得我”

    林翊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像个老年人,但表情淡漠到像有人拿抹布仔细擦拭过一样。

    “黄品锡啊,黄sir,你不会真不记得了吧”黄品锡笑呵呵上前,老熟人一样拍拍他的肩膀,“长高了不少啊,那时候你才是个小孩,转眼就是个大人了。怎么样,还好吧”

    林翊像调整焦距一样慢慢地把视线转到他脸上,又看到他拍自己肩膀的手,过了几秒,才点点头,确认了对象一样,轻声说“黄sir,你好。”

    这是时隔多年后黎承睿再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比记忆中的沙哑,像含了一个枣核,听不太清,可他说不清怎么回事,那个声音一下子如重锤击打到他心上,令他瞬间湿了眼眶。

    黄品锡瞥了他一眼,似乎在警告他冷静,然后他充分发挥自己的交际手腕,一把搭住林翊的肩膀,把他往一旁的会客室带,边走边笑嘻嘻地说“好多年没见了,来,跟黄sir好好聊下天,认犯人那个事你就不用过去了,你过去了也帮不上忙是不是我会让人告诉你那个同学仔的,来来,跟阿叔说说,你后来是去美国吧,读书读得如何啊,顺利不顺利,那边生活过得惯吧”

    他一面絮絮叨叨地问,一面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转头对黎承睿喊“阿睿,你在那干嘛大家都是旧相识了,难得今天有空撞到,一起来聊聊啊。”

    黎承睿微微仰头,迟疑了几秒,终于还是举步跟上。

    会客室里,黄品锡借口给他们弄饮品走开,黎承睿与林翊面对面坐着,两个人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这下距离更近了,近到那种经年的回忆几乎要扑面而来,黎承睿仔仔细细,像要把对面的年轻人刻在心底一样,把他所有的细节都记了下来他微微低垂的头,光洁的额,长长的睫毛,挺秀的鼻端,形状漂亮的嘴,他交叠在膝盖上优雅精致的手。

    时间像是凝固了,如果冻啫喱一般将两个人包围其中,静谧中几乎有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错觉,他们像初次相识,他想开口,他很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黎承睿宛若叹息,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翊仔。”

    林翊猛然抬头,目光清澈却幽深,他看着黎承睿,清楚地说“我不是故意来这,我不知道你今天在这里。”

    黎承睿一愣,林翊已经垂下头,像确认自己的话具有真实性一样,重复道“我真不知道的。”

    “如果知道呢你就不会来”黎承睿忍不住问他。

    林翊没有犹豫,点了点头说“你说过我们要当不认识的,我以前不懂,后来,后来我才知你是说真的,我现在懂了,你说的没错。”

    “翊仔,你怪我吗”黎承睿痛苦地问。

    林翊抬起头,诧异地看他,摇摇头说“你怎么会这么理解”

    他犹如当日跟他坦言筹谋杀人那样,认真地说“当时,你站在你的立场上做了最理性的选择,就像我信奉主一样,你大概也信奉法律和正义原则,我们在那时候,是站在对立面的两个个体,你跟我,有着根本的分歧,那不是靠荷尔蒙、肾上腺素分泌出来的激情能解决的。”

    说完上面那段话,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双手紧握,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有些神经质地发抖,但他却像跟谁较劲似的狠狠地咬着,一直咬到那淡色的唇出现不自然的红痕。然后,他猛地放过下唇,冲黎承睿勉力笑了下,总结一样说“你看,我都懂了,我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去怪你。”

    黎承睿心里涌上巨大的愧疚和怜爱,他知道林翊是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说出上述那段话,他说得很认真,可见他是真的如此认为,可在此时此刻,黎承睿却猛然明白,在那个时候,他要一个人弄懂这些需经历一个多么痛苦的认知过程。

    无论如何,他当时才不到十七岁,没有朋友,母亲又不可能成为可以倾诉解惑的对象,所有人都离他而去,他就算再心机重,再冷酷血腥,他在那时候,也是一个少年而已。

    “对不起。”黎承睿低头,哑声说,“我该为你安排得更周到再走。”

    林翊沉默了一下,说“这么说是不对的,你对我没有责任。而且,你给我的钱我用了,出国要好多钱,我们家没有,但我一路都有打工,已经存了一部分,会很快还你的。”

    黎承睿眼睛都红了,摇头说“翊仔,你不要这么说,那本来就是我给你准备的教育费,我”

    他差点脱口而出,我本来就想给你无忧无虑的生活。

    一个人背井离乡在美国念书是什么意思,黎承睿自己就很清楚,但他当年开朗而善于交友,到哪都有称兄道弟的人,然而如果对象换成林翊,他不敢想少年一个人捱过多少苦。

    “翊仔,”黎承睿的眼眶湿润了,他有些哽噎,他说,“我说过要好好照顾你,抱歉,我没做到,无论如何,我不该不管你”

    “你要怎么管你要管我,我就不会让你走了,我当时很极端的,人也好东西也好,抓到手就不会松开的,也许会杀掉你也不一定。”

    黎承睿睁大眼睛看他。

    “如果那时候你只是管我,却不肯继续爱我,我恐怕真的会动手清除你,”林翊淡淡地问,“那到时候,你是被我杀掉,还是下定决心抓我”

    黎承睿久久说不出话来。

    林翊叹了口气,安静地说,“算了,都过去了,睿哥,我知道的,当时你不抓我,已经是极限,你也不想的,我都知道,就这样吧,当从来不认识过,这是对的。”

    “我”

    “睿哥,”林翊站起来,认真地对他说“我在美国那边很好,不用再装傻扮懵,那里有不少跟我一样的天才,我不用担心被人当成怪物,相反我知道,神把我造出来,是有牠的用意的,我很自豪我的特殊性。你不用再担心我了,李斌姨婆的事,我只是顺道扶她过来,毕竟在美国,李斌对我也很好。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那么,友好地说拜拜吧。”

    他伸出手,像个成熟的大人,黎承睿愣愣地站起来,握住他的手,忍不住一用力,将他整个人紧紧抱入怀里,他闭上眼,贪婪地闻着林翊身上熟悉而美好的气息,这时候,这些熟悉的美好细节都汇成巨大的感伤,他抱了一会,才哑声说“再见。”

    85、重逢四

    最后,黎承睿没有把林翊送出门。

    拥抱过后他便松了手,他甚至微笑看着林翊离开。

    他再次听见自己清晰而有力地说出“再见”两个字,他心里清楚,这其实是再不相见的代名词,在五年前,他就做了选择,他向来说话算话,做事绝不拖泥带水,决定分开便是真正的分开,绝不在分开后再恋恋不舍。

    曾经最爱的那个人,直到今天仍然深爱的那个人,却要做出从此两人生活再无关联的决定,他比谁都心如刀绞,可是在当时的情形下,他没办法不那么做。

    这是他做出的决定,他一直以为,只要决定了,那么无论多痛苦都得咬牙坚持,因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一个成年人基本的行为原则,没有什么好说。

    所以他决然地转身离开,他不再关注这个少年的生活,他给林翊的母亲打过去林翊的教育基金,然后就头也不回走。因为他觉得,回头偷偷摸摸照看这个少年完全没有意义,也因为,他知道在自己冷静到残酷的理性准则下,其实掩盖炙热而脆弱的内在,他怕再去关注这个少年,他永远没法真正离开。

    可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没有看到林翊本人生活状况的基础上,没有看到他,黎承睿可以纯粹地用理性思维,遵照原则做人,近乎自欺欺人地不去想起,他曾经为一个男孩疯狂过,为了他,他曾经违背从小建立的秉公执法观念,不惜借刀杀人,不惜因情泯法,亲手放了系列谋杀案的主犯。

    然而今天他与林翊乍然重逢,那些压抑着的,被刻意遗忘的情感再度排山倒海,他仍然选择放林翊离开,但他却能清晰地听见内里山崩地裂的倾塌声,他花了五年时间建构的强大理性认知,那个扮演了五年的铁面无私的黎高级督察面具,此时如海面冰裂,嘎吱作响声中,从一道缝隙,迅速造成全面崩塌。

    他在意识清醒之前就跑了出去,想若干年前初初为少年痴狂那样,飞速穿过大办公室,跑到茶水间,打开那扇窗子,他看到长大后的林翊,缓慢步出警局院子的身影。

    多少年的渴求忽然就汹涌而至,那些被忘却的细节,被掩埋的回忆,被搁浅的誓言,被流放的情感,突然之间,又重新回到眼前。

    他的少年已经长大,背影挺拔,面容俊逸,长成他能想象的最好的样子,也许比他想的还好,他有种油然而生的欣慰,也有无处着力的悲哀。

    是必须放手的,黎承睿眼眶湿润,是必须让他走的,没办法,可是与此同时,越是清醒这一点,就越是明白,他爱这个人,深入骨髓,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他,重新开始与别人的生活。

    黎承睿闭上眼,他把这一刻的林翊郑重地铭刻入心,他想,也许往后几十年要靠回忆这一刻过活了。

    但这是我的选择。

    他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想,选择了就要执行下去。

    “阿睿。”黄品锡在他身后轻轻喊了一声。

    黎承睿转过头,微微笑了一下,哑声说“我没事。”

    黄品锡目光担忧,却善解人意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走,跟我回家吃饭,我跟你嫂子说了,今晚煮你的份,我那里还藏着一瓶好酒,我们兄弟不醉无归。”

    黎承睿反手按住他的手掌,突然间就热泪盈眶了,他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我知道,”黄品锡点头说,“你很难过,没事,在兄弟面前哭一次,哭完了就好。”

    黎承睿摇摇头,眨眨眼,仰头把眼泪逼了回去,勉强说“流血不流泪嘛,我又不是女人。”

    黄品锡看着他,想了想,吐字清晰地说“你可以去追回他的,阿睿,既然这么喜欢,就去把他追回来,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讲的他也是个大人了,未必讲不通,人生几十年,顾不了那么多的”

    “你不明白,我跟翊仔,不是能用沟通解决问题的,”黎承睿打断他,沙哑着声音说,“就在刚刚,我看着他走,我突然间就明白了,世界上也许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没有一条路,可以从我这里,走到他那里”

    黄品锡动容,目光悲悯,过了很久,叹了口气说“那就去喝酒吧,醉一场,心里会好受点。”

    黎承睿点点头,说“好,好似有很久没一起拼酒了。”

    黄品锡笑道“所以这次喝个痛快。”

    他们两个人便如此堂而皇之地早退,从下午一直喝到深夜,黎承睿中间吐了一场,回去后又继续喝,他很难醉,因为他酒量好,神智是训练出来的清醒,该说的不该说的一清二楚,但喝到后来,他忽然就格外想象林翊了,想得整个心都抽疼,他克制不住想见他,就像饮鸩止渴,渴望抛开一切,只要再见一面就好。

    后面的记忆他有些迷糊,似乎他真的深夜打车去了林翊楼下,他其实不知道林翊是不是还住在那,可是那栋记忆中的大楼,令他无比怀念,仿佛是一个心目中的祭坛,一个清醒的时候无论如何不会去触碰的圣地。

    他觉得那应该是自己幻想出来的片段,或者是酒后产生的幻觉,不知道黄品锡给他喝了什么酒,那个幻觉清晰得可怕。他在那个幻觉中又看到林翊,穿过那栋旧大楼昏黄的路灯,就如多年以前那样,轻灵俊逸的少年穿过夜晚微凉的空气,走近他,冲他可爱地微笑,抱住他,叫他睿哥。

    然后,他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一个地方,黎承睿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不在乎,他只知道他跟林翊在一起,哪怕下一秒钟有人举枪射击,或者举刀相向,都无所谓。

    他在那个幻觉中想也不想地就亲吻了男孩。这是一个倾注了所有思念和全身力气的吻,他贪婪地侵占少年的唇舌,搅动他口腔中每一个角落,把他的身体紧紧嵌入体内,他吻得潸然泪下,他听见自己哽噎着说,我爱你,我爱你啊。

    可是爱没有用,我知道,我知道。

    在那个幻觉中,林翊一声不响地任由他抱着,温顺地纵容他每一个动作,在他的亲吻中激烈回应,甚至主动贴近他的身体,摩擦他,令他浑身热血燃烧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林翊皮肤的光滑和温润,腰臀线条美到令他落泪,这是他深爱的人,他在清醒中无法去触碰的身体,他在狂热中悲哀而无望。世界上有无数条道路,可是没有一条路通往你。

    我找不到通往你的路。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黎承睿绝望地问林翊,他不再是那个冷静的黎警官,他褪下所有的社会责任,褪下所有的原则和坚持,此时此刻他的情感和痛苦几近崩溃边缘。他向他的爱人求救,他问他,这样无处可逃的孤独,他一个人该如何是好

    林翊没有回答,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黎承睿,更紧地贴近他的身体,更温柔地亲吻他,让他放松,他在这种温情的对待中昏昏欲睡,就在陷入黑沉沉的睡眠前一刻,他恍惚听见林翊在他耳边叹息,用极轻的声音,像呢喃,像自言自语,他带着无尽的怜惜,一边吻他,一边说“傻睿哥,你太累了,睡吧,别想那么多,都交给我,都交给我吧。”

    于是他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浑身都松弛了下来,他安心地入睡。这五年中从没有这样安逸地入睡过,就如回到羊水中的婴儿,安全而舒适,似乎在无尽的黑暗中,孕育着光明和希望的可能,尽管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却足够踯躅寒冬的人产生继续走下去的信心。

    走下去,也许终有一天会走出困境也未可知。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他醒来时已经天色大亮,黎承睿微眯了双目,认了一会,才发现自己是在自己的寓所中,躺在自己的床上,外面飘来米粥的香味,隐约间还有人的说话声,黎承睿多年的警觉立即惊醒,他翻身起床,突然一阵头疼袭来,疼得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房门被人打开,他居然看见席一桦。

    黎承睿全身的戒备松下,捂着头闷闷地问“桦哥,你怎么在这”

    “阿品说昨晚跟你劈酒,你醉得不行,怕你今天没人照顾,就给你大哥打了电话。阿俊今天实验很忙,我正好没事,就过来了,顺便把菲佣借你用两天。”席一桦走过来,拉开窗帘,皱眉说,“你这个房间多久没清理了,一股怪味,赶紧起来。”

    黎承睿厌烦地闭上眼,默默想了一会昨晚奇怪的幻觉,立即翻身起来,到处找电话。

    “干嘛”席一桦问,“头不疼了”

    黎承睿问他“阿品什么时候送我回来的”

    “不知道,他给我打电话是早晨,”席一桦回忆了一下说,“大概是七点左右,我刚刚晨练回来。”

    黎承睿沉下脸,拿起床头电话拨到大楼保全处,问“我是黎sir,想问一下我喝醉了是谁送我回来。”

    对方描述了一通,确实是黄品锡的相貌,黎承睿忍着头疼又问时间,回答是清晨六点左右。

    黎承睿心里生疑,他又给黄品锡的太太打电话过去,问“嫂子,我是阿睿,昨晚打扰了,我是来道歉的,希望我昨晚没给你们造成太大麻烦。”

    黄品锡的太太跟他一样性格爽朗,跟黎承睿也很熟,听了笑呵呵地说“自己人说这么客气干嘛,男人老九一起喝下酒发下癫也没什么,你有空随时欢迎你来啊。”

    黎承睿客气了几句,又问“嫂子,我是几点走的我都没印象了。真是失礼。”

    “哦,五点多吧,我还睡着,本来我就说让你继续在客房休息,可很不巧,今天早上阿品跟我约了去亲戚家有点事,我们怕你起来没人照顾,就把你送回去了,阿品有给你大哥打电话,让他们照顾你的,你怎样,有没有不舒服”

    “我很好,谢谢。”黎承睿颓然放下电话,他也说不出心里的遗憾是什么,抬起头,正看上席一桦审视的目光。

    “怎么回事”席一桦皱眉问,“你像审案一样,怕黄品锡撒谎还跟他老婆求证,有什么不对”

    “我,”黎承睿揉揉额头,说,“我喝醉酒后,有些奇怪的幻觉,我以为是真的”

    “什么幻觉”席一桦问。

    “没,”黎承睿摇摇头,“因为奇怪,所以我才要求证。”

    席一桦古怪地笑了笑,说“不会是性幻想吧”

    黎承睿不理会他,自顾自起来,进了盥洗室拿冷水冲了冲脸,感觉好受了些,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会,突然回去卧室,拨打了黄品锡的电话,问“阿品,老老实实,你是不是在我酒里加料了”

    黄品锡在电话那端笑嘻嘻地说“问那么清楚干嘛反正我不会害你。”

    “你多事,”黎承睿不客气地说,“我今早起来吓出一身冷汗你知不知道”

    “怕什么”黄品锡没正经地说,“我只是在你酒里放了助眠的东西,一看你的样子都知道你睡不好,怎样,睡过一觉,心情好多了吧”

    黎承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说“别想我谢谢你。”

    “不客气啊,”黄品锡哈哈大笑。

    黎承睿挂了电话,转头看到席一桦询问的眼神,只好含糊地说“黄品锡这个混蛋,在我酒里加了东西。”

    “所以你酒后乱性了”

    “怎么可能”黎承睿皱眉说,“要这样我非收拾他不可”

    席一桦好整以暇地说“他应该不会对你有坏心。”

    “他就是太好心。”黎承睿叹了口气,却还是笑了笑说,“算了。”

    “你没什么事瞒着我们吧”席一桦正色问,“阿睿,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要跟我们讲,我虽然不在警队,但老关系还在”

    “没有,”黎承睿摇摇头,“谢谢桦哥。”

    席一桦点点头,低头看了看表说“我到钟接阿俊了,你自己照顾自己,菲佣这两天都会过来给你煮饭,不要苛待自己。”

    “嗯,我送你。”黎承睿点点头,他把席一桦送到门口,席一桦临出门前,皱眉看了看他,说“我再说一遍,你有事要跟我们讲。”

    “知道了桦哥,你这么啰嗦,小心俊哥嫌弃你。”黎承睿开玩笑说。

    席一桦想到黎承俊,面目柔和了许多,笑而不语地转身离开。

    菲佣留下粥后也走了,黎承睿坐下来给自己舀了一碗,吃了几口,忽然电话响了,他一看,是阿sa打来的。

    那就是案件的事了,黎承睿忙接了电话,说“是我,怎样”

    “阿头,阿良刚刚给我电话,说新界北警局收到市民的感谢信,已经有电视台过去采访了。”

    黎承睿有种不好的预感,问“不会是老鼠黄的事吧”

    “是的,”阿sa叹了口气说,“就是昨天那个阿婆。事情闹上媒体了,法官不会同意我们跟他做交易的。怎么办,金彪后天就会被引渡回港,不出两周就要起诉他了。”

    86、重逢五

    电视上,诈骗案的受害人家属捧着老伴的遗像哭个稀里哗啦,没有比这种媒体叙事更能煽情的了。

    黎承睿冷淡地抱臂看着屏幕,他在主持人小姐用不乏怜悯的声音讲述完这个故事后正待说两句不痛不痒的劝诫性话语时果断拿起遥控按下了关机。然后,他转头看着阿sa,问“你怎么看”

    阿sa口气中有按捺不住的焦急“事情恐怕要糟,老鼠黄跟我们做交易是他作证,我们这边不起诉他,将他这单案子的案底抹掉,可现在事情都出了街,被媒体盯上的话,这个交易哪里还能做但没有老鼠黄,我们这边根本没有证人指控他,阿头,现在是进退都难,老实讲,我不知道怎么办。”

    黎承睿神色平静,转身坐下,端起自己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对阿sa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就只会讲一句进退都难不难我还用得着问你不难我们还弄得着办案”

    阿sa嘿嘿讪笑,他习惯性地摸摸后脑,说“那不是我一直有英明神武的黎sir罩着吗”

    黎承睿瞪了他一眼说“不要乱拍马屁,你也快三十的人了,难道一辈子跟着我万一哪天我要调走了或者不做差人了呢”

    阿sa毫不在意地嗤笑说“说你高升就有可能,说你不捞这一行,怎么可能”

    黎承睿微微一愣,他想起这段时间的心力交瘁,不觉低头看杯中咖啡搅动的棕色漩涡,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如果真不做这一行呢如果有天,真能把这身警服带来的荣耀和责任都剥下来呢

    突然之间,他听见阿sa怪叫一声“阿头,你不会真的想不干吧”

    黎承睿回过神,没好气地说“就算那样,在那之前你也得先给我办好金彪这单大案先”

    阿sa像是放了心,笑嘻嘻地说“你肯定是胸有成竹了,我干嘛费脑子想,快点下order吧,我带帮兄弟去执行就好。”

    黎承睿拿他没办法,沉吟了片刻,拿过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圈,说“这身金彪贩毒的案子。”

    “嗯。”

    “我们部署了这么久,联合了泰国缅甸的警察,要让人从我们香港警察这边溜走,别说我不答应,上峰也丢不起这么大的面子。”

    阿sa点头说“没错。”

    “所以老鼠黄还是要用。”黎承睿带着一丝冷酷,面无表情地说,“他现在收了监,不正好给我们警察时间和机会好好说服他做点有益的事情吗怎么去新界北把人提到西九龙来,还要我教你”

    阿sa笑了笑,说“到时候,自然要好好劝服他一下。”

    黎承睿点头,说“你还不算有经验,届时让组里的几个老人跟你一起做事,好好学着点,对老鼠黄那种骗子,不下点猛料,他不会松口的。”

    阿sa点头说“是。”

    “另外,”黎承睿把背靠到椅子上,慢悠悠地说,“把我们想争取老鼠黄做污点证人的事放出风去,让金彪留在本港的人知道。”

    “睿哥,那样老鼠黄就危险了”

    “你也知道危险,老鼠黄那么狡猾,又怎会不知道”黎承睿淡淡地说,“他不是爱跟阿sir讲数吗,我把他底牌掀了,看他还怎么讲”

    阿sa眼睛一亮,说“我立即带人去办。”

    “等等,”黎承睿说,“告诉老鼠黄,只要他答应,我会把他迁到安全屋,派人二十四小时保护他。”

    阿sa点点头,转身离开。

    黎承睿挥挥手让他走,他端起咖啡杯,站在办公室窗口,透过百叶窗看向外面。这间办公室无论是面积还是装潢,都不是当年他在新界北那间可比的,甚至窗外景观也显得好看了些,然而,从这往下看,却绝对不可能会瞥见记忆深处的某个人。

    他手微微一颤,险些将咖啡溢出,忙转身放下杯子,这时,他的电话响了。黎承睿过去接通,居然是曾珏良打了过来。他们寒暄几句话,黎承睿便先发制人,拜托曾珏良协助他们的工作,并承诺取消与老鼠黄的交易。曾珏良听了,沉默了一会后说“黎sir,我前几天那么说你,对不起了,我该信得过你的人品的,你要我做什么,我配合你们就是。”

    黎承睿想起了当年曾珏良第一次来他组里,还是个菜鸟小警察,他心里一软,口气缓和了下来说“那就谢谢你了,阿良。”

    “不用客气,”曾珏良说,“我能一路坚持做警察到今天,黎sir你也帮了我许多”

    “千万别这么说,”黎承睿忙说,“那是你自己聪明能干,我只是最初带过你一小段时间而已。”

    曾珏良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都谢谢你。”

    黎承睿沉默了,他们都想起当初共事的岁月,都突然有些不胜唏嘘之感,过了一会,曾珏良才强打精神说“黎sir,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咨询过我那个香水的问题”黎承睿记得,只是当时发生的事情一环扣一环太过紧凑,他后面被连串真相打击得体无完肤,当一件事最核心的事实已经被揭开,这样的细微末节,反而显得没有必要。

    “我,我当时帮你找了一瓶你要的香水了,”曾珏良的声音低了下去,带了不自觉的怀念,“不过你后来调走,我一直没机会拿给你,今天突然间就翻出来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香味还很好。”

    黎承睿沉默地聆听。

    “味道真的很特别,”曾珏良自顾自地往下说,“闻过会留下印象,我阿妈说过,什么配什么香水是天生的缘分,有些香水就好像那个人的名片,呵呵,那个味道应该会合适你用”

    黎承睿心里像有根弦被人撩拨了一样,他打断了曾珏良,问“味道很特别”

    “是啊,”曾珏良带着回忆的口吻,悠悠地说,“也好闻。”

    “像一个人的名片那么特别”黎承睿的手握紧了电话。

    “是不是说得难理解我妈就是那么说的,”曾珏良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挺形象的”

    “不是难以理解,是,我忽然想起一些事,”黎承睿摇摇头,哑声说,“无论如何,谢谢你。”

    曾珏良沉默了,这一刻他们之间都有点尽在不言中的意思,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道了再见,挂断了电话。

    黎承睿放下手机,他心里那些不愿意触碰的记忆被触及,他有些难以自己,当年的往事又历历在目,那个香水如此容易辨认,只要有心,很容易将它与席一桦联系起来,所以那时候庄翌晨才会那么笃定跟他说凶手是席一桦。

    可是,正是因为这个味道太过明显,在案发现场闻到它,反而显得很刻意,林翊心思慎密到足以拿显微镜去考量每个细节,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用这么低劣的方式去陷害席一桦

    香水味,第一次出现在程秀珠的案发现场,第二次出现在郑明修的密室,那个时候,他已经跟林翊确定了关系。林翊后来充分利用了他的感情,误导他席一桦侵犯未成年人。林翊那时候尽管只有十七岁,可是他很清楚对黎承睿这样的男人来说什么是不可忍的事,哪怕他跟席一桦感情再好,发生了这种伤害到自己爱人的事,他也不得不恩断义绝。

    所以林翊真的没必要用香水再来陷害席一桦,他有更好的杀手锏。

    难道是曾杰中做的黎承睿皱眉想着,只觉得哪里不说不通。当时曾杰中已经杀了数人,他不会在乎多杀一个席一桦,可他却迟迟没动手,反而先去处置跟林翊的内讧,这个事本身就很古怪。

    他揉揉额角,宿醉的感觉并没有完全过去,但此时此刻,却让往事乱了心神,他苦笑了一下,心想林翊真是命中的魔障,都已经为他破了原则,坏了职责,可事过境迁,还是会苦苦思索他做过的事。

    他做过的事黎承睿忽然一个机灵,他站了起来,突然一个可能性闯入脑中,林翊策划的谋杀案一件接着一件,每个人的死法都颇有讲究,活着的两个人所受的惩罚也各有轻重,他的整个行动,都是在行驶审判的权力,谁该死,谁怎么死,谁该受罚,怎么罚,无不经过充分思考。

    那么惩罚的次序,也不是随便乱来的。

    也就是说,林翊清理曾杰中同样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一方面可以把杀人罪安在曾杰中头上,洗脱自己的嫌疑,另一方面,他也麻痹了他人,能腾出手去收拾席一桦。

    这样一来,所有的事就有了秩序感,黎承睿时隔多年第一次重新认真思考了林翊所做的每一步,他意识到,林翊做这么多,固然是为了替阿凌报仇,但在潜意识里,何尝不是他忍受不了秩序错乱,憋不住自己动手匡复秩序的举动

    他想起少年整洁到无一丝灰尘的房间,想起他一定捋顺的书包带,想起他连鞋带都绑得平整无比,想起他每次吃饭,碗筷摆放的位置都一点不能乱。

    林翊在内心深处根本就是一个强迫症患者。

    黎承睿闭上眼,他想他毫无疑问是爱着林翊,深深爱着他,可是林翊到底是个什么人,其实他并不了解。

    一开始他只看到一个单纯的少年,后来他只认定一个血腥的凶手,可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好好去理解过,他所爱的男孩是个多么复杂的综合体。

    追求秩序到不惜杀人地步的男孩,怎么会允许出现香水这样的败笔事后黎承睿也曾经想过,如果当初自己不放过林翊,而是动手抓捕他,但其实能起诉他的证据几乎没有。

    那么心思慎密的人,留下来的都是疑点和间接证据,就算呈堂证供,拿出去恐怕有经验的律师都能一一驳回。

    这就是他聪明到可怕地步的爱人,黎承睿带着苦涩笑了,他居然会在作案中留下香水的线索,犹若狗尾续貂,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故意的。

    故意的留下线索,提醒他什么重要的信息。黎承睿突然就明白了,他双手掩面,长长吐出一口气,时隔这么久,他终于明白了,林翊其实在作案的同时,也渴望被他识破。

    就像一个高明的出题人,在抛出题目后,生怕自己的爱人解答不出来,忍不住要给点提示。

    可是他大概没想到,黎承睿在当时会这么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一丁点疑心都舍不得用在他身上。

    “那么这次你回来,是给我出新的题目么”黎承睿喃喃自语,“你到底为什么回来你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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