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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耻之徒 第6节

作者:墙头 马上 字数:26168 更新:2021-12-22 15:25:57

    我拿出电话,盯着通讯录看了很久,才终于拨通了左宁的电话,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他显然有些惊讶,说有什么事吗这么晚了都。我说难道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他说我猜你是想让我过去陪你睡觉对吗我有些尴尬,他这么坦然,我倒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差不多吧,你想过来吗

    他没说话。我叹气,说不想来也没事,叔叔就是有点

    他好像微微抽了口气,这都能让我听清,信号真他妈好。

    我知道他不一定还相信我说的话,在经历了这么多荒唐的事情之后,而且很大一部分程度上讲,我自己都无法相信。

    我抬起头,镜子里浮现出一个已入中年令人厌恶的男人他自私,多疑,急于否定一切;他尖酸,刻薄,还时常发出下流的叹息。

    我就是这个男人。

    我想陆迟说的不假,在从前那些甜言蜜语从未吝啬过的日子里,我不过是一个感情骗子罢了,那时谎话张口即来,如同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寻常,而如今撕下了伪装才发现,真正想说的话,总是如此难以启齿。

    有点想你了。我说。

    “这么晚了。”他的语气依旧淡然,像是不愿失去某种尚存的尊严,“打算给多少”

    我一愣,然而立刻便反应过来,嗓子发苦,说你想要多少他想了想说,上次一千八,这次怎么说也得两千吧。我说两千太少了,两千五吧。他表示同意我现在打车过来。

    然后我们像过去七百多天一样,相拥,结合,从前我只喜欢后位,今天却坚持与他正面相对,而他似乎很不愿直视我的眼睛,无论我怎么坚持,他都偏过头,盯着床头的台灯,终于,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我懊恼地瘫软下去,再没了半点兴致。他推开我,依旧很淡然结束了吗我去洗澡。

    我一拳砸在床头那盏彩色玻璃台灯上,满腔无名火,不知道朝哪儿发泄,而他早已翻身下床,浴室里流水潺潺。

    不过是场发泄罢了。我安慰自己,又不是真的阳痿了。

    中年人时起时落,看得淡点比较好。或许该买点药,伟哥之类的,墙上的挂钟建议我。

    这时他的电话突然在沙发里震动起来,鬼使神差般的,我竟然拿起来按下了接听。

    “你终于肯接电话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还有几分惊喜,然而立刻又沉了下去,“你爸说他错了,不该打你。”

    终于我一时无言。

    “你说句话行不行,妈求你了”女人很执着,“你爸想通了已经,他不介意你是那个了。”

    哪个我静静地听着。

    “好吧,妈撒谎了,你爸他还没但是过一阵子肯定能想通的。”女人依旧喋喋不休,我很想拿什么堵上她的嘴,“不过妈能接受,你告诉妈,你那个对象,他叫什么是学生吗”

    已经工作了。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不是学生,至于叫什么您看这样好不好,改天我登门拜访,给您道个歉。

    “喂喂”听筒里,女人急于追问。

    我握着电话,抬眼瞧见左宁正站在面前,他看着我,冷冷地说贾臣,你以为你是谁

    我动了动嘴唇你出柜了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混蛋。

    你爸打你了我又问。

    这事跟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说。

    我突然觉得我们的关系很尴尬,就像又回到某个原点,到头来,仍然是他在付出,只有一点不同谁都不会有收获。

    孟琪琪的话突然在我脑海里扎营,不断地凸现又沉淀,我只需想起那一句,就足够气力全无。

    如果做错过什么,是不是就永远得不到原谅

    每个人都在这人生的路上不断犯错,我们在祈求他人原谅的同时,却从未试着去原谅他人。

    “怎么会没有关系”我突然拉过他,细细地吻他,说你回来吧,叔叔不能没有你。

    我一直觉得他不够聪明,但他只不过装傻罢了。

    也或许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我才会醉酒一般,说两句肉麻的真心话,也算是应了这良辰美景,美人坐怀。

    我们是空心人

    我们是填充着草的人

    倚靠在一起

    脑壳中装满了稻草。唉

    我们干巴的嗓音,当

    我们在一块儿飒飒低语

    寂静,又毫无意义

    好似干草地上的风

    或我们干燥的地窖中

    耗子踩在碎玻璃上的步履

    呈形却没有形式,呈影却没有颜色,

    麻痹的力量,打着手势却毫无动作;

    那些穿越而过

    目光笔直的人,抵达了死亡的另一王国

    记住我们万一可能不是那迷途的

    暴虐的灵魂,而仅仅是

    空心人

    填充着草的人

    毕柯诗摘艾略特空心人第一节

    老毕诗选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偶尔晚风吹过,书页哗哗作响。

    左宁在我的怀里,起初是僵硬的,而后一点点融化开,他抬头看我,说贾臣,我

    我堵上他的双唇,竭尽所能的温柔了。大概我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那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过。

    如果不是因为突兀的手机铃声,我大概已经对他说出那句话了,不管是否真心,起码这一刻我没有什么目的。

    “接电话吧。”他轻轻地推开我,走去电视柜旁边替我拿来手机。

    一看号码新波网运营部主管。

    “怎么回事你贾律师”声音急促,像是有大事。

    “发生什么了,你慢点说。”我试着稳定他情绪。

    “你被盗号了还是怎么的发那种微博”他有点质问的意思。

    “发什么了”

    “不是你发的就行,估计你是被盗号了。”他略有安心,“网站先把你账号冻结了,查清楚再解封,你自己也想想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或者账号跟别人共享过之类的。”

    我赶紧打开笔记本,微博已经被删的差不多了,几个大论坛上还保留着事件的经过截图,我研究了一会儿,总算是有点眉目。

    晚上袁城在我办公室喝酒的时候,我还一边心不在焉地刷着微博,就在我送他去医院的路上,一条以我账号发出的微博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那条微博是这么写的阳光集团的案子,一直是我的心病,如今再也坐不住,想就此澄清,换一个良心上的安慰。

    我头皮发炸,觉得这事蹊跷,虽然只点名阳光案,没抖出任何有价值的料,但是已经成功地吸引了人们的眼球。

    而且如果不是我清楚的知道,这条微博不是出自自己之手,在这一刻,我真的觉得它像极了我的内心剖白。

    我有些站不稳,慢慢地跌坐在床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填不进来。

    25、且听风吟

    我小的时候,经常听我爸教诲,要我刚正不阿做事,挺直腰板做人,后来我才发现,他那不是教诲,而是教毁,教着教着,差点没把我毁了。

    我觉得这大概是代沟,因为在他那个年代,儿童们都这么唱歌我是小溪流,一直向前流,小溪流啊小溪流,一直向前流于是所有人都是那样清澈洁净的向前流着,毫无掩盖的流淌着,短衣少食,仍然觉得生活如蜜,就像农夫山泉,还有点甜;而在我的年代,少年们都这么唱马列主义大普及,上层建筑红旗飘,革命大字报嘿,烈火遍地烧,胜利凯歌冲云霄,七亿人民团结战斗,红色江山牢又牢一边高唱红歌,一面逼得领导跳湖,师长投井,一边跳着忠字舞,一边打断亲人的腿,没有情感,只有背叛。

    到如今,牙牙学语的小孩都会这么唱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主流价值观就是这样,它在前面一路狂奔,使你只能望其项背,永远趋之不及。

    对于微博门事件,我大概有了眉目被人打残那天晚上,我的笔记本曾经失窃,这东西就跟陈冠希的硬盘一样,加密再周全也总能破解。我猜想大概就是那一次,让我丢失了微博账号的密码。

    先是在肉体上摧残我,然后在意志上瓦解我,这招有点像老毕开头绑架我的那一段,但我敢肯定,这次一定不是老毕。

    那么到底是谁在幕后导演这一切陆迟是不太可能了,因为口口声声喊着要报复谁的,一般都没那个本事,纯粹赚个口舌之快,过过嘴瘾,阳光集团案情复杂,关系错综,且公权力也参与其中,敢跟顶上青天叫板的,还轮不到他。

    左宁见我脸色不好,也没多问,只说要不要去放水,洗个澡可能会比较舒服。

    我摆摆手,叹了口气,说叔叔这次是遇到大麻烦了,得抓紧时间解决,说完便要出门,走到门口却又转回去,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说你今晚就别走了吧,在家等我回来,我还有话没跟你说完。他点点头,说你去吧,我不走。

    他的发梢散出丝丝清香,我叹了口气,想再说两句甜蜜的话,却发现声音停在舌尖之上。于是俯身吻他,尽量的细软绵长,良久才分开,余味绕梁。

    我突然鼻子一酸,有点悲从中来,想这都什么事好好的日子不过,何必弄的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拿了钥匙下楼,我坐在车里打了一个电话,是打给林寒川的。今天把他惹恼了,我知道日子可能会不好过,但没想到在此之前,他就已经设下埋伏,引我入套。

    早上那个电话里我理直气壮,想拿证据威胁他,但却忘了他在本城系统内已经可以只手遮小半天,以自己的身份硬碰硬,无疑以卵击石,我后悔不迭,这些年处处忍气吞声,甘于做人裙臣,怎么最近如此浮躁,沉不住气。

    电话响了很久,我心里忐忑起伏,不知剧情将往哪个分支发展,是生不如死,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假如他一心办我,我也一定挣个鱼死网破,不会留一丝余地让他苟且。

    响了有七八声,他终于接了电话,声音懒洋洋的,说怎么了大律师,终于想通给我来电话了我点头哈腰装孙子,说林检啊,上午我说的都是混账话,你别往心里去,我给你赔罪行不行他冷笑,说贾臣你就别跟我这装了,赶紧来燕园,志永要跟你喝两杯

    我一咬牙,心说今晚我就跟你耗上了,大不了两百万吐给你,只求你还我几天太平日子。说实话,三十岁之后,我便时常有无力之感,总觉得时日无多,唯有平凡安稳的生活,能给这条轻如鸿毛的生命带来些重力,使它能够暂时沉淀,使它不再随风飘高,随波逐流。

    到了燕园,见到杭志永的时候,我觉得挺尴尬,他剃了个光头,确实是一番刚被放出来的景象,周围食客坐的稀稀拉拉,整个饭店死气沉沉,颇有一股遗体告别时的庄严肃穆。

    我在林寒川边上坐下,他老人家脸色并不好看,阴沉如骤雨急降“贾大状,你也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我们等了你一个晚上。”

    老毕有意圆场,手捻佛珠朝我点点头“来了就好。”

    桌上的菜一筷子都没动,酸菜鱼,地锅鸡,酸辣土豆丝,我一时恍惚,以为又回到了97年,那时山花烂漫,纯真依然。

    我端起酒杯先敬杭志永,说志永,欢迎回家。

    上学的时候,杭志永门门拔尖,号称n大93级活法典,我们在心底佩服,嘴皮子上使贱,认为他单纯记忆卓群,然不精变通之法,至多成就一代学霸,难出校门。他从不像老毕一样上蹿下跳,输出价值观来强奸别人的思想,而是一个人闷着做学问,从不据理力争,那时我们以为他生来循规蹈矩,软骨头一把,后来才发现他一后脑勺反骨,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硬气。

    杭志永按着杯子,脸上依旧是温和的微笑,但话却如针如刺,扎在我心底某块最柔软的肉壁上。

    他说贾臣,进去这么久,就差你没来看过我了,是不是该自罚一杯先

    我被他说的脸上发烫,握着酒杯干了个底朝天,杯子拍在桌上,朝老毕满上

    他这才端起酒杯,脸上笑容完好无损,又朝老毕和林寒川看了看,说这杯酒十年前,没喝成,今天总算是补上了。

    十年前,就在这张桌上,我们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因为老毕痛下誓约,留着这杯酒,十年后再相会。

    那时候我们尚能展望,展翅高飞,憧憬希望;而如今,只剩下回望,回忆往昔,独自绝望。

    喝完这酒,就像是结束了某个邪恶的宗教仪式,杭志永和老毕都心满意足的走了,林寒川让我上了他车,自己坐在驾驶座上,缓缓地点了根烟,说贾臣,你打算怎么跟我谈

    我虽然处境不够优,但至少大脑转的还够快,我说你想怎么谈都行,只要还有可谈的余地。

    他吐了口烟圈,说余地当然有,取决于你的态度。

    我想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可寻,不如先认错,争取宽大处理,我说那事确实我干的不好,吃了个来回,一共拿了四百万,现在有两百万在股市里拿不出来,还剩下两百万,你要还认我这个老同学,还看得起我这个兄弟,就收下行不行

    他眯着眼睛,思考良久,突然诡异一笑,说贾臣,钱我就不要了,你陪我睡一晚怎么样

    26、石城阳光,走遍四方

    我跟林寒川相识相交是从九二年开始,这么一路下来,竟过去了十三年。

    他老家在大连,但是北人南相,长得非常秀气,这人表面上平和,但内地里阴毒,与我本是同类。大学四年里,我俩虽对外称兄道弟,但一直面和心不合,正是因为身处同一卦限,将彼此看得太明白。

    后来走上社会,和他之间反而较上学时更近些,利益将我俩捆绑,强制在同一阵营里。就像与蛇同舞,与狼共处,这些年里我们厮混在一起,看起来交情极好,但实际上我从未相信过他,也清楚,他未曾拿我当过兄弟。

    我虽想过,有朝一日他必会咬我一口,但从没想过,他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

    “去我家。”他一踩油门,“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带人回家过夜的。”

    我脸色发白,说林寒川,你他妈真的假的不就是两百万,至于吗布这么大个局你累不累还有什么计划,一并说了吧

    他笑而不语,伸手打开电台,里面百利甜在发嗲收音机旁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晚上好,又到了今夜不寂寞的时间,就让一首莫文蔚的电台情歌,开始我们今天的节目。

    “这小子我上过。”林寒川把音量调低了些,“叫起来嘶声力竭,好像你不是在干他,而是在扒他皮,抽他血。”

    我说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说明白了你能死啊

    他说你别急啊,到我家坐坐,喝杯茶,不好吗

    我被他的态度弄得快发疯,说我求你了,寒川,不,林检,看在这么多年交情上,别玩儿我了行不行

    他哼了一声,说不是我要你什么,而是有人要你什么。我问是谁他叹口气,说贾臣,我有没有提醒过你,在外面瞎搞,早晚惹祸上身我一愣,不明就里,说什么意思他不吭声,油门一踩到底。我耐着性子跟他回家,心中揣测不停,到底是什么秘密呼之欲出

    远处群山已经入眠,霓虹围绕下的广告牌鳞次栉比,广告词光鲜亮丽,就好像站在一群妈咪站在你的面前,说来看看吧,新到的货,盘靓条顺会来事,隔山取火乞丐煲饭不找个试试吗老板学海无涯苦作舟啊。

    “你看那个。”林寒川指着刚刚闪过的标语对我说,还记得吗

    石城阳光,走遍四方。

    那是阳光集团的广告语,和二十年前的“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一样,一度风靡全国。

    “阳光的股权后来怎么解决的”我忍不住问林寒川。

    “你在杨光身边待过的。”他答非所问,“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阳光集团的兴荣史基本上就是它的前老总杨光一人的发家史1976年,退伍兵杨光卖掉了自己唯一值钱的家当一块钟山手表和一件军大衣,拿着共计所得五十五块,领着五个兵油子,迈出了白手起家的第一步。

    二十年里,这哥们发挥吃苦耐劳的精神,住着破烂的平房,睡着冰冷的地板,就着窝头喝着凉水,挖开了一条从山西向石城运送煤炭的乌金通道,然后搞起了海运业务,实现了自主经营,两年之后收购了石城一家濒临破产的国有汽车厂,接着与外商合资在石城本地率先建立企业集团,也把石城推向了全国舞台。

    阳光集团,这个曾经带动石城经济发展的民营企业的成功,也使杨光本人成长为一颗耀眼的经济、政治明星,他头顶上的光环不胜枚举经商,他做过阳光集团总裁兼党委书记、石城市政协副主席、工商联合会副会长、中国汽车协会副会长,还拿过省优秀企业家、全国劳动模范等荣誉称号,从政,他的步伐也未停下九二年开始连续三届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

    然而到此为止,以上皆为废话,因为无论杨老总本人上不上胡润百富榜,都于我们广大贫下中农来讲,没有什么直接关系,这在线性代数里,叫做两个向量线性无关。

    重点在下面。

    如山的军功章并不能解决利益分割不均所带来的矛盾,阳光集团的股权之争一直是杨光心头一块重病,如果说十年前的杨光还在为企业的发展而到处奔波的话,近两年来,他所作的,就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有时候后半夜才回家。

    这话是他们厂看大门的郭大爷说的,你们知道,老总的一手段子很多都是从看门大爷那流传出来的。

    那么,他到底在研究什么到了这个层面,大爷就不知道了。

    而作为阳光集团的前法律顾问,我想我大概最有发言权。

    我做阳光集团法律顾问是三年前的事,这个位置不好坐,当初也是费尽了心思做通他们法务部主管的工作,又是送礼又是招嫖,方才争取到了这份肥的流油的差事。做了顾问之后一段时间,杨光开始单独联系我,咨询一些资产问题,接着发展下去,开始拿我当幕僚,经常征求我的意见,而且就像是中了魔一样,他不再抓生产,抓管理,而是一门心思钻研如何巧设名目,将资产转移出去。

    一开始我觉得奇怪,认为石城政府已经给足了他面子,并且作为一个成功商人,该有的不该有的,他似乎都有了,那么到底是什么,使他孜孜不倦,使他无法满足,使他总是担惊受怕

    直到一年前林寒川找到我,这里面一些隐藏的东西才逐渐明朗起来。

    作为地方支柱性民营企业的一把手,杨光本人与石城政府,就集团的股权分割产生了矛盾,政府有意将其收归国有,而杨光则将集团看得比亲儿子还重,费尽心思想彻底化为私有。

    到了零三年,杨光在全国已经设立了二百多家皮包公司,他把资产不显山不露水的转移出去,而阳光集团就一直处于亏损状态,杨光本人有一条很著名的理论如果我盈利了,就是私有企业,如果我亏损了,就是国有企业,这些缺口应该由政府来填。不过这话的真实性尚待考证,我本人是从未亲耳听过。

    久而久之他与地方上的矛盾愈演愈烈,一直到了不得不收拾的地步,地方政府只好向这位传奇老总,发起总攻。总攻啊同志们,你们最喜欢的。

    其实就我个人角度来看,杨光是个很值得佩服的人,他身上独特的气质,使他具备了成为伟人的所有充分条件,这三十年来,一步步的,他几乎得到了所有该得的东西,头上成摞的光环,我们称之为“红顶”。然而,“红顶商人”在意味着通达的同时,也昭示着灭顶之灾。

    去年三月,杨老大被石城警方抓捕归案,官方放出风声,一共六条罪名,然而直到今年三月,判决才正式下达股权贪污,评估资产达8亿之巨。

    而一年前,相关部门高调宣布的六项罪名,到最后一条都没有成立。

    “别忘了杨光案里”林寒川钻进厨房,泡了一壶毛尖端出来,示意我招呼自己,“你贡献最大。”

    事发当时,一共有三个人找过我,除了林寒川之外,杨光的老婆以及他的直接下属、杨光集团的副总殷岸分别向我提出了两个几乎相反的要求老板娘希望我保住他丈夫的命,而殷副总则要求我想办法置他曾经的老战友老上司于死地。

    他们分别开价两百万,换来最后杨光的死缓。对于老板娘而言,我为他丈夫争取到了死缓,而对于殷副总而言,我把一个本不该判到二十年以上的人,弄成了死缓,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共得到了四百万。

    一开始的时候,杨光非常的不合作,后来检察院开始尝试刑讯逼供,手段之多花样之繁杂令人咋舌,当我单独与他会见时,这个曾经无坚不摧的军人,竟然抱头痛哭,声声撕心,句句裂肺,他两鬓斑白,尽失往日神采,后来开庭时,他曾多次意欲脱衣展示伤痕,但均被当庭喝止,他被转移了七个地方受尽非人折磨,他被剥夺了政治权利以及各项公民基本权利,到最后,竟然连展示伤疤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实际上在他被关了快三个月的时候,检察院还是没有能给他找到适合的罪名,即便在种种刑罚之下,这个男人都没有低过头,这个案子复杂就复杂在,先抓人,后找罪名,活脱脱的愈加之词。

    后来我向石城检察院建议,对他的身份进行界定,替他脱掉民商的外衣换上国家工作人员这层皮,就可以构成贪污罪。在立案整整一年,卷宗多达670本之巨的情况下,最终,地地道道的民商杨光被以贪污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而我在这个案子里的主要作用有两个,一是作为杨光的辩护律师,替他稳稳地输掉官司;另一方面,帮助检察院,进行有罪认定的证据收集,不,与其说是搜集,不如说是创造性的发掘,汉语博大精深,大家一定能懂。

    随着案件的结束,在石城政商舞台上活跃了近二十年的汽车大王杨光,最终锒铛入狱,下半辈子再难超生。

    那句家喻户晓的广告词“石城阳光,走遍四方”现在依然被响亮的喊着,但是曾经赋予阳光集团以辉煌的那个人,再也不会经过公司的伸缩门,走进看门大爷的视线里了。

    “杨光有个儿子,叫杨其志,事发时在美国读ba,一直没有回来,这是他的照片。”林寒川翻出一张照片扔在茶几上。

    我接过一看,有点发懵竟然是程语。

    27、灾变前夕

    在石城政府的组织下,律所参与了一个法律援助活动,不为钱只为赚公众形象,张爱民搞刑事,我主吹民事,袁城元魂归位,作为我所最高级别律师,坐镇行政,稳如泰山。参加这活动是他老人家提议的,我看他最近大有普度众生,救济天下的情怀,于是牵线搭桥,向他推荐了一心大师,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大师常来我所坐而论道,气氛严肃而活泼,搞得来办事的总要退出门去看一眼门牌,都以为律所经营不善,被和尚庙注资并购了。

    一并参加的还有另一个律所,叫东方还是东方红来着,总之名字十分乡土,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与观海听涛的高雅内涵格格不入。那边由白莲花秦曙光主要坐镇,听说他已经从n大离职,成了专职状师,因此我再见他,顿觉几分亲切出淤泥而不染终成传说,老人家弃明投暗,是时候结成统一战线了。

    活动搞在市民广场,顶着三十六七的高温,坐实一条长桌,我觉得此情此景绝对可以对得起法律人共同体的良心想起92年军训结束,学校抽风,跟电视台合起来搞面子工程,大练方阵,最后竟然请到石城军区的某少将前来阅兵。石城作为举国闻名的几大火炉之一,果然没有令人失望,是日,中暑之景此起彼伏,你方躺平我登场,最令人欣慰的是竟然还倒下去两个教官。而少将同志一共露面不足六十秒便稳稳当当地钻进红旗扬长而去在那短暂如一瞬的六十秒里,始终令人动容地全程撑伞、护其左右的正是法律人的良心之一,我们法律系的系主任。

    前来咨询的群众大多手里攥着一把血泪史,我深觉将他们的经历写出来一定能成为热卖大部头,赶超时下热销之作戏说清朝十六帝。它有剧情有萌点有争议有内涵,叙事强,逻辑缜,唯一的缺点就是大概一辈子过不了政审。

    这些人大多都是“上钉维”范畴里的,个个烫手,件件烧人,石城政府把这些烤得遍体通红的山芋通通都推给律师,不得不说深谋远虑“群众的困难,我们政府一定找人帮你解决”的反面是“律师游走在体制外,无权无背景,只要你敢犯上,想抓一样抓,想搞一样搞”。我心不在焉地敷衍着面前一个外地民工,承诺免费替他向工头索要03年开始拖欠的工资,一边掏出手机给林寒川回信息。

    几天前,在林寒川的帮助下,我终于把一些异常的事情搞了清楚为什么程语这小子能知道我喜欢男人,又为什么他找上我的代理案,故意用了个标的两百万。这些日子以来,他就像个幽灵,始终伴我左右,而我浑然不觉。

    不过至少有一点值得庆幸林寒川依旧与我身处同一战壕,并身体力行为我排忧解难,上级光环笼罩下,换我一时安心。说到底,就算程语半夜持刀翻进我卧室找我索命,都不及林寒川动动手指办我来得恐怖,前者不过一刀,后者却是半辈子的地狱。

    而程语,不,应该叫杨其志,他下一步将要做什么,是我目前最感兴趣的问题。

    “律师同志,我给您跪下了,您就是我们的青天”民工同志作势要起,我连忙拦住他,说你别谢我,要谢也得先谢国家,回去告诉你的工友,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法律的大门永远向你们敞开。

    为了社会的和谐,也请大家一定要相信法制的力量,凡事先找相关部门,千万不要擅自行动。我又补充了一句。

    他一躬到底“贾律师,像您这么有良心的律师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哇”我说行了行了,也别打灯笼了,打个的回去吧,这天热的。说完掏出五十块递给他,他瞪着一双小眼睛看我,差点没哭出来。

    袁城在一旁拆台,说贾臣你当律师可惜了,改行上春晚吧,这口才,郭德纲听了都得哭。我说您有本事别在我身上寻乐子成不成,你看隔壁那个秦教授简称禽兽的怎么样绝对的伪君子假道学,就等你来揭开他身上一张假人皮了。袁城脸一板,说老秦是正派人,你别欺负他啊。我说对,统战部里全是正派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不再搭理我。

    打发了民工兄弟,我早已是汗流浃背,准备让何茜替我坐会儿,刚拧开矿泉水的瓶盖灌了两口,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那人说,贾律师,我有个案子,看看你感不感兴趣。

    我眼皮一跳,竟然是程语,他递了一份材料过来,我根本不接,手按在矿泉水瓶盖上,说我们今天是法律援助专场,我看你不像是需要援助的对象。

    他知道我会拒绝,早已准备好说辞,说贾律师,我向全石城几乎所有的律所投过材料,但没有一家肯受理,您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陆陆续续有人开始围观,我不好再多说,只能接过材料袋,抽出一看,正是关于杨光案的,知道这人此行不善,似乎有意与我开战,于是便定了定神,说杨先生,刑事诉讼不归我管,我给你推荐一位优秀的刑辩律师,他叫秦曙光,就在那边,我向你保证,他绝对是行业中的精英,业务水平超过我之上太多。说完便把信封递还给他。

    他听我喊他杨先生,先是愣了几秒,而后淡淡地笑了笑,说这个案子当初就是您经手的,我想找您更加合适吧。

    在这个公众场合,他有备而来,本来就为让我下不了台,我若拒接,总要说出拒接的理由,于是便喝了口水,说杨先生,令尊这个案子是个铁案,既然你知道当初是我经办的,就应该清楚我已经尽过力了。虽然从个人角度来讲,对令尊遭遇表示同情,但从司法从业角度来讲,维护社会公序良俗是我们每个法律人应尽的责任,是不容主观因素干涉的客观意识形态,是超越个人情感之上的义务性的存在。

    他不吃我这一套,依然镇定,说贾律师,如果我能够提出新的证据,已决案也可以申诉的吧我盯他看了几秒,说那要取决于是什么样的证据。他不温不火地说“一个两百万收受音频,不知道有没有用。”我心里一惊,但嘴上还是先吓唬他,说音频这东西作为证据说服力不够,很容易后期合成的,你最好弄清真实性,妨碍司法公正本身也是违法行为,一定要想清楚。

    他笑笑,说没关系贾律师,我心里有数,放个话吧,接还是不接我没说话,往椅背上一靠,盯着他看,他把材料袋按在桌上,说这样吧,您考虑考虑,晚点给我答复也行。说完就走了。我本以为这事会被人看出端倪,没成想围观群众看完戏,竟一哄而散,没有一个对此产生兴趣或是发表看法。

    我打开材料袋又仔细看了看,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小字今晚八点,长江路128号302,一个人来,带两百万。

    我松了口气,如果他是为钱,那好办,这两百万本来就收的不踏实,交出去倒反而能换个良心上的安慰。于是心不在焉地又敷衍了几个找我办案的,接着拍拍何茜说你先替我顶上,我回所里有些事。

    回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林寒川,把情形给他一说,他沉思片刻,说如果是钱的话好办,就怕他不为钱,不过你别担心,这事他闹不大,也没处闹,晚上你也别去了,回头想个办法让他闭嘴就行了。

    挂了电话,我在那坐着,心里闷得难受,有悔恨,有无奈,总是想起老杨,想起吴胜财,想起孟琪琪,想起这么多年红尘浮世,自己双眼一闭,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管,拿夜路当大道,拿黑暗当光明,拿罪恶当救赎。

    实在闷得不行,不知不觉又逛下楼,看见佟帅一家都在摊前忙活,他老婆眼中柔情似水,他两个儿子聪明灵气,他的笑容恬静而满足,阳光倾泻在他们身上,车水马龙中,我却只感到一片静谧。

    想我这辈子从没羡慕过谁,这一刻竟双腿无力,突然鼻子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又想这人生真是鲜血淋漓,捅破那张青春的薄纸,立刻一泻千里,你能抓住什么又凭什么逆流而上

    揉了揉眼睛,打了个电话给林寒川,说晚上打算去一趟,如果只为钱,就把钱还了。他沉默片刻,说那如果不只为钱呢你不要发了什么善心,想帮他翻案,螳臂挡车死路一条,我也保不了你。我说我还能有什么善心只不过想睡个安稳觉。他大笑,说他妈的贾臣,你少跟我这腻歪,成心恶心我是把我叹口气,说反正我已经决定了,不给你惹麻烦。他犹豫了片刻,说那这样吧,你给老顾打个电话,让他帮你找点人,对了,这事还是他查出来的,回头你还得好好谢谢他。

    我开车直奔名人都会,老顾见我远道而来,又是沏茶又是倒水的,我朝他一躬到底,说老顾,兄弟承你照顾,这才躲过一劫,不然死还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大怒说你他妈成心想膈应死我是吧

    我连忙赔笑,说不敢,晚上帮我找点人吧。他皱眉,说你要干什么我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他的办公桌角,说没什么,就是处理点后事。

    28、永隔一江水

    何茜跳槽了。她进了中院,在民一庭做书记员,得以与章平耳鬓厮磨,办办案调调情,想来也挺美的。名人的成功大多不可复制,但二奶的套路却是遍地开花。张爱民天天长吁短叹,只恨自己瞎了眼,竟然押错了宝,听他的意思,大概一直拿我当假想敌,身家押上一拼死活,输得内裤尽湿才发现对手根本就不是我。全白瞎了。

    他滔滔不绝地大喷口水,发泄完了又送我条领带,说什么齐心协力振兴律所,有案同办,有钱同赚,潜台词大概是有女同干。

    他走了没多久,徐达来找我还钱。

    徐达跟我同级进校,是我校自控学院一朵奇葩,他高分考进来之后,始终无心学术,整日专心于蓄发明志,抱着吉他唱了两年校体育馆,接着光荣肄业,赶潮流去北漂,引来无数追随者效仿,造就n大史上最低学位通过率。

    结果这哥们天子脚下转了一圈,牢骚满腹地又回来了。他对我说,北京这地方太jb扯淡,只有混子,没有音乐。他说这话的时候异常沧桑,异常严肃。后来他一直跟石城男科医院边上一家酒吧里驻唱,唱唱罗大佑,骂骂党中央,落落寡合,极不得志。徐达这人是个典型的老愤青,他对这世上的一切都看不顺眼,他过的落魄,也就总是不满,总是要骂。

    我一直认为大学毕业前是愤青,很正常,如果毕业了,仍旧是个愤青,不会冷静思考只会随波逐流的谩骂、信谣传谣而不懂辟谣,那说明失败的不仅仅是教育。徐达属于老一代愤青,他也发泄,但不随大流,他只会对这个社会发出刺耳的叫声。

    他看社会不顺眼,社会就只能还他以白眼,五年后,他仍旧一无所有,理想虽还挂在嘴边,却早已是远在天边。突然有一天,他找到我说要借一万块钱,我沉思许久问他借钱干什么用,他说上个月去了趟宁夏,在李元昊的陵墓面前唱了王洛宾的永隔一江水,那天中午非常炎热,贺兰山和西夏王陵悄无声息,他说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风雨带走黑夜

    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起来称赞

    生活多么美

    我的生活和希望

    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

    共饮一江水

    他一直都是这样,随心而动,随性而发,红尘寥寥,无可牵挂,自由得像只苍鹰,随时随刻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从我这借到钱之后,他靠着一个做音乐的兄弟,发行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那张碟做得十分简陋,甚至连名字都没取,他花了大概半年的时间从长白街走到水西门,卖了大概三百张,我也有幸得到过一张,里面的歌词尺度很大,迄今为止我还能记得的,就只剩一句我们的理想比jb长。

    然而张爱民的例子却告诉我们其实很多人的理想注定一辈子长不过jb。

    徐达还了钱之后就走了,这厮行色匆匆,大概要事缠身,临走前哑着嗓子扯了句话给我“有空找你喝酒”我眯着眼睛送他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哥们,酒还是别喝了,谁叫咱俩永隔一江水他愣了愣,大概品出些意思,捶了我一拳,说贾逼你给我少装逼,装逼遭雷劈。

    他有个爱好,就是给人起诨名,但毫无新意,通常就是姓后面加个逼而已,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年他没肄业,而是把大学念完了,今天会变成什么样

    刚送走徐达就接到李刚的电话,说姓杨的终于老实了,该你出场了。我端起茶杯又灌了一口,说我马上就到。

    昨晚的情形一波三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因为银行下班,我提不出两百万,只好找老顾拿了二十万,准备先做押金,探探情况。到的时候是八点半,老顾让他那贴身保镖王诚跟着我,楼下还守了几个人,状况不对立刻冲上来护驾。我觉得杨其志想要我命还不至于,他念过书,应该还有点理智,真想报复,早就应该一刀扎我命门,没必要搞这么复杂,所以进门之前特意叮嘱王诚,不到万不得已别现身。

    我本来想得很多,甚至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结果完全出乎意料,这小子确实不要我命,张口就是两百万,只为钱。为钱就是好事,说明他理性尚存。我一直冷笑,心说那条腿的账还没跟你算呢,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硬的不灵再来玩软的,你他妈把我当jb捋呢

    他手里那份音频资料是当初他妈当初跟我交易两百万时录的,其实毫无价值,首先是音频,说服力大打折扣,视频或许还有点价值,其次当时只提到了答应帮忙,至于收钱的事故意讲的很暧昧。本来拿到钱,老板娘就把光盘给我了,并且再三发誓没有拷贝,没想到还是留了底在手里。这东西虽然对我构不成太大威胁,但难保日后生变,微博门那天就有不少记者打电话来,吓得我不轻,幸好石城水军与五毛齐飞,才将事态扼杀在萌芽。

    杨其志布得局不大,但之所以看起来气势恢宏,大抵是因为他一直走一步看一步,没什么逻辑造成的迷局先是希望能接近我,结果发现我这人很难亲近,然后是报复,打折我一条腿,可惜没打残我的意志,接着希望借助舆论来平反,却发现网络这个地方,自由起来处处把歌唱,管制起来润物细无声,最后才亮出筹码,想着平反无望,不如见好就收,拿回本钱,改日再战。

    我把装二十万的黑塑料袋递给他,说今天出来的晚,银行下班取不到钱,二十万你先拿着,找个名气大点的律师,其实真不用在石城死磕,有实力的名状大多在京城窝着,你可以去那碰碰运气。

    刚说完,从里面走出三个人来,表情凶恶,身形彪悍,体魄健硕,两个光头一个寸头,横看侧看怎么看都是典型的犯罪分子形象。

    那地方大概是他的暂居地,因为上次送他回家,正是止步这栋楼下,我站在客厅里,屁股都没着沙发,内屋的门之前一直是关着的,这使我有点害怕,不知里面是何埋伏,现在看到这场景,身子不由自主朝门边靠王诚就在门外,只要我发出任何一丝异常声响,他和楼下那一帮人就开始行动。

    杨其志不接招,说贾律师,两百万不到,我是不会把东西交给你的。我把袋子扔在茶几上,说既然谈不拢,那我们改天再谈。他冷笑一声,说贾律师,你的套路太多,我招架不起,这样吧,你开张欠条,把余下一百八十万写上,明天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心里突然有点放心,这人依旧是半个法盲你这样胁迫我写的欠条,能有什么法律效力于是二话没说接过纸笔,刷刷一通,写完把欠条递给他。

    他收下欠条,说那就明天见了贾律师。我赔笑,说一定一定,脸上虽装孙子,但心里清楚,这两百万若非我真心想拿,你又如何能逼出我一个子这小子搞不清状况说明他嫩,但不能代表我蠢。我又问他,说是不是这两百万还清,以后就不来烦我了,他满口答应,说绝对不会再露面,谁知刚说完,三巨头里一个龅牙秃子冷笑着放话,说贾律师,还记得我吗

    我一头雾水,心想你他妈又是哪儿杀出来的,莫非想趁火打劫不成那人猪嘴一咧,说老贾,这么快就把我忘了我啊,二宝。

    我脑子发炸,怪不得这厮看着眼熟,原来是王大宝他弟弟,当年抓捕的时候,各路豪杰纷纷落网,就他一个人打翻三个公安跑了,速度赶超刘翔。

    我硬着头皮顶了一句,说我跟你没什么仇吧

    他逼上来两步,吓得我连连后退,以为他要动手,结果他却朝我一揖,笑嘻嘻地说贾律师您的手段我领教过,但我提醒您一句,夜路走多了千万别回头。我冷笑一声,说别他妈吓唬我,先上网看看你的通缉令还在不在了。他笑得极其诡异,说这个不劳你操心,只要帮我给顾老板带个话,就说我有空上门拜访。

    出了门,我立刻下楼,黑暗中感觉有七八个人与我比肩擦过,楼道黑窄,看不见面孔,但使我更加担心,加快了步伐只想着赶紧出去,到了楼下一看,李刚站在路灯下抽烟,月光清冷,照在他的肩章上反射出刺眼的寒光,他看到我哈哈大笑,说贾律师,尿裤子了没

    我大惊,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朝楼上努努嘴,说接上级通知,来抓赌。

    这事不用想就知道是林寒川干的。

    四个人,正好一桌麻将,而且最后确实搜出一副麻将牌,只不过积了大半年的灰,但这不要紧,还有二十万现金,足够充当赌资,最关键的是抓赌还顺带抓个逃犯。

    我打了个电话给林寒川,说你他妈也太狠了吧,他说这是好事啊,一箭双雕,我愣了愣,后来才想明白,老顾最近到底有什么事求于他。

    “上次那几个打你的,就是二宝的人。”李刚拍拍我,“贾律师,你仇人挺多啊,都快绕成一个圈了。”

    这城市陷落在夜色当中,深不见底,每个人轮番登台,唱两句戏词匆匆下场,你是我面前的猎物,我却又是你背后的猎枪。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个速度大家是知道的,总之是力保隔日更,争取日更,所以,请积极那啥

    s文差不多过半,高潮还在后面

    29、被禁忌的游戏

    九七年袁城交给我个案子,说是让我锻炼,其实就是捡他牙缝里漏的。

    谈下来对方一共给三千二,交通费还含在里面。三伏天里我舍不得打的,蹬着自行车跑基层法院拜会地头老大,一趟蹬下来能出四五身汗,衬衫湿湿嗒嗒地贴在胸口,难受至极。那时候我手上没什么关系,唯一认识的一个法官叫黄河,还是跟着袁城吃饭时混熟的,这人表面上极其温和,总是一口一个小贾的喊我,结果到他办公桌前站了半天,这厮愣是没朝我看过一眼,过了半天才报纸一合,说你是做什么的法院是你们随随便便能来的地方吗

    我以为他把我忘了,赶紧赔笑,说我是老袁的助手,上回还跟您一起吃过饭呢,您这么快就忘了啊他这才斜眼看我,但是话说的极其难听,他说是不是给老袁擦鞋的我也得记得啊我愣在原地,手脚冰凉,不知该如何应对,想我二十几年来也没受过这种气,当即脾气上来想指着他鼻子骂你他妈算老几结果当然没有,低头哈腰的把名片留给他,他二话没说,直接揉进垃圾桶里,指着门对我说,你们这些年轻律师,应该端正态度好好办案,为中国的法制建设做点贡献,别整天动歪心思赶紧走

    我没办法,只能夹着尾巴落跑,后来也不愿意找袁城说这事,垂头丧气的,想这入行也太难了点,突破口都找不着,然而又心生悲哀,这世界已经腐烂,我们就是那一只只毛黑油亮的秃鹫,想我整日拿袁城当太岁爷伺候着,然而这遍地腐肉,他却不舍得分我一口。

    结果第二天在电器行里遇见黄河,大法官正跟他老婆商量买音响,他嫌贵,紧捂裤袋浑身散发着视死如归的阶级斗争情怀,他老婆一赌气跑了出去,他也阴了张脸站在柜台前,突然朝我这边扫了一眼。我赶紧奔过去,一看是台爱华出的新款,要三千八,售货员不停地引诱,说日本原装,仅此一台,黄河长吁短叹,说东西是好东西,就是贵了点,我脑子里两个小人论战,激辩如火如荼,最后终于一咬牙,上前对售货员说,这台我要了,你给我开票,我出去取钱,说完便一路小跑出去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算问我爸借钱。

    我爸一眼识破我的意图,气得大骂,骂我混球,不好好办案,动这些心思。但任他骂任他吼,我自岿然不动,最后他被我磨得没办法,说你想要钱是吧,拿笔我说拿笔干什么他说立遗嘱说完扔了电话,我在电话亭里气得浑身哆嗦,一拳头砸在投币电话上,疼的还是自己。这事说来残忍,从来都是老子帮儿子的,只有我爸,实权没多少,但大小是个官,在自己的堂口遇见我,竟舍得假装不认识。

    后来我又去找朋友借,那时候大家手头都紧,刚参加工作没多久,一个月工资也就六百不到,最后基本就是你借三百我借五百的,好不容易凑了四千,其中杭志永借的最多,八百,那钱我始终不知道他是从哪弄来的,因为他是我们当中唯一没有收入的,这小子平时过的紧紧巴巴,但对朋友,从来都没捂过口袋。

    我拿着钱冲回电器行,发现售货员正在打包,他面前站了个地中海,手拿信封一枚,看情况是准备去交钱。黄河脸色铁青站在边上,显然是因为我去的太久,售货员把东西另卖了。

    我头脑发昏,见状立刻冲上前去,把一叠四伟人拍在柜面上,说草,我先来的,你凭什么卖他说完还推了那地中海一把。黄河一直冷笑,指着我鼻子说,你取个钱要去那么久你他妈是去偷还是去抢地中海也勃然大怒,推搡着我一通乱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人也越骂越酣,我站在人群当中,突然感觉四周一片死寂,什么也听不见。

    我本以为这是彻底把姓黄的得罪了,后来老袁点拨我,说你干脆折现吧。这是我第一次独立办的案子,封了一只三千八的牛皮信封,换来人生第一个胜诉,和六百块的负收入。再后来黄河被我养成了习惯,一发不可收拾,折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数额越来越巨。

    那年我二十五岁,有心杀贼,却还是失身从贼。

    按照林寒川的计划,杨其志会在钟楼派出所里过上一夜,这一夜,他会吃不少苦,然后就看他造化,如果他识时务,知道蚍蜉撼树,则给他一个主动闭嘴的机会,如果他不合作,那就只能“被闭嘴”。我在心里痛骂姓林的,做事只考虑自己,完全不顾我的立场,让我骑虎难下,只好跟李刚打招呼手下留情,差不多就行。

    见到他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有点触动的,不过一夜,这人就憔悴的,眼窝深陷,头发凌乱,胡茬明显,脸上依稀有干涸的血迹,但没有伤口,不知是哪里蹭上的。他穿着一件看守所发的文化衫,后面还印着字样,既高调又招摇。

    交了钱把他保出来,这小子始终一声不吭,估计是被修理的不清,李刚把我们一直送到门口,笑着说常回家看看。杨其志突然一拳撞在我肚子上,疼得我腰都直不起来,李刚见状大怒,掏出警棍,指着杨其志眉心说你他妈给我再来一拳试试

    杨其志双眼通红,又朝我扑来,我下意识闪躲,却没想到他突然朝我一揖对不起了贾律师,刚才失手。我好不容易从剧痛中解脱出来,定了定神,拍他肩膀说,没事,饿了吧吃点东西去。他说,贾律师,此时蜜糖,彼时毒药,我领教了。我说这是什么话,你误会我了。他说不用了贾律师,我应该谢谢你。

    烈日当头,我突然有些眩晕,有个声音不断地在耳边说一切都不该是这样,一切都不该是这样。

    我没说什么,坚持带他去吃饭,就在看守所边上一家面馆,叫了碗排骨面,端到面前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动筷,而是看了我一眼,说贾律师,这碗面是不是你请我的我说当然是。他这才拿起筷子,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吃的很急,狼吞虎咽,气势如虹,与他以往的淡定形象落差巨大,想必是真的饿了,我说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不说话,只顾吃面。我点了根烟,想问他昨晚到底遭了什么罪,但转念一想,无非那些手段,不提也罢。

    突然左宁来了电话,说明天在学校音乐厅有个汇报演出,问我能不能去看。我心里一阵愧疚,这几天焦头烂额,又把他给冷落了,本想好好待他,结果决心下了没多久,就碎成一地了。我说去,当然去,明天几点他说六点半,给你留个前排座位好不好。我说当然了,最好这一排全空下来。他说为什么我说因为只有我可以离你这么近。

    突然想起两年前我刚追他的时候,也是在音乐厅的第一排,那是个三九寒冬天,演出厅里暖气不足,我见他一直搓手,对手哈气,手指僵硬活动不开,当即出去买了只小型热水袋,直接送到后台,递到他手心里,然而彼时浓情蜜意,不过是出虚情假意的戏。

    放下电话,杨其志突然看了我一眼,说贾律师,难得你也会对人动情。我又抽了几口烟,灭在烟灰缸里,这才对他说“你知道你父亲在里面受了多少罪吗”

    他眼神闪烁,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平静,说我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说去年寒冬你是知道的,石城气温走到零下十度,雪下了几场大的。他不做声,算是默认。我又说,你父亲被脱得一丝不挂扔雪地冻二十来分钟,被人拿平底皮鞋踹,带跟儿的怕受伤嘛。后来又把他拉进屋里,搁外边端整盆整盆雪往他身上倒,眼瞅着雪在他身上化成水。

    杨其志拳头紧握,但仍旧是喝着面汤。

    我说你以为这是刑讯逼供吗不,你错了,那天过节,他只是被人拿来寻乐子了。你想说最高检早规定了检方讯问须全程音像对吧检方有的是办法,在录像底下不怎么打,在看守所里正规提审打得也少,单选礼拜天把他提到比如友好区检察院办案工作区,或是驻监所检察官办公室,再把旁人都赶走,你想逢这事儿谁都不乐意在场的,然后几个人才找茬儿开打。其他的细节我也不想说了,你进去过一回,应该有点体会。

    我抽出张纸巾递过去,说你可以觉得我是罪魁祸首,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有件事我希望你仔细想想,用你成年人的判断力想想如果判决不下来,你父亲还要受多少这种罪他还能撑到判决下来那一刻吗

    “你可以保留对我的看法,我这人心黑确实是事实,但我还是想对你说一句话。”我站起来,屈指点了点桌面,“正义不在当下,但我们等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时间轴上的bug,入学应该是91年,毕业是95年,我会对前面进行修改。

    刚回国,有点急事要处理,所以更新晚了,还望见谅。

    尽量今晚二更,不行的话就是明天,对不起各位。

    最后那句话是斯大状给李庄案辩护时说的。

    30、柔软时光

    最近常有头晕之感,去楼下社区门诊量了量血压,146的98,小大夫白白嫩嫩,坐在办公桌后面对我微微一笑,说大律师,有点高啊。那神情很诡异。回律所遇见老袁,问他血压如何,他说120的80吧,我很是不平,想自己年纪轻轻怎么就一路朝着三高狂奔而去了他说这有什么,八成是遗传吧你爸不是也挺高的。

    我叹口气,说怎么家里没有精神病史要得了精神病,就能精神多了。老袁奸笑,说你啊,我看快了。

    路过张爱民办公室,朝门缝里窥探了一下,发现他在招助理,一脸“共和国脊梁”般刚正不阿的表情。

    “请你就如何维护审判公正谈一谈自己的看法。”这厮就喜欢问些虚头八脑的问题。

    对方也就虚头八脑地回答“我认为在于控辩对抗,控辩合作只是走过场,只有控辩对抗才能相互质疑,才能发现对方的漏洞。”听声音挺甜,张爱民大喜,接连称是,还自称是司法界最后的良心,要与美女携手共建和谐法制社会,我心里直恶心,想到又一个花姑娘要被糟蹋了,无奈地摇摇头,替他们把门关严。

    前天去音乐学院看左宁演出,结束之后遇见陆迟,这小子从头到尾一直点头哈腰的,想必是被整怕了有心理阴影,左宁在边上想说什么,但没开口,我心里得意恃强凌弱的感觉谁不喜欢

    不过这次和左宁复合,我已经下定决心,往事一概如烟,绝口不提,我虽无法停止去想起,但总会对自己说一句珍惜眼前,把握当下,且行且珍惜。其实我这一生,如果落得这么个结局也真回本了,总好过娶妻生子,家里外面统统要做戏,处处要警惕。

    张爱民推门进来找我分析案情,喜不自胜地哼着小调“阿莲,你是否能够听见,这个寂寞日子,我唱不停的思念;阿莲,你是否能够感觉,这虽然相隔很远,却割不断的一份情缘”,就像一只刚偷完腥的黄鼠狼,龌龊的满足感全写在脸上。

    我跟他扯了半天,突然有点头晕,闭上眼又睁开,摇摇头保持清醒,张爱民挺关切的问我怎么了,我说可能最近有点累,身体机能下降了。他大笑,说贾臣你不是号称夜御十女仍不倒的吗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我反讽他,说你整天用下半身思考的怎么会理解我们用大脑思考的辛苦他捶了我一拳,说老贾啊,别太拼了,挣那么多钱干什么用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健康搭进去,不值我朝他斜眼,头一回觉得狗嘴里也能吐得出象牙。

    他从口袋里掏出包烟,黄色外壳上金龙盘踞,我一看吓了一跳,说你都开始抽这烟了是想不开还是想不开他说老袁给的,又眯着眼睛暼了眼门外“老袁最近是怎么了开始散财了”我说谁知道,大概人家才是真的参悟人生真谛,视金钱为浮云。张爱民明显不信,扔了两包在我桌上,说来尝尝,好烟,我笑着说你拿回去吧,别把我嘴养叼了,抽烟又不是什么好事。

    大学里有一阵子我抽烟抽得特别厉害,半夜馋烟,就爬起来把白天抽剩下来的烟屁股再点上嘬两口过瘾,通常这瘾只能解掉一半,因为黑暗中会刮过一道凌厉的掌风,夺过我那半截烟屁股,啪嗒啪嗒地在角落里吸着,有次不幸遇到舍管查房,大灯一亮,见此情此景差点没当场把我俩扭送去戒毒所。

    以前没钱抽好烟,什么都能将就,什么都能凑合,现在什么烟都抽得起了,瘾却下来了。

    张爱民不屑,说“有位抽烟喝酒嫖女人的前辈,人活到一百多。”我问他是谁,他笑张汉卿我说算了吧,拿回去孝敬你老子,给我抽也是糟蹋东西,我抽不出好赖的。他坚持,说你要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我心里觉得好笑,这厮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他又待了一会就打算回自己办公室,临走前关切地对我说“老贾,别太拼,不如给自己放个假,趁身体好有精力,到处跑跑是好事。”

    这话一下子给了我灵感,想我这么多年窝在石城,总是觉得时间如水,奔腾不息,一路策马扬鞭,在后面穷追不舍,仍是望其项背,出去旅游的次数微乎其微,现在才发觉是应该停下来看一看了。

    我立刻上网搜了搜攻略,又打电话给一个旅行社的朋友,让他帮着订机票和酒店,一个小时后,开车回家,看见左宁在家做饭,围裙一扎,有模有样。这人不会做饭,在家的时候从没进过厨房,上学之后又都在外面解决,在做饭这套传统项目上毫无建树,偶尔我应酬不多的时候倒是愿意下厨露两手,他在边上也想帮忙,但始终心有余力不足。

    我凑上去看了看,挺好,至少从颜色上看像盆火锅,而不是烧火锅的炭。我从后面把他抱住,说猜猜看,今天有什么好事他关了火,转过身来,有点期待的摇头,说不知道。我从包里拿出两张机票,说叔叔带你旅游去。他翻开一看,乐坏了“去丽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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