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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魔 第19节

作者:吴沉水 字数:24867 更新:2021-12-22 15:34:31

    黎承睿没等他讲完已经抬步冲了过去,病床上林翊戴着呼吸机乖巧安详地躺着,瘦了一圈的脸陪衬得呼吸罩分外大,看着有些滑稽,可那一下一下的呼吸声却清晰可闻。这是一个人活着的标志,是一个人有可能苏醒的标志。

    黎承睿有点踉跄地挨过去,他握起少年的一只手,上面还挂着导管,伤口已经处理过,缠上纱布,显得露在外面的手指头精致却可怜。黎承睿小心翼翼地捧着少年的手,低头虔诚地一个指头接一个指头吻过去,接触上去手指尖的温度有些冰凉,但好在人没事了。

    “臭小子,你吓死我这次,知道吗”黎承睿小声对他说,舍不得转开视线,贪婪地看着,哑声说,“醒来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林翊的模样平静安详,就如童话记载里睡在花瓣间的小王子,可惜这个小王子不会等到他的拇指姑娘,黎承睿乱七八糟地想着,就算等到,他也会把那个小姑娘踢走。

    他实在是,承受不起第二次同样的经历了。

    “别怕,睿哥把坏人赶走了,”黎承睿悄悄告诉他,“我向你发誓,他再也不能伤害你,睿哥把他抓去坐牢,他跑不出来,别怕,从今日开始,睿哥会一直看着你,不会让你有事,你信我好不好”

    “不信也没关系,”黎承睿微微笑了,他温柔地替少年梳理他额头上的乱发,“反正我会这么做,我知道,我会这么做。”

    他凑过去,在少年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这时,他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黎承睿转头,后面俨然站着庄翌晨。他单手抱臂,冷冷地打量着黎承睿。

    黎承睿面不改色,转头又亲了一下林翊的手指,仔细地把少年的手放回他的身侧,又替他拉了拉被子,朝昏睡着的恋人笑了下,这才站起来,冲庄翌晨支了支下颌,率先踏步走出病房。

    他带着庄翌晨避开医院里的警察同僚,一直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才停下,转身对庄翌晨笑了下,说“庄老大,很久不见了。怎么来得这么急,一个人也不带你就不怕我这是个陷阱”

    “废话少说,我过俩天都要判了,你们这时候给我设陷阱有意义吗”庄翌晨不耐烦地说,“你电话里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干嘛”黎承睿淡淡地说,“也许明天案情就见报了,到时候全港皆知凶手是哪个,我瞒得住吗”

    庄翌晨冷冷地问“为什么这么好死先给我爆料黎sir不是一向洁身自好,不做违背警队纪录的事么”

    黎承睿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我跟你说什么了庄老大,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庄翌晨猛地抬眼瞪他,压迫力极强,黎承睿毫不畏惧,坦然相应,半响,庄翌晨慢慢地勾起嘴角,点头说“我明白了,今晚我只是过来探探你,黎sir因公负伤,作为熟人,不来一趟也不合礼数。”

    “谢谢庄老大给脸。”

    庄翌晨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黎sir客气了。”

    “好说。”黎承睿好整以暇地回他。

    庄翌晨漫不经心地说“人也看过了,黎sir没事,我心甚慰,时间不早,我那要安排的事也都,走了,请早点休息。”

    “慢走,不送。”

    庄翌晨转身走了两步,回头说;“对了,虽然阿修的死不是席一桦那个混蛋做的,可他仍然不是个好东西,你还是小心点。”

    黎承睿一愣,随即点头说“多谢。”

    庄翌晨边走边朝后随意挥挥手,姿态看上去倒是潇洒得多。似乎找到杀害郑明修的真凶,他也卸下肩头看不见的重担似的。黎承睿微眯双目,随后转身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他慢吞吞兜了一圈才回林翊的病房,那孩子还是没醒,他本欲继续逗留,可黄品锡和阿sa过来后不由分说将他拉去做检查,重新绑好胸口的绷带,又被人塞回原有的病房。黎承睿正和黄品锡们交涉,病房突然拥进一堆人,一看居然是自家老妈老爸,大姐姐夫一堆人。黎承睿被家人团团围住,一个个又是唏嘘又是责骂,一时间热闹得他脑袋都嗡嗡作响。黎太太是个遇事爱哭啼的女人,一见到心爱的小儿子负伤就已经抱着他哭作一团,黎父不苟言笑,板着脸训了母子俩句,反过来被老婆揪着骂没良心,儿子都这样来只会教训人。俩公婆眼看要吵起来,黎大姐赶紧忙着劝架,这边带来的小外甥女见没大人陪她,撒娇着哭了起来。病房顿时嘈杂一片,黄品锡和阿sa见识不对头,打过招呼后便悄悄溜走,一点义气也没有。就在黎承睿犹豫要不要按铃叫护士姑娘来吓吓自家老父母时,他的病房门再度被人砰的一下推开,周敏筠喘着气跑进来说“不好了,阿头,大件事”

    她这么一喊,房间里的人都安静下来,纷纷转头看她。周敏筠迟疑了一下,说“阿头,曾杰中在手术过程中突然内脏衰竭,现在人死了。”

    72、第72章

    曾杰中死在手术台上这件事,就如一场精彩的盛大演出,明明进展到部分,却在观众期待有意犹未尽的收尾时戛然而止,幕布下垂,四下寂静,无声无息。曾经震惊全港的连环杀人案被侦破,重案组探员在又一个无辜者即将被害时冲进去解救人质,抓获凶手,其场面简直比好莱坞大片还火爆惊险。然而整件事却少了公正审判,凶手伏法的一幕,曾杰中居然死了,还不是死于警方击毙,而是死于大出血导致的脏器衰竭,这样的结果,不得不令兴奋的围观观众略感失望。

    但这个结果对警方来说却并不影响他们的庆功,随着案情大白后,各种之前被忽略的物证也随之被发现,甚至于曾杰中的照片上来报后,有程秀珠的好友过来指认,此人确为程秀珠当时的神秘男友z。在警方的进一步努力下,陈子南生前所在的信义会组织也有证人作证,曾杰中曾经加入其中,并跟人打听过陈子南。警方搜查了曾杰中所在的诊所,在他的私人物品柜中找到伪造的威尔逊亲王医院清洁工证件,而正是在这家医院的顶层,吴博辉被抛尸。

    但这一切证据,都比不上林翊的个人证词。他苏醒后作证,曾杰中在他放学的路上拦截了他,趁他不备用乙醚弄昏了少年丢进自己的车子。等林翊醒来后,便发现自己置身一间陌生的祈祷室,他被五花大绑,嘴上还贴了封口胶。那间房间有个祭台,边上点有哀悼亡灵的蜡烛,蜡烛上方摆着他自杀的好友阿凌的照片。另一面墙上,则贴着本案相关人员的尸照,每个人死得都很惨,但他们的死就如战利品一样,曾杰中显然将此视为功勋,并沾沾自喜。

    林翊醒来后拼命挣扎,但他的挣扎落在曾杰中眼里显得毫无意义。据林翊回忆,曾杰中甚至用一种很惋惜很痛心的口吻历数他犯了贪婪、愚昧、、不信神等大罪,他的灵魂已经被魔鬼玷污,为了挽救他,曾杰中决定给他驱魔。

    由于他的证词太过重要,因此警方等不到他出院,便到他病房中录口供。同去的除了重案组的警察外,新界北警署长官杨锦荣也到场旁听。黎承睿很不忍心让林翊回忆这些不堪的东西造成二次伤害,然而程序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只好抢先一步过来好好安抚了小恋人一番。林太太作为林翊的合法监护人,担心儿子担心得要命,也坚决要求陪同在场,出于人道主义,杨锦荣同意了这个要求。于是整个病房在这天显得人头簇簇,分外拥挤。

    “他说了要给你驱魔”黄品锡问,“你听清楚了吗,是驱魔,不是别的”

    林翊垂下眼睑,轻轻地点点头说“嗯,是驱魔。”

    “你知道,他为何觉得你灵魂不净吗”黄品锡尽量放缓口吻,温和地问他,“毕竟在此之前,我听说他对你挺好。”

    林翊有些不明所指,他抬起头看了一下在场众人,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过分,这种逼人而来的单纯令在场的老警察都不由有些心软,黎承睿忍不住轻轻咳嗽,黄品锡忙看向一旁的周敏筠,作为在场唯一的女警察,周敏筠柔声补充说“翊仔,你别怕,这个问题很重要,你放松点,好好回忆一下,为什么曾杰中会觉得你有罪呢他对你说过什么吗”

    林翊茫然地看向自己母亲,林太太忙搂紧了他的肩膀,无声安慰他,林翊又看向黎承睿,黎承睿朝他温柔地笑了笑,冲他幅度很轻地点点头。林翊轻轻皱眉,偏头认真想了一下,然后说“他骂我。”

    “骂你什么”

    “他,他说,我很坏,我跟警察走在一起,他也骂睿哥,说睿哥是大罪人,地狱的门迟早要为他打开。”回忆令少年害怕,他垂下头,哑声说,“然后他就拿刀割我的手,流血了,很冷,也很疼,我好怕,我想求他,可是他不肯让我说话,也不肯放过我,他还是割”

    “够了。”黎承睿断然说,“不要再问这个了,换个别的吧。”

    “可是”黄品锡似乎想反对,但看到林翊跟母亲紧紧靠在一起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软了声音说,“好吧,翊仔,后来你又怎么被带到钟楼那呢”

    林翊呆滞地说“后来他撕开了我嘴上的胶带,命令我跟他一块念祷告,我越来越喘不过气,我跟他说我可能要发病,他很不高兴。”

    “你发病了吗”

    “嗯。”林翊点点头,说,“他有给我药吸,因为仪式还没完,我不能先死。可是我吸了药也没办法起身,他更生气了,上来架着我弄上了钟楼。”

    “然后呢”

    “上了钟楼,他把我吊起来,念了好长的祷文,然后继续割我的脚,我当时很冷,也很疼,想睡,虽然他拿冷水泼我,可是我还是睡了。”

    “实情是他昏过去了,下面的事我们都知道。”黎承睿下了结论,转头对杨锦荣说,“长官,翊仔说的那间房,就在圣彼得青山堂底层,我们已经搜过了,里面确实有翊仔说的那些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有死者的一撮头发,这些都是曾杰中审判别人留下的证据。”

    杨锦荣点点头说“好好把报告写了,明天交上后再放大假。”

    “是。”黎承睿恭敬地行了个礼。

    杨锦荣带了笑站起来说“那我们出去,不要打扰病人,林太太,翊仔,这次多得你们的协助才顺利破案,我代表警方谢谢你们。”

    林太太心疼地搂住儿子说“我要多谢你们及时把我儿子救回来才是真的。”

    “哪里。”杨锦荣笑容可掬地又说了两句客套话,满意地看了看自己手下这帮年轻人,清清嗓子说,“这次辛苦大家了,晚上吃饭唱歌算我的,其他的,等我把报告交给上头再说,放心吧,到时候论功行赏,人人有份。”

    众人欢呼一声,簇拥着杨锦荣走出病房。黎承睿留在最后,冲林翊温柔地笑着,他碍着林太太在场,不好做出多余的动作,只能这样眷恋地看看林翊。林翊从母亲肩膀上抬头,在他的注视下微微红了脸,可漂亮的眼睛里却满溢着依赖和不舍。

    黎承睿看得心里发软,他没话找话地说“翊仔,你好好休息,想要什么跟我说,功课也不用担心,等你养好身体我们再想,啊”

    林翊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林太太却笑了,爱怜地摸摸儿子的头发说“看你睿哥对你多好,这次多亏了他救你一命,你以后要好好报答人家,知不知道”

    林翊很痛快地点点头,黎承睿忙说“林太太,你说这些就见外了,别说这是我该做的工作,就算不是,翊仔我也不会看着他出事不管啊。”

    林太太感激地红了眼圈哽咽说“黎sir你别说了,大恩大德,我都不懂说什么才合适。翊仔以前就总是麻烦你,现在还多亏你救命,我这个做人家阿妈的,反而一点用都没有”

    “妈咪”林翊抱住她的胳膊蹭了蹭,他似乎想安慰母亲,可又笨拙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又软软喊了一声,“妈咪”

    “好了,知道你乖了。”林太太拍拍他的脸,心疼说,“住几天医院都瘦了,想吃什么妈咪回去给你做。”

    “想喝糖水。”林翊小声说,“吃药嘴里都没味了。”

    “我去煲啊,”林太太笑着说,“给你做林师奶独家配料糖水,我们请黎sir也尝尝,好不好”

    “嗯。”林翊笑得眉眼都弯了。

    林太太又跟儿子呆了会就站起来要回去,她经过黎承睿身边时欲言又止,但回头看了看儿子脸上淡淡的笑颜,终究还是没说多余的话,只是郑重对黎承睿鞠了一躬表示感激,然后说“我回去一下,这里”

    黎承睿马上说“放心吧,我在呢。”

    林太太看了看他,微微笑了下说“翊仔就拜托你了。”

    “好。”

    林太太一出门,黎承睿就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他转身轻轻关上门,慢慢走近林翊,坐下来张开双臂把林翊抱入怀中,他不敢太用力,可又恨不得把这个小恋人摁入心脏,从此血脉相连,去哪都带着。他眷恋地把脸埋入林翊的衣领内闻着他的味道,只有少年特有的柔韧身躯抱在双臂内,与他如此贴近地气息相闻,黎承睿才感到踏实,才感到过往的惊险宛若南柯一梦。他狠狠地吻了林翊的脖子两下,又抬起头,在少年傻乎乎还来不及说什么之前,迫不及待地含住他的唇辗转缠绵。

    这一吻的时间太长,似乎地老天荒都能在唇舌纠缠中交代完毕,似乎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俱在呼吸间更替变换,似乎在两个人窒息而急迫的吻中,可以诉说完积累了一生的情感、希冀和盼望。等到一吻即毕,黎承睿甚至有种历经劫难,劫后余生的空茫。他微笑着注视怀里的少年,从他的眉毛形状一直看到他的嘴唇形状,如此美好而无法言明,在初次遇见,就能引发山崩地裂,海啸雪塌。

    “怎么办”黎承睿哑声问他,“这么爱你怎么办”

    这么浓烈地爱你,爱到着了魔也丝毫不悔,怎么办

    林翊只是专注地看他,没有回答,或者这个问题超过少年的认知范围,或者他觉得毫无意义,总之少年没有回答。就在黎警官为自己居然说出如此丢人现眼的肥皂剧台词而老脸微红时,他的小恋人凑上去,主动吻上他。

    第二次的吻绵长而细腻,他们像品味对方的人生一样耐性而周到地吻着对方,黎承睿有种错觉,他甚至感到林翊似乎在借着这个吻,告知他一些少年不知道怎么说的保证。比如我会乖,比如我不会再让你担心,比如我会做好功课,比如我会听你的话。

    比如我会保护你。

    黎承睿叹息一声,把少年压在病床上加深了这个吻,吻完了,他微微喘气,凝视着林翊的亮眼睛,哑声说“我爱你,你呢”

    林翊傻傻地问“嗯”

    黎承睿警官迟疑了两秒钟,终究忍不住,像个恋爱中的傻娘们,带着不安和激动问“爱我吗”

    林翊脸红了,他眨眨眼,长长的睫毛犹如天堂使者背后拂动的羽翼,然后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黎承睿高兴得无以复加,他几乎忍不住想把林翊抛起来几下表达心中的激荡,他傻呵呵地裂开嘴,怎么也止不住笑意,然后他很响亮地亲了一下林翊,问“有多爱嗯”

    林翊困惑地皱眉思索,然后挫败地说“我不懂怎么讲啊。”

    “那换个说法,”黎承睿笑了又亲了他,“醒过来看到我,有没有很高兴”

    “嗯。”林翊很确定这件事,他重重地点头。

    “乖。”黎承睿说,“我也很高兴,特别高兴。”

    “被,被抓去的时候,”林翊小小声地说,“其实,我没有那么怕的,我知道你会找到我。”

    黎承睿愣住了。

    林翊抬起头,用很坚定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宝贝。”黎承睿的声音瞬间哑住了,他凑上去,胡乱地啃林翊的脸,一边亲一边发现自己所有的弱势突然间都冒了出来,他用前所未有的软弱,沙哑着声音说,“可是我怕得要死,我怕我来晚一步,你都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怕,我抓到曾杰中还是怕,我怕香港法律罚不了他,我怕他会利用精神病逃脱罪责,我怕就算他被关进去也有各种机会跑出来,没有死刑,我没法做掉他,我怕他出来后还是对你不利,而到那个时候,我未必有力能保护你,宝贝,我因为怕,我做了一件不应该做的事,我”

    林翊打断他,单纯而执拗地坚持“你做什么都是为我好,你救了我,无论几时你都救得了我的,我知道。”

    73、第73章

    庄翌晨案的第一次法庭辩论开始,这天黎承睿已然出院,因为该案涉及到前女友程秀珊,他于公于私,都必须赶往旁听。他到的时候发现遇到不少熟人,黄品锡和阿sa一早为他占了位置,见到他便招呼他过去。黎承睿坐下后,阿sa示意他看右侧前排,原来那坐着曾珏良与商业犯罪调查科的负责人陈德昭督察。

    “他们会作证么”黎承睿低声问。

    阿sa摇摇头说“检察官选了他们科另一位同事作证,阿良跟庄翌晨有私怨,很容易查,他要是上去,鬼讼赵不会放过他。”

    黎承睿点点头,静观法庭上的唇枪舌战。鬼讼赵本人擅长刑讼,因此今日并非主辩律师。但他还是坐在辩方律师席上压阵,双手交叉架在桌上,冷眼旁观检察官与其麾下悍将的交战。此次他们事务所派出的主辩律师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据说也是近几年经济法庭上炙手可热的新星,手段言辞之尖锐,与鬼讼赵年轻时相比有过之而不及,而他原本经验上的欠缺,却显然因为有赵海臣的亲自掠阵而显得游刃有余。

    黎承睿听了一会,却听阿sa在一旁小声说“怎么好像不太妙”

    “检察官可能轻敌了。”黄品锡把头凑过来低声说,“鬼讼赵出了名的奸诈狡猾,估计是吃透了我们这边的证据。”

    黎承睿微微一笑,示意他们噤声,他抬头看向被告席上的庄翌晨,一身正经却很低调的西服,鼻梁上架着从未见过的眼镜,平时这个人身上的霸气和煞气都收敛得无影无踪,脸上挂着堪称谦和的微笑,此刻的庄翌晨看起来温良无害,就如本港随处可见的中产阶级商人。黎承睿一瞥之下,立即发现今天的庄翌晨从头到脚都被人精心打造过,每个细节都透露着守法规矩的信息,既不显得嚣张蛮横,又不显得局促拘谨若非常年打官司的专业人士,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将一个黑帮老大拾掇成这么一个讨好庭上与陪审团的主流正派人士。看来鬼讼赵的事务所果然名不虚传,控方想当然地以为这次能板上钉钉将庄翌晨钉死,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偏头瞥了眼曾珏良,发现那个年轻人虽然面无表情,但握在一起的拳头暴露了他的心情。这就是司法程序中最令人煎熬的部分,黎承睿暗自叹了口气,抓捕一个人永远不是最难打的仗,相反庭审才是。

    庭审就意味着,警方这边十拿九稳的证据,辩方律师都有可能质疑或推翻,这个过程虽然是确保公正的必须过程,然而,对受害者家属,却是最难挨过去的一个过程。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到了控方申请证人上庭,黎承睿精神一振,他看见许久不见的程秀珊低着头,戴着手铐,由法警领着上庭。她看起来比以前清瘦,头发也简短了,但双目炯炯有神。黎承睿了解她,知道程秀珊并未被打倒,他心里感到欣慰,在程秀珊的视线转过来时,冲她微微一笑。

    程秀珊也看到他,同样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无论他们经历过什么,两个人总有一同长大的往事和十几年沉淀下的感情。

    控方这边的问询很顺利,程秀珊承认了自己为庄翌晨所在的公司做假账的事实,并指认这一切是在庄翌晨直接授意下完成。但到了辩方这边,对方律师却突然拿出吴博辉的照片,问她“程小姐,你是否认识这个人”

    黎承睿心里一跳,他发现程秀珊的脸色变白,知道事情要糟,果不其然,在程秀珊承认认识这个人后,辩方律师接二连三举出她与吴博辉有男女关系的证据,随后拿出吴博辉的尸体照问“程小姐,你又有没有看过吴博辉医生这张照片”

    虽然控方立即站起来表示反对,法官也表示反对有效,但黎承睿知道麻烦了,因为程秀珊一见到吴博辉的尸体照片后浑身颤抖,目光含恨,恶狠狠地盯向庄翌晨,庄翌晨鄙夷地瞥了她一眼。控方律师此时火上浇油问了一句“程小姐,听说你多次污蔑杀害吴博辉医生的凶手受庄先生指使,请问有没这件事”

    程秀珊大怒,尖声说“就是他害的,我没有污蔑如果不是这个衰人,博辉根本不会死”

    “可是全港这两天最爆炸的新闻就是连环凶杀案被侦破,杀害吴博辉的凶手明明是名为曾杰中的狂热宗教主义者,你还说不是污蔑”

    “就是他,罪魁祸首就是庄翌晨,我没讲错是庄翌晨害死博辉,是他害的”

    她边叫边哭,情绪瞬间崩溃,法官不得不命法警将其带下,辩方律师耸肩,假意遗憾地说“看来程小姐确实深爱吴博辉医生,深爱到可以为了他触犯法律,我想一个女人如果想为她的爱人报仇,很容易做出一些偏执的事做假证,诬陷我的委托人。”

    庭上一片哗然,黎承睿不觉也别过脸不太想继续听下去。控方此次出师不利,若再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或证人,没准继续审下去,庄翌晨能顺利脱身这个结果恐怕是在场所有旁听的警察所不愿看到的。休庭的时候,黄品锡跟阿sa都有些不甘,陈德昭过来打招呼时,饶是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禁不住皱了眉,曾珏良更是恨意满怀,握着拳头一言不发。

    黎承睿拍拍他的肩膀,正想说什么,却看见一个人从后面匆忙向控方检察官跑去,贴在他耳朵上耳语数句,控方立即喜色满面,问“真的”

    对方肯定地点了点头,黎承睿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似乎也是同僚,但想不起隶属哪个部门,他转身想步出法庭,却不曾想一出门,就看到席一桦手插在裤袋里,静静站在走廊边的窗户那。

    他看着窗外的树,目光深远,不知想些什么,黎承睿走上前去,轻声叫“桦哥。”

    席一桦回过神来,见是他,脸上习惯性地浮现微笑,问“阿睿啊,身体怎样了现在”

    “出院了,”黎承睿不甚在意地耸耸肩。

    “这么快,养好再出来嘛。”

    “那还是不要,”黎承睿苦笑说,“我老豆整天去我病房那训话,训完了我妈再灌一大碗东西,跟着我姐又会逼我吃奇奇怪怪的补药,我怕再住院,迟早得让他们几个玩死。”

    席一桦呵呵低笑,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黎承睿笑着问;“俊哥还好不在香港,不然他一定会来我那用量杯量我每天吃了多少,或者拿我老妈煲的东西去化验,他干得出这种事。”

    席一桦目光转柔,点头说“是啊,他就是这么无厘头。”

    “对了,怎么这么巧,我一受伤,俊哥就出差”黎承睿说,“打电话给他也说不清楚,他去法国干嘛”

    席一桦笑容有些僵,却瞬间又用更温和的笑掩盖过去,他说“我也不清楚,他的工作很高深,一般人不懂。”

    “也是。”黎承睿点点头,打量了席一桦一下,直接问“桦哥今天来,是想旁听庄翌晨的案子”

    “不进去也知道鬼讼赵带出来的团队有多奸诈,”席一桦不以为意地问,“是不是觉得他这次能脱身”

    “不知道,鬼讼赵名不虚传,控方几乎被牵着鼻子走。”黎承睿皱眉,“真怕兄弟们白忙一场。”

    席一桦勾起嘴角,嘲讽地说“不会白忙。”

    “你这么确定”

    “像这种大鳄,抓都很难,已然抓了,放走岂不可惜”席一桦似笑非笑,“放心,杀手锏还没出。

    他脸上志在必得的冷意让黎承睿愣了一下,随后,他问“庄翌晨会被定罪”

    席一桦肯定地点点头,说“这场官司,我们这边不会输。”

    黎承睿知道他一定跟刚刚进去找控方的那个人有关了,他低头看表,见时间已到了林翊做检查的时候,他对席一桦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桦哥,等俊哥回来,我们再好好聊聊”

    席一桦有些心不在焉,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挥手让他离开。

    黎承睿坐进车里,正要准备发动车子的时候,电话响了,他一接听,居然传来赵海臣的声音“黎sir”

    “赵大状,你这时候不应该紧张准备接下来的庭审吗”

    “这场官司结果如何,我们其实心里有数。我打这个电话,是庄先生有话想让我转告。”

    黎承睿皱眉,说“请讲。”

    “庄先生说,之前修少的案子,你办得不错,谢谢你。”

    黎承睿有些诧异他为何现在提这个,淡淡地回“应该应分的事,庄先生何必客气。”

    “可惜凶手最后死在手术台上。”

    黎承睿面色如常说“是有点可惜,但手术风险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确实,手术有风险,”赵海臣的声音带着笑意,“就是死的太快,庄先生想起来有些遗憾。”

    “怎么死都是死而已,现在这样,也算那个人罪有应得。”黎承睿毫不在意地问,“庄先生委托赵大状,就是跟我讨论这些”

    “当然不是。”赵海臣说,“庄先生对黎sir的工作很满意,有份礼物想送给你。”

    “不用。”

    “黎sir无需客气,这份礼物不是贿赂,也不是威胁,只是庄先生觉得这些东西交给你处理比较好。”赵海臣笑了笑,“怎么处理都是你的自由,庄先生绝不过问。”

    “什么意思”黎承睿沉声问,“你们拿到什么”

    “只是一些有趣的小纪录。”赵海臣顿了顿,“与席总督察有点关系。”

    “你在威胁我”黎承睿冷笑道,“明着跟你说,就算桦哥真有把柄在你们手里,你们家庄老大,该重判也还是要重判,我乐见其成。”

    “黎sir,请别动不动用这种非法词汇来形容我,就像我刚刚说的,这只是一份礼物,送出后,要怎么处置,都是你的事。”

    74、第74章

    庄翌晨的第二次庭审辩论上果然形势逆转,控方一下拿出之前没有呈堂的数种有力证据,包括其名下地产公司与洪门黑社会性质帮会的经济往来账目,以及与郑明修所在的证券公司非法融资的直接证人。控方一连串的重击之下,辩方的辩护几乎招架不住,辩护都在外围坚守,但黎承睿在法庭上观察赵海臣的脸色,见他嘴唇抿成直线,脸色阴沉,就知道他明白大势已去。

    这边旁听席上的警察们个个面带喜色,特别是曾珏良,一直咬着嘴唇,若不是强行控制自己,恐怕会当场笑出声来。黎承睿与他们相比,却没有太多喜悦的感觉,他盯着被告席上的庄翌晨,发现他居然一直神情自若,目光平静,仿佛即将输掉官司,被判入狱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这确实是大将风范,黎承睿心想,估计此人早已做好准备,为入狱留了后手,便是被定罪,资金充公,财产冻结,估计此人也有咸鱼翻身的本事。而且监狱里多有帮派,像他这样的洪门掌舵人,就算进去,江湖地位摆在那,只要没仇家暗地里下黑手,没准还是能耀武扬威做他的庄老大。黎承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是现实,抓到一个犯人,永远不意味着这件事就结束了。

    有时候,它仅仅只是开始。

    黎承睿摆弄着手里的一把公寓楼钥匙,连同钥匙一起的,还有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那是庄翌晨特地命人给他送来的“礼物”,他还暗示这去这间房屋内,可以找到些与席一桦有关的东西。黎承睿直觉上知道,这是庄翌晨的报复。因为他也清楚,最后将他定罪的那些证据来自席一桦那边,席一桦与他私怨很深,非要他这次不死也剥层皮。然而庄翌晨是何许人,席一桦能握有他的把柄,他当然也可能握有席一桦的。

    只是黎承睿想不通,为什么庄翌晨要把东西交给他。

    如果席一桦有犯罪事实,直接告发他不是更好交给他处理算怎么回事难道要让席一桦尝尝被信任的兄弟送上法庭的滋味

    黎承睿冷冷一笑,决定无论如何,都等庄翌晨的案子判决下来再说。

    他没兴趣做谁的棋子,但警察的本能却令他不得不承认,尤其是席一桦身上有不少事充满疑点,黎承睿越想,越觉得他有问题。

    可问题在哪是否要深究下去真的要不顾那么多年兄弟情份吗席一桦就算对不住全天下,他也从没对不住黎家弟兄。

    尤其是他对黎承俊,简直好到无微不至的地步,没有席一桦这么多年的看顾,黎承俊不可能无忧无虑地活到三十几岁还如此天真固执。

    黎承睿叹了口气,他昨晚给远在巴黎的黎承俊打电话的情景。在电话里,黎承睿问他那个一根筋到底的大哥“你是不是又跟桦哥乱发脾气”

    黎承俊振振有词地教训他“阿睿,我的神经末梢与心理建构一样完好,所以我如果有情绪也不可能是乱来的,它们都是根据理性的最佳推断做出的直接反应。”

    黎承睿听他声音洪亮,看来精神不错,便又问了一句“那就是说,你承认你是有理性有依据地乱发脾气了”

    黎承俊反驳他“你这个假设是自相矛盾的,我不会承认。”

    “好好,”黎承睿退了一步,问,“换个问题,你到底去巴黎干嘛去那么久为什么我问桦哥他表情很奇怪”

    “这个,我当然是因为工作。”黎承俊有些难得地没那么较真,声音疲软下去,“而且巴黎这个季节很美。”

    “你老老实实跟我讲,发生什么事吧。”黎承睿打断他,“俊哥,你弟弟我可是警察,审讯是家常便饭,你别想在我这撒谎。”

    黎承俊蓦地提高嗓音“黎承睿督察,我保持沉默可以吗”

    黎承睿叹了口气,说“说吧,你闯什么祸让桦哥为难了他从小到大那么疼你,不是大事,不会搞成这样。”

    黎承俊色厉内荏地强词夺理“为什么就是我闯祸我是个优秀的科学工作者,我闯祸那就是危害人类社会进步的大事了,我看起来像那么蠢吗而且席一桦就总是对的吗他的价值观我不苟同不可以吗他的”他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闭了嘴。

    “他的什么你怎么不说了看来你们这次真的玩大了,”黎承睿有些吃惊,忍不住问,“俊哥,不是我说你,有什么俩兄弟摊开讲,你这样跑去巴黎算怎么回事呢你还是快回来吧,没准迟点,桦哥就因为你的事影响心情办错案”

    “那就证明他不具备职业理性,不是个合格的警察。”黎承俊说完便挂了电话。

    黎承睿摩挲着手里的钥匙,也许真如黎承俊所说的,席一桦未必是个合格的警察。也许呆会他就该去推开这个房间的门,看看庄翌晨都抓住席一桦哪些把柄,不让他被诬陷,但也不能看着他越陷越深。他想明白了这点,便打算这么去做。待到休庭的时候,黎承睿站了起来,走出法庭,这一次他没有在门外遇见席一桦,大概席总督察已经胸有成竹赢这场官司,所以没必要到场。黎承睿也清楚这一点,庄翌晨的案子,鬼讼赵能玩的花招其实已经不是能不能脱罪,而是争取少判几年或者缓期的可能而已。

    黎承睿朝自己的汽车走去,这时电话响起,他拿起一看,居然是越洋电话,黎承睿接听了,就听见黎承俊的声音带着以前没有的迟疑,直截了当问“阿睿,我,这么留在法国真的不负责任吗”

    “这句话你问自己。”黎承睿有些好笑。

    “我想了一晚,我也觉得这样不太像成年人。”黎承俊承认错误很痛快,“那我还是回来吧。”

    “嗯。”黎承睿笑了,“快回来吧,跟桦哥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

    “没误会,只是对一件事的看法我们很不同,”黎承俊说,“不过我现在觉得那也不是什么大事了,人们不一定要看法一致对吧”

    “是的,”黎承睿停下脚步,想了想问,“俊哥,我是说如果,如果桦哥违法,你怎么看”

    “抓他啊,你不是警察吗”

    “我说真的。”

    “哦,”黎承俊也不知道在那边一边说话一边做什么,心不在焉地回答,“他不会的,桦哥做了好久的警察。”

    “如果他做了呢如果他因此坐牢呢”黎承睿有些心情压抑,他握着那把钥匙,只觉很烫手,“我抓了他,你会怎么看我”

    黎承俊说“你做了你的工作,我要怎么看你这句话问得好奇怪。但是桦哥不会那样的。你这种假设毫无意义。”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他工作努力,成就感强,也很热爱他的职业,他为什么要做毁掉这一切的事呢”黎承俊疑惑地说,“桦哥又不傻,而且我很喜欢他当警察的,他换别的工作我不会这么喜欢啊,他一直都知道的”

    黎承睿猛地说不出话来,他明白黎承俊说的都是真的,席一桦跟他一样爱警察这一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如果有一天不让他黎承睿当警察,他恐怕会痛苦不堪。

    如果不让席一桦当警察,他也一样痛苦,毫无疑问。

    那么还追查下去吗

    黎承睿收回脚步,他迟疑了一会,拉开车门,将钥匙丢进车子抽屉里,然后对着电话那端的黎承俊说“你回来后替我转告桦哥,让他好好当警察。”

    “哦,只有这句吗”黎承俊严谨地问,“要不要我复述一遍”

    黎承睿忍不住笑了,温和地说“不用,你也快点回来吧。”

    庄翌晨案在被鬼讼赵的团队不懈攻击下,最终除了程秀珊做证人指控的洗黑钱罪名不成立外,综合其他经济犯罪事实,他被判处七年,又罚款将近五千多万的港元。这个结果尽管很多人不满,但到底已是期待中不算太差的结果了。巧合的是,庄翌晨收监那天,正好是林翊出院的日子,林师奶要赶着上班,把林翊接回家的事自然就落在黎承睿身上。他连工伤带休假,目前仍然在不用上班,故有时间慢悠悠地帮林翊办了出院手续,又带他吃完东西,这才开车回去。

    林翊坐在车上,黑亮的眼睛里压抑着兴奋和喜悦。黎承睿也跟着高兴,他知道住了这么久的医院,就算是不好动的孩子,也住得差不多要发霉,看他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不安分,也不忍心责备他,只提醒说“好了,安全带扣好没小心不要把头探出去。”

    “嗯嗯。”林翊趴在车窗那向外看,微微眯着眼,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猫。

    黎承睿忍不住伸手揉揉他的头发,手指下滑,又摸摸他身上穿的衣服,确定穿得够暖,再握住他的手,手腕骨骼玲珑精致,可也仿佛瘦了一圈,黎承睿心疼地说“回去要好好补。”

    “我有吃很多的。”林翊安慰他。

    “不够,”黎承睿带笑说,“还没喂成一只猪,不够。”

    林翊认真地说“可是你不是养猪啊睿哥,你是养我啊。”

    黎承睿瞥了他一眼,笑问“你是什么啊”

    “我是人。”

    “我看你像小猪仔,吃饱睡睡完了吃,不是猪是什么”

    “我身体还没好呢。”林翊偏头说,“医生说了我要多睡的。”

    “知道了,我只是养了一只小猪而已。”

    “啊,原来睿哥你骂我。”

    两人说着这么没意思的废话,可脸上却都带着美好的微笑,清风吹拂进车厢,凉意盎然,却也带来舒服的舒展感。这是一种无所谓要不要说话的时刻,但又因为氛围太过亲密,需要说点什么来冲淡心里浓郁的甜美感,于是他们继续东一句西一句瞎扯着,黎承睿看着身边的少年,晨光中漂亮得像山岗上最早沾染阳光的那片嫩叶,他悄然展开每一条叶脉,尽情呼吸每一寸时光。他贪婪地盯着外面,时不时惊喜地回头向黎承睿报告发现了什么,似乎一点点小发现都能令他高兴半天。

    似乎少年身上笼罩的雾气退散开了,他整个完全地呈现出来,鲜活多姿,美好如斯。仿佛更孩子气一点,更贴近一个十七岁少年应该有的活力和生气。黎承睿看得有些痴迷,险些把车开到安全岛上,被边上的车狂按喇叭后,黎承睿才如梦初醒,抱歉说“对不起啊,我光顾着看你在看什么了。”

    “开车要专心,”林翊告诫他。

    “知道了,你在看什么刚刚”黎承睿问他。

    “看外面啊,”林翊兴致勃勃地转头说,“如果好像鸟一样,可以飞就好了。”

    这句话,说这句话时少年的神情,黎承睿想他一定会记住很多年,记住亮晶晶的黑眼睛闪烁着渴望和欢乐的光芒,记住好看的嘴角向上勾起美好的幅度。他想,这个少年才十七岁,他想自由,他想飞,只要他想那么做,他就有权去做。

    肆意地,安全地,挥霍他的青春。

    75、第75章

    许多人将恋人之间的亲密行为视为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交往到一定程度,令彼此的身体获得欢愉,抒发性的需求和欲望,这是一个美好的过程,也是一个值得珍爱的过程。但对黎承睿而言却并非如此,对他来说,与林翊发生亲密关系是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像某个神秘的仪式,这个仪式需要把自己的血肉之躯呈在祭坛上,并且不知道献祭的中途会发生什么危险,可正因为如此,有未知的恐惧,也有恨不得吞噬一切的强烈欲念,他激动得战栗,也充满一往无前的狠劲和决心。

    他想如果时间倒退一百年,倒退到没有人权,不讲究平等的时代,无论他是什么人,只要遇见林翊,他都会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将这个男孩占为己有,关起来,藏起来,或者在他身上烙一个印,在他脖子上套一条锁链,证明他不属于别人,只属于自己。

    这些突如其来的疯狂念头令黎承睿自己也吃惊,他开始有些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极端及变态,这种欲念确实不是爱,爱讲究平和温暖,讲究给予和付出,像这种将一个独立的个体变成自己的附属品,这样的念头,不可以称之为爱。

    可它比爱更疯狂,犹若阿拉斯加的龙卷风,席卷北美,所向披靡,它能把一个人几十年来形成的理性和是非观连根拔起,只想拥有,不想其他。

    黎承睿将林翊带进屋便迫不及待吻他,一边吻一边用力扯下他的衣服,他想温柔点,想不要吓坏小恋人,可是他控制不住,林翊在车窗边微笑的美刺激了他,这样仿佛水晶一般炫目易碎的少年,不狠狠揉进自己的骨血中,他怕一不小心就丢了。

    没有人能理解他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他自己也不懂,但直到此刻,直到他将少年全身的肌肤开来,直到他跟林翊四肢交缠,摩擦着彼此,黎承睿忽然就明白了他对林翊压抑着的亟待爆发的感觉。

    那是恐慌。

    原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无时无刻不处在害怕失去男孩的恐慌中,但他是黎承睿督察,他是理性正直的成年人,他是林翊眼中可靠睿智的兄长,是包容宽厚他的恋人,他永远不能将这种负面情绪表达出来,他永远不能对比自己小这么多,单纯而柔弱的小恋人承认“我害怕”这三个字。

    可是他原来真的如此害怕,他怕的东西很多,这段感情令他承受的负荷是以往三十年中未曾承受过的,他担心世俗,担心伦理,担心家庭,担心事业,而他最担心的,却莫过于随着少年的成长,他有一天会后悔。

    再怎么说,这也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连民事能力,刑拘条件都不具备,他说我爱你又如何在这整件事中,需要负责任的,永远是成年人这一方。

    黎承睿痛苦地闭着眼,贪婪而渴求地吻上少年的胸膛,他又啃又吮,他用力在爱人身体上制造痕迹,听他呻吟,禁止他躲开,因为黎承睿在此时此刻完全明白,他不知道俩个人以后会如何,这是一场明知道看不见未来的博弈,占有他,却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失去他。

    “我不能失去你。”黎承睿咬着他的耳垂,喘息着说,“宝贝,给我,我不能失去你。”

    林翊很乖地点头,他有些困惑,但还是配合地把手环在黎承睿脖子上,皱着眉,忍着不适,任由他在自己身体上抚摸亲吻。黎承睿摸向他两腿之间,揉捏着那个软绵绵的可爱部位,低下头,贪婪地将它含入吞吐。少年仰着脖子,细细地发出小猫叫声,脸上泛着红晕,片刻后挣扎加大,摇着头,喃喃地求饶,似乎快感令他无法承受。

    “别怕,”黎承睿抬起身子,直接吻住他,用手代替继续工作,他盯着少年的眼睛,急切而焦灼地低语,“给我,宝贝,说你是我的好不好,好不好”

    这一刻他就如乞求,哪怕明知少年顺应他说出他想听到的,也许不过是林翊天性中的柔顺所致,也许不过是情侣间意乱情迷的随口说出的甜言蜜语,可是黎承睿就是想听,他想我几乎要山穷水尽,你要给我一句承诺,哪怕海市蜃楼,也能甘之如饴。

    但出乎意料的,就在黎承睿的手开始想替他做扩张,一碰到两人可能交合的地方,林翊猛地睁大眼睛,激烈地摇头,他变得恐惧而厌恶,他用力地推黎承睿,像跟他搏斗,先前的柔顺像是假相,他陷入一种糟糕的梦魇中,死命地挣扎,用脚踹着黎承睿,见黎承睿还不松手,少年一脸狰狞扑了上来,冲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锐痛袭来,黎承睿的脑子也瞬间清醒,他惊诧地停下,少年却犹自不松口,像一只绝望的困兽,一边呜咽,一边咬他。

    黎承睿不得不用力拉开他的肩膀,拼命按住他,一边拍他的脸颊,大声说“宝贝,醒醒,林翊,你冷静点林翊”

    林翊渐渐回过神来,愣愣地看他,再看到黎承睿肩膀上被自己咬出血的牙印,他眼圈一红,怯怯地往后缩了缩,蜷缩起来,一句话也不说。

    黎承睿知道自己今天魔障了,他吓到了林翊,他的心瞬间涌上巨大的愧疚和羞耻感,他伸出手,试图去砰林翊,却被林翊飞快避开。

    “对不起宝贝,”黎承睿哑声说,“我不知道说什么,但是对不起,没事了,现在没事了,你别怕好吗没事了”

    林翊垂下头,将脑袋埋入胳膊中。他的身体很美,肌肤如玉,线条优雅,比例恰当,尚未发育完好的瘦削感平添了几分致命的脆弱和清纯。就这样埋头的样子,犹如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将自己藏在安全的角落一般。黎承睿心疼得不行,他不敢造次了,小心翼翼地说“乖,我不碰你,我发誓,今天是我错了,睿哥跟你道歉,你要是不解气,打我怎么样,啊”

    林翊越发缩成一团,充耳不闻。

    黎承睿悄悄地靠近他,将他抱入怀中,一碰到林翊就遭到他的拳打脚踢,但黎承睿没管这些,他把少年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抚摸他的后背,柔声安抚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没事了现在,我保证,没事了啊,不怕,乖,不怕。”

    林翊瑟瑟发抖,咬着唇不作声,过了好一会,他的挣扎才渐渐弱了,大概也没了力气,靠在黎承睿怀里一言不发,黎承睿吻着他的发鬓,像安抚一个婴孩一样不停地说“没事了,没事了宝贝,没事了。”

    “你骗人。”林翊在他怀里小小声地说。

    “我承认我今天冲动了,可我没骗你,我爱你,”黎承睿亲亲他的脸颊,柔声说,“我爱你所以想拥有你,但显然今天不合适,我错了,对不起。”

    “我不要这样,我不喜欢,不喜欢”林翊语无伦次地摇头,“我不要你,你要这样我不要你了”

    黎承睿哑然,他抱着林翊,顺着他的口吻说“好好,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做。”

    “我不喜欢,不喜欢,”林翊难得任性地说,“我不是你的,我不是任何人的,阿凌有教过我的,我是我自己的,你走开,我不要你”

    黎承睿猛吸了一口气,他敏锐地从这句话中得到许多信息,他轻轻地捧着少年的脸,逼着他跟自己对视,柔声问“翊仔,我爱你,你知道的,对不对”

    林翊红着眼圈,委屈地点点头。

    “我说你是我的,是因为,我很想我们拥有彼此,”黎承睿耐心地给他解释,“换句话说,我也是你的,这是两个相爱的人互相拥有彼此的誓言,你懂吗”

    林翊狐疑地看他,结结巴巴问“是,是这个意思吗”

    黎承睿点点头,然后,他吻了一下少年的额头,柔声问“现在告诉睿哥,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阿凌要教你说,你是你自己的,难道以前也有人说你是他的这种话么”

    林翊眼中流露出恐惧,他惊慌地摇摇头。

    “别怕,别怕,”黎承睿抱住他,轻柔地爱抚他的身体,“你可以信任我的,我爱你,你是我这辈子能找到的,最好的,最珍贵的,无论如何,这点都不会变。我会一直保护你,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你不是也说过吗被抓的时候不害怕,因为睿哥会来,你知道睿哥会来的,对不对”

    林翊重重地点头,眼眶里蓄满泪水,呆呆地跟着重复“我知道的。”

    “那就对了,”黎承睿吻着他脸颊,“我的宝贝,现在告诉我,是不是以前,你也听过同样的话”

    林翊咬着下唇,过了很久,才轻微地点头。

    黎承睿心疼不已,可他必须接着问,他到现在才意识到,林翊经过陈子南的事,心理阴影有多重,他责无旁贷要帮着疏导,不然这件事会跟着他一辈子。他狠狠心,捧着林翊的脸问“说过这句话的人是谁那个死掉的陈子南吗”

    林翊垂着头,睫毛轻轻颤动,又过了一会,他摇摇头。

    黎承睿有些困惑,他轻声接着问“那么,是那个郑明修”

    林翊还是摇头。

    黎承睿忽然感到眼前的少年也许经历过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事,而他口口声声爱他要保护他,却连他经历过什么都毫不知情。黎承睿愧疚难当,他贴近少年的额头,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是别的人,那个人,对你说这句话的同时,还对你做很过分的事,是不是”

    林翊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不是你的错,乖,不是你的错,你把这件事告诉了阿凌,所以阿凌安慰你,他说得很对,你是你自己的,可惜他死了,不然就冲他说过这句话,睿哥就得去好好谢谢人家。”

    林翊呆呆地说“阿凌是我害的,呜呜,是我害的,我害他死得那么惨,呜呜,都是我”

    黎承睿抱着他安慰着,但他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大,他摸着林翊的头,说“不要自责,阿凌是被陈子南和郑明修两个禽兽害死的,不关你的事,怎么会是你害的”

    林翊哑声说“他们,他们一开始看中的,是我。抓了我,我跑出来,阿凌去帮我,所以才”

    “那也不是你的责任,是那帮人不好,他们已经死了,别怕,罪有应得了。”

    “没有”林翊小小声地说。

    黎承睿皱眉,立即问“没有是什么意思”

    林翊闭上嘴不说话。

    “翊仔,你是说还有漏网之鱼陈子南他们一块的,还有第三个人”黎承睿急切地抓住他的肩膀问,“是谁那个人是谁你又怎么知道告诉我,宝贝,是不是那个人欺负你他是谁”

    林翊抬眼看他,他的目光悲哀而悠远,似乎在穿过他看向地狱的深渊,然后他摇头,轻轻地说“你不会信我的,我跟你说过了,可是你不信。”

    黎承睿心里像被人猛敲了一记,疼得瞬间脑子空白,他急切地,不知所云地说“不,你说过吗我怎么一点都记得,你要说过我不可能不记得”

    “我说过他是坏人,你一点都不信我,”林翊悲伤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可你还介绍我去认识他,你还说他是你的好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信的,我就知道。”

    黎承睿惊跳起来,他摇摇头,这么多年当警察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失态过,他胡乱地穿上衣服,强笑说“翊仔,你还没病好,有点糊涂也是正常,我去给你买吃的好不好,睿哥,睿哥给你买好吃的去”

    林翊没有看他,只是垂头,小声说“出事的时候屋里很黑,我很疼,我一直哭,我求他放过我,可是他不肯,他说他也没办法,只好牺牲我,后来,后来快结束时,他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虽然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清楚了,他说的那个名字是阿俊。”

    黎承睿如遭电击,呆立在那,衬衫从手里掉到地上也无知无觉。

    76、第76章

    黎承睿第一次,在林翊面前落荒而逃。

    他无法面对这样的信息,它就如一把锯齿,将他活生生锯开成两半,每一边都鲜血淋漓,每一边都无望痊愈。他开着车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三小时后,终于有些心绪安宁,他想,这件事终究要面对。

    撇开他是林翊恋人的身份,撇开他是席一桦异姓兄弟的身份,他还是个警察,他还有职责,有责任,警察就意味着,他要取证,他要在证据中还原案件的真相,他不能冤屈无辜的人,可是也不能让罪犯逃脱。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开车内抽屉,那里面一把钥匙静静卧着,那是庄翌晨交给他的所谓礼物。黎承睿脑海里早已记住那个地址,他握紧钥匙,闭上眼静默了一会,睁开眼后驱车前往地址上所记的住宅楼。

    这是位于港岛的密集小区内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高层小公寓。黎承睿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一股霉味冲鼻而来,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

    里面空空荡荡,没什么家具。推开房门,却发现那里有整齐桌椅,桌子上摆着相应仪器和一台连接电脑,黎承睿走过去一看,马上认出,那是用于监听器的收听设备。

    黎承睿皱眉,他忽然瞥见角落里放着一个相框,拿起来一看,他脸色变了。

    那是自家大哥黎承俊的照片。

    不知道什么时候照的,大概很久以前了,黎承俊还穿着土里土气的衬衫,外面套着臃肿的白色羊毛外套,浑身显得毛茸茸的,似乎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东西,他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而好奇。黎承睿熟知这种表情,每次他家大哥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都会这样专注。黎承睿从来知道俊哥长相斯文俊逸,但他却从来不知道,原来他这个表情被定格下来,居然显得如此天真可爱。

    但黎承俊从来不可爱,实际上他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时候居多,他之所以看起来很可爱,是因为拍照的人觉得他是这样。

    所以会抓拍他这样的神情。

    能这么看待黎承俊的,将他几十年如一日宠着护着的,只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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