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漫画 首页 都市言情 玄幻仙侠 曲中求,GL百合 GL百合 BL同人 网游竞技 排行 免费
搜索
今日热搜
消息
历史

你暂时还没有看过的小说

「 去追一部小说 」
查看全部历史
收藏

同步收藏的小说,实时追更

你暂时还没有收藏过小说

「 去追一部小说 」
查看全部收藏

金币

0

月票

0

附庸风雅录[出书版] 第14节

作者:阿堵 字数:24581 更新:2021-12-22 14:13:23

    洪鑫垚觉得自己简直至贱无敌了,郁闷到恨不得要爆。这样强烈复杂的情绪,回避不了,发泄不尽,整理不清,他阴沉沉地回到家里,反锁房门,躺在床上,历史书盖住了脸,头一回像琢磨人生中有限的其他难题一样,细细琢磨起方书呆来。

    卫德礼走的那天方思慎有课,没能去送,心情怅然中带着轻松。想到洪鑫垚,归结为青春期加高三应考期情绪失常症状。彼此再熟,一个无关的未成年人卷入自己个人感情私事,毕竟叫人惭愧和难堪,也就暂且放下,不再主动联系。

    年底时间过得格外快,日历不知不觉翻到了共和59年。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即将迎来共和六十周年大庆。这一年的新春分外隆重,自上而下,处处欢歌笑语,喜庆祥和。

    “甲金竹帛工程”进展顺利,已经步入结题阶段,力争主体部分年内成形,作为学界首要成果,向六十周年大庆献礼。方笃之方大院长忙得春风得意,老当益壮,神清气爽。

    方思慎的个人课题也在按部就班向前推进,与华鼎松师生相得,彼此都深感有福有缘。

    洪要革在中央召开的各界杰出人士迎新茶话会上,作为民间企业家代表,再次得到最高元首接见,洪家的乌金事业自是红红火火,更上一层楼。

    与这一切相比,洪鑫垚洪大少却陷入了某种难以启齿的巨大苦闷之中,日渐阴沉憔悴。旁人皆以为他浪子回头改邪归正,学习压力太大逼成这样,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一股浇不灭的邪火日日煎熬烧烤所致。起先这股火没明着着起来,不过几缕黑烟几点火星时不时燎一把烫一下。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添了柴加了油,再也灭不下去,闷在心里越烧越旺,烧得皮肉骨头滋滋作响。

    他想,大概真的是学习太紧张了。借口劳逸结合,期末考试刚结束,洪大少便召集狐朋狗友一起休闲娱乐。散场的时候,梁若谷看他黑着脸,揶揄“这是操劳过度呢还是力不从心啊”

    洪鑫垚反击“有人从来光说不练,才是真的力不从心吧”

    梁若谷掸一下衣角“少爷我出淤泥而不染,你个俗人不懂。”

    洪大少出乎意料地没接着抬扛,闷了片刻,忽道“你说老想上一个不可能的人,是不是有毛病”

    旁边另一个接道“我他妈还成天想上香源美代子呢”

    香源美代子,是东洋国鼎鼎有名的艳情片女尤。

    又一个道“切,这点出息不可能要努力变成可能嘛。你再混得好点,想法招来上一回呗。不过听说香源都三十多了,等你混出头,只怕五十都有了。”

    那俩性致勃勃讨论起美代子,洪大少绷着脸,不知在想什么。梁若谷好奇地瞅了半晌,估计问不出来,干脆憋着不问。

    临到分手,洪鑫垚又冒出一句“梁子,什么时候方便,我想再去你们琼林书院逛逛。”

    “怎么当义工啊”梁若谷摇头,“你不合格。”

    “参观学习,不成啊”见对方一脸揣测,补一句,“你以为少爷我稀罕你们那些酸不溜丢的假古董不是我想看,是方书呆想看。”

    梁若谷忖度片刻“正月十五有个灯谜会,人多眼杂,你十四来吧,正好还没开学。不过,”停一停,“那天我可能有客,你别坏我事。”

    “什么贵客,值得梁大才子这么上心”

    “你要运气好,看见就知道了,现在不能说。”

    晚上,洪鑫垚调出手机里某张照片,盯着瞧了许久。如果眼球真是面凸透镜,屏幕肯定能被他瞧得冒烟点着烧起来。

    拨出一个号码,语气沉着淡定“喂,有两个好消息,先听哪一个”

    方思慎没想到他会打电话,有点意外,又十分高兴“你好什么好消息期末考试考得不错”

    “那不算。”

    “啊,那是什么”

    “是洋鬼子发了信来,原先胡扯的那个什么古代君臣恋情研究系列,他真的打算开做了,第一篇就是关于太史公和孝武帝,说是会提我的名字,还有稿费可以拿。”

    方思慎呆了呆,失笑“倒也不算无功受禄”

    “还有,黄帕斜街的胡同院子大面上快修整完了,预备年后开始内部装修。我想再去看看琼林书院怎么弄的,上回没存这心思,看得太马虎。约了正月十四,你去不去”

    方思慎算算时间,爽快答道“好啊,我去。”

    第〇四二章

    方思慎下楼,没见洪鑫垚惹人注目的大个子,不禁疑惑。背后两声汽车鸣笛,他压根没想到与自己有何关系,只顾四处扫视。

    “喂这里”洪大少无奈,只得打开车门,探头嚷一嗓子。

    方思慎吃惊“你怎么”

    “上来再说。”

    崭新的黑色“骁腾c3”轿车,经典低调,市价不到百万。出现在学生宿舍区,还是引来不少围观揣测的目光。

    方思慎对名车豪宅之类的信息天然迟钝,惊奇归惊奇,依言坐了进去“你会开车你拿执照了”

    “嗯。”洪鑫垚熟练地启动加速,一个潇洒倒车,往校门开去。“是老头子给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技术早就跟着包叔练熟了,生日却要下个月才过,礼物提前拿到手,借了本面目模糊的执照,迫不及待把车开出来显摆。

    “什么时候过的生日”

    一个谎言永远需要更多的谎言来遮盖。洪鑫垚只好说“刚过。你要补送礼物吗”

    方思慎平生不愿欠人情,偏偏不知怎么搞的,欠了身边的少年一屁股人情债。然而对方总给他一种不还也完全没关系的错觉,以至于让这方面神经粗糙的他经常忘了欠债的事实。被洪鑫垚这一问,不禁觉悟了几成,有点不好意思“你想要什么十八岁,是大人了,确实应该纪念一下。”

    洪大少歪着头“我想想啊,你先欠着。”

    “假期怎么样”

    “还行。老样子,闹哄哄的。”

    “补习班呢”

    “不去了,找了三个家教轮流补课。”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频率不高,句子也简短,间歇性的沉默于是变得很长。倒丝毫不见尴尬,反而别有一种宁静安逸。方思慎忽然明白见面后就一直存在的奇怪感觉是什么了洪鑫垚话变少了。不再像过去毛毛躁躁喳喳呼呼,油腔滑调嘻皮笑脸,难得片刻安宁。只是少说几句话,整个气质都变得深沉内敛,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很多。

    回想起来,距离上次的暴躁别扭,不欢而散,仅有两个月而已。也许,成长就是如此,由量变而质变,不经意间,实现了飞跃。

    不由得侧头观察一番。过去洪大少也像他的同学玩伴一样,总有几缕过长的头发耷拉到眉毛底下,扭头的时候一甩一甩;校服外套里头经常扯出长长短短几层衣摆,印着另类怪异的图案花纹。今天却大不一样头发变短了,长袖t恤外边罩件米色毛衣,看上去清爽又稳重。

    洪鑫垚被盯得心里发毛,强作镇定“拐弯了,坐稳点儿。”

    晚月河畔一片花花绿绿,近了才看清楚,树枝上全绑着粉色绢花,路旁挂满彩旗灯笼,河面设了小型冰雕,电线拉过去架起了霓虹灯。明明隆冬季节,肃杀天气,硬生生整出满目华彩流光,春意盎然。

    停车场上空荡荡的,另有一辆小轿车停在那里。洪大少认出车型,心中吃了一惊。方思慎却没注意,指着河面上的冰雕“纯净透明本就是美,挂几条彩灯一定更好看吗我真不觉得。”

    往前走,碎石小径沿途古树,书院朱漆大门及两侧的青砖古墙,均未能幸免,绢花彩灯一匝又一匝,缠满了身躯。

    方思慎道“其实没有这些东西,古木残雪、朱门碧瓦本身已经足够好看。倒不是说人工装饰一定不好,灯谜会这种活动,应的是繁华热闹,要的是市井人气,非弄到山水之间,终归不伦不类。”

    洪鑫垚点点头“放心,我肯定不让他们这么糟践东西。”

    “那地方你说了管用么”方思慎并不知道黄帕斜街的院子已经到了洪大少名下。

    “嗯,管用。”

    为了迎接十五灯会,这一天书院放假,十分清静。几个工人正架着人字梯往假山上拉彩灯,另有两个不知哪里来的游客在走廊瞎转。保安从耳房出来盘问几句,听说找梁若谷,指指后院,依旧缩进去烤火。倒是走廊里的人回过头,将他俩好一番审视。

    方思慎有点奇怪,也没在意。洪鑫垚装作没在意“不用着急叫梁子出来,我们看我们的。”

    这一趟没有外人,两人说说瞧瞧,方思慎不必顾忌,把自己想法和盘托出。他虽然不做古代建筑研究,对古典审美的执着却渗透到骨子里。洪大少在方老师面前向来不怕丢脸,凡有疑惑便打破沙锅问到底。方思慎于是连比划带举例,解说何处当虚,何处当实,哪里要“隔”,哪里要“透”,什么地方以人工为重,什么地方用天然为主,四季天时与四方地势如何互补,五官感触与声色景象如何交融。直言不讳,把个“琼林书院”批评得体无完肤。

    走到内院,后边两人也跟了上来。方思慎没发觉,洪鑫垚装作没发觉。隐隐听得竹林后几声说笑,飘飘忽忽,并不真切。洪鑫垚眼珠一转,抓住一株竹子猛摇几下。竹叶上没化尽的雪屑簌簌抖落,大半洒在方思慎脖子里。

    “啊”方思慎被凉得一个激灵蹦开,欲要报复回去,又好像太过幼稚。瞪洪鑫垚一眼,扒开衣领往外掏雪。

    洪大少嘻嘻笑着,伸手过来帮忙,在他脖颈上一通乱摸。方思慎狼狈闪开,心说什么长大成熟之类,纯属幻觉。

    竹林后的人被惊动,绕个弯转过来“金土。方老师,您来了,欢迎。”梁若谷穿着淡青色儒装,头戴墨色东坡巾,头发都掖在帽子里,一身清雅古意。见两人打量自己,笑道,“这是明天灯谜会开幕式的服装,先适应适应。”院子里气温低,他衣衫单薄,脸颊冻成了绯红色。

    侧身让出后面另一个少年,介绍“方老师,这也是我们的同学,汪浵。”

    方思慎微笑点头“你好。你也来参观书院”

    “嗯。”汪浵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外面冷,方老师进屋喝杯茶吧。没什么特别的好茶叶,别嫌弃。”说到“别嫌弃”三个字,梁若谷已经转身,眼神瞟向汪浵,嘴角噙着一丝调侃的笑意。

    “嗯。”汪浵也不等别人,径自和他往里走,步子迈得一板一眼。他的个头跟梁若谷差不多,身材粗壮些。五官端正,却也没什么特色。

    方思慎想,这男孩真奇怪,说不上是拘谨还是老成,实在不像是梁若谷会交的朋友。

    在西侧一个小厅里坐下,梁若谷往红木茶盘上的紫砂壶里添些水,倒出半盅新烫两个杯子,再重新续水注满。动作从容优雅,极其美观。

    “水就是这山上的山泉,勉强可以喝得。”

    方大院长家中往来尽是文人雅士,方思慎对这一套并不陌生,端起茶杯喝一口。洪鑫垚道“杯子太小,捏不住,换个大的。也别浪费你的茶了,给我倒杯白开水,省事。”

    “焚琴煮鹤嚼牡丹,说的就是你这样的。”这是拐着弯儿骂他是牛。骂的是洪大少,笑眼却飞到旁边汪浵身上,“他不喝,这杯归你。”

    方思慎看洪鑫垚完全没听懂,忍不住一乐。却见汪浵直愣愣盯着梁若谷的手,紫砂杯捏在手里半天没动。忽然抬手一饮而尽,蹦出一句“我也只会嚼牡丹。”

    洪鑫垚再怎么也知道先头被涮了,打个哈哈“你看,不止我一个俗人吧。”跟汪浵套话,“我陪方老师来看古董,你来找梁子有啥好玩煮啥鹤吃啥牡丹”

    “我来看白大师的字。”汪浵挺给他面子,多说了两句,“因为姥爷喜欢书法和篆刻,我偶尔练练毛笔字。”

    梁若谷咯咯笑出声“也来煮鹤吃牡丹。”语调里带着一缕若隐若现的甜腻味道,方思慎无端觉得刺耳,却又形容不上来。

    坐得片刻,洪鑫垚起身“我们再随便看看就走了,你不用管。”走到廊下,问,“对面怎么都锁着,不能看”

    “对面是白老和范先生专用的屋子,人没来不开门。”

    方思慎这才想起白范二人那桩被自己忘到脑后的暧昧公案。望着梁若谷乐在其中的样子,心头掠过一阵凉意。

    匆匆瞧了瞧几间开放的房间,两人直接离开。洪鑫垚隐晦地解释了一下汪浵来历“他姥爷官儿大,他们家规矩也大,养成了三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脾气。”方思慎随便听着,没放在心上。

    车开到京师大学博士楼前“下个月一块儿去黄帕斜街看看,把咱们今天的想法跟设计师说说”

    方思慎道“还是等你考完试吧。”临别又敲敲车窗,冲探出窗外的大脑袋笑笑,“上元节快乐学习要加油,路上注意安全。”

    一转眼单衫换了冬衣,已是初夏五月。

    方思慎这一天晚上跑完步,脱鞋的时候想起鞋子来历,继而想起以去国一高上课为,接连收获无数意料之外的丰富经历,充实了那一段本可能消沉颓废的生活。相比之下,眼前回归平静的日子,真是难得地无风无浪。

    冲个澡看几页书,躺在床上已近深夜。电话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响起,铃声在小小的房间里急促回荡。

    居然是洪鑫垚。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不过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

    刚一接通,那边劈头就问“你在宿舍”

    “嗯,在。”

    “我马上过去。”

    方思慎正要追问,电话已经挂了。听他声音不太正常,不禁有些担心,再拨回去,却始终没人接。想来想去,只怕出了什么意外,索性带上门,到楼下大厅等着。

    楼门被人带着一阵风推开,洪鑫垚闪身进来。方思慎忙招呼他“我在这。”

    值班室大婶伸出脑袋,洪大少哭丧着脸“失恋了,找我哥哭诉来。”

    大婶“噗”地一乐“没事儿啊,明儿阿姨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洪鑫垚大步跨上楼梯,冲进宿舍,硬邦邦站着不动。方思慎跟进来,才发现他满头大汗,剧烈喘息,两只眼睛红得吓人。

    轻拍肩膀“怎么了”

    “咝”洪大少倒吸一口气,半截身子打颤。方思慎这才看清他胳膊上纵横几条血印子,浅色t恤染得红一道黑一道,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脸色一沉“为什么打架”

    “没打架,我爸揍的。”洪鑫垚双手撩起下摆,一咬牙上衣整个剥掉,露出布满伤痕的后背。一道道红色檩子高高肿起,严重处乌紫发亮,个别地方刮破了皮,细密的血珠子和着汗珠子往下淌,看着都替他疼得慌。

    方思慎吓坏了,顾不上问话,想了想,把暖壶里剩下的开水全倒进盆里,翻出条新毛巾泡里头。试试水温不算太烫,看他还咬牙瞪眼站着,拉过椅子,道“你坐下,背冲着我。”

    洪大少乖乖坐下,眼神却是直的,不知道魂在哪里。

    方思慎把拧干的热毛巾轻轻敷到他背上,洪鑫垚“嗷”一声大叫,好似这时才元神归位“轻点儿痛死了”

    “忍着。都半夜了,别吵醒别人。”手上动作愈发小心,把汗渍血水一点点吸净。

    洪大少不嚎叫了。过了一会儿,开始抱着椅背哼唧“嗯嗯哎哟,疼啊,你别这么使劲儿,想弄死我啊”

    方思慎一边给他擦拭一边道“明天还是请个假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费那事,哪回不是干挺两天就好哎哟”

    “你爸爸来京城了”

    “昨儿来的,谈生意。”

    “你最近考得不好,惹他生气了”

    “不是。”洪大少整个趴在椅子上,调子懒洋洋的,偶尔咬牙缩缩皮肉,“老头子非要我念商学,我自己偷偷报了国学,昨儿晚上忍不住跟他招了,结果他就炸了。这都皮带抽的,还嫌不解气,抄起墩布棍子敲我。我一看,这不成啊,非得壮烈了不可,赶紧逃出来了。没地方去,你要不肯收留我,我就只好睡天桥洞去。”

    洪要革3月进京朝贡,托人找到京师大学主管招生的副校长,以鑫泰地产承接一栋老楼改造项目为代价,为儿子换一个增补的自主招生名额。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填报志愿时写商学院,谁知这大逆不道的小畜生竟敢自作主张,私自填了国学院。如今所有考生志愿全部录入电脑,直接由学政署考试评测中心统一管理,除非真正手眼通天,否则根本不可能改动。

    洪大少预备了满肚子说辞,一个字也没机会吐出来,就被他爹抽得天昏地暗,最后夺门而出。

    方思慎惊问“你真准备念国学”

    “谁规定不行啊早跟你说了,少爷我是天才,念商学纯属浪费时间,不如学点儿真正有文化的专业。”

    方思慎没话了。给他把带伤的地方都擦干净,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一瓶医用酒精,一管药膏。对着光看看,笑道“这还是帮danie找车那次校医院给的,幸亏没过期。”

    毛巾剪下一小条,蘸了酒精慢慢往背上抹。洪鑫垚忽然沉默,埋头扒在椅背上,紧绷着身子,除去稍显粗重的呼吸,一句话也没有。方思慎觉得他是疼得狠了,手下愈发轻柔。等该抹的地方全抹上药,道“自己去水房洗洗,注意伤口别沾生水,我马上回来。”

    拿上钱包下楼,跑到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套洗漱用具,又估摸着挑了一身汗衫裤衩,直接送到水房。洪鑫垚脱得精光,正接了凉水从肚子往腿上浇。男生宿舍经常有人这么对付,半夜裸奔也不稀奇。

    方思慎偏了偏脑袋“东西给你放这儿,别弄湿了。”转身回屋,把地板擦干净,从柜子顶上翻出夏天用的凉席,展开后再垫上被褥,收拾出一个看起来十分舒服的地铺。

    洪鑫垚单穿着裤衩进来,立马道“我睡地板,地上凉快。”一屁股坐下,翻身趴倒。

    这时已是后半夜,困意上涌,方思慎也挺不住了,歪在床上“那行。你背上疼得厉害不能睡着吗”

    洪大少呲牙“放心,本少爷久经考验,小菜一碟。”

    话是这么说,当周围一切陷入沉寂,床上那人传来均匀悠长的呼吸,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返上来,在宁谧夜色中变得分外清楚。洪鑫垚支起身子,黑沉沉的眼睛盯着熟睡的人。月亮正蹲在窗外树枝上,白光从没拉严实窗帘的半面窗户照进来,窥视着屋里的一切。

    方思慎睡得很死。原本就跑步跑累了,又折腾半宿,很快陷入最深的睡眠。朦胧中整个人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神秘而又安详。洪鑫垚从地上爬起来,凑到他身前。雾气消失,眼前是一张温柔纯净的脸和一个温热美好的身躯,如同静夜中悄然绽放的白昙,幽幽散发着致命的诱人芬芳。

    看他睡得那么坦然安稳,洪鑫垚心中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恼怒和委屈。这情绪综合了背上的疼痛,迅速无限放大,很快就在热血沸腾的年轻身体里转化成为疯狂膨胀的欲望。他简直可以一分一毫地感觉出来,先头被几盆凉水暂时浇熄的躁动,如何狂叫着奔腾着重新撑开某个地方,继而控制了全部身心,逼得每条血管每根神经都在发痛。

    半年来做过的所有绮梦统统都钻出脑海,一幕幕在眼前上演。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像每一个梦中经历的那样,轻轻撑住床沿,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弯下腰去,伸出舌尖,在方思慎唇上碰了碰。仿佛无法消受世上最美的滋味,舌头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无数烟花在脑中绽开,火星噼里啪啦顺着血管燎原,尽数汇聚到身下那个灼热的火把,比任何梦境都来得更加猛烈。

    兴奋到极致,洪鑫垚反而沉着下来。站直身子,缓缓深吸一口气。他决意要做长到这么大最想做的一件事,最痛快的一件事,最幸福的一件事。他知道自己也许正在犯下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可是他等不了了。对十八岁的少年来说,半年苦熬,足以颠覆人生,再也没有耐心忍受。他想,如果今晚不做,也许连犯错误的机会都永远不会再来。那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他全力压制住颤抖的手指,摸上床上那人白色平角裤中间温暖柔软的部位。掌下仿佛刚出壳的雏鸟卧在巢中,比任何生物都要乖巧可爱。俯下身舔舔,又用牙尖轻轻蹭了蹭。小东西顿时不顾睡梦中的主人,如同有了意识般颤巍巍地抖动,似乎怀着渴望又带着羞怯,慢慢抬起头来。

    方思慎睡得很沉,然而不再安稳。多年不至的噩梦倏忽缠上来,令人沉沦又叫人恐惧。那席卷灵魂的烧灼烤炙煎熬着他,却因为极度疲惫醒不过来。

    “爸 爸别不”他在梦中嘶吼翻滚,却只换作现实里一串低沉难耐的呻吟喘息。不受控制的身体反应和心中的恐慌羞愤彼此激发,叠加成汹涌的欲望之潮,要将他彻底淹没。他已经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是过去还是现在,只抓住一个念头死死不放“爸爸不不行”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低沉而又清晰“方思慎,我喜欢你。”

    啊,不是父亲太好了心头一松,身体随之失去最后的掌控,一缕白光从梦中闪过,那闪电般掠过全身的战栗击得他不知今夕何夕,迷糊中大口大口喘着气,直到身上猛地一沉,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胸口凝滞,终于睁开眼睛。

    他认出了面前这张脸,可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洪鑫垚,你啊”身下一阵难言的胀痛,掐断了嗓音。

    “方思慎。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好久了。”洪鑫垚幽幽地说着,抽出手指,那剩下半管药膏竟让他尽数抹了进去。

    方思慎彻底清醒,奋力挣扎,这才发现手腕竟然被毛巾缠在床头柱子上,愤怒又惊慌“洪鑫垚,你干什么你疯了你住手啊”

    洪鑫垚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炸裂了。他什么也管不了了,犹如中了魔障般低吼着方思慎的名字,将他死死箍在怀里,把自己狠狠顶进他的身体里,仿佛这样就能填补心中无穷无尽的饥渴与空虚,纾发心中无边无际的纠结跟烦闷,安慰心中无始无终的寂寞和孤独。

    身下人不甘地拼命扭动,他于是整个压下去,以绝对优势把他牢牢制住。

    学生床架子单薄,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吱呀吱呀一阵乱晃。

    “啪”一本书从墙上简易书架上掉下来,砸在洪鑫垚背上。片刻之后,只听“噼里啪啦”接连巨响,原本从床板里侧整整齐齐堆码上去的整面书墙垮下来,连带着墙上钉的木架子也失去平衡,几百上千本书,以及各种拓片摹本、笔记纸张,以惊天动地之势,一股脑儿猛砸下来。

    洪鑫垚来不及更多反应,用自己的身体把方思慎严严实实罩在底下,一丝空隙也不漏,任由那些书本带着意想不到的重量和棱角往身上砸,仿佛受刑般一颤又一颤,半声不吭。当那套单本一千二百页的精装说文大典拍下来的时候,拍到第三卷,洪大少终于抵挡不住,惨呼一声,塌腰瘫在方思慎身上,精关失守,居然就此泄了出来。

    两人就这样埋在书堆底下,谁也没有动。终于,洪鑫垚反手将身上的书慢慢扒开,弓身跪了起来。那最底下的几本直接砸在脊背伤口上,沾染得血迹斑斑。背上本来就青红紫绿凹凸不平,这下更加一片狼藉,蔚为壮观。他也不觉得疼,将书一摞摞堆到地铺上,勉强把床上清空,小声道“我回头给你订个书架,你告诉我怎么摆。”

    看方思慎没反应,不再说什么,拎起暖壶晃晃,都是空的。找到电饭锅,蹑手蹑脚开门出去接了半锅水,烧热了倒盆里。解下绑在他手腕上的毛巾,就像他给自己擦背一样,蹲在床边,一点一点擦拭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洪大少干这些,依旧笨手笨脚,却用了十二分情意,极尽温柔小心,动作又轻又慢,仔仔细细,只巴不得这一刻永远不要结束。

    这时天已经大亮,几声鸟鸣在窗外掠过。

    洪鑫垚看见方思慎终于睁开眼睛,转过头冲着自己,不禁又惊又喜,双手扒住床沿,一眨不眨盯着他。

    方思慎眼神黯淡空洞,缓缓抬起一只手,指着门口“你走。从今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说完,闭上眼睛,再没有半点声息。

    卷二 漫说此夜沉吟久

    第〇四三章

    端午节前,方笃之打电话叫儿子回家住几天。

    “爸爸,我想过完节再回去。老师最近身体不太好,端午节想回小白楼,疗养院不让。他这般年纪了,也没个别人能去看”

    “过完节都期末了”听着儿子怯怯的声音,方笃之不耐道,“行了,干脆放假再回来。暑假别想乱跑,乖乖在家里待着”

    “好。”挂了电话,轻轻吐出一口气。方思慎现在还不敢回家。他还没有准备好,回家一定会被看出不对劲,到时候,要用什么去抵挡父亲的盘问和审视他不敢想。

    虽然拿老师当借口,却也是实情。天气刚转热,老头子贪凉吹风,引发气喘旧症,住了个多月医院,差点下了病危通知。平素疗养费用固定从华鼎松享受的公费补贴里出,这一临时住院,便涉及到许多额外报销手续。方思慎再不擅长打理这些,也只得硬着头皮一趟一趟往各个衙门跑。当初与郝奕交接,早有这个心理准备,别说怨言,连一点不耐烦的神色都没表露过。也多亏这番意料之外的繁琐世务缠身,让他没有太多时间纠结沮丧。

    端午节这天没课,清早起床去贻芳斋排队买现包的鲜肉粽子。华大鼎楚州口味,不吃甜腻腻的豆沙小枣馅儿。老年人肠胃弱,粽子不能多吃,方思慎还是买了一大包。疗养院住着寂寞,让老师送送护士病友,热闹热闹。

    当他拎着粽子水果进屋,请护士小姐帮忙分送,华大鼎笑眯眯地咂咂嘴“不错不错,懂事多了。”

    师生二人慢慢叙话,方思慎把存折递给老师。每次报销的费用都由他直接去银行存上。华鼎松没有接,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这里有张单子,你替我照上边的地址和数额把钱汇出去,这本折子你先帮我拿着,办什么事也方便。”

    方思慎接过来一看,大约五六个人名,地址都在外埠,个别听说过,大多数不熟悉。

    就听华鼎松叹道“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有的人早就没了,遗孀不吃公家饭,儿女困在乡间,日子苦得很。有的虽然平了反,却一直没能落实政策,顶着教授的名头,至今住在筒子楼里。我活着,接济一回是一回,我死了,也就管不了这些闲事了。”

    “老师”方思慎捏着薄薄的名单,只觉重如泰山。

    华鼎松眨眨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眼“老头我活到如今,一只脚早踏进了棺材,日薄西山,行将就木,不能白受了你这一声老师,今儿就教你小子一点做人的真谛。来,咱师生今天不谈学问,专谈俗务。”说着,点点面前的大搪瓷缸子,示意方思慎添茶。

    “第一句,你记着,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想当初跟我一道挨整的反动学术权威,谁不是满肚子墨水活下来的这些人里,除了那格外不要脸的,有几个混到小白楼的房子,长年住疗养院公费报销”

    一脸老顽童式的狡黠,声音压得低低地“你晓得我的房子跟津贴都怎么来的”

    方思慎摇摇头。

    老头得意地捋捋胡须,又晃晃脑袋“第一年平反回来,没地方住,我就天天举着文件,背着被褥,睡在学政署党部办公室大门口就是甜水坊东四条正街上,文化署斜对过那个门。院里说给我一个单间,我不干,非要他们按照文件级别全部落实到位,把没收的财物一件不落返还。那会儿才在下边经过锻炼改造,睡京城衙门的台阶,可比牛棚马圈舒服。最后署长嫌丢人,催着底下给我办了手续。哈哈”

    打了半天哈哈,华鼎松一只手把着搪瓷缸子,忽地敛去笑意“不要面子,不是不要脸。吮痈舐痔,不如睡大街。”

    “到了这把年纪,当初豁出面子的好处就显出来了有房住,有钱使啊。问我半截入土的人,要钱做什么我告诉你,钱能续命要命做什么要命多做点事。我华鼎松这一辈子,除去被无端端打了折扣的第一个十年,被硬生生白白耽误的第二个十年,剩下的,哪一天都没浪费。若非当年抛却面皮一搏,今日只怕医药费都没着落,岂敢妄谈其余”

    拍着桌上的存折,轻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是做梦。做了一千多年,早该醒了。”

    老师的叙述里蕴含着深广的苦难与悲哀,又彰显出无边的豁达与坚韧,仿佛一股强大的浮力,把方思慎从阴暗抑郁的心湖中慢慢托了起来。

    “第二句,叫做是非成败转头空。是人都知道讲这句,当真落到自己头上时,又有几个记得这句我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以为学问只有精粗真伪,没有是非成败。当然,后来很快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这辈子眼见多少学问应运而生,顺时而起,等到时过境迁,是非颠倒,成败轮回,当初做这学问的人,一张脸皮早已败若敝屣,一身骨头也已绵如风絮。便是我自己,又何尝不曾逞一时之气,图一己之快,随波逐流,趋炎附势,以致遗恨终身可见精粗真伪勤须辨,是非成败转头空。当真有心做学问,凡遇得失轻重,须当时常过过自己心里那杆秤。”

    华鼎松说到这,沉默许久。方思慎明白老师这是以毕生经验说沉痛教训,垂首倾听。

    “可惜世上唯有时光不饶人。当时糊涂,过后明白,这一前一后,一辈子便白搭进去了。我从前一心做学问,总以为平生功德自在其中,近日却常有虚妄之想。”

    方思慎猛然抬头,不知老师何出此言。

    华鼎松指着屋里四处堆码的书本典籍“这些东西,曾是我性命所系。此番在医院躺了个把月,再回来看见,忽觉不过如此。日日夜夜不停想起的,竟是多年不曾回忆的儿子安时和他的母亲。

    “小安跟你一样,也是八岁上没了妈妈。第二次大改造,她妈妈受我拖累也进了监狱,因为身体不好,没能活着出来。我性子粗疏,不会照顾孩子。又自顾不暇,他跟着我,吃了许多苦。在我身边待不过七年,就去了芒干道。谁能想到,不过一年便是阴阳永隔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有十八岁。”

    华鼎松眼中一片浑浊,却没有眼泪。双手捧着茶缸,端起来,又放下。

    “我从前很少回想这些事,不愿,也不敢。如今看来,我华鼎松一生自诩硬朗,竟连累妻儿至此。纵使著作等身,名垂千古,又有什么味道是非成败转头空。这世上,哪有不能辜负的事只有不能辜负的人哪。”

    一声长长的叹息,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着面前的小弟子。华鼎松拍拍方思慎的手“这几回看见你,一回比一回瘦,一回比一回没精神。我知道你是个淡泊超然的性子,轻易不动摇。究竟是什么事,要为难成这样”

    “老师”方思慎强忍住喉头哽咽,抹了一把泪水,“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听老师说以前的事,听得难过”

    “再难过,不也还是得过人这一辈子,有心里消不去的恩怨,没有眼前看不开的是非。有至死辨不明的真伪,没有活着放不下的成败。有做不完的手中事,没有到不了头的身边人。你记着,不管什么事,能如何,便如何,千万别自己为难自己。”

    方思慎迅速擦干眼泪,点点头“谢谢老师学生记下了。”

    这一番师生长谈,伤害不能抚平,心结却可以打开。等几天后接到妹妹电话约吃饭,方思慎已经恢复一贯的平静坦然“以心,先说好,就咱们兄妹两个,我有话跟你讲。”

    糊涂哥哥偶尔摆出兄长姿态,向来颇具威慑力。胡以心本存了领人相亲的念头,听见这句,不敢造次,乖乖答应。她这一年初次送毕业班,紧张忙碌之处不必细说。自从上回卫德礼事件后,算起来已是大半年没跟方思慎见面。洋鬼子虽然撤回了花旗国,当妹妹的心里却存下了一个疙瘩。因此高校联考刚结束,就翻开通讯录同学录搜寻潜在的嫂嫂,谁知兄长也有了经验,先开口堵住自己。

    从六月底开始,照例进入学子人情消费高峰期,各种同学聚会、散伙饭、谢师宴多如牛毛。通常谢师宴时间稍晚,要等到成绩放榜,录取通知公布,才大张旗鼓张罗。不过洪鑫垚洪大少的谢师宴却低调而又隆重地提前进行了。洪要革包下五星酒店“翠微楼”的豪华包厢,请国一高教过儿子的老师们吃饭。胡以心尽管没直接教过洪鑫垚,私下却经常点拨,因此也收到了一张烫金请柬。

    谢师宴,总得学生真有出息,吃起来才实至名归,酣畅淋漓。都知道洪鑫垚成绩上不了台面,估计早有家里打通关节,安排妥当。老师们对这位少爷的学习生活和将来去向,讳莫如深。于是一顿饭饭吃得高级,也吃得尴尬。满桌真正跟洪氏父子自在说上几句的,除去班导蔡老师,单剩了一个编外的胡以心。

    饭毕,洪要革派车送老师们回家。洪鑫垚拖着胡以心落在最后。两人已经非常熟了,洪大少觉得胡老师偶尔有二姐的感觉,加上知道她跟方思慎的关系,自然格外亲近。胡以心挺喜欢洪鑫垚的性格,虽然小毛病一堆,但最重要的是本性不坏,也就真心相待,不像别的老师表面敷衍。

    “假期上哪儿玩”

    “哪有工夫玩儿啊,我爸让我准备给他帮忙呢。二姐年底要结婚了,嚷着要我回去替她参谋,我这京里还一堆事儿呢”

    “嗬大忙人啊。”胡以心笑道。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洪少爷如今很有些大人样。

    “对了心姐,上回你介绍的那个黄专家,能给我他电话不那院子预备装修了,地产公司想请他做专职顾问,你觉着他能答应吗以后说不定还有类似的项目,这应该也算是保护传统文化吧”

    胡以心想想,从手机里翻出号码“你试试。跟老板说对人家客气点。不见得拿多少钱,关键是态度客气点。”

    “明白。”洪鑫垚偷眼揣测,她肯定还不知道那件事。如果可以,只求她永远不知道。

    “9月份打算去哪所学校报到”胡以心不像别人有顾虑,直接发问。

    暂时还不能说,洪大少脸不变色“正在联系还没定呢,我爸想让我还留在京城。”

    “如果定下来,也告诉我们一声。”

    “那当然。”洪鑫垚点点头。

    洪要革安排送走别的老师返回,见儿子跟胡老师干坐着,忙道“怎么不叫点喝的太不懂事了。”

    “不了,我也该走了。”胡以心起身。

    洪鑫垚却拦住她“再聊会儿吧。”扭头冲父亲道,“一会儿我送胡老师,爸你忙你的。”又按铃叫来服务员,“您喝点什么”

    胡以心看他模样,像是额外有话要说,又坐下了。

    洪要革如今对儿子很放心,招呼两句先行离开。洪鑫垚要了一壶茶,轰走服务员,自己给胡老师斟满。

    胡以心笑“这是哪一出”

    “心姐,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就是比较私人的那种问题。”洪大少刻意低着头,看不太清脸上表情,但那略显僵硬的姿态和撑住膝盖的双手,泄露了心里的紧张。

    胡以心端起杯子“你先说说看。”

    “如果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可是他不喜欢你,怎么办”

    原来是青春少年美好的爱情烦恼。这臭小子,不努力念书发奋考试,什么时候谈恋爱了胡以心故意淡淡道“我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我只喜欢喜欢我的人。”

    “啊”没料到是这种答案,洪鑫垚愣了一下,才苦着脸道,“谁想犯这种低级错误等发现喜欢上了,就来不及了啊。”

    看他相当认真的样子,胡以心也收起调侃“已经喜欢上了有多喜欢”

    “就是时时刻刻都想看见他,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他,他说过的话会不停地自动冒出来,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每件事都特别高兴,觉得他哪里都好看,什么都比别人强”

    想靠近他,亲他,抱他,拥有他,吸引他的全部视线,占据他的所有时间,掌握他的一切动向,控制他的喜怒哀乐百千个念头在心中交汇,有一些怯于启齿,更多的根本无法形诸语言。洪鑫垚用最直白的词汇表达着澎湃的爱恋,其中蕴含的浓烈感情把胡以心吓一跳。

    瞧这副样子,分明就是迷上了。胡以心喝口茶,慢悠悠道“你刚才说,她不喜欢你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你”

    洪大少仿佛霎时遭了冷霜,整个人蔫下去。良久才呐呐道“我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他的事。就算就算本来有点喜欢,现在也变成讨厌了”

    “本来有点喜欢,那不是有希望主动道个歉,送点贴心的礼物。一次不行,两次三次四次,坚持就是胜利。女孩子嘛,多用点心思,慢慢哄哄就好了。”

    “他又不是女普通女孩子,没有用的。”洪鑫垚摇摇头,越想越绝望,“没有用的,他不会原谅我,他说再也不想看见我,我知道,他是真的不想看见我”

    “人家那么说,那腿不还是长在你自己身上嘛”

    “我不敢我想见他,可是不敢”

    胡以心想到什么,眼神突然变得尖锐“金土,你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

    “我”洪鑫垚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大睁的眼睛茫然又无助,好似下一刻就要嚎啕大哭。

    胡以心暗叹一声“金土,你不是小孩子了,一言一行,都要考虑后果。如果犯了错误,更要担起责任。”放软声音,“是学校里的同学吗对方家长知道吗”

    “不是同学他比我大,没家长什么事。”

    “大多少”

    “嗯,他跟我二姐同年,比我大九岁。”说出口才发现年龄差距有如鸿沟,洪鑫垚一时愣住。

    胡以心却大松一口气。女方年长这么多,估计就是逗小孩玩儿,顶多骗点钱财,应当搞不出什么祸事。

    看洪大少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道“行了,别这副孬样儿。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古人不是说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真这么喜欢她,便去想办法让她原谅你,喜欢你。实在不行,至少努力过,不留遗憾。”拍拍他肩膀,“自己喜欢别人好说,让人喜欢自己可能难如登天。别太勉强,总得互相喜欢,才真正有意思。”

    方思慎忙完期末考试,终于在回家前抽空和妹妹见面。

    彼此谈谈近况,胡以心到底忍不住,再次推销自己的嫂嫂计划。

    方思慎抬起头“以心,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这件事,我想先放一放。”

    “哥,你到底中意什么样的,给我个实话。”

    避开妹妹执着的眼神,慢慢道“不是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怎样跟一个陌生女子共同生活,我”

    胡以心有点着急“哥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

    “自己心里的感受,不必经历,想想就能知道。以心,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很慌,很害怕,控制不了还没开始就已经充满阴影,这太糟糕了,对女方也不公平”

    胡以心趴在桌上,小心翼翼望住兄长“哥,你到底是不是”

    话说一半,彼此心里都明白。

    方思慎垂下眼睛“我不知道以心,我不知道也许不是对象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放心,我很好,只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声音低下去,整个人都沉没在某种宁静而幽深的悲哀里。

    胡以心不忍再逼他,换个话题,聊工作。不免说起方思慎认得的那些学生各自去向梁若谷众望所归,进入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国学系种子班;史同运气一流,擦边考进京师大学医学院。至于洪鑫垚,还不知道何处落脚,不过他家里肯定早有打算。末了哈哈笑道“这小子谈恋爱了,相思病患得不轻。真没看出来,居然是个情种”

    方思慎筷子一抖,一片菜叶掉到桌上。取了张餐巾纸,慢慢擦干净。所幸妹妹没留神,转头说起琐碎家事。

    暑假在家里住着,方思慎默默做家务、跑疗养院、帮老师整理资料。他情绪一直不高,方笃之以为是为了华鼎松的病况,嘘寒问暖,不疑有他。

    9月开学,依旧给大一大二上音韵训诂入门。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新生第一次课,走进教室,看见一排排带着好奇神情的新鲜面孔,方思慎不由得也振作起来。

    照例点名。名单长达好几页,第一次无论如何得挨个点一遍。虽然是例行公事,方老师间或点评一下特别的姓名,对每个叫到的学生都点头致意。

    “葛世宁、何书慧、韩彬、洪歆尧,”念到这页最后一个,心想如此古雅正统的名字,不知是否书香门第。有人低沉的应了声“到”,顺着声音看过去,中间靠边一个穿白衬衫的高大男生正抬起头来。

    眼前仿佛炸开无数光球,有那么一瞬间,方思慎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第〇四四章

    方思慎觉得时间停滞了很久,实际不过几秒钟。待他眼前恢复清晰,那男生已经重又低下头去。隔着层层叠叠的陌生面孔,轮廓似乎极其熟悉,却又朦胧恍惚辨不分明。目光在名单上茫然扫过,他那高度发达的文字扫描神经,怎么也没法把“歆尧”两个字,与庞然几座金山的“鑫垚”二字联系起来。在脑子里又读了一遍,这才真正确认,它们的音节竟重合得如此彻底。

    暗暗长吸一口气,向那个方向再看一眼。低垂的脑袋似乎连同上半身一起伏到了桌上,完全看不见正脸。然而片刻前电光石火间的对视在眼前回放,方思慎已经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证据。最初狂风巨浪般的震惊慌乱被一股冲顶的愤怒取代,恨不得抄起话筒砸过去,大喝一声“滚”

    对他来说,最多也就是做到这样。然而即便只是这样,此刻也不可能做到。

    满目桃李,济济一堂。

    无论如何不是时候。

    捏紧了手中名单,继续点名“黄喆、江彩云”念完最后一个,直接转身,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绪论”两个旧体字。笔画繁复,好容易写完一遍,侧头看看,似乎不满意,擦掉重写。

    “呀”几个女生轻声发出惋惜的感叹。第一节课学生都比较给面子,正认真欣赏老师的书法。何况是国学院传说中最后的纯绅士,最年轻的博士上课,女孩们调皮的追逐目光围着讲台打转。

    方思慎对这些本就迟钝,这会儿更加浑然不觉。题目写完第二遍,自认不会再失态,面向学生,拿起讲义,开始上课。

    这是他做起来最有把握的事情之一,很快便抛开旁骛,投入进去。绪论讲到末尾,最后一堂下课铃声恰好响起。

    “今天就到这里,同学们再见。”教室里顿时嘈杂起来。方思慎低头收拾东西,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下意识抬起头。视线不提防撞进一团灼灼火焰里,无端遭了一把燎炙。立刻收回目光,连眨几下眼睛,手忙脚乱地把书本讲义塞进包里。

    洪鑫垚,不,如今该叫洪歆尧了,环起胳膊靠墙站着,任由同学从身前穿过。他个子又高了些,比之前瘦了不少,与国学院男生白斩鸡黑山羊居多的身形相比,居然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气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目不转睛盯着讲台上的人看。讲台前围了一圈学生,他个子又高,旁人也不知道究竟看的是谁。

    整整两个小时的课,除去点名那一眼,他始终拼命忍着,趴在桌上假寐,怕自己控制不好,害书呆子上砸了课。这会儿更不敢有别的动作,也想不起来有别的动作,就这么专心致志望着方思慎。眼睛好似具备自动放大功能般,把对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举动,都丝毫不差描摹下来。

    方思慎匆匆回答几个问题,大步挤到门口。鬼使神差中又转头看了一眼,洪歆尧依旧一动不动靠墙站着。不知为什么,那模样显得既凶狠又可怜,还夹杂着无尽的迷茫和委屈,犹如找不着窝的野兽幼崽。

    简直就像背后有人追赶,方思慎走出教室,疾行离去。

    洪大少这副样子,落在他的同学,特别是某些女生眼里,那是又帅又酷,印象深刻。有人点名时没留意,这时已经悄悄打听尊姓大名。等别人差不多走光了,他才斜搭着书包晃出去,对几个欲言又止妄图搭讪的同学视若无睹。他没有申请宿舍,走到停车场,开出那辆黑色“骁腾”,直接回家。

    从这一天开始,方思慎再次过起了天天走读生涯。方笃之问儿子缘故,方思慎便道老师答应明年让自己毕业,得抓紧时间整理论文素材,家里设备齐全,比宿舍方便。

    方笃之很高兴,特地抽空做了顿大餐给儿子庆祝。方思慎望着父亲,新近刚染的头发,显得年轻不少,心中却没由来愈发惭愧。

    从什么时候起,对父亲说谎竟成了常态

    所幸洪歆尧一直很安分,除了每次课上到最后,会被盯上几眼,再没有别的异样。几周下来,方思慎习惯成自然,也被盯麻木了,权当他不存在。只是每当不可避免扫过名单上“歆尧”二字时,心里就硌应得很。

    歆者,神食气也,引申为熹悦之意。尧者,高且远可知也,陶唐氏以为号。诗圣有句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如此南辕北辙表里相悖名不副实的名字方思慎甩甩脑袋于己无关,自寻烦恼,想它作甚然而下回扫见,还是不由自主硌应起来,实在没法做到无视。

    方老师不知道的是,洪大少新近换了一款超牛逼的手机,三姐寄回来的原装花旗国货,拥有卓越的摄像功能。看他仿佛趴在桌上睡觉,实际把手机架在笔盒上,单露出一个摄像头,两个小时的课一秒不拉,全给录了下来。

    方思慎心情平静下来,一个疑问也就越来越突出京师大学国学院的后门出了名的难走,一来此处有着悠久深厚的清高传统,二来走得通后门的人,基本不光顾国学院;自主招生进来的,即使联考成绩分数再低,即使背后同样隐藏着灰色交易,多少在国学方面有点儿拿得出手的特长就凭他洪大少爷,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这疑问方思慎自然找不到答案,然而答案却又自在其中归根结底,不过又一场钱权交易而已。

    偶然想到这个问题,那一夜对方被皮带抽得青紫斑驳的脊背从眼前闪过,不由疑惑,那般顽固的父亲,究竟怎么就被说服了方思慎拼命甩甩脑袋于己无关,自寻烦恼,想它作甚

    早该看清楚,彼此从来不是一路人,可笑自己还妄图做什么朋友。事若反常便为妖,方思慎痛定思痛,终于将这一场荒唐的交往冷却为一个刻骨的教训,存在心底。

    开学没多久,共和国诞六十周年大庆便进入倒计时了。金帛工程要赶在国诞日前拿出主体成果,方笃之也就顾不上儿子,常常忙得不着家。

    这一天又在外头应酬到半夜,走出酒店才发现儿子打过电话,赶紧拨回去。

    “小思,还没睡呢”

    “爸,怎么又弄到这么晚”方思慎皱皱眉,“喝酒了吧别开车了。”

    “嗯,不开车,诚实送我。”方笃之对高诚实非常信任,时常带在身边。挂电话前,柔声道,“爸爸马上就回家,你先睡。”

    方思慎连自行车都不会骑,更别说开车。这时候忽然有点后悔。但很快就释然了。以方笃之的级别,本有专职司机,不过他喜欢自主,取消了这一配置。再说如今有的是人愿意做方院长的司机,真等用不上司机那一刻,方思慎觉得,有儿子陪着散散步,也没什么不好。

    高诚实把方笃之送进家门,方思慎礼貌性地请他喝茶,他客气几句,退到门外。对送到门口的方思慎小声道“教授今天心情不太好,麻烦师弟劝劝。”转身走了。

    方笃之仰头靠在沙发上,眯着眼仿佛睡着了。

    方思慎喊了一声“爸爸”,见没动静,过去替他脱皮鞋松领带。正要起身端热水,胳膊被拉住了。

    方笃之没睁眼“小思,替爸爸点根烟来。”

    因为儿子不喜欢,方大教授抽烟一直抽得很克制。

    “爸,喝茶好不好我给您泡茶。”见父亲没反对,方思慎便做主烧开水准备泡茶。把书架上的茶叶盒翻了个遍,逐一阅读说明文字,最后挑出一包撕开,又跑到厨房加了一勺蜂蜜。

    方笃之端着儿子递过来的茶喝一口,笑“你这是什么搞法五千块一斤的正山小种,你当是洋人的红茶末子”

    方思慎吃惊“这么贵”

    方笃之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哂道“忽悠外行呢。这是一个家里开茶厂的学生送的,没几个钱。”

    见父亲情绪好些,不像喝醉了的样子,方思慎问“水已经热了,您现在洗不”

    “不急,陪爸爸坐会儿。”

    方思慎只好也在沙发上坐下。这两年他对父亲具体行事越发回避,这时候更不知说什么好,索性沉默。

    方笃之喝了几口茶,闲闲问“最近你们院里借来了梵西博物馆的墨书楚帛,去看了没有”

    墨书楚帛,即用墨写的楚国帛书。虽然同类边角碎片不少,保存完整的当世却仅有一件。因此学界提起这个名词,通常指的就是这一件。共和前被人从楚州古墓盗出,流失海外,现存于花旗国梵西博物馆。

    “看了。”

    “呵呵,还是你有眼福,我还没见着呢。”

    方思慎很意外“您怎么会没见着不是作为金帛工程重要原始研究资料申请来的吗”

打赏
回详情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目录( 42
APP
手机阅读
扫码在手机端阅读
下载APP随时随地看
夜间
日间
设置
设置
阅读背景
正文字体
雅黑
宋体
楷书
字体大小
16
月票
打赏
已收藏
收藏
顶部
该章节是收费章节,需购买后方可阅读
我的账户:0金币
购买本章
免费
0金币
立即开通VIP免费看>
立即购买>
用礼物支持大大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100金币
  • 喵喵手纸
    200金币
  • 喵喵跑车
    520金币
  • 喵喵别墅
    1314金币
投月票
  • 月票x1
  • 月票x2
  • 月票x3
  • 月票x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