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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本多情 第1节

作者:浮图 字数:23712 更新:2021-12-22 15:16:25

    文案

    谢家三少是这样一个人

    即使面容普通,肤色苍白病态,但他站在那里就有光影回顾的奇异魅力奢华、优雅、温润、璀璨,以及,突如其来的戾气

    他活得隆重而典雅,玩弄权术玩弄人心,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孤独而坚定地走向唯一的王座。

    没有人相信,曾经的谢暄,身体羸弱,沉默善感,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练琴

    没有人相信,他曾经固执地期许一个人的天长地久、天荒地老。

    不要被文案吓到了,故事绝对是he。

    s这是攻文。

    内容标签 青梅竹马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暄 ┃ 配角谢明玉,周南生,冯开落 ┃ 其它

    1、楔子

    那天,也不知怎的梦见年少时住过的大宅那是旧时南方大户人家才有的住宅,白墙青瓦,马头墙高耸,玲珑石雕门房、石窗,因为年代久远,白色墙面熏上了些许烟黑,如同墨汁晕染,清雅淡然,雕刻八仙过海、麻姑献寿的精美木头梁托牛腿,被梅雨、烈日、时光打磨出一种干燥的白。

    那是他外婆长大的地方。外婆娘家曾是那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外婆是真正的闺秀,受过西式教育,行的是旧时品性。后来外婆父亲和兄长皆被斗倒,参加劳改,大宅便被没收。那时还没有什么乡土建筑保护意识,便将大宅分了出去,据说最繁华的时候,大宅里住了八户人家,房子不够,便用木板隔断,粉刷得雪白,几乎人家公用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劳工阶级,各式的人家挤在一个共同的空间做饭、洗衣、小孩哭闹、夫妻吵嘴,都在人眼皮子底下,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那些精美雕花木头装饰很多都被拆下来生了煤炉,白色墙壁被烟熏得黑麻麻,角落里充斥久不见阳光的霉湿味,不知事的小孩子欢叫着撒丫子疯跑。曾经如同大家闺秀般的大宅渐渐也变成了柴米油盐的市井妇人,充满烟火之气。

    外公出身贫农,很早参了军,参加过抗美援朝,打过越南战争。外公大字不识几个,于军事上却颇有天分,凭着一股子狠劲,等到因伤退休,军衔已升至将军。上面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外公一辈子脾气暴躁,唯独对外婆情深意重,稍稍红脸都未曾,他知外婆对于那座伴随她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的宅子耿耿于怀,于是梗着脖子拒绝了领导的一切优渥条件,只希望党允许他买回那个被收走的宅子。

    退休之后,外公便和外婆回了南方,住进了那个宅子,一直到过世。

    梦中的场景有着暖黄的光晕,院子里的花草繁盛热烈,并不名贵,但都一派天真烂漫,兀自敞着劲儿地开,姹紫嫣红的太阳花种在破脸盆里,没多久就将整个脸盆铺满,茑萝是南方的小公主,被月光呵护,皎洁年华,缱绻敏感,院子东面后来架起的洗衣板边,生长着碧绿硕大的仙人掌,从墙头垂下来的宝石花铺张得令人咋舌,拗下一瓣插泥土里,多半就能活,没过多久,便开始扩张领地,生命力强得让人敬佩。有钢琴声从二楼东面的房间里传出来,明亮如同被河水淘洗过的玻璃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十二岁的他,文静秀气,稍稍有些病弱。

    醒来之后,他的神思恍惚,几乎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地,片刻之后看清周围的环境,怅然若失。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求包养

    2、南方

    谢暄十二岁的时候大病了一场,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身体越发显得单薄,隔三差五地就要上医院。父母殚精竭虑,忙于与父亲的兄弟争权夺利,无瑕他顾,姐姐与他年岁相差颇大,已经沉浸于大学多姿多彩的生活,朋友都顾不过来,又哪有时间心情顾他于是母亲和父亲一商量,决定将他送到乡下外婆家。

    那是薄暮时分,母亲开车送他去,他坐在后座,安静地扒着窗口看外面陌生的景色小镇景色单调,建筑物都不高大,呈现出灰蒙蒙的颜色,与他所在的那个纸醉金迷的大城市大不同,只是路两边巨大的梧桐看起来相当有年份,碧绿阔叶将马路搭成一个拱形车道,落日余晖就从树叶间洒下,星星点点,暖得烫人有老人吃完饭后搬了竹椅坐在门口,穿着一件洗得发薄的白汗衫,摇着蒲扇,趿着拖鞋,与人闲聊,空气里似乎还能闻见饭菜浓重的味道。

    车子在一条长长的弄堂前停下,母亲熄了火,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将他带出来,抓着他的手,便往弄堂里走。周围有邻里好奇地探头张望,母亲一概不理,高跟鞋笃笃地敲在打磨得非常平整的青石路面上,高贵又冰冷。

    弄堂尽头便是外婆家向两边飞翘的檐角,层层榫接的斗拱,精美吉祥的石头浮雕,无不令他内心惊叹,只觉眼睛都不够用。

    母亲对此却像是视若无睹,拉着他径直跨进了高高的门槛门后是一个院子一个老太太梳着整齐的发髻,穿着一件素色旗袍,拿着花洒正在浇花,余晖尘埃落在她肩头都像是跋涉了千年,她抬头看他们神情严肃,并不和蔼这是他外婆。

    外公不在家退休后他一度无法适应悠闲的生活,脾气变得越发暴躁,慢慢时间长了,他有了自己的新爱好,钓鱼、养鸟、搓麻将他养了一对翠鸟,每日清晨和晚饭后必提着鸟笼去附近公园与同好一起遛鸟,谈谈国家大事、每日新闻,再交流交流养鸟心得,有时倒比没退休前还忙。

    母亲并没有多待,嘱咐好他要听外婆的话后便匆匆离开了。他依在门口,看着母亲高贵旖旎地离开,她身上那套红色的套裙,是周围青灰色建筑里唯一的亮点。

    大人总觉得小孩子不记事,小孩子的难过伤心都是无伤大雅的,睡一觉就好了。但其实大人的所作所为都被早熟敏感的孩子记在心里面,并愈渐影响到将来的性格。那种被抛弃感从那时候开始就如影随形,导致他无论身处何时都有一种骨子里的落落寡欢。但谢暄实在是个内向的孩子,他将自己的委屈愤怒憎恨小心地掩藏,沉默地应对一切安排。

    小孩子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谢暄很快适应了在乡下的生活比起家里那种冷冰冰的快节奏,这里的一切都显得人情味十足大部分时间,谢暄待在宅子里不出门。老太太每日五点就起来开始收拾房间拖地、擦拭家具,从院子里挑选半盛开的花,剪下来养在清水里,摆在厨房,春天是茶花、蔷薇、月季,夏天是茉莉、荷花、栀子,秋天是雏菊,冬天是腊梅、水仙他的外婆身上有一种格外朴实的品质,那既是大家闺秀的优美心性,也是历经世事磨难后依旧对生活保持乐观的劲头,它让人忽略掉生活中的一切阴暗面。

    等到收拾完一切,她便挎着竹篮上街买菜,有时候也会带上谢暄,碰上熟人邻里寒暄,“这是侬外孙啊”

    外婆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便会露出难得的柔和笑意,“是啊,大囡的小孩,十二岁了。”然后会让谢暄叫对方“阿婶”“阿婆”谢暄乖巧听从,既不怯懦也不皮实,文文气气,跟乡下小孩是有些不一样的。

    然后便会得到对方“乖仔”的赞誉。

    菜场离着有些距离,路上老太太会时不时地问谢暄累不累,还走不走得动,谢暄总是沉默摇头。

    永福桥菜场被一条贯通南北的河格成东西两半,永福桥是典型的石拱桥,桥两边布满了各色早餐店,老太太会塞给他两块钱,让他在这里吃早餐,自己去买菜。热乎乎的硬币熨帖在手心,带着老太太的温度,他总是挑选最靠近桥头的一家,点一碗豆腐花,再要五毛钱的粢饭,只花一块钱。然后一边吃热腾腾的早饭,一边看河上驶来的小船,船上装满了刚从地里摘下的新鲜果蔬,还带着清凌凌的水珠,碧绿香甜都漫进眼底。有时候桥头会停一艘较大的水泥船,靠机器开动。船上面放满了各种大小款式的瓦缸,用稻草搓成的绳子扎着。船上有棚屋,依稀可见里面简陋的生活用具,船主一家就生活在船上,穿行于纵横交错的河道,停泊于不同的码头,夜里枕着晃悠的河水入眠那对年少的谢暄来说,是极其浪漫和自由的,是极具江湖气的,令他心驰神往

    从市场回来之后到午饭这段时间是他的自由活动时间做作业、看电视、看书、画画,并没有人管他。午饭后是老太太规定的午睡时间,雷打不动。

    他睡的房间在西侧,东西两侧都开门,北面开窗,四处敞亮,一张螺钿木雕宁式大床摆在靠南墙的正中,东西贯通的风将白色棉纱帐吹得轻盈婀娜,十分凉爽。

    他总是等到外婆离开,从大床里面的小抽屉里拿出藏起的书隋唐演义、儿女英雄传、七剑下天山偶尔也会从外婆的老书架上找到残缺不全的言情武侠,每每看到儿女情长,便像做贼似的心慌紧张。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等到醒来,脸上总印有红红的竹席印老太太不许他睡枕头,怕小小年纪骨骼没有长好变成驼背。

    午睡后是练琴时间老太太有一架棕色的立式钢琴,很有些年头了,她于钢琴上颇有才华,只是后来生生被生活折损,因此对谢暄格外严格。

    谢暄在钢琴上早已启蒙,只是因为身体一向不好,学得断断续续,第一次在老太太面前弹琴,因为错了一个音,老太太的戒尺便毫不犹豫地打下来,娇嫩白皙的手指立刻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谢暄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咬着嘴唇不吭声。

    老太太对他严厉到苛刻,指法不对、坐姿不正确、错音或者音不到位,戒尺下来从来不会迟一秒,啪啪啪打在身上,又疼又羞愧谢暄倔强,从不肯求饶哭泣,也不抱怨,只是咬着牙发奋练琴,进步神速,老太太才稍稍满意,不再动不动就动用戒尺。

    因着这缘故,谢暄那时对着钢琴颇多怨恨,何况小小年纪,又怎么耐得住反复练曲的单调无聊有时一个人在房间练琴,听见楼下围墙外面的男孩子们喳喳呼呼地打弹珠、斗鸡、或者呼朋引伴地商量去哪里冒险,那些新奇又野蛮的游戏总会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侧耳倾听。

    周南生便是那里的孩子王。

    那天他练了一个小时的琴,觉得有些渴,下楼到厨房喝水后门的瓦缸里种着荷花,一枝枝亭亭玉立,开出红艳艳的硕大花朵,开出一片清凉欢喜。水里面养了几尾金鱼,养了五年,条条肥大撩人。谢暄端着水杯走到瓦缸边,将手伸到水里去撩金鱼,那些被圈养的小家伙并不怕人,滑溜溜的身子从他的手背穿过去,轻轻痒痒的。

    一只足球从墙外飞进来,嘭一下打在开着的玻璃窗上,玻璃窗剧烈颤抖,发出哀鸣。谢暄吓了一大跳,同时听见围墙外面小孩子的惊呼。

    等了一会儿,并不见老太太赶来,显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谢暄捏着水杯,盯着那只廉价的足球看,正犹豫要不要把它丢出去还给人家,周南生从墙头呼的跳下来,塑料凉鞋和地面撞击发出很大的声响,周南生双手在地上一撑,灵活地跳起来,一眼便瞧见了足球,几步上前就将足球拾起来,一转身,正抬脚准备将它踢到墙外,却看到了站在一边的谢暄。周南生没有料到会遇到人,眼神有些错愕慌乱,涨红着脸,声音有些结巴

    “我、我来拿球的。”

    谢暄没说话,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暄一直都是寂寞的,没有人陪他说话,因为经常生病,在学校里也并没有要好的同学。

    周南生鼓着眼和他对视了很久,也没等到谢暄一个字,便有些尴尬恼怒,干脆就不理他,将足球夹在腋下,在围墙边来回寻找出去的地方。

    谢暄看出了他的意图,开口,“你可以从前门出去。”

    周南生扭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将足球扔出围墙外,然后自己踩了墙角养荷花的瓦缸,攀着墙头纵身上了墙头,骑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暄,“喂,你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谢暄沉默。

    周南生将面颊鼓起来,往外吹着气,口气生硬地说“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他们都听我的,你会踢足球吗”

    谢暄还是没说话。

    “那打弹珠”

    谢暄摇了摇头,转身走进房子。

    周南生在后面大叫“算了,谁稀罕”然后便灵活地跳下了围墙。

    谢暄回到二楼琴房,坐在钢琴凳上,只弹了几个音便觉得索然无味,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周南生能带给他的新鲜刺激,只属于真正的男孩子之间的游戏,然后便觉得心里有些失落,他来到朝南的窗户,从那里望出去正好是那段围墙外面,可以看见有四个男孩子在小小的弄堂里玩球,他一眼就看见了周南生,因为他玩得最好,球像粘在他脚上,正好这时,周南生也抬头望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因为走神,一个高高壮壮的小胖子推了他一把,趁机把球给抢走了。周南生怒了,立刻追上去

    第二天下午同一个时间,周南生又来了,依旧是来捡球,这一回他显得从容多了,捡了球还不急着回去,探头探脑地往里面望,似乎在找什么。

    他运气不好,老爷子没出门,虎着脸喝道“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跑人家家里来了”

    老爷子在部队里待了大半辈子,积威甚重,立刻将还是小屁孩的周南生吓得连球也顾不上,慌里慌张地翻墙出去,纵身往下跳的时候因为紧张,脚别了一下,落地时便摔在了地上,膝盖破了个大洞,鲜血淋漓。他怕人追出来,顾不上疼,一瘸一拐地跑远了。

    乡下的孩子瓷实,磕磕绊绊大伤小伤不断,也不敢回家告诉爸妈,怕招来一顿打,龇牙咧齿地用自来水将伤口冲洗干净,再疼也不掉一滴泪,面对同伴时,还要带着炫耀的口气展示伤口,仿佛那是勋章。

    谢暄等了几天,也不见那个从墙头跳下来的小少年,心里隐隐有些失望。

    那天,谢暄跟老太太从菜市回来,看见那棵百年古樟树下围着一群男孩子在打弹珠,其中便有周南生他叉着两条腿坐在地上,面前摆了五颗弹珠,每颗相距大概七八公分的样子,嘴里嚷嚷,“一赔五,一赔五”

    谢暄看了一会儿,老太太说“去跟他们玩一会儿吧。”说着,自己挎着菜篮回家了。

    谢暄看看外婆,再看看那一堆猴儿似的陌生小孩,有些无措。

    还是周南生看见他,冲他喊“一赔五,来不来”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想到谢暄筒子压根就不会打弹珠,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他膝盖上的伤还未好,看着触目惊心的,走起路来不自然,他却好似浑不在意,一把将谢暄拉到两米开外,用鞋沿在地上画了道线,用脚尖踢了踢,“看到没有,从这边开始打,打中我摆在那儿的任意一颗弹珠,我赔给你五颗,打不中全归我,懂吗”

    说着从自己鼓得只往下坠的裤兜里抓出一大把弹珠,塞给谢暄,“喏,这个先借给你。”

    正说话间,那边已有一个黑黑瘦瘦理着平头的男孩子叫嚷起来,“周南生,你还来不来,快点儿”

    “叫什么叫什么,这就过来了”周南生冲那黑瘦小子很牛气地回道,回到原来的位子,席地而坐,“好了,开始吧”

    那黑瘦小子裤腿都不拎,熟练地跪坐在地上,俯,脖子伸得跟呆头鹅似的,右手食指紧紧勾着着一颗弹珠,拇指蓄势待发,眼睛全神贯注地瞄准着远处的弹珠,谁知这会儿周南生又嚷起来了,“超线超线,往后退点儿。”

    黑瘦小子不情不愿地往后挪了点儿位置。

    谢暄看着那黑瘦小子架势十足,却一连打了六七颗也没碰着那些弹珠的边缘,倒是让周南生赚得眉开眼笑。黑瘦小子觉得自己手气背,也不死磕,爬起来将位子让给谢暄,“你来吧”说着站到一边儿要看谢暄打。

    谢暄踌躇了一会儿,便学着他的样子趴在地上,将手中的弹珠打出去,但因为用力不正确,弹珠一下子滑离了轨道,黑瘦的小子哈哈一笑,周南生将那颗弹珠收入囊中。

    谢暄有点紧张,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将目光对着周南生面前的弹珠这一回,弹珠弹出去之后一直冲到周南生脚边,依旧没有撞到弹珠,不过已经进步很多。

    黑瘦小子看了一会儿,黑豆般的小眼睛一眨,一屁股坐到周南生旁边,叉开腿,摆了五颗弹珠在自己面前,另开一盘,嚷道“一赔七,一赔七,我这边是一赔七”

    高额的赔率立刻吸引了许多孩子。周南生那边冷清下来。周南生不高兴了,将弹珠一收,从地上爬起来,拉着谢暄挤进人群,正好看见黑瘦小子赚得钵满盆满。

    周南生挤开正在打的一个男生,“走开,我来”

    显然周南生在孩子间威信极高,没有人敢置喙。周南生站在打击位上,先冲着那黑瘦小子撂了狠话,然后撸撸胳膊,搓搓手心,才从裤兜里摸出一颗浑体宛如玉石的弹珠

    2、南方

    ,吹了口气“我这颗可是我的法宝,百战百胜,包你输得连裤子都不剩”

    黑瘦小子扬着脑袋不屑道“谁怕谁”

    战斗很快拉开帷幕,谢暄同其他旁观者都屏住呼吸,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周南生确实是打弹珠的好手,他跪趴在地上的姿势宛如一个伏击中的战士,神情严肃,目露精光,出手又快又准,啪一声,清脆的弹珠相击声,周围响起一声欢呼。

    首战告捷,周南生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却很快又抑制住笑意,仿佛这个根本不值一提,叫嚷着让庄家补充好空位

    啪,啪,啪

    周围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欢呼加油声一阵高过一阵,连谢暄都感受到那一份激动和紧张,赢了四把之后,黑瘦小子便不干了,扬言下午再比过,便回去了。周南生嚷嚷了几句便放过了他,一群人围着周南生,让他数数他赢了几颗周南生便喜滋滋地一颗一颗地数过去,一抬头,看见站在外围的谢暄,他拨开人群挤到谢暄身边,问他“你下午还来不来”

    谢暄将手中剩下的弹珠递给他,“还给你。”

    周南生老气横秋地挥挥手,“给你了。”然后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下午你再来玩啊,我教你打弹珠,还有其他玩法呢,他们都没我打得好”

    3、游戏

    整个午饭,谢暄一直魂不守舍,好不容易吃完饭,便是一天规定的午睡时间。谢暄磨磨蹭蹭地上了楼,爬到床上,第一件事便是将他藏在小抽屉里的弹珠拿出来,数了数,一共七颗,他在床上自己跟自己玩了会儿,听见老太太上楼的脚步声,立刻躺好,闭上眼睛,将弹珠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

    过了好一会儿,耳朵里没有异样的声音了,谢暄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再睁开另一只眼,视线里只有被风吹动的白纱帐,他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弹珠举到眼睛前,眯着眼看,只能看到模模糊糊混沌一片,但他依旧觉得有意思极了,心里面痒痒的,像蚂蚁在爬。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地起床,经过老太太的房间,看见她侧身朝里躺在床上,葵扇搭在腿上正睡午觉。谢暄放轻手脚下楼,正好遇到探头探脑往里望的周南生

    周南生一见他便露出一口白牙,然后谨慎地往他身后望去,没见到那个令他望而生畏的老头,才悄悄松了一口气,不过依旧不敢大意,朝谢暄挤挤眼睛,“你家大人在家吗”

    谢暄看看他,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担忧,“我外婆在睡觉,外公出去了”

    闻言,周南生马上就恢复了本性,一副自来熟地模样,大大咧咧地左瞧瞧又摸摸,一边检视一边说道“那个老头是你外公你外公真凶啊,我都怕他会踢我屁股”

    “你再叫我老头子,我就真踢烂你的屁股”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鼓着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周南生骇了一大跳,拔腿就要跑,被老爷子一把拎住后衣领,“小小年纪,好好的大门不走,非要鬼鬼祟祟地翻墙,摔断胳膊有你哭的”

    周南生敢怒不敢言,瞪着谢暄,控诉你不是说他不在家吗

    谢暄一向比较怕严肃不苟言笑的老爷子,这会儿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不敢吱声。

    老爷子放下周南生,在他后脑勺重重拍了一下,“大中午的,太阳毒得很,别去外面疯了,三儿,带他上楼去你屋玩会儿,小声点,别吵着你外婆。”

    谢暄看看周南生,“走吧。”

    周南生不情不愿地跟在谢暄身后,回头望望一把年纪了依旧腰杆挺直一身威严的老爷子,吐了吐舌头,几步窜到谢暄身边,小声嘀咕“你外公打不打你”

    谢暄摇头“我外公不打人。”

    周南生明显不信,不过小孩子忘性大,马上又被其他吸引,“你家房子真大”语气里有着微妙的羡慕。

    谢暄顿了一下,回答“这不是我家,是我外婆家。”他没有说的是,他家的房子比这里还要大得多,富丽堂皇得多。但谢暄觉得没必要说,比起家里的那种欧式奢华,他更喜欢这里的清淡宁静,世俗人情。

    谢暄领着周南生到自己的房间,他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于是就将自己的玩具和零食一股脑地拿出来那些都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变形金刚、汽车模型、游戏机、巧克力、朱古力豆、瑞士糖对当时物质还匮乏的农村来说,这些东西对孩子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周南生看得目不暇接,脸上的神色兴奋又激动,红扑扑的,嘴上不停地啧啧称赞,末了感叹一句,“你爸妈对你真好”

    谢暄没说话,他也不知道他爸妈对他好不好,其实那些玩具吃食大部分都是他爸爸的朋友买给他的,在他还不懂利益的时候,他已经充分享受到那些人情关系带来的好处了,敏感地察觉到成人世界的错综复杂,但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两个人玩了一会儿,便躺在地上,一边吃巧克力一边说话。周南生问他“你外公怎么叫你三儿,这是你的名字”

    谢暄说“不是,我叫谢暄。”他翻个身,趴在地上,用手指在木头地板上认认真真地写下自己的名,“三儿是我在家里的排行。”

    周南生惊讶地睁大眼睛,“你还有哥哥姐姐啊”

    谢暄点点头,“我有一个姐姐,在念大学。还有一个堂哥”谢暄顿了顿,觉得没办法跟周南生解释清楚谢家是个大家族,他这一辈名从日,但女孩儿不入家谱,他上头有一个大哥谢昉,在六岁的时候夭折了,还有二叔家的一个堂哥谢晖,因此他排行第三。但在外婆家这边,男孩儿女孩儿都按着年龄大小算,他没了的大哥谢昉是老大,姐姐谢亚是老二,他自然还是老三。

    好在小孩子也没兴趣纠缠于这些,只是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高兴起来,“那我叫你三儿”也不征求谢暄的同意,就兀自叫起来,觉得这个名字非常有意思。

    谢暄张了张嘴,想跟他说三儿这个名一般都是长辈叫的,但看周南生那兴奋劲儿,不知怎么的,又将话咽了回去。

    周南生挨着他的脑袋,伸着食指也在地上比划,“我叫周南生,很好记的,咱们村叫南村,所以我就叫南生。这是我妈告诉我的。周塘的大部分人都姓周,像今天跟我们一起玩的那个小黑个儿,叫周进,你别看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其实贼得很下次我带你去钓龙虾,你没钓过龙虾吧”

    谢暄摇摇头。

    周南生一副就知道这样的神情,神气地说“其实龙虾很好钓的,先去抓只田鸡,把它摔死了,把皮剥掉,吊在线上,找根竹棒绑上就可以了,龙虾其实都特傻,我知道一个地方,那边儿的龙虾特别多,我没告诉任何人,下次我们去,一个下午就能钓一大桶,可以拿到菜市场去卖,得了钱我请你吃紫雪糕”

    谢暄不稀罕他口中的紫雪糕,但是对他讲述的经历甚是向往。

    小孩子的友谊总是来得迅疾简单,等到日头西斜,他们已经约好一起去钓龙虾、打弹珠、捉萤火虫、打仗、烤番薯

    那个晚上,谢暄躺在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周南生描述中的世界他的背上长出双翅,飞过碧绿长势旺盛的玉米地,顺着打水沟渠道窜进被太阳烤热了的河水中,摸一把螺蛳,放进西瓜皮里,河水轻荡,光着脚飞奔在烫人的石子路上,去池塘抓一把菱角吃,采了满满一瓶的金鱼草

    周南生果然带着谢暄去他的秘密宝地钓龙虾,趁着大人睡午觉的时候,两个人偷偷溜出来,提着一个用来装龙虾的水桶,钓竿是现场做的,诱饵也是周南生在路边田里抓的,熟练地剥皮处理。两个孩子顶着烈日,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个种茭白的狭长水塘,龙虾确实多,肉眼可见,两个人猫着腰挨着水塘进去,找了一个最适宜的地方抛下诱饵,没多久,就有傻傻的龙虾上钩,没过多久,便钓上小半桶,如果钓上大个的红毛钳,两个人都会欢呼好一会儿,然后心里默默加把劲儿,期许下一只红毛钳龙虾会咬自己的饵。

    第一次谢暄没经验,新奇地用手去抓,结果被那两只厉害的大钳子夹住了手指,疼得连连抽气,甩都甩不掉,差点没掉眼泪,幸亏周南生对此颇有经验,才解救下他。

    太阳毒辣,晒得两个人的头顶脸颊都发烫,实在热得狠了,便躲进一边低矮的丝瓜棚,碧绿丰肥的丝瓜垂下来,黄色的花开在瓜蒂,非常喜人。两个人猫着腰在绿荫底下穿梭,出了丝瓜棚,有一小片桃林,硕大的水蜜桃挂满枝头,青里透红,饱满撩人。林边有一个茅草搭的棚子,棚里有一张简陋的床,床上睡着一个男人,卷着裤腿,枕着胳膊,脸上盖着草帽,是农作休息的农民。

    周南生窜出去,挑了两个最大的桃子扯下来揣在兜里,然后趁着没人发现,拉着谢暄飞快地跑远了,“犯罪”的新鲜和刺激让谢暄的心噗噗乱跳,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冒险和快乐。一直跑到水塘边,两个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周南生拿出那两个桃子,暗暗比较了一下,将小的那一个给了谢暄。两个人用蹲着身弯着腰,将桃子在水里淅沥呼噜地洗干净,便一屁股坐在被晒得发烫的做水塘过路踏板用的青石板上,两条腿浸到水里,咬一口硬得咯牙的桃子,觉得心满意足。

    桃子虽还没完全成熟,但很甜。周南生一边踢着水,一边吃得嘎嘣嘎嘣响,还不忘给谢暄讲他有一次钓龙虾钓上一条水蛇的神奇经历,听得谢暄啧啧称奇。

    太阳西斜,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回去,水桶里已经装了满满三分之二的龙虾,肚子里也各自装了三个青青的水蜜桃,鼓得像个皮球。到村口,周南生指指水桶,“我们一人一半。”

    谢暄摇摇头,“我不要。”

    周南生奇怪,“为什么”他不明白,对他们乡下的孩子来说,这些龙虾即使不去菜市卖,也可以给饭桌加菜,但对谢暄来说,钓龙虾只是一项新奇好玩的游戏。何况,他总被告诫不可以去水边玩,他怕外婆骂。

    “你真不要龙虾很好吃的。”

    谢暄还是摇头。

    “好吧。”周南生并不强求,何况,这么一桶龙虾全归他,他实在是大占便宜。

    刚吃好晚饭,周南生就来找谢暄了,依旧没有走正门,站在谢暄的房间楼下,仰着脖子喊,“三儿,三儿,谢暄”

    谢暄刚洗完澡,将头伸出窗外,看见周南生朝他拼命挥手,噔噔噔噔跑下楼,一口气跑到他面前,“你怎么来了”

    周南生不说话,一伸手,将一样东西塞到谢暄手里是包裹成桔子形状的桔子糖,剥开透明的糖纸,橘黄色的软糖外面洒满了细细的白砂糖,这种零嘴在乡下孩子间很流行,但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吃上的,还是属于比较“高档”的零食。

    谢暄小心翼翼地拈了一瓣放进嘴里,很香甜,他觉得比他吃过的那些国外有着漂亮包装的零食都要好吃,忍不住眯了眼睛,安静地笑起来。

    一直盯着他看的周南生这才咧开嘴笑了,带着点儿得意,“好吃吧,这是我叔叔买给我的。”

    谢暄将橘子糖递到他面前,示意他一起吃。周南生这才抓了一瓣丢到嘴里,边吃边说“周进他们在那边抓人,你去不去”

    谢暄有点儿为难,“我要练琴”因为下午溜出去玩,老太太让他将练琴的时间补上。

    周南生露出新奇的表情,“你还会弹琴啊”

    谢暄点点头,略略有点腼腆,“嗯,钢琴。”

    周南生便在心里面偷偷吐舌头,心生佩服他想起班上一个会拉手风琴的女生,在六一文艺汇演时那副神气骄傲劲儿。但等到他真正看到谢暄坐在钢琴凳上弹琴的模样,便知道那跟那个拉手风琴的女孩子是完全不一样的。在他还不识什么叫优雅沉静的时候,便已在心里面深深地印下那一道风景

    那个弹琴的少年,有着世界上最优美的侧脸,最从容的姿态夜色温柔,温柔不过他的眉眼,月光皎洁,皎洁不过他的面色。他剔透双眸折射出的清澈纯粹,像命运钦定的爱情。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比较慢热。

    这几章写他们小时候的事,长在南方小镇的二三事,都是我自己童年经历过的,记忆深刻。

    觉得能有这样一个童年,真的是一种幸运。

    另,要注明的一点是,我写的主角,绝对是攻。

    4、矛盾

    谢暄的生活丰富多彩起来,夏日午后,蝉声喧嚣,便跟周南生以及其他村里的孩子嬉戏玩耍,不知困倦。原本略略苍白的皮肤没几日便晒得黑了些,膝盖上小腿上有被硬叶片边缘划伤的细小血痕,一直要逗留到日头西斜,天气清凉下来,一同玩耍的小伙伴被一个一个喊回家吃饭,才带着浑身湿热的汗水回去。

    有时候,老太太会在院子里洒上井水,将晚饭摆到院子里吃。吃饭的时候,总有人摇着葵扇趿着拖鞋来串门,看看你家晚饭菜色,然后坐在一边还略略发烫的青石凳上,与外公谈论天气、地里的收成、村里的新鲜事。外公习惯饭前喝点白酒,桌上总有各种时鲜的下酒菜炒螺蛳、海瓜子、冬瓜炒虾皮、梅干菜扣肉、切成两半的咸鸭蛋,一块腌冬瓜或者一碗苋菜梗,都是极下饭的。

    外公有时心血来潮,会让谢暄陪他喝酒,高度数的白酒总是辣得他眼泪汪汪,然后惹来老爷子愉悦的笑。谢暄的酒量就是从那时候练出来的。

    一顿晚饭总要吃上两个小时,一边乘凉一边聊天,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酒足饭饱地离开饭桌,躺倒藤编的懒椅上,一边摇扇子驱蚊纳凉,遥忆当年,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谢暄讲他当年打仗的故事,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民间传说。老爷子耐心有限,没讲一会儿,就赶着谢暄去玩儿了。

    那个时代农村物质匮乏,几乎家家都不宽裕,但日子依旧过得味道十足,特别丰润。邻里之间关系密切,一家做了什么好吃的,或者刚从地里收来什么新鲜果蔬,必要分给邻里一些的。人与人,人与季节自然的关系亲密无间。

    那时候乡下的交通依靠主要是船,水路四通八达。新娘出嫁前运嫁妆,便是用船一船一船地撑到夫家,这在村里是大事,人们总是奔走相告,小孩子也凑热闹,站在岸边对着那些家具器物指指点点,一派欢喜。那时候的人总是情意充沛。

    周进家就有一条船,他们家是典型的农户,船用来运从地里收上来的农作物,也运到其他镇上去卖。夏天的船最大的用处便用来装西瓜他有一次和周南生跟着周进及他父母去地里摘西瓜,便坐着那条不大的水泥船

    周进父亲在船尾摇橹,周进和周南生两个人并肩站在船头往河里尿尿,看谁尿得远。

    周进家的西瓜地长势茂盛,浑圆硕大的西瓜躺在碧绿叶片间,憨态可掬,大的可与冬瓜媲美。周进父母在前面弯着腰用剪刀剪下成熟的西瓜的藤蔓,几个孩子便跟在后头将西瓜抱回岸边,等着待会儿一起装船。几趟来回便已经大汗淋漓,每个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烫得能煮熟鸡蛋。大人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湿毛巾,时不时用来擦去脸上的汗水用以降温,孩子们就只能将衣服撩起来胡乱地擦脸。

    累了渴了,便停下来,周大叔会找个成熟得开裂的西瓜,轻轻一掰,就清脆地裂成几瓣,露出鲜红的瓤,甜美诱人。三个孩子捧着大块的西瓜,几乎整张脸都要埋进西瓜瓤内,稀里呼噜地大吃一通,瓜瓤都被太阳晒得是温的,汁水、瓜籽糊了一脸,衣襟上也都是粉红的西瓜渍,互相嘲笑一通。所谓帮忙,也就是开头那么半个小时,再后来,便撒丫子疯跑玩耍了。热了,便跳下河戏水,那时,谢暄还未学会游泳,周大叔将橹扔到河里,让他趴在上面玩儿。

    西瓜吃多了,周进便想要大便,蹲在毛豆地解决掉人生大事,因为没有草纸,便用毛豆叶擦屁股。这事儿,后来被周南生嘲笑很久,一直到长大,还经常翻出来活跃气氛。

    等到太阳挂在西边只露出半张脸的时候,他们才载着满满一船西瓜的回村。三个孩子终于玩累了,坐在船沿上,两只脚慢慢晃荡着,偶尔脚尖会碰到河水。凉凉滑滑的,很舒服,晚霞倒映在河面上,将河水都染红了,绸缎一般,船过,便荡开一圈圈涟漪。

    谢暄抱着一只周大叔给的大西瓜迈过高高的院门门槛,走进院子,便看到一个六七岁的陌生小孩蹲在紫罗兰的花坛边,手里抓着一把金色锡纸包装的巧克力。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抬头望过来眉清目秀,眼神纯澈。

    这是冯开落,他小姨的儿子,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他的表弟,他母亲和小姨感情并不亲密,各自成家后便很少来往,也许谢暄曾在不记事的时候见过这个表弟,但他对冯开落的记忆却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那时候的冯开落,是敏感纤细的孩子,因为没有同龄的玩伴,没有人同他讲话,总是自己跟自己玩,因此显得特别沉默早熟,乖巧得过分,让谢暄想起自己。

    七岁的小孩直愣愣地看着抱着西瓜的谢暄,有些无措有些好奇。

    谢暄走过去,看了眼他翻开的碎瓦片,问“你在干什么”

    冯开落说“我在跟蚂蚁做约定,我想送他们一颗巧克力球,让他们跟我回家。”

    谢暄哦了一声,也蹲跟他一起看蚂蚁搬家,“蚂蚁他们答应了吗”

    冯开落的小脸黯淡下来,摇摇头说“蚂蚁说不行,他们的朋友在等他们,那里有大朵大朵蓝色的花,花心里面住着永远也长不大的小人国的小姑娘,燕子飞来飞去”

    谢暄又哦了一声,接下来两个人就看着那些蚂蚁再也没说过话。

    老太太出来,看见两个孩子已经玩在一起很高兴,指着谢暄对冯开落说“开落,这就是外婆给你说过的谢暄哥哥,以后就跟小哥哥一起玩”

    冯开落看着谢暄,乖巧地叫道“小哥哥。”

    谢暄不自觉地应了一声,舒展了眉眼,那软软糯糯的声音熨帖着他的心。

    老太太又嘱咐谢暄,“以后带着弟弟一起玩,要有哥哥的样子,知道吗”

    谢暄点头他不是第一次做哥哥,三叔家的孩子比他小两岁,但谢明玉自小就被谢老太太养在身边,宠得无法无天,飞扬跋扈,从来不将谢暄放在眼里,也不叫他一声哥哥。谢暄也没有兴趣做他的哥哥。不过,冯开落明显与谢明玉不同,他让谢暄喜欢。

    他没有见到他小姨,将冯开落丢给自己的老母亲之后,他这个小姨就仿佛没了后顾之忧,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在这一点上,这两姐妹倒是出奇的相似。谢暄印象中的这位姨母,在计生办工作,是能顶半边天的要强女子,一头干净简洁的齐耳短发,说话做事利索干练,比之一般男子更具魄力,却也失之寻常女子的一段柔软。姨夫是高中教师,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胸有抱负却郁郁不得志,逐渐在家丧失男性话语权,渐渐万事不管,连对唯一的儿子也甚是疏忽。婚姻貌合神离。

    等到晚上睡觉,两兄弟已经十分要好,睡在一张大床上,挨着脑袋悉悉索索地讲话。谢暄原本是十分沉静的性子,并不爱说话,只是觉得对年幼又离开双亲的冯开落有责任,便对他多了一份耐心,处处照顾他。

    有人这样陪着自己说话玩耍睡觉,对冯开落来说是十分新奇的经历,他很快喜欢上这个小哥哥,天性中的活泼热情便渐渐展露。

    早上醒来,已天光大亮,阳光从绿色的纱窗晒进来,晒到半边床榻,白色棉纱帐轻轻浮动,头顶蓝色的小吊扇哗啦啦地吹了一夜。冯开落早早醒来了,侧着身子,亮晶晶的眸子看着谢暄,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呼吸都不敢大声,看见谢暄睁开眼睛,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叫他,“小哥哥”

    两兄弟在床帐里玩了一会儿,直到外婆来叫他们洗漱吃早饭。

    早饭是白粥、油条,老太太将一个咸鸭蛋剖成两半,给他们一人一半。谢暄比较了一下,将蛋黄大点儿的换给了冯开落,却又告诫,“不能只吃蛋黄,蛋白也要一起吃掉。”

    咸鸭蛋是老太太自己腌的,咸淡适中,两个人孩子都很喜欢吃,各自吃了一大碗白粥。饭后,老太太便让他们自己去玩。谢暄回到自己的房间,爬上床,将抽屉里的弹珠都装进自己的口袋经过几次的征战,谢暄也终于拥有了不少的“战利品”然后拉着冯开落的手去了村里的孩子的聚集地村东面的一个戏台。

    这个戏台据说是很有些年头了,从那些残留的精致镂空牛腿和雕花藻井可以依稀辨出曾经的浮华如梦,当真良辰美景,如花美眷,都付与断壁残垣。只有在戏班子来村里唱戏的日子里,这个戏台才发挥了它真正的功能,找回一两分当年的繁荣。在平日里,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园

    谢暄到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孩子,隔着老远,周南生就冲谢暄招手。

    戏台的台阶早就损坏,要爬上去并不容易,谢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冯开落弄上去,然后自己才爬上戏台。刚刚站定,周南生就将他拉到一边,眼神瞟了眼又好奇又兴奋的冯开落,问“这个小孩是谁”

    “是我表弟。”

    周南生的脸上显出不高兴的神色,嘟囔,“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谢暄没说话,周南生的语气和神情让他有点难堪,也有些懊恼,不由地对冯开落有些不满他让他被伙伴“嫌弃”了,让他有可能无法参与到他们的游戏中在那群孩子的眼中,带个比他们年龄小很多的小孩一起玩是非常丢脸的事。

    似乎为了表示对他私自带小孩过来的不满,接下来的游戏,周南生只顾着自己玩得尽兴,仿佛压根就忘了一边儿的谢暄。谢暄从来就跟周南生一起的,忽然之间,周南生不理他了,也就没有人邀请他小孩子的团体意识是非常强的,谢暄毕竟是外来者。

    整个上午,谢暄和冯开落如同旁观者一样,站在那些孩子圈地外围,看着他们的旗开得胜趾高气扬或者忍辱负重气急败坏。

    冯开落一向一个人惯了,又敏感早熟,惯会看人脸色。谢暄没说要走,他便是无聊委屈也不吭声,乖巧地站在他身边。

    谢暄兴致勃勃地去,闷闷不乐地回。冯开落安安静静地任他牵着手回家,其实心里隐隐有些高兴,他并不喜欢跟那些人一起玩,只想小哥哥陪着自己,但又怕谢暄丢下自己,因此内心忐忑。

    5、打架

    下午谢暄便不再出门,午饭后和冯开落在床上玩了会儿弹珠,终究觉得没有意思,便自顾自地躺着看一本缺页的隋唐史话。冯开落叉着腿坐在他脚边,自己跟自己打弹珠玩,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周南生翻墙进来,蹑手蹑脚地溜上楼的时候,谢暄正侧着身子盯着床梁上的螺钿镶嵌的花纹看,一骨碌地爬起来,吃惊地看着热得冒烟的周南生

    周南生用手扇着风,眼角瞄瞄睡得正熟的冯开落,然后朝谢暄挤挤眼睛,小声说“三儿,去玩啊”

    谢暄抿着嘴角不说话,但眼神动摇。

    周南生拉了他一把,“快,不然你这表弟醒了就麻烦了,阿峰家门前的打水沟渠道里有一条蛇,周进他们正拿石块砸呢,咱们也快去,别给它跑了”

    谢暄半推半就地被周南生拉出门,整个下午,他们从阿峰家门口玩到戏台,再转战船坞那是村中人工河的源头,十来米宽的河面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有些已废弃,半拉船头都浸到河中,他们比赛谁最快从最南面的船只窜到最北面的船只。周进从这船窜到那船的时候,脚别了一下,摔在目标船上,船舱有积水,弄湿了半边身子,遭到了阿峰的耻笑,大放厥词之后,阿峰撕捋胳膊上场,没想到,两船距离过远,阿峰哗啦一下,居然窜到了河里,把大家吓得变脸,幸亏他两只手扒拉着船沿,才没有沉下去,还是周南生和谢暄将他七手八脚地拉上船。这一幕被岸上的一个小姑娘看到,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一股子傲气,皱着细细的眉,老气横秋地教训道“周南生、陈峰、周进,老师说过不许去河边玩的,周南生,你还是班干部呢,怎么起的带头作用”

    周南生扮了个鬼脸,扭过身子压根就不理人小姑娘。

    阿峰浑身湿哒哒的,拎着滴水的裤子憋着嗓子坏心眼地学小姑娘说话,“周南生,你还是班干部呢”嗲得让人浑身起汗毛。

    小姑娘脸皮子薄,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身后是一群男孩子的哄笑。

    等小姑娘的身影不见,几个男孩子开始讨论班上哪个女孩子最漂亮,哪个第二好看;谁谁谁喜欢某某某,不信不信我们打赌

    说着闹着,一个下午便过去了,谢暄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想起被自己丢下的冯开落,便有些踯躅,愧疚,不安,也害怕,怕会惹来外婆的责备。

    跨进院落,便看见冯开落坐在院子井边的板凳上,在剥毛豆,看见他,本来就有些红肿的眼睛又迅速红起来,扁着嘴问“小哥哥,你去哪儿了”

    谢暄躲开他的目光,不说话,径直走进屋子。

    厨房里老太太正满头大汗地烧火虽然有煤气灶,但老太太还是习惯于用老虎灶做饭看见谢暄,便招招手让他过来,“三儿,过来帮外婆烧火,外婆要烧菜”对于他丢下冯开落自己去玩的事只字不提。

    谢暄忐忑不安地坐在灶间其实灶火并不需要时刻关注着,火烧起来之后,打开布风机,火势便非常旺,只需适时添柴。

    冯开落双手端着淘箩,跟在谢暄屁股后头进来,“外婆,毛豆剥好了。”

    “好,真乖,去玩儿吧”老太太接过淘箩,揉了把小孩儿的脑袋。

    冯开落并不走,挨到谢暄身边,也不说话,巴巴地看着灶火。

    火光映得他的小脸一片红,额头、鼻尖都是细小的汗珠,一双黑色的眼睛特别明亮灼人。

    谢暄将他推开了些,“这里热,去外边玩”

    冯开落略略后退了几步,两手放在背后靠在墙上,不走。

    老太太在灶头烧茄子,声音透过浓的白烟传过来,“开落今天哭了一下午。”

    谢暄低下头,觉得很难受。

    晚间睡觉,冯开落睁着困倦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谢暄,生怕他又一觉醒来不见踪影。谢暄被他看得有点儿恼,微微皱了眉,转过身子,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谢暄感觉到身后的冯开落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背,软软糯糯的声音叫他,“小哥哥”

    谢暄没有应他,闭着眼睛装睡,冯开落又叫了一声,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谢暄的回应,略有些落寞。

    第二日起来,天闷闷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在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戏剧。

    谢暄听见周南生喊他的声音,走出去,看见他站在门外,伸着脑袋往里望,看见谢暄,眉眼一弯,露出一口白牙,又朝他身后望望,“三儿,你表弟呢”

    谢暄扭过头朝里面看,冯开落依在门柱边,安静地看着他。谢暄的心一软,朝他伸出手,小孩儿的脸一瞬间便被点亮了,几步便跑到谢暄身边,牵住他的手。

    这一回周南生倒是没说什么,三个人朝前头的一小块旷野走去,只是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周南生便拉着谢暄走到后头,与他嘀嘀咕咕说话。

    冯开落走在前头,面对陌生的环境,略略有些不安,时不时回头去看谢暄,每当这时,周南生总会率先说“笔直走,就在前头,他们都在那边儿。”

    虽觉得有些古怪,但谢暄并未太过在意,没多久便看见周进那几个孩子冲他们招手。越是接近,周进他们的脸上的神色便越发紧张和兴奋,连周南生的目光中也尽是期待

    谢暄正想开口询问,便听到干柴折断的声音,紧接着是冯开落惊慌的叫声。谢暄惊了一下,赶紧上前几步,便看见冯开落一脚踩进一个深坑,人一趔趄,整个儿摔在地上,周围是一片胜利的欢叫和哄笑。

    谢暄一急,将冯开落从地上拉起来,坑很深,没到小孩儿的膝盖,坑里有水。

    谢暄不是傻子,一看那坑的情况便知道这是周进他们挖的陷阱他们之间流行着一种游戏,这片旷野原本是农田,土质松软,他们喜欢在此挖洞,大概挖个一尺来深,灌满水,用干脆的细木材横三竖二地搭成网状封在洞口,铺一张塑料纸,在盖上轻薄的土和干草作伪装,看着与其他地方无二致,这就是他们的简易陷阱。

    陷阱做好了,总要有人试试成果,只是这陷阱又不是在路上,除了孩子,谁会没事跑旷野,就是村里的孩子,哪个不是贼精贼精的,谁也不会上这种小把戏的当。显然,这一次,他们将主意打到了什么也不懂的冯开落身上。

    冯开落吓得脸色惨白,眼睛红通通的,却不敢哭。身上脏兮兮的,尤其是踩进坑里的腿,都是泥水,将裤子都弄得一塌糊涂。

    谢暄将愤怒的目光投向引他们来的周南生,周南生脸上得意的笑戛然而止,下一秒,谢暄冲过来狠狠推了他一把,周南生不防,一屁股摔在地上。

    “你干嘛”周南生还从没这么丢脸过,脸上出现恼怒,一骨碌爬起来,也推了谢暄一下。谢暄一趔趄,站稳了没摔着,但怒气再也掩盖不住,三下两下便与周南生揪在一起,你扯我的衣服,我勾你的脚。少年意气,体内都是冲动的热血,像两只小兽彼此纠缠、扭打,耳边其他孩子的助威声、劝架声,冯开落的哭声,都听不见,两个人闷不吭声、一鼓作气,都想将对方扑到,骑到对方身上。

    谢暄虽从未打过架,但性子执拗,骨子里是有一种义无反顾的狠劲儿的,他体内深藏的戾气任何人都未发现,因此,等两人被迫分开,一向十分能打的周南生并未好看到哪里,两人气喘吁吁,身上滚满了泥土、草屑,裸、露的手臂、脸上有被指甲划伤的血痕。

    周南生的眸子通红,死死盯着谢暄,心里面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发狠道“你把我给你的弹珠全部还给我”

    谢暄冷声,“还就还。”

    说完,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从床里面的抽屉里将所有的弹珠装进了口袋,等回到旷野的时候,将弹珠一股脑地扔给周南生,“还给你,谁稀罕。”

    将弹珠丢得一颗都不剩之后,谢暄才搀起冯开落,头也不回地回去。

    周南生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不过是说气话,谁想到谢暄真的将所有的弹珠都扔给他了,绝情的样子立刻将周南生刚刚冒头的愧疚打压下去了,甚至更加生气。

    旁边有小孩捡了弹珠捧到周南生面前,“南生,弹珠。”

    周南生看也不看一眼,狠狠地踢了一脚,也头一扭,独自回家去了。

    后面小孩的喊声“哎,南生,弹珠你不要啦不要给我吧”

    “给我”

    “给我啦”

    剩下的孩子对着那些散落的弹珠一拥而上,瓜分殆尽。

    谢暄牵着冯开落一瘸一拐的回到家,原本齐整的俩人都狼狈不堪,因为怕惹外婆责骂,还没进门,谢暄便嘱咐好冯开落,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进屋,看见外婆在灶间忙碌,便悄悄上了楼。谢暄打了水,先帮冯开落脱了脏衣服,淅沥呼噜地帮他随便擦洗了一下,然后催促他穿上干净的衣服,才开始打理自己,身上被石子、指甲划伤的地上遇水愈发地疼,可是却比不上他心里面的憋闷难受。他随便收拾了一下,将脏衣服藏起来,想等到外婆午睡时,再悄悄洗干净。

    外面的天阴下来了,狂风大作。从二楼走廊望出去,可以看见对面人家在急着收晒在门口的陈米。谢暄百无聊赖地走到琴房自从他认识周南生之后,于钢琴上已荒废多日,如今跟周南生绝交,他才又想起这曾经在他最寂寞孤独时候陪伴于他的朋友。只是坐在钢琴凳上,懒懒地弹了几个音,便有些心思不属,望着窗外发呆。

    冯开落乖巧地依在钢琴边,脸上都是新奇和渴望,只是看看谢暄,又有些难过,“小哥哥,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

    谢暄回头看看冯开落,招他坐在自己旁边。

    冯开落小心地摸摸谢暄手背上的划伤,小声说“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们。”

    谢暄的食指敲着琴键,“开落,你在家的时候都做什么”

    冯开落说“看电视。”

    谢暄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冯开落又说“小哥哥,我们待会儿一起打弹珠好吗”

    谢暄脸上露出颓败的神色,“弹珠是别人的,都还给他了,你不是看见了吗”

    冯开落哦了一声,低落起来,用手指划着钢琴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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