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境 第10节

    ☆、九歌

    方法很简单，只需要有妖甘愿付出。

    先由九歌布置妖境，离湾以自己为阵眼在妖境内布置法阵，将一身人类修为转化为妖力，再以这些妖力替代九歌的妖力完全占据妖境空间。

    为了保证每次失忆后自己都能顺利开启法阵，万灵在妖境内设置了包括望断湖在内的九百九十九个枢纽，其中大部分带有一些人类文明的痕迹或者线索。而每百年，失忆的离湾都成功激发了枢纽完成转换。

    “你竟任由这种东西存在？”离湾满眼复杂。

    “蛇和人不同。”

    他总令离湾生畏，因为他太不像人。

    修炼成人形的妖怪都会下意识的向着人类靠近，人未必是万物之灵，但他们的灵巧和智慧，富足稳定的生存方式都是生灵发展到极高层次的证明。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有了吃食，生命有了保障，妖怪们必然要走上人类的老路，把精力放在秩序、道德、阶级等莫名其妙的事物上，七情六欲逐渐充沛，也越来越像人。

    唯有九歌，留在原地，冷冷打量着妖怪们在自己创造的妖境里“进化”。

    与卑劣或者高尚无关，他只是懒，弱肉强食是这世界上最简单的法则至理，能一尾巴抽飞的事物没必要想太多。

    离湾从九歌的话语里听出山海般的傲岸与坚定，脸色骤变"人怎会不如妖？"

    九歌愣了愣，面上仍一片冷漠“蛇不圈养，不需要妖境。”

    离湾面色缓和下来，身子往前倾，柔声道“以后做事谨慎一点，别太冲动，身上不舒服的话，找医生或者来问我都可以，二话不说就蜕皮算什么？自虐吗？”

    九歌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人类这柔怀的，叫他蛇骨头都发软，低声道“你和炳恒两败俱伤，明王就能上位，小心孔千目。”

    他拿出册子的目的就是告诉离湾，这世上只有他才可信。

    “刚说自己不是人，这话听着好像人。”离湾调侃一句，可惜对面的妖无论外表还是性格都不苟言笑，为了避免冷场，他很快道，“明王妖王不是要死了吗？”

    “贪欲永无止境。”九歌道。

    大概刚蜕皮的蛇看上去比平时柔软些，离湾试探着伸手想搂九歌的腰。蛇妖后退一步避开。狡猾的人类早有准备地解释道“你看上去要摔倒了。”

    “您多虑。”

    九歌浑身紧绷，宽阔的肩膀完全打开成背部凹陷的弧度，下巴微微抬起，如同套着一件名为冷傲的盔甲。

    离湾笑了笑，转而道“我还能在大集停留多久？”

    “一个月。一个月后是万灵妖境最大的庆典，妖怪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长安城，万灵妖王坐着银白的马车从神殿降落到长安，参加为了庆祝他的苏醒而举办的欢庆活动。”

    “陪我一边玩一边等吧。”离湾打开房门，温度已经恢复“正常”，满院子妖怪们用来接雨水的锅碗瓢盆，“孔千目要来了，我可不想哪天在餐桌上看到一盘香喷喷的孔雀肉。”

    他们都在大集都在等，一个等孔雀的消息，一个等妖境易主完成。

    “今天下一天雨，明天应该会凉快很多，正好去集市上看看。”

    人类保养得宜的右手食指、中指和拇指像跳舞一样在空气中比划出一连串带有玄妙力量的字符，闪电在黑沉的云中画出清晰的之字形，雷鸣从高空炸开，笼罩在大集上空的雨云得令，豆大的雨点泼瓢而下。

    站在屋檐下的始作俑者望着顷刻间雷电交加的天空，雨珠迫不及待地往下掉，却满脸疑惑，呢喃道“我没用这么大力啊。”

    昨晚他为了那位夜袭者召集的雷云，在没有刻意保持的情况下，本应早早散去。

    等了片刻，身后悄无声息。离湾长叹一声“大司命，我在向你寻求答案。”

    “妖境归属于您，其中天地不过是您掌中玩物。”

    人类被他堵得够呛，但他很快恢复过来，明亮的眼睛落在九歌那宽大厚重到令人咋舌的兜帽上，期待地问道“夜宵有小笼包吃吗？”

    “烤羊肉作为晚餐，再吃小笼包太油腻了。芒果羊奶冻行吗？用新鲜羊奶加上豆油和桂花糖，与芒果一起做成半凝固的胶状……”

    “九歌，你在谋杀我的腹肌！”

    “油炸山药？”

    “加点红糖。”

    食物真是永恒的经典话题。

    九歌从侧后方看见离湾双手交叠在小腹上方，烟灰色修身猎装与漫天风雷更衬得他身形俊逸出尘，尤其是抬头遥望天空时唇边的那抹浅笑，玉树临风，不外如是。

    可蛇妖知道，风度翩翩的人类实际上正借着大袖的遮掩抚摸自己“暂且”没有赘肉的肚子。

    谁能猜到呢，万灵妖王是个爱面子讲风度的可爱的……吃货。

    想到这里，九歌心头的阴郁一扫而空，疲惫的身体好像都轻快不少。

    只有他，在无数年寸步不离地观察之下，逐渐发现离湾那些细微的小动作；摸索出各种完全符合离湾口味，绝非只用人类一种肉食食材烹饪的妖怪所能比拟的美食。

    那头该死的孔雀来了又如何，早晚会被离湾赶走或者杀掉。

    两人站在门口，走廊上等着收装满雨水的器皿的妖怪们一开始不敢冲撞大人物。直到一个行将木就的老耗子精实在不忍心雨水白白从罐子里溢出来流进沙地，从廊下猛然冲出来抱住自己的阔口瓶就跑，回过头发现大司命和贵客只是看着他们没有反应，其他妖怪才陆陆续续跑进院子收自家装满水的器皿并迅速换上新的。

    他们都是被流放到西荒的妖怪，无论有罪无罪，终生生活在这片荒漠上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再从惩罚逆推，可得知他们有罪。

    而两个罪恶已经罄竹难书的食妖魔光明正大地站在门前，一边讨论吃食，一边悠然看着大大小小的妖怪们抱着瓦罐跑来跑去。

    因为他们足够强大吗？不，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被发现，两个人的力量与妖怪族群相比微不足道，哪怕拥有妖王的身份，一旦被掌握证据，包括妖帝在内的其他九位妖王都会拔剑相向。

    不可以露出马脚，不可以让其他妖怪接近。包括现在的孔千目。

    “九歌，你说小孔雀会喜欢吃什么呢？”离湾低声问道。

    蛇妖目光骤然冷厉“他不可能成为同伴！”

    “最激烈的心理打击，极度的饥饿，再加以有限的心灵安慰，在他最脆弱的那一刻，把肉喂进去。”说着，离湾自己笑出来，竖起三根手指，“第一，他可能吃了不认账；第二，他可能把自己毁掉；第三，他可能撑不住妖境的追捕反而连累我们。”

    只是一瞬间的妄想而已，人类很清醒，孔千目不可能成为食妖魔。和某种程度上算是灭族了的离湾，以及孑然一身的九歌都不同，孔千目是明王妖境的贵族，有很多亲人朋友，精彩绚烂的过去和充满希望的未来，他不可能抛弃这一切。

    九歌在斗篷下仔细盯着离湾的面孔，确定他只是一时糊涂，才沉声道“您沉睡前，我们无意间吃了玉留妖王的伴侣，如今他不死不休，炳恒也有趁火打劫的意思，形式不好，还请格外小心。”

    离湾眨眨眼睛，笑了。

    他走到雨里，随手捡了个五彩斑斓的漆器，方方正正，有点像人类以前的酒樽。

    “现在我说我要糙你，给不？”

    九歌看着面前人类，短短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都贴在脑袋上，水从头上流下来打湿了最贴身的白色绸衣，外头的羽丝衣裳顺滑细密，水珠子一滴一滴从上头滑下来，可他依旧笑得很开心，捧着个只有一半雨水的漆器，笑得好像拥有全世界。

    鬼使神差的，他答“给。”

    “喂，我只是举例说明应对调查的方法！”离湾的眉毛高高竖起，双颊半真半假的红了，放下水有些慌地解释道，“正常听见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揍我，但你看我这么坦然的态度，往往会首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我好歹是万灵妖王，只要他们没亲眼看见我们处理食材的过程，哪怕面前摆着整盘的炒牛柳，我也有的是法子圆过来。”

    “知道。”九歌道。

    他还知道，人类在试探他的反应，是否昨晚的夜袭有关。如果他没有蜕皮，离湾很有可能找到机会查看他的身体，法术可以顷刻间消除痕迹，但化形时鳞片的位置无法改变。

    温顺恭敬的表象下，严防死守，滴水不漏，关键时刻寸步不让。

    离湾没劲地转身回餐桌前坐下，抬眼果然看见蛇妖跟进来。

    “你既然都知道，成天监视我还有什么意思？形势不好，你不去扭转形势吗？”

    “怕您跑了。”

    九歌伸手打开不知何处的空间，取出一条看上去就非常蓬松柔软的米白色毛巾，走上前盖在离湾头上，弯腰帮他擦拭湿发。

    离湾挑起一边眉毛，充满邪气地斜睨他“这么怕我跑，有事瞒着我？”

    “您会去寻找长安，结交人类朋友，然后受伤。”

    无论多少生灵多少次告诉离湾人类文明早已湮灭，他都无法停下探寻的脚步，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甚至伤及灵魂，都义无反顾。

    “那些脑子比猪还笨的‘人类’？”离湾嗤笑道。

    “您太执着于人类了，只要有一点聪明，您就喜欢，交付信任。您说过，没有人类的长安，不叫长安。”

    九歌有个好看的下巴，还有双薄薄的浅色的嘴唇，可惜几乎不会动。说话跟蛇吐信似的，都不怎么张嘴，小小露出条缝儿，愈发看不出情绪。

    “但人类和长安……永不复存。”

    作者有话要说　　旅游回来状态一直不好，断断续续挤出一章，迟到很抱歉。

    ☆、到达

    大集城每天都会有很多很多妖怪进出，他们往往携带着大量的货物，或者沉甸甸的钱袋，偶尔还有几个带着漂亮的面孔和强壮的身体，来西荒最繁华的城市寻觅生计。

    这些妖怪中大部分都会失望而归，大集的妖口早已饱和，妖怪寿命长，最后能留在城里的都是各行各业的翘楚，没几十把刷子站不住脚。但今天进城的这位陌生妖怪，见多识广的门卫互相嘀咕着，这家伙是铁定能留下来，只要他乐意留。

    陌生妖怪披一件海蓝色大氅，料子像蝉翼那样薄，上面的浅蓝绣花看不分明，但这种铺满整件衣裳的细密暗纹本身就有着不一样的意义。门卫这么多年，也只见城主穿过一件满身绣纹的衣裳，在迎接大司命入城那天，手艺比较糙，黄不溜秋绿不拉几，很符合城主土拨鼠的身份。

    海蓝色大氅下头是件秘银锁子甲，簇新的行家货，天南海北到处跑的冒险者都爱这个，水火不侵，刀枪不入，适应各种环境。现在市面上的秘银锁子甲几乎都是从尸体上剥下来的，里头妖怪死了，锁子甲屁事没有，洗洗照样用。

    比大氅和锁子甲更加低调奢华上档次的，是那妖怪的脸。

    大概是门卫们查看身份证明的速度太慢了，他微微抬起下颔，黝黑温润的眼扫过几个小妖，丰润的唇勾起来“有问题吗？”

    “咳咳咳！”门卫红着脸慌张道，“孔千目是吧，来大集干什么？留几天？”

    “找人。留一个多月。”

    “最多只能留一个月，要空出地方给后头的妖怪。一个月后你要是还不想走，自个儿去城主府办手续。”

    “好。”孔千目交了暂留一个月的钱，笑问，“昨天怎么下雨了？我在沙漠里瞅见那电闪雷鸣的，生怕是大司命发火，愣是没敢过来。”

    但门卫见他浑身气派，低着头迅速道“下雨是好事。快点儿走，条例不让搭话，后头排队呢。”

    孔雀快步走进大集，回过头看那九曲十八弯的排队队伍，委实抹了把冷汗。要不是他昨晚就在城外头观望，城门一开就排队，现在怕不得被太阳晒得羽毛干枯，皮肤干裂。

    再往前看，从城门直直延伸至远处的官道两旁挤满了小摊小贩，路边还有一棵棵巨大的胡杨树，树枝坚韧无比，将三四幢店铺悍然吊起，来来往往的客人们从店铺门口的绳索或者台阶上下。因店铺太多，胡杨树也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二层楼”都不够用的模样，不时有妖怪从一家店铺的门口或者窗户直接跳到隔壁，有间小门面还煞有介事的在屋顶挂了块牌子“超八百斤者禁止跳跃”。

    孔千目百八十年前来过大集一次，那时候大集只是片小绿洲，被流放的强大妖怪们当做交流物品消息的地方，有位大妖在这里暗地里组织妖怪们逃跑。

    他暂且按捺下好奇心，打听着城主府的位置一路逛过去，见是个好大的门脸，铁门上刷着红彤彤的漆，门前两尊砂岩石像，一尊猫，一尊狗，都憨态可掬的笑模样，毫无威严可言，配着那么新的漆色，俗不可耐。

    门前没有守卫，他走到门口的石阶上，刚想抬起手敲门，那门就自己开了。

    孔雀望着血红的大门深处，红砂岩铺成的小路蜿蜒延伸，小路两旁有细细的石柱，顶着石头顶子，看上去更像个遮阳走廊，一簇簇骆驼草和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仙人掌点缀在庭院里，很像离湾描述中地球毁灭前人族的四合院。不远处还有穿着麻衣的侍从从坎儿井里打水。

    “请问，”孔千目问打水的侍从道，“大司命在吗？”

    侍从躬身行礼，谦卑地打量一下孔雀的衣着，才道“大司命出去了，他吩咐过，不见客，除非是离湾大人让他见的妖。”

    孔千目笑道“那离湾在吗？”

    “在的。”侍从问道，“您是否需要小的去通禀？”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