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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耻之徒 第10节

作者:墙头 马上 字数:22664 更新:2021-12-22 15:26:00

    他说你每天都说明天明天,你就是想跟我耗着我懂的。

    我说那你想怎么样

    他说我在你家楼下,我们今天就把话说清楚。

    我说行,我马上就回去。刚说完便蹲在路边狂吐不止,五脏六腑里一团火正烧得热烈,翻江倒海的痛苦和恶心一波一波地冲向我的大脑,使我几乎连站起来的劲都没有。几杯酒喝的太猛,纵使酒量再好也架不住快酒。我正骂自己冲动,为了一个注定会被自己抛弃的人何至于搭上自己的身体,突觉迷迷糊糊中有人将我扶起,又送进车里,再然后便不太记得了。

    第二日醒在自家大床上,坐起来愣了半天大脑才开始运转,也不知是谁送我回来的。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声响,我便悄悄起身去客厅看了看,生怕是百利甜在,结果空空荡荡全无人气,方才明白声音或许是楼上住户的脚步罢了。

    煮了点稀饭,冰箱里又端出几碟小菜,塞了一张诺拉琼斯的碟在音响里,坐在桌边慢慢地喝,细细地品,近乎陶醉地想,这世上不会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妙了。人的欲望说大可至征服世界,可说小也就一碗稀饭一首曲子而已。

    接连几天百利甜都没有再出现过,但糟糕事却接踵而至。

    首先是几个说好的证人突然不肯出庭作证了,接着是有人开始主导舆论,在网络上大肆批判,将佟帅案恶意扭曲成一个酝酿已久的蓄意谋杀,网民大多听风就是雨,打电话来律所骂我的都大有人在。

    我大为诧异,不知是哪个环节开始运作了。赶紧把这事拿去跟袁城商量,老袁想了想,说先别急,观察几天,如果仅仅是网络舆论的话,估计问题不大,那两个死者的家属你调查过没有我说这个早就查过了,没什么大人物。他突然一拍脑袋,说糟了,那个扫厕所的邓建国你怎么安排的我说没怎么安排,就叫他回去正常上班,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暂时保密。

    “不能掉以轻心。”老袁敲敲桌子,“他是关键人物,没几天就开庭了,最好保护起来。”

    我想想也觉得不保险,晚上去了趟邓建国家,果然不出所料,他看到我的时候脸上表现出惊恐和迟疑,甚至一开始都不敢让我进去。

    我又是摆事实,又是讲道理,他才说被领导找过谈话,让他不要管不该管的事情,否则工作保不住。“贾律师,我虽然是个临时工,但就这还是求爷爷告奶奶来的好差事,一家老小十来张嘴就等我这点钱吃饭,我要没了这工作,就只能捡垃圾去了。”

    我说你一个月多少工资他说八百。我算算一年不过万把块,心一横,说我给你三万块,就让你出庭做个证而已,再说一开始也是你想帮老乡的,并且又都是事实,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我,三万块够不够买佟帅一条命

    他被我说得又羞又臊,直说贾律师你话说太重了,太重了。

    我说这样,你跟我走,我给你安排个住的地方,你这几天就别住家里了,等开完庭再说。

    邓建国一躬到地贾律师费心了。

    我转身要走,他跟在后面又问了句那钱是现金还是支票啊

    我简直发笑,说你跟我走先,钱我明早给你送去,你要现金就现金,要支票就支票。

    他想了很久,喃喃道我还没见过支票呐。

    45、此时此地

    人生在世,不过数十年,穷其一生也只能体验历史洪流中纳米级的那么一小段,也正因为年岁有限,无法经历时代的变迁,无法看见更远的地方,这种短视造成的恐慌使抓住眼下的一切成为我们生存的原旨。也因此一天天的,在有限的生命里无限地索取,欲望呈指数膨胀。

    我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没有想过要去站在什么高度去审视自己,而是任由欲望泛滥,每走一步都是在为它买单。

    一周后左志强的案子开庭,老左根本就没出庭,左宁远远地坐在后面听,我无心恋战,打发钱晓峰照本宣科。这案子是个追款案,半年前有家公司向海清贷款四个亿投资地产,最终海清没有履行借贷协议,导致对方直接损失三千万,对方一怒之下诉至公堂,索要一千五百万的赔偿。

    对方律师姓沈,叫沈长亭,n大法学院教授兼职律师,我91级,他90,算是我师兄,且为灰色技巧钻研爱好者,是把难啃的硬骨头。此人相貌不凡气质另类,一张口能把死人说活,颇具主流相声演员的嘴脸,兼得杀人诛心之巧度,字字珠玑,若从提高业务水平,精进业务能力的角度看,实为对招高手,可惜我兴致全无,心思都在三天后的佟帅一审上,因此也没怎么发挥,就按照之前准备好的材料,随便挑几个点答辩,到了互辩环节更是形势一边倒。

    幸好坐庄的给力,高鼻梁法官力挽狂澜,姓沈的一开口,他就频频挥锤捣乱,对方要上人证,他就扯皮,找各种惊为天人的理由将人堵在庭外,隔三差五的休庭,出庭找外援商量对策,看得我眼镜大跌,赞叹连连。可惜他对我的消极应对很是不满,频频扔冷眼过来,我便作无辜状,一脸江郎才尽地深情回望。

    这场闹剧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深夜,直到双方都疲得不行了,最终都没有结果,择日再审。结束的时候沈大状走到我身边,问我说“贾兄,行走江湖,什么最难破”

    我想了想说“唯快不破。”

    他摇头“错了。是唯乱不破。”

    我问“这话怎么说”

    他又说“乱者,稳也。”

    我知道他有心逗我,也就顺着问“乱怎么能是稳呢兄弟才疏学浅,不懂。”

    他神秘一笑“以维稳做借口,破坏建立好的秩序,制造混乱,从中得利,再建立新的秩序。所以乱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稳。贾兄是明白人。”

    我心知肚明,也学他一笑“我就不明白。建议你拿这总结跟合议庭说去,想打我的脸没必要,身高上你也够不着。”

    出了法院已经十点,一轮明月高悬中天,四处一片凄凉的清静。左宁从后面追上来,要请我吃饭。我说饭就不吃了,我现在就想赶紧回家睡觉。他说那我开车送你回去。

    我说不用了。我五体健全,回个家的能力还是有的。

    他说我爸让的。

    我心烦,说你丫强迫症啊,你爸让你就干啊。我现在要打车,你要闲得慌你就跟在后面开到我家再回去。

    他不为所动,也不说话,就站在我面前,不让我拦车。

    我突然觉得他真是个小孩,始终学不会放下,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就问“车停哪了”

    他有些意外,迟疑了一秒“什么”

    我说你不是要送吗车开过来啊。

    车开到面前,我下意识地拉开前排车门,犹豫了一下又推上了,转去爬进后座。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我不咸不淡地催他走吧。

    到家十点一刻,我把手倒在门把上,对他说上来坐坐吗

    他略有惊讶,然而回绝道“不了。任务完成了。”

    我说你也一直没吃东西,走去吃点东西。

    他也没再坚持,把车停了,随我一起去小区门口找了家牛肉面馆。那家店打烊得比较晚,店名就叫小马牛肉面,这家面味道扎实,面也硬正,我们以前常来吃夜宵。

    老板见是我俩,主动上来打招呼,问怎么好久不来了,搬家了

    我就说是啊,这不特意来回味一下,说完坐下要了两碗面。

    老板说“好嘞。”说完闪身去了厨房,接着盆钵碗勺的声音就此起彼伏地送了出来。

    左宁在我对面坐下,说“贾臣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想都没想,胡乱猜了一个“我们认识两周年”

    他摇头。

    这种问题一般就两种答案,否定了一种就剩另一种了,我又说“你生日”

    他说“你生日。”

    我这才把日子给记起来,自嘲道“我说怎么突然就想吃面了,看来这都是定数。”

    他说“叔,我送你件礼物。”

    我点点头收了。

    他说你都不问是什么。

    我说那你说是什么

    这时面来了,他便僵住了,欲言又止,看看我,又看看老板。

    我见他那样子有趣,就逗他不说我就不收了啊。

    没想到他竟然豁出去了,当着老板的面说我陪你睡一晚。

    我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手扒桌面,面露微笑有志气。

    他点头最后一晚。

    我想想,说成交。

    老板手里一空,面汤洒出不少,他说祝二位愉快。

    我摆手尽量吧。

    吃完饭,左宁跟我回家。我在玄关换鞋,说你不回家,你爸怎么想。

    他不以为然我爸放话,让我把你服侍周到了。

    我说那是让你带我去找小姐服侍。

    他笑笑我亲自来,替他省点钱。

    我没说什么,摸着门边的开关打开了灯。却见满地狼藉,惨不忍睹。

    左宁也吃了一惊,说这是怎么了遭小偷了

    我悄悄地伸手去沙发后面摸了摸,还好,事先藏好的一把钢管还在。我把钢管抽出来握住,示意他不要做声,朝卧室走去。阳台门开着,窗帘随着微风起伏摆动,仍旧是满地物件,人却没有一个。我又分别检查了浴室厨房洗手间,确定人已经走了,才让左宁进来。

    他说看看丢没丢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蹲着细细翻了一阵,又去每样东西原本的位置站着想了很久,最后发现好像什么都没丢。

    他又问我要报警吗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黄河。在海月阁那天,我似乎曾以手头有行贿证据威胁过他,其实那话是我随口说的,即使有,也不可能真的告诉他,这厮得蠢到什么地步才会上我家里来翻

    如果是他干的,那我没什么怕的,怕就怕他没这么蠢。进而又联想到之前发生的那些悬而未决的事情,心中隐隐不安,便对左宁说你那有地方住吗

    左宁想了想,说奥体有套房子,刚装修完,味道挺大。

    我说不管了,就走吧。

    他突然顿了顿,朝我笑我现在对你还有点价值对吗

    这话说的我气闷,不知怎么回答,我说对也不对,看你怎么想了。

    他表情有点受伤,但很快便恢复过来,说不管了,走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龌龊,可又没什么别的办法,这地方今晚待不得,一切都在暗处。接二连三失了许多靠山,我近来时有恐慌之感,总觉的有什么要到来,却又总是迟迟不来。

    到了楼下,他正准备开车,我突然记起后备箱里有根电击棒,便让他等我会儿,只身去了车库。我想我即便在明处,也总需要一些镇得住场面的防身工具才行。结果到了车库,刚掀开后盖,后脑勺便猛地中了一击,整个人就这么翻进了后备箱里,迷迷糊糊中感觉有谁拿走了我手里的车钥匙,又将我整个塞了进去,之后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46、灰故事

    我醒在一片黑暗之中。这使我更加恐慌,因为我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醒来了。我大概被扔在某个野外,脸贴着草根,扎的生疼。

    我想摘下蒙住双眼的东西,但手腕近乎失去知觉,肩周酸痛不已,双手应该是被捆在身后,且有一段时间了。我艰难地站立起来,发现双腿仍然是自由的,便小心翼翼地用脚尖去试探周围的每一寸土地,确认安全了,便踩实了,再进行下一步。

    此刻唯一可以有效指导我的,只剩下听觉,我觉得自己成了个瞎子,屏气凝神警惕四周围的一切,若有风吹草动,立马做出自我保护的动作,然而一刻钟过去了,身边有的也仅仅是风吹草儿动罢了。

    我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走着一条什么样的路,一切都在黑暗中,是切切实实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双手也被紧缚着,唯剩一双腿,还能迈开步子,还能向某个方向走下去。

    我突然有点醍醐灌顶。

    这不正是我生活的状态吗

    然而,我也曾经有过一段近乎要彻底推翻的日子。

    那是三十岁生日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趟日本,没有跟团,自由行。我关掉手机,也没带手提,甚至不懂一点日语,买了机票从冲绳登陆,横穿九州,走遍了大阪,神户,京都,继而又东行,逛了名古屋,游了长野,去了东京,接着再北上,直捣北海道,问候札幌。

    那趟旅行完全是囫囵吞枣,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我逗留超过一天,大多数时间都花在空间移动上。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的独自旅行,整个过程耗时有大半个月,我几乎没有讲过一句话,彻底地放弃了发声这个官能,实在需要交流的时候也是打着手势,用纸笔告知对方我的需求。

    三十岁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它告诉你,你的人生某个阶段已经结束了。你却依然恍惚。虽然你在十多岁、二十多岁的时候总是遥想,到了这个年纪,应该能够看清楚很多曾经模糊的东西。但你仍旧恍惚。有那么多待完成而未完成的东西摆在那里,但你终于知道,它们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完成了。你有那么多的无奈,心智也尚未成熟,瞻前顾后顾此失彼的毛病并没有离开你,可以用的借口却一下子少了大半。

    你长久地追求着利益,或者说稳定而体面的生活,在你没有察觉的关头失去了一项一项的原则。你并不是没有察觉自己的堕落,或者说妥协,但你说服自己要先积累,经验和金钱,是你的资本,当然话语权也是一样。这是作为一个聪明人的你,想到的最聪明的办法。

    你见过许多冤案错案,权利被侵犯,自由被剥夺,不是许多,每天都在上演。但你没有站出来,你甚至助纣为虐。困惑吗害怕吗后悔吗一开始当然。你被人责骂时,不会感到痛苦,只有在被自己的良心拷问时,才痛不欲生。你想,道德是个负担,良心又有何用,但它们是上天给你的,它们时刻在拖累你。

    你当然没有真正地改变了是非观。你也当然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辨得清黑白,但你没有做什么。你看见你的同行,他们有人跪着生,有人站着死,你如何选择你不是青春期的少年,你心里从来就有选择。

    但你是聪明人,你有办法,你把这一切都归结为积累,积累资本和话语权。等你有了资本,有了话语权,你可以将一切推翻,可以体面地站着生活,你可以对抗那些你曾无法对抗的黑暗,帮助那些你曾无数次想帮助,却无法动手实施的人和事。

    所以你需要时间,需要等待,所以你正在作的一切恶都有了可以归责的源头,于是你才可以不用活在良心的拷问下,不为道德的审判而感到忧心忡忡。

    然后事情就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你开始喜欢别人骂你,用道德来审判你,因为只有你心里知道那个远大的目标,这个积累的过程。你甚至有种忍辱负重的快感,当你面对不实的道德指控时。

    但你从来都没有行动过,而那个积累的期限也似乎遥遥无期。

    我到札幌的时候已经快近冬天,出去转一圈回来,眼里都是晃晃的白色。天黑得很早,月亮半隐半现。天边似乎有城市灯火映出的紫色云彩,但又或许只是错觉。

    我住的地方恰在景区,于是晚上便去泡了泡温泉。在池子里遇到一个老人,据说是旅美回来的艺术家,那日游客并不很多,池中只我与他。老人主动与我交谈,而我因二十多天没说过话,几乎丧失了语言功能,连中文都说不出,嘴里只能蹦出咿咿呀呀地无意义的单声,像极了一个聋哑人。

    他也认为我确实就是,向我道歉,并打起了简单的手语。我又羞又愧,恨不能找地缝钻了,好缓解此刻之糗,好在功能只是丧失,过了几分钟,我已能磕磕巴巴地说起英文来。泡完温泉,他又邀我去他屋里喝酒。温泉中短暂的聊天是我整个旅行当中的唯一一次交流,我便觉得似乎洗去了很多东西。本是背了太多东西,才出来旅行,谁知真的就在这一路上不停地丢弃,整个人都清朗、通达起来。便应了邀,也是想彻底卸下所有包袱,彻底地清净开去。

    酒是本地烧酒,度数不高,入口也不刺激,日本人不劝酒,全凭酒兴,多也可少也可,你若不喝,他自酌也得其乐。那是头一回,酒精入口,我竟有了“细品”的体验。这在过去近十年的酒桌上,都是不曾有过的。

    结果度数不高的日本酒让我大醉一场,话也多了起来,动作也不受控制,灯光在和式拉门上淡淡投出我手舞足蹈的身影。我跟他说了很多,我的工作,现状,生活,其中大部分是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对人说出的、近乎死守的秘密,即使是在酩酊大醉之后。

    我对他怀有的并不是天然的信任感,而是这个场合,这个氛围,让我无所顾忌。到后来我甚至喜极而泣,一为找到了旅行的意义,一为可以讲真话之快。

    他问我“贾桑,你说的话我不是很懂,你是说自己想做个好人,想做好事吗”

    我说“对,我的出发点从来都是善的,这不是诡辩,我不需要向你诡辩,因为你也不认识我,没那个必要。”

    他点点头,抿了一口酒“但我曾经听一个中国朋友说过这样一句话,光有态度不行动的人都很可疑。”

    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就醉得不醒人事了,但我想我当时应该是很满足的,因此第二日便收拾了行李回国。这个旅程的终点就画在了那句话上。

    三十岁。是的,我想我该行动了。

    那是2002年的十一月,十六大在京召开,领导人正式更迭,三个代表被记入党纲,一切宏微观上的变化都是如此的平缓,倏然不惊。

    我到石城的时候已接近晚上,细雨落在机场大巴的窗户上,敲在我动荡不安的心里。我忽而兴奋,忽而忐忑,跌宕中意识到,这便是人生的转折,一切的转机,我终于要向自己交出一份尚可的答卷。

    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我打开家门,放下行李,然后看见浴缸边上垂下的白皙手腕,和滴滴答答敲响地面的鲜热液体。

    那时候我有个男友,叫海东青,出发去冲绳前夜我正式与他分手,他虽哭闹且以自杀相逼,我亦毫无动摇。然而当我理清了生命复杂混乱的主线之后,他却用他的生命终结来威胁我,强奸我,使我积攒起来的所有信念在那个微妙的点上彻底破碎瓦解,一刹那我终于崩溃,价值观不知该往那个基盘上堆砌,我突然不能认识自己,不能认识这世上的一切。

    本有一盏灯可以点亮。

    我渐渐熟悉了这种黑暗,身边是风声,呼啸着,鞭笞着。我一生从未真正行动过,过去不曾有,将来也不会有。全身而退是我最后的答卷。我想我不是可疑的,是确凿的。我只求全身而退,又不免蠢蠢欲动,我总被这样的心绪折损着,研磨着。

    我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渴望听到车辆的声音,或是人声,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走了相反的路,往越来越人迹罕至的地方去了。更可恶的是,或许那个绑架我的人此刻就在我身边,观察着我,像一只仍然不自知的困兽,以为能在黑暗中摸到出路。

    想到这我彻底沮丧起来,索性停下了脚步,有些听天由命地坐在地上,接着又大声呼喊,咒骂。

    但是很快我便我悲哀地意识到,此刻我任何的举动都是对自己人生的反讽,无论我是动还是不动,是能动,还是不能动。于是我便有些懊恼地侧躺下来,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

    然而我一趟下,拳脚便如雨点般砸了下来,五脏六腑都被震得奏鸣起来,我大声的咳嗽,拼命地呼吸,用我作为男人的最后尊严来忍受,绝不求饶。不知过了多久,施暴停止了。我便站起来,继续往不知道的方向走去。一旦我停下来,拳脚便立刻上来,使我无法停顿休息,接着反复不知多少次,我终于失去了平衡,栽进了一条河里。几乎没有办法挣扎,河水从我的耳朵眼睛鼻子里涌进来,异物感,窒息感伴随在下沉的过程里,一切都很静,又喧哗不息。

    突然一刹那,浮力摘去了我的眼罩,面前是一片朦胧的光亮,我拼命地蹬腿,似乎离那光亮越来越近,身体却越沉越深。

    不知沉了多久,意识已经与身体剥离,忽而一股狠力抓住我的后劲,将我连根拔起,离开水面那一刻,难以名状的巨大悲伤使我几乎快哭出来。

    我被四五个人包围着,他们强迫我跪在中间,并将冰冷的枪口对着我的湿漉漉的太阳穴,有个不知哪里的口音说“不要动,动就弄死你。”

    但我却坚持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既然我已经死了,便不能再跪。我不会再跪。

    “这疯子。”有人骂道,“老子一枪毙了你。”

    于是我一次次地挣扎着爬起来,然后被打翻在地,我祈求他们快点行刑,我说“快点,快让我死得透一点。”

    他们哄笑着,解下皮带抽打我的大腿内侧,我却毫无知觉,重复着站起来,再跌下去,仿佛永无尽头,似乎永不可解。

    47、佛祖在一号线

    一泡憋了有几个世纪的尿把我冲醒,从并不柔软的病床上弹起来,然后重重地摔了下去。那个瞬间我很害怕,甚至绝望,以为自己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身体的很多部位都没有了知觉,肢体的麻木反而使人变得热络、渴望起来。于是我试着动了动脖子,庆幸的发现竟还能扭头。于是我便看见了贾君。

    我的哥哥,我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哥。”我很努力地发出了这个音节,虽然当我亲耳听到的时候它变得有些走形。我想变得热络些,好像我已经忘了之前和他发生过的一切。

    贾君立刻上前,说“哎,我在,我在。”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温柔地答应过我,正如我也从来没有这样深情地叫过他哥。温柔,亲切,巨大的悲伤夹杂着喜悦,我仿佛站在即将溃堤的大坝上。经历如此一劫,我早已不盼望还有任何温情的降临。我说“哥,我还活着吗”他甚至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说“活的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马上就能回家了。”

    我这下便知道自己真没事。轰的一声,脑子里便灌满了快乐的原浆。贾君从来不说假话。

    静了半晌,只见头顶有只僵而不死的壳虫,扒在天花板一隅,便又联想起自己。接着,又试着动了动四肢,果真是好的。

    “你要想出院,今天就能办。”贾君说。

    “现在就行吗”我简直想跳起来拥抱他。

    “行。”他说,“来我帮你换衣服。”

    然而当他靠近我的时候,我几乎窒住了。

    这不是贾君。从轮廓到五官,没有一处是相像的。难道是我的精神出了问题吗

    我说“老杭,怎么回事怎么是你”

    杭志永便有些高兴起来“你终于清醒了。也认得我了。之前一直在说胡话。”

    我越发不明白,甚至怀疑起那场经历是否为梦境,便直直追问下去老杭,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前天晚上你一个人去了车库,那个姓左的孩子,叫左宁是吧等你的时候看见你的车开出去了,经过他,但没停。他当时就知道不好,赶紧开车跟上去,跟到郊县的时候边上又上来一辆面包车,两辆车把他给逼停了,又只好下去,一下车就被人敲晕了。醒的时候被人扔在国道上,走了十几米发现你也被扔在那,但是怎么叫都叫不醒。后来他拦了辆拖拉机,是个赶早市的菜农,把你们带回来的。”

    回忆一点点涌上来,条条比对,桩桩回想,便担心起左宁来,问道“那他没有挨打吗”

    杭志永摇头“没有。他说他一直是昏迷的,看见你时也不知道你挨了打,只发现手腕有勒痕,到了医院脱下衣服一看,当场就哭了。”

    我心里一沉,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疼,但有感觉,我又问那他人呢

    “回家换衣服,顺便给你拿点换洗衣服。”

    我说“报案了没有”

    他说“还没有。”

    我的三十四岁生日,在纷纷扰扰永无天日的恐慌中度过,就在我以为生日将成为祭日的时候,睁开眼,天依旧是亮的。我在二十八岁之前问过自己很多问题,彼时觉得永不可解,到了三十岁我大醉一场,仿佛被打通任督二脉,然而却还是没有真正醒过来。我逃避,惧怕,闪躲,唯独没有彷徨,我像这世上千千万人一样,不时地被人注入一针麻醉剂,在被动的平静中我们总以为握着针管那手来自别处,却没想到一回头,看见的竟是自己。

    我点点头说“不要报案。还有别人知道吗”

    他说“没有。”

    我心头一紧,突然明白了什么,继而又感到愤怒、不齿。

    我问他“今天几号”

    他想了想,说是八号。

    我又问“几点了”

    他说“九点。”

    我顾不上别的,一鼓作气爬了起来,见两腿尽是淤青,又想起那日所受的折磨,凭空打了个寒颤,寻着长裤却发现上面泥迹斑斑,急得团团转。杭志永拦住我,说你要干什么去

    我便两眼放光看着他,说老杭,把你西装脱下来,脱下来给我。

    今天是佟帅案一审开庭的日子。我知道,有很多人不希望我出庭。这样一来,逻辑便十分顺畅因为我的不合作,不希望我出庭的人,在幕后导演了这一切,手段不可谓不专业,并非单从身体上对我进行惩罚,精神上也是循序渐进的折磨。

    这事我听说过,这罪我也见同行受过,我突又然想起毕业酒会上,林寒川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贾臣,你看我们这专业百十号人,将来一半注定是要被另一半搞的。”

    我意气风发地问杭志永老杭,这事你会拦我吗拦我你就是孙子。

    杭志永叹了口气,说贾臣,你先养好身体。

    我便问他“谁让你来的谁通知的你林寒川对不对”

    我愤然抓起床头的保温杯,用尽力气掷在地板上,我双眼充血,朝他狂吼“杭志永,连你他妈都跟我说假话你他妈都变成他们养的狗了你他妈还有脸跟我说站着跪着脱不脱”

    我想我大概是疯了,但在经历了那么疯狂的事情之后,我觉得我真该做个疯子。这世上统共就两种人,疯的,不疯的。选择也简单。我突然狂笑,想这疯的里面,指标又被我占去一个。

    杭志永愣住了。他从没见过我这样,像头发情的狮子,像只看见红色的公牛,原始,野性,毫无遮掩。他看着我说“贾臣,我怎么感觉我好像就没认识过你。”

    这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体内的兽性,一种天然自发的不妥协与叛逆,它们是自然秩序的表征,又是对作为个体存在的尊严的维护,是个极妙的矛盾体,完整的悖论。

    我说老杭,说出来不怕你笑,我以前总恨你,恨你比我有才,恨你站得比我高。我没法欣赏你,因为我是小人嘛。你这样的少,我这样的多,我当然也会吹捧比我有才的人,可那是建立在对方也看得起我的基础上,如果你看不起我,对我没有利用价值,那么对不起,我不仅恨你,还要帮着别人踩你。小人的逻辑嘛,你也不会懂。

    杭志永叹气“你别这么说。”

    我又说老杭,你是不是总想问,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才与德成了悖论,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先把西装脱给我,借你的德,借你的壳给我套一套,给我壮壮胆,让我去做件事。作为回报,等回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他便笑了,温柔,温暖,像站在山顶遭遇的第一缕阳光。他说好,故事要精彩。

    西装还带着杭志永的体温,出租车上我打电话给袁城,他说他正要出庭,让我好好休息,我说我不到,丫的谁敢开庭

    法院门口,游荡着法警和便衣警察,有自发前来声援的老百姓,三三两两地聚成一个个小圈。

    双方在对峙,谁都不敢轻易行动,就像是个微妙的平衡点,等待着什么去打破。

    终于,下阶层那方有了动静一个穿着n大文化衫的学生悄悄地、轻轻地从裤子口袋里扯出一块布条来,不,只是一个边角。五个点,在他周围散布着的五个点,迅速地、急切地朝他收拢过去,娴熟地将他扑到。那张布条被连根抽出,瞬间不见了去向。学生无助地抗议着,高呼着,然而他的同伴也被其他收缩点给牢牢控制住。

    只闻稚嫩的吼叫声。

    只见初冬街头冷空气里哈出的热雾。

    我迈着还不熟练随时可能跌倒的步子,艰难地走向门卫。但这感觉很妙,不,我想说,妙极了。以前我走路,总是左脚迈了,右脚跟上去,仅此而已。

    我想出示证件,林寒川却从天而降、如幽魂般截住了我,他压低声音说“你身体没好,我送你回去吧。”

    他是贴在我背后说这话的,说完他的右手握住了我的右臂。这是个相当暧昧的姿势。

    我冷笑着问他“你怎么会知道我挨了打”他愣住了,说“你不会以为是我干的吧”

    我回答他“滚吧。”

    他依旧平静,轻轻叹了口气,说那你进去吧,老袁在里面。

    我其时已经快站不稳,但有股强大的意志力支撑住了我,可能是使命感,我想。想完又觉得发笑,心理面有什么东西在对撞,百种滋味并杂。

    我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有胜算吗

    过了片刻,老袁出来接我,他看见我的衰样,忍不住问你怎么回事

    我笑笑,说被狗咬了。说完回头看了一眼林寒川,他把自己裹进黑色风衣里,从边门离开了中院,是时,他也回头,目光投在我身上,那表情竟是忧伤的,是痛心的。我想我没有看错,因此我便困惑了。

    我就抬头看天,只见那冬阳混沌,躲在不可言说的东西背后。

    48、复变函数

    整个过程就是过去众多胡搅蛮缠式的庭审再现我的发言频频被粗暴打断,公诉人逻辑混乱漏洞百出,心不在焉到卷宗都能读错。法警不停地进来递条子,法官完全成了一个没有大脑的摆设,场外的监控器前大概正上演着千百年前的垂帘听政。我哑然失笑。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只不过这一回,荒唐的事全部叠加起来,还治于我。

    袁城也知是场硬仗,却没料到局面会糟糕至此,脸色一直很阴沉。他低头与我私语“风向有问题,估计里面有大人物。”我从头至尾联系起来一想,只觉没有逻辑,原告及家属身份我做过调查,没有大人物,即便上头风向是朝着要佟帅死的那一边,也没有理由对我单独下手为什么不动二辩,不动老袁

    就这么胡搅蛮缠中到了举证阶段,我原本担心中院搞花样不让证人出庭,结果却是自己这边出了岔子,钱晓峰一脸慌张地进来俯身向我“邓建国跑了。”

    之前我安排钱晓峰看着邓建国,一直同吃同住,这老哥们收了我三万块倒也是一副死心塌地的样子,谁知临了给我演这么一出。我对老袁说“这案子影响大,今天肯定判不了,你先拖着,我去想办法。”

    门卫那调了录像看,邓建国应该是开庭一个小时左右走的,穿的还是那件大号拉链衫,佝偻着腰背,走的时候还慌张地朝里面看了一眼,表情说不出的诡异。录像到他出了大门为止,因此也不知他究竟为何离开,又有什么人在接应。我又问了钱晓峰,他说这几天都很正常,二十四小时与他共处,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想法的诱因。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却莫名生出十足的信心来,出了法院没几步便有记者上来采访,镜头前我努力将这种信心展现得淋漓尽致,我说今天的法庭,没有赢家,每个人都是制度的受害者,它毁了三个家庭,佟帅不该成为制度问题的替罪羊。

    回去的路上,钱晓峰一个劲地问我,说老袁的意思是上面已经有定论了,这案子基本成了死案,你怎么还这么有信心

    我反问他上面是谁

    他没说话,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那表情折射出他此刻的心里所想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怎么一夜之间天真到了这个地步

    我告诉他当世上所有人都把欲望当理想,世故当成熟,麻木当深沉,怯懦当稳健,油滑当机智,只能说明这个社会的底线已经被击穿,所以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说你的勇敢是莽撞,执着是偏激,求真是无知,激情是幼稚。当那些兜售社会经验的流氓朝你的梦想投去各种嘲讽甚至践踏时,你应该毫不犹豫地还他们一句傻逼

    他几乎愣住了,看向我的目光也似乎复杂了起来。

    我又说“这是我唯一能教给你的东西。”

    曾几何时,我也虚情假意地装圣洁之人,扮人生导师,不过为树立一座虚伪的雕像,巍然高耸却中空无物,此刻我却感到舒适与满足,没有目的,没有算计。我只想,一切都不会比现在更好了,尽管一切都是那么的糟糕。

    回到律所第一件事就是给手机充上电,因为实在是太累,我竟在沙发上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林寒川打来电话,约我晚上在蓝吧见面。

    我确实等他给我一个说法,就算是鸿门宴,也非去不可。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他,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更不会有,恰恰相反,他应该害怕我或许他有棍棒,但只要他不能打死我,我就不会做跪着的那个他手中并无其他筹码。

    “那些人,不会因为你下跪便对你仁慈。”这句话是很多年前我父亲教给我的,我想我跪了这么多年,到了这会儿才总算领悟了些,然而却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约在九点半,我提前半个小时到场,想弄点什么喝喝,稳定一下情绪。我知道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会有一场硬仗,可能免不了碰擦,也可能完全没有硝烟。

    刚要了杯啤酒在吧台边上坐下,身后熟悉的声音袭来,直让人头皮发麻。我转过身去,看见百利甜和一个老男人坐在沙发里,说着令人作呕的情话。很快,他也注意到了我,接着迅速地与那男人低语几句,拎了包打算离开,老男人表情不悦,却也没有阻拦。

    这事简直奇了。前一阵子他非我不嫁的那劲头还历历在目,怎么一夜之间便成了另一个极端避我不及了

    我生了好奇心,就走过去截住他,故意沉着嗓子撩他“为什么这么怕我”

    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把推开我。我便越是不让他走,将他拉至一处空地,问他“那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那一晚,我替左宁代了半斤多酒,吐得不醒人事,恰好那晚百利甜在我家楼下等我,向我讨要一个说法。也正是那晚之后,这小子就突然人间蒸发了。

    他终于抬起头看我,目光中充满愤怒“你跟左宁谈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那都是过去式,没必要拿出来说啊。

    他哼了一声“差点没把我害死。”

    我听出这话里有话,就问他“什么意思啊”

    他说“没什么意思。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以后我不纠缠你,你也别给我找麻烦,行不行啊哥,算我求你了。”

    我平生最恨别人说话这种腔调,就说“行,那我不问你,我直接去问左宁。”

    “哎哎。”他忿忿地拉住我,“你要问了我就没好日子过了,那可不是好惹的主。”

    我点了根烟,眯着眼睛看他“早该这样吗,展开说。”

    “你也知道,我们学校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富二代,名义上弄个艺术学学,实际上就是混日子,他们有自己的圈子,基本不跟圈子外面的人来往,大多数张扬跋扈,做事只看心情,左宁在这帮人里面算是中心,但又跟其他人不一样,他稍微低调一点,不怎么爱出风头,有点喜怒不形于色,但是手段很毒的”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说你这是电视剧看多了吧,用词还一套一套的。

    左宁低调可能是真的,但你要说他喜怒不形于色,我简直要当街拜倒。

    他说“你先别笑,我给你讲个事情。他本科的时候和我们播音系一个叫何宇的人走得很近,几乎就是半公开的关系,后来这人劈腿了,跟一个小师妹好上了,结果没过几天,就听说这姓何的半夜从寝室阳台摔下去,摔断了腿,在家养了半年之后还是没法完全康复,留下后遗症,最后退学了。”

    我说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他说“问题的关键在于何宇从来没住过寝室,一直住左宁给他租的小高层,而且听说那一晚他其实是被人扔下楼的。”

    我突然有点不寒而栗,然而还是不能相信,我说“你的意思是左宁做的谣言吧。”

    他问我讨了根烟点上,说“一个月以后小师妹突然精神开始失常,闹得全院鸡犬不宁,最后被强制住院治疗了。要说这事跟左宁没关系,谁信”

    我心说我得信啊,要这小子真有这么阴毒,我应该已经死了几百回了,且回回都得是凌迟车裂级别的。我竖起大衣领子,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背,说你少抽烟,还要靠这嗓子吃饭呢。说完便往酒吧走去。

    走出没几步,他在后面喊我“你不会跟他说吧”

    我转身朝他摇头“放心吧。”

    这一刻我又有些疑惑了,因为他眼中的恐惧似乎是有理有据的,不像是编造出的谎言。

    其实他说的那些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其他人身上,我都是会相信的,可是左宁这太荒唐了。

    回到酒吧的时候看见我那杯啤酒还在,就朝吧台过去,酒保探了身子对我说“林检在二零六等你。”

    我抓起杯把,吞了一口,问他“几个人来的”

    他说“就他一个。”

    我点点头,端着酒杯离开吧台,说“结他账上。”

    进了包厢,林寒川果然只身赴宴,我见他表情和善,当即惴惴不安这是计划周详的自信呢,还是故弄玄虚的烟雾弹

    我在他边上坐下“直接进正题吧。”

    他掏出烟,扔了一根给我,自己也点上,说贾臣,你不会真以为是我在搞你吧

    我说老林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你说我们这些同窗,将来注定有一半是要搞另一半的。我当时以为,你在说立场相对的事,现在我明白了,即使是穿一条裤子同流合污的,也没太平日子。利益使我们走到一起,利益也会使我们争锋相对。

    他苦笑了一声,说“贾臣,我们在一间屋里睡过四年,我以为你会把我当兄弟看,但是我发现不管我怎么努力,你都没把我当过兄弟,只要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认为是我做的。我有那么面目可憎吗”

    我反问他难道不是吗不要跟我说程语的事你不知情,顾升装病你也被蒙在鼓里,我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你肯定清楚。

    他没有接下去,吸了口烟说“我之所以知道你昨天的事,那是因为左宁的第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

    我说“他为什么会打给你”

    他说“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帮你分析分析。”

    我说“分析什么”

    他说“整件事情。可能你觉得今年发生了很多,回回都逼你到一个艰难的境地,但你仔细想想,哪一件真正地击倒了你没有。你不觉得,这些事情更像一个个善意的提醒吗一声当头棒喝,对你说,哥们,你走错路了。”

    我突然一个激灵,继而感到几丝凉意,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解释下,省的你老是怀疑我。”

    我气血上涌,又感到无奈,呆坐了半天,最后竟生出一丝庆幸来。又想起老顾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老林是好人。

    林寒川说“你的内心不够强大,太容易摇摆,似是而非的价值观左右着你,使你时常感到迷茫。”

    我说“或许吧。”

    “每个人都有一个理由,只要这个理由足够充分,手段并不重要。”他又说,“我可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我也在做一些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即使过程并不那么光明正大。”

    我诧异地看着这张有些沧桑的脸,感觉自己好像没认识过他一样。最近怎么了,一个个的都开始玩起颠覆了先是老毕入寺,再是顾升避世,接着杭志永换血,现在轮到林寒川洗白了。

    他说“有些路注定不好走,一旦你选择了,就不能再回头。这个成年人的世界不像从前,我们不可能再像十年前一样勾肩搭背倒在一处,说些幼稚天真的理想,说些内心深处的肉麻话,那很可笑对吧但我一直把你当兄弟,这一点没有变过,即使你这些年只是拿我当你赚钱的工具。我心里很清楚,那不是真正的你。”

    他又说“贾臣,我们是兄弟。”

    我想了想说,好吧,兄弟,我有点头晕。

    49、杀死一只知更鸟

    回到家时,地上依旧一片狼藉。一切都保持着两天前的样子,没有人再来过。

    我蹲在地上一样样地收拾着,整理着,手指突然被什么碎片扎到,感到一阵火热。我便仔细看过去那是我去年生日左宁送的瓷器,不知什么窑烧出来的,听说挺贵,可惜我对这种东西毫无鉴赏力,随手抓来冲冲就用了,也冲咖啡,也泡茶叶,还充当过漱口杯,十天半个月没想起来用的时候,它就躲在角落里积灰。左宁总是抱怨,说我不懂东西的价值,看不出好赖,再好也是糟蹋了。

    现如今这杯子摔了,我心里一紧,倒是有几分难过起来。稍微站起来些,瞥见这杯子摔在地上时,竟摔出只独脚公鸡的形状来,而我食指上殷虹的血正滴在那公鸡的心脏上。

    我突然有些感慨,觉得左宁其实是个哲人。他总在说一些在我看来幼稚、天真、毫无思想的话,可过后品来,才发现这些话恰恰在启发我什么。

    找来扫帚簸箕,把这些碎片送进垃圾箱,我又蹲着弄了有一个小时,才把战场清理了个七七八八。想泡杯茶喝,偏巧杯子摔了,瞬间沮丧不已,只好找来牙缸,暂时替个岗。喝完茶洗了个澡,又把杭志永的西装送去干洗了,这才回到桌前坐下,打开电脑上网转转。

    佟帅案反响很大,上面的态度仍旧晦涩不明,于是媒体的风刮向了我们这方。我盯着自己那张站在法院门口犹如正义化身的特写照片,心里有点复杂,有点酸,但更多的是踏实。这不是我第一次上镜头了,但这确实我第一次舌头和内心保持着高度一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点击放大着图片,总觉得人也更精神了,腰板挺得也更直了,有那么一点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意思。

    微博上,我的关注量呈光速上涨,于此同时也听到不少反对者的声音,一些遇到这种事情惯于摇尾乞怜,以混淆视听颠倒黑白为生计的教授公知们,对我展开了猛烈的攻击。我被他们极度夸张完全不顾道德底线的栽赃抹黑弄得精疲力竭,一开始还试图回击,后来发现根本无法战胜文化流氓,他们惯于将你拉到他们的层次上,然后再用丰富的经验击败你。我又气又恼,却只能发泄在写字台上,一拳砸下去,震得硬盘作响。我突然想起竞选州长来,没准再过几天,他们就能给我弄出不同肤色的儿子来了。

    其实我的沮丧更多的来自于自己,我想我一直一来扮演的就是他们这样的流氓,也因此就明白了一件事情我战胜不了自己。

    我合上电脑屏幕,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突然杭志永打来电话,他说你把今天的辩词整理出来发给我。

    我问,你要做什么

    他说你别管,发来。

    我便打电话联系了钱晓峰,不出五分钟,文档就发在了我的邮箱里。正文里他说老师,我还没吃饭一直在弄这个,就等您的电话来呢。

    我心里一暖,却不知为什么。打开看了一遍,稍微改动了几个明显的错误,接着转给了杭志永。没过一个小时,这份辩词便在网上被转载了上千次,收获反响巨大。杭志永悄悄在q上对我说不要跟那些人作无谓的争辩,事实才是最好的回击。

    我深觉有理,回他说还是你冷静,我都快被气晕了。

    他说那是因为我跟他们打交道打太多了,被这些流氓给逼出经验来了。

    我说你律所执照年检的事有结果吗,不行你就先挂到我们所来。

    他打了个笑脸,说已经解决了。

    我突然很想喊他一声兄弟,尽管我依然嫉妒着他的才华。我点了根烟,趴在阳台上,看远处繁星点点,隐有吉兆之光。天空依旧黯淡,但黎明也总是会来。

    我抽完烟,又发了会儿呆才回去坐下,拉开对话列表,只有左宁的头像亮着。我突然感到有些浑身发麻,联想起过往种种,加之今晚百利甜说过的话,只觉这人的形象变得模糊、陌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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