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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出书版] 第10节

作者:阿堵 字数:26909 更新:2021-12-22 14:13:19

    “大概觉得没有用吧,再说也很危险。”

    “为什么没有用我知道很多人被偷了自行车,比如说洪,他说他丢了三辆。如果所有的人都去报警,都去跟警察吵架,都去抓小偷,一定会有用的”

    “也许。但是”

    “如果大家都去抗议,不认真的警察会没有工作,政府会派人专门处理问题”

    方思慎不欲跟他纠缠,接过毛巾在水龙头底下搓搓,重新拧干递过去,示意他继续帮忙。口里转移话题“danie,你记住,最近千万不要从那边走。这也是一时权宜之计,让我想想”比起洪鑫垚,反倒是卫德礼的安全难以放心。调动所有知识经验储备,最后道“实在不行,你找找你们领事馆,就说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如果以领事馆的名义去跟警视厅要求,估计他们能重视起来,然后再报警,可能就管用了。”

    卫德礼认真思考一阵“方,我大概懂你的意思。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的老师二十年前来过夏国,他告诉我这个国家虽然非常严厉,可是拥有全世界最好的秩序。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方思慎苦笑“是吗我的老师曾经引用前人的话来解释礼崩乐坏,狂狡有作。”

    “他是说最近二十年吗”

    “不。”方思慎缓缓摇头,“秩序有很多种。你知道,礼乐代表的,是文德仁政。如果就这一点而言,那么天下之无道也久矣。”

    卫德礼帮忙擦完后背,很自然地转到前面来“你的意思是,圣门倡导的传统价值体系已然崩塌”

    方思慎忽然觉得十分别扭,把毛巾拿过去,后退一步“洗澡的时候讨论这个,未免亵渎圣人。谢谢你,让我自己来吧。”

    卫德礼还想说什么,见他态度坚决,只好转身,轻轻带上门。

    第〇二九章

    方思慎洗完澡出来,换主人卫德礼自己进去洗。

    看见桌上摆好了果汁,想起上次来做客,曾经说过不喝含咖啡因跟酒精的饮料。捧着杯子坐下来,折腾一下午,这才真正得空休息,暗忖卫德礼这人其实堪称东西合璧绅士典范。由他引起的所有问题,说到底,不能算是他的问题。当然,细究起来,抛开是非不论,真要吸取教训的话,态度上某种程度的先入为主与鲁莽武断可以反省。

    不一会儿卫德礼出来了,给自己冲了杯龙井,坐到对面。

    方思慎时不常要来传达通知,送个材料什么的,若不着急便会应主人之邀如此坐上一坐。他在人际交往方面向来被动,这一份因公强加的关系,出乎意料地缘分投合,这么些天下来,竟然衍生出相当密切的跨国友谊。

    两人都是马后炮型的学术研究者,今日如此精彩一战,理所当然坐而论道。夏语西文夹着文言,渐渐聊得深入。

    “方,我到这里快三个月了,不明白的地方却越来越多。太多的现象,跟我从前听说的,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可是,刚才你提及礼崩乐坏,我忽然想起,祖父日记里曾经有过同样的说法。”

    卫德礼把玻璃杯托在掌心,翠绿的茶叶一根根上下浮沉,慢慢旋转舒展,茶水变作清透的浅碧色。

    “祖父去世时,我只有八岁,但是已经跟他学了两年夏语。此后却再难找到合适的老师,直到大学考入普瑞斯东方研究院,才得以继续学习,终于能够看懂他当年写的那些夹杂着夏文的深奥日记。”卫德礼笑一笑,“你知道,一百年前到夏国来的人,绝大多数是冒险家,也有极少数的朝圣者,我的祖父偏偏属于后者。他少年时读过许多关于夏国的传说和游记,对神秘的东方古国、礼仪之邦充满向往,来到这里之后却大失所望。”

    方思慎深表同情“令祖来得不是时候。”

    “祖父对这个国家和这里的人民非常同情。一开始,他认为天主能够拯救他们。”卫德礼叹了口气,多年钻研夏文化,如今的他当然明白这是一条死路。

    “后来他发现没有多少夏人肯真心信仰天主,就决心改变方向,努力帮助一些愿意接受民主、自由和平等信念的官僚,希望建立起和我们一样先进的制度。”说到这,卫德礼带出一股不自觉的先天优越感来。

    方思慎礼貌地打断他“对不起,danie,”慢慢道,“我不了解你所说的先进的制度到底怎么样,但是一位长辈曾经告诉我,内战期间避居海外的夏国人,在贵国遭受了严重的歧视和不公正对待。”

    大概没想到好脾气的方思慎会提出如此有力的反驳,卫德礼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窘迫道“那是发生在很多年以前的事,现在好多了,好很多了。”看一眼对面的人,又补一句,“对不起。”思考片刻,才道,“方,一个好的制度,能够监督和改正的机会,可能变得越来越好;而一个坏的制度,是很少,或者没有监督和改正的机会,只能越来越坏。”

    方思慎琢磨着他的话,最后点头“我同意。”心中却忽然想到,那些避居海外的夏国人,假使留在国内,可能遭遇的歧视和不公正对待,十之八九残酷得多。

    卫德礼喝一口龙井茶,又有了精神,继续兴致勃勃讲述祖父的故事“想说服夏国当时的政府官僚改变旧思想,建立新制度,简直太难了。再加上不断爆发的战争,总是迫使他中断工作,最终祖父只能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这里。他回国以后,对在夏国的经历进行回顾和反思,忽然开始重新学习圣门典籍。他认为自己不幸遇上了夏国历史上又一次礼崩乐坏的时期,而要挽救这种危局,天主也好,民主也好,外来的文明其实都不起作用,唯有回归圣门思想,重建仁政体系,才能最终实现大同世界。”

    卫德礼摊手“所以,他在晚年成了一名狂热的圣门信徒,简直连天主都要忘记了。”

    方思慎微笑道“令祖若能活到现在,一定会得到那些国学大师们的热烈欢迎和无限敬仰。” 回归圣门思想,重建仁政体系,实现大同世界,正是当前呼唤大夏文明伟大复兴潮流中,某些国学前辈大佬的主张。

    卫德礼说得兴奋,便没注意到方思慎这个本土人士对于这一伟大理想的热情,似乎还比不上他这个外来者。

    “我的一位老师,就是二十年前来过这里的那个,对资本社会深恶痛绝,是个坚定的乌托邦理想主义者。所以,他从夏国回去以后,不遗余力地赞颂你们敌我分明的斗争、团结安定的社会,秩序井然的生活。”卫德礼哈哈笑道,“祖父听他介绍了你们的共和新政,破旧立新,搞思想改造,文化革命,至死都不相信那一套能够统治他心中的夏国。”

    方思慎笑得有些苦涩“令祖真是一位智者。”

    卫德礼收起笑容,郑重道“方,你知道,我被他们弄得十分困惑,因此决心亲自来看看,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让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祖父的观点。你刚才的话给了我很大启发。如你所言,若把礼乐定义为文德仁政,那么一种严厉的秩序,即使表面上看起来非常稳定,实际上也是礼崩乐坏的体现。严厉的秩序往往难以持久,酝酿着暴动和反抗的因子,一旦被打破,必然带来混乱。与此同时,严厉的禁锢也压制了人们的活力,一旦被打破,必然出现井喷式的繁荣。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目前夏国呈现出这样令人迷惑的混乱的繁荣景象。”

    也许旁观者清,一个关心夏国命运的外国人,居然能给出这样高度概括的分析。方思慎暗叹一声,道“谢谢你没有定义为繁荣的混乱。”

    “这样联系起来看的话,从七十年前祖父到来的时代至今,礼崩乐坏的局面没有本质变化。”卫德礼说到这,满脸真挚地安慰方思慎,“没关系,孔圣人的时代还要糟糕得多。”

    方思慎被他逗笑了“是的,圣人生前二百年,身后三百年,从春秋到战国,礼崩乐坏持续了整整五百年。如今你要从几时算起哪怕从康乾盛世末期算起,也还有三百年煎熬等着呢”

    “那太悲观了,难道你忍心吗”卫德礼居然当起真来,热切地望着方思慎,目光灼灼,“正所谓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难道现在不正是圣人应时而生的年代难道没有人能够改善眼前混乱的状况”

    方思慎不说话,低下头默默思量。

    也许出于某种潜意识的回避,他平时等闲不会刻意去考虑这些问题。此刻摆到面前来了,却也不肯敷衍。半晌才道“danie,你比许多普通夏国人更熟悉我们的历史,若俟河清海晏圣人出,可不知出过多少了。礼崩乐坏持续至今这种说法,我想绝大多数夏人不会承认,因为就在半个世纪以前,刚刚出了近代以来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圣人,指引着这个国家前进的方向。古人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于是天便赐给了我们仲尼。然而从现实结果看,天生仲尼之后,又如何呢”

    卫德礼摇头“你说的不对,政治领袖怎么可以和思想家相提并论”

    “这是另一个问题,我的意思是,”方思慎微微蹙起眉头,“我个人很怀疑所谓圣人的作用究竟有多大。”

    卫德礼连连摇头“不可以,不可以,没有圣人的夏文化,就像没有天主的西方文化,无法想象。”

    方思慎侧头,边想边说“这比方并不恰当。据我所知,天主是神,是活在信众心中的信仰,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我们文化中的圣人不一样,大圣五百年出一个,小圣年出一个,就连孙行者那泼猴,都敢自封齐天大圣呢。等圣人出来救世,我们已经等了几千年了。”

    这番话随口而出,并未经过事前的深思熟虑,说到这,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展开,沉默片刻,慢慢道“大家都等得很辛苦。”

    卫德礼思索一会儿,拍下桌子“方,你太悲观了。我觉得正因为圣人不是神,所以人皆可以为尧舜,人人都有成为圣人的可能,人人都应当担起传播大道的重任。天将以夫子为木铎,焉知今日之夫子,不是你我之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我相信这是一定能够实现的”

    方思慎看着对面这位衷心热爱大夏文明的国际友人,微微摇了摇头。因了双方坦诚相交,也就直言不讳“danie,你这番话一点也不新鲜。我的一位长辈,曾经讲过一些他们那一代人的经历,正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典型代表,最后的个人命运,却几乎无不以悲剧告终。”

    他虽然不曾系统深入地思考过时代与社会的宏大主题,那些体验与感悟的碎片却不可避免地堆积在脑海中,此刻被迫缀连成串,形诸言语“你说的这些,听起来非常美好,鼓舞人心。然而在我们的传统里,每当人们高呼这些口号,往往是在时势危急关头。所以,它们从一开始,就和家国观念深刻地纠缠在一起。在皇权尚未被推翻的年代,它们还和皇权专制纠缠在一起。那些担负天下兴亡之责的匹夫们,不过是成王败寇,在改朝换代的过程中获得相应的位置。而在皇权被推翻后的年代你知道这段历史并不长,”

    卫德礼正凝神倾听,闻言点头“的确,一百年和三千年比起来,不算什么。”

    “这一百年里,世界日新月异,我们却忙着攘外安内。匹夫们刚刚为救亡图存、保家卫国而牺牲,紧接着又为一统江山而奋斗。因此,我猜他们还来不及对制度进行反思和构建,便已经被规范到成型的既定制度里,最后不可避免的,成为牺牲品。”

    “不,方,我不这样认为,你这样说太消极了。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如果那是集体的选择,那么所有人都该负责任。”

    “我知道,danie,我知道。”突如其来的,方思慎简直要恨起对面的洋鬼子来了。他这样自以为是,指手画脚,无知无觉地揭开别人最痛苦最难堪的伤疤。那属于时代和群体的痛苦陡然落到渺小的个人身上,犹如滔滔洪流从一个巨大的漏斗中倾泻而下,汇聚到狭小尖细的出口,霎时化作穿心利器。

    方思慎将杯中果汁一饮而尽“我只是不能同意圣人救世的说法。很小的时候,家中长者就告诫我没有人能够真正拯救别人,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是赞同的,可是我不太清楚,今时今日,匹夫之责究竟是什么。天下之无道也久矣,诚然。可是先贤只告诉我们,大道之行也,会呈现什么面貌,至于如何让天下皆行大道,我没有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

    站起来,一笑“我是一个没有雄心壮志的人。亚圣有言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就连独善其身,在我看来,都是重如泰山的目标。对不起,danie,让你见笑了。谢谢你的帮助和招待,今天打扰你很久了,再见。”在卫德礼的一脸错愕中,方思慎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走出楼门,太阳已经下去,南风拂面,消尽了初夏的暑气。三三两两的学生从公寓前整洁的草坪与花坛间穿行,灌溉设备把水流压成喷泉雨雾,向着苍枝翠叶飘飘洒洒,气氛祥和惬意,快乐安宁。

    方思慎在路边驻足,一瞬间心事浩茫连广宇,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他自己也没想到,一件小事和一段闲聊竟会造成如此沉重的心理负担,非常不合时宜的想起几句前人诗歌来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刚回到宿舍,卫德礼的电话就来了。招呼完毕,双方同时道歉。君子和而不同,两个人都很有风度,三言两语说开,友谊长在,真理长存。接下来的两天,方思慎坦然上门,麻烦卫德礼擦背抹药。因为讨论得热烈,不知不觉时间就拉长了,到第三天,干脆就在公寓里弄点简餐,一块儿吃晚饭。

    卫德礼虽然爱好东方文化,最拿手的还是番茄酱炒通心粉。看方思慎手持叉子,吃得一点儿也不为难,他异常高兴。吃着吃着,忽然抬头“方,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方思慎把通心粉咽下去,喝口水,才道“什么问题”

    “你是不是没有女朋友对不起,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你提起女朋友之类”

    方思慎笑笑“是还没有。”

    “为什么”似乎为自己的问题做注解,卫德礼赶忙接着道,“我觉得如果哪个女孩子成为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因为你是这样温和善良,诚实正直,又很有主见,而且非常美丽”

    方思慎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西语中“美丽”一词男女通用,老外夸人惯于不留余地,也就不太当真,一边笑一边不停说谢谢。他跟人说话向来有问必答,这个问题却实在难以解释,笑了几声,还用心吃饭,就这么笑过去了。

    卫德礼别有深意地望着他“我也没有女朋友。”

    可惜方思慎恰好低头,叉起一把通心粉“我们大夏国有的是美丽多情的女孩子,更有无数浪漫传说,比如楚襄王遇巫山神女,刘阮遇天台山神女,说不定你也可以遇上一个呵呵”

    卫德礼看着他,心里犹豫一阵,终于微笑道“那可真是不虚此行。”

    星期五是郝奕论文答辩的日子,方思慎连续几天都被华鼎松支使得东奔西跑帮忙填写表格、整理程序,接待外地过来的教授,中间还挤出睡觉时间把师兄的论文通读了一遍。周五当日做了一整天专职秘书,虽然国学院派来两个博一生帮忙,却只能干点端茶送水的活儿,对许多专业术语和偏门知识反应茫然,更别提做记录了。

    郝奕这篇论文,以战国各系文字字形分化与整合为题,实际上是把华鼎松最近十余年的钻研成果进行了梳理总结,属于述而不作的典范。小学之道,首重传承,不比文论史论,更看重思想观点的创新。貌似蹈袭前人,实则冷僻深奥,平淡枯燥处见功力。洋洋洒洒三十万字,也不过整个上古文字变异研究的一个侧面。几位老教授的提问刁钻又古怪,连做记录的方思慎都觉胆战心惊,更别说首当其冲的郝奕,二十度空调底下,衬衫全湿透了。幸亏最后结局完满,全票通过。

    华大鼎大发慈悲,恩准小弟子不必参加晚上的答谢宴。方思慎赶忙去找卫德礼,已经约好这周六的选修课请他主讲,介绍太史公书海外流传概况。无论如何,今天晚上得把讲稿要来看看。

    刚敲开公寓的门,卫德礼将方思慎拉进去,手舞足蹈“方我的车回来了我的自行车找回来了”

    “怎么回来的”

    “今天警察给我打电话,让我去认领丢失的自行车他们说,不但抓了很多小偷,那个赃物市场卖车的人也抓住了”

    方思慎诧异道“你把照片给警察了”

    “没有,照相机被洪鑫垚借走了。”卫德礼兴高采烈,“警察说,那条老街很快要变成新的大街,赃物市场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方,我们去吃饭庆祝吧”

    方思慎心中大感疑惑,却顾不上细想,谢绝卫德礼的晚饭邀请,要了讲稿,回宿舍开夜车。

    第二天,洋老师的讲座大受欢迎,面孔新鲜,内容也新鲜,加上论文快要完成,学生们心情都比较轻松,现场气氛热烈。讲座结束,梁若谷走到讲台前,代表同学们致感谢辞,并呈上精美请柬一张“卫先生,很快就是我们夏国的传统佳节端午节了,我担任志愿者的少儿国学讲堂琼林书院将于下周六举行传统文化专题推广活动,这是请柬,冒昧邀请您来参观”

    “谢谢”卫德礼接过来,看看方思慎。他对夏国人的交际方式渐渐熟悉,以为是校方事先安排好的。

    梁若谷又抽出一张呈给方思慎“方老师,恳请您大驾光临,学生不胜荣幸。”

    方思慎没想到还有这一出,道“不如请你先介绍介绍。”

    “没问题。琼林书院是国学大师白贻燕白老先生倡议开办的,由著名学者范有常范先生亲自主持,得到了众多关注国学的有识之士的帮助,致力于在少年儿童中普及国学,特别是推广国学启蒙教育。为了让更多的孩子和家长,以及社会人士了解国学,书院打算从今年端午开始,举办传统节日系列专题活动”

    洪鑫垚早凑了过来,瞥见梁若谷口袋里还插着几张请柬,伸手抽走一张“少爷我也去长长见识”

    第〇三〇章

    方思慎、卫德礼同行返校,洪鑫垚理所当然插在中间,左右搭腔,在同学们惊讶羡慕的目光中出了校门。

    看见人行道上挤满了孩子和家长,以及马路两侧蔚为壮观的补习班广告牌,卫德礼不断提出各种少见多怪的问题。方思慎自己也只知一点道听途说的皮毛,反是洪大少好歹算个当事人,能说出不少细节内幕,直把洋鬼子听得惊诧莫名,蹦出一连串的“为什么”。可惜为他解答的这位终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多问得几句,不耐烦了“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不学这些玩意儿就上不了好学校,上不了好学校就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就找不着好工作,找不着好工作就挣不着钱,挣不着钱就啥都干不了”

    卫德礼被他绕蒙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呢那你上什么班”

    洪鑫垚这下蔫了,悻悻道“老子有家教,补习数学跟西语。”

    “你不是每个星期都跟我们练西语吗为什么还有家教”

    洪鑫垚想起上周本要找洋鬼子问语法,好从卷面上抠出一分,后来却忘了个干净,于是掏出笔记本咨询,果如方思慎所说,两个选项都正确。洪大少立志要突破及格线,之前老师讲解这道题,正经竖起耳朵听了听,这时便跟卫德礼争辩起来。一路争到醒醉轩,点菜吃饭。这顿方思慎请客,答谢卫德礼的友情讲座。那两个都表现得很有风度,点菜时破天荒彼此谦让了一回。

    洪鑫垚把相机还给卫德礼,夸了夸原装货就是好用。卫德礼非常高兴地说起去巡检所认领自行车的经过,谈及向警察道谢致歉,对自己的急躁莽撞真心反省。

    洪大少不屑地撇撇嘴“要不是老子”顿住,转口道,“这是让你赶上了,切”

    方思慎看看他,没说话。

    吃完饭卫德礼问下午安排。因为这一星期实在太辛苦,撑过最后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强打精神的亢奋突然退散,方思慎这会儿只想倒在床上大睡一觉,便道“对不起,我有点事,你们俩自便吧,正好互相练练口语。”

    不料洪鑫垚却偏过头“我有事跟你说。”

    只得让他又跟着自己进了宿舍。刚进门,忽觉一只手从后边撩起衬衫。方思慎浑身一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洪鑫垚道“我看看好了没有。”

    气氛过于自然,不觉松懈下来“嗯,好了。”

    洪鑫垚伸出手指在伤痕上轻轻来回蹭了蹭“疼吗”

    即使破皮的地方也早已结痂,疼是根本不疼了,却时不时有些痒。被他这么一蹭,方思慎浑身一个激灵,赶紧转身“哈哈,别痒啊。”

    “哦。”洪大少稍微愣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我,那个”

    眼神左右溜溜,在唯一的靠背椅上大马金刀坐下,打开书包,掏出一个长方纸盒“这给你。”

    方思慎早见他书包鼓鼓囊囊不知装了啥,下意识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双崭新的运动鞋。

    完全出乎意料,有点晕头转向“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穿着跑步啊,”洪大少露出商人本色,不遗余力地推销,“这鞋特专业,提速、透气、不伤脚。下回穿这个,还能再跑快点儿。”

    听见“下回”二字,方思慎忍不住一笑,忽然明白了,洪鑫垚竟是特地致谢来的。

    这位洪家少爷,是非不怎么清楚,恩怨倒向来分明得很。

    鞋子十分轻巧,连盒子端手里都没多少分量。式样漂亮时尚,灰白二色为主,间有霓虹条纹,就算对品牌没什么概念,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方思慎双手递回去“谢谢,但是”

    “你不要,我出门就扔垃圾箱里信不信”洪大少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

    “洪鑫垚,你听我说,这个真的”

    洪大少腾地站起来,拎起鞋子走到窗边,伸出窗外悬着“你再说不要,我立马松手。”

    知道这大少爷蛮横起来很可能不顾后果,方思慎急道“不行,快拿回来,砸到人怎么办”

    洪鑫垚笑得无赖“反正从你窗户掉下去的,砸死人也是找你。”

    方思慎哭笑不得“你先拿回来。”

    洪鑫垚笑嘻嘻地把鞋子拎回来,拖着方思慎到床沿坐下,鞋子放在脚边“试试,我看看大小,不合适下星期换一双。”

    事已至此,方思慎怎么拗得过他,只得带几分别扭,低头弯腰试穿新鞋,大小居然正好。通透舒适,果然一分钱一分货。

    “少爷我目测挺准的嘛。”洪鑫垚得意洋洋。

    总觉得不该接受对方这份礼物,又不知怎样回绝才有效,方思慎一脸欲言又止,左右为难。

    洪鑫垚忽然收起笑脸“你别这副样子,好像我怎么着你似的。就这,真没几个钱,直接从库房拿的,成本价,还不够少爷我一顿饭呢”话出口,又仿佛变成了故意炫耀,也不知怎么说才对,改口道,“反正给你你穿就是了,大男人干什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他头一回送人东西送得这么憋屈,气鼓鼓说完,扭转头不去看对方。

    少年人表达方式虽然生硬,却是实实在在一片真心。方思慎犹豫一下,终于点点头“那好,谢谢你。”把鞋子换下来,问,“卫德礼的车子,是不是你找了什么关系你借走他的相机,是不是”

    洪鑫垚办妥这事,早憋着不知要跟谁炫耀。他直觉方书呆不见得爱听,洋鬼子多半听不懂,也就是自己出口恶气而已。这时见方思慎主动问起,立刻精神一振“哼,几个二流子小混混,也不称称自己多少斤两,敢动老子的”

    瞧见方思慎皱眉,下文及时刹住,故作满不在乎地解释道“找了我爸一个警视厅的朋友,他说那片地方要拆迁搞开发,正好准备整顿,顺便把黑车市场连锅端了。”

    “是这样谢谢你。”

    “小case”洪大少甩甩头发。

    这般前因后果,背后动作,跟卫德礼肯定是说不清楚的,莫如不说。方思慎有些茫然,不知如何评论。好在不用再担心人身安全,算是去了个隐患。浓重的困意涌上来,撑着床沿直打哈欠,捂着嘴咕噜“对不起”

    洪鑫垚倒挺痛快“你睡你的,我在这写会儿作业。”书包课本笔袋练习卷子,老实不客气摊了一桌。

    方思慎看他正经打算写作业的样子,揉着眼睛道“不好意思,那我先睡一下。你要喝水暖壶里有,杯子在书架上。”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疲乏,脑袋刚沾上枕头便睡着了。

    洪大少装模作样写了几行字,目光移到桌上的电脑屏幕上,忽然就有些手痒,想打打游戏。观察一下方书呆,呼吸悠长,睡得很沉的样子。到底按捺不住,摁下开关。界面上出现提示框“请输入您的密码。”胡乱试几次,沮丧地关上电脑。又写了几行字,站起来找吃的。四处搜寻一番。除去架子上两把挂面、一兜鸡蛋,窗台上一盆小葱,一盆大蒜,就只有暖壶里半瓶开水。

    一时倍觉无趣。周六下午本是固定分配给辅导班的时间,不能回家,也找不着人作陪吃喝玩乐。看方书呆睡得香甜,顿觉十分不忿,掐了根葱尖儿去捅他鼻孔。

    方思慎轻哼一声,拿手蹭蹭鼻头,翻个身继续睡。洪鑫垚憋住笑,改捅他耳朵。方思慎正沉在酽酽的睡梦中不肯醒来,一只手捂住耳朵,脑袋直往枕头下钻,孩子气十足。

    洪鑫垚差点笑出声,觉得书呆子实在困得可怜,良心发现,扔掉葱叶子,摸出手机开始拍照。照得两张,想起那天洋鬼子讲什么人类学,一点邪念冷不丁冒上心头,望着那人乌黑柔亮的头发,眼神不由自主就往下边出溜过去。

    从领口往里窥探,没什么肉,肩胛与锁骨形成一个深深的月牙窝。把衣领小心翼翼拨开一点儿,贴近些,还是瞧不清楚胸口。

    “到底长啥样呢不会是压根儿不长毛吧”忍不住就想解开两粒纽扣看个究竟。不料方思慎微微动了动,吓得赶紧住手。等人安定下来,眼神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顺着腰腹流连,最后停驻在某个地方。

    那点邪念愈发茁壮“看书呆子没开荤的傻样,搞不好下边毛都没出齐”手指慢慢靠近,即将碰上去的刹那,如遭火燎,猛地缩回胳膊。整个人瞬间清醒了我这是干嘛呢我

    青春期男生互相关注甚至比较重点部位,再正常不过。洪鑫垚站了一会儿,将自己刚才的举动和以往跟狐朋狗友的胡闹归为一类,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好像不能这样对待方书呆。心中龌龊臆想一番,劝诫自己“书呆子那么正经,不小心弄醒了,十有八九要翻脸。”恋恋不舍地坐回椅子上,眼神却半天没收回来。

    方思慎一觉醒来,看见洪鑫垚正趴在桌上抄写单词。后者为了掩饰某个下作念头,当方思慎在那边认真看书时,居然耐着性子写了两门作业,又乔张作致问了几个西语国文课本上的问题,呈现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诡异状貌。

    一周过去,离端午节只剩下三天。报刊杂志上除了呼吁给传统节日公休假日待遇的文章,就是铺天盖地的促销广告。

    周六上午,梁若谷忙于志愿者活动,请假没来。方思慎上完课,与国一高其他得到赠票的老师同学,以及按时前来会合的卫德礼,上了“琼林书院”的班车。

    “琼林书院”这次活动规模盛大,安排周到。上下午各有一趟班车,接送受邀参观的客人。

    汽车一直开到距市中心八十公里的宁安镇,这里有京郊最著名的自然风景带,环境优美,马路宽阔,森林公园、水上公园一个接一个。夹杂其间的是错落有致的别墅区,以及专供权贵富人享用的高尔夫球场、跑马场、赛车俱乐部,甚至还有一个大型室内人造滑雪场,让生活在北方内陆的京城人士炎炎夏日里也能享受冰雪的快乐。

    洪鑫垚贴着车窗拍照。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在拍风景,其实拍的都是路牌。洪大少充分懂得这些地方的作用和价值,因为上学的缘故,平时只在城里玩玩,城外的高档会所基本尚未涉足。不过即使自己不来,也可以一些信息给家里老头子,以备不时之需。

    渐渐接近孟灵山下晚月河畔,一排排五色仿古旗幡迎风飘扬,河边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悬挂着大红横幅“首届宁安端午文化节暨琼林杯龙舟赛。”台前竖着三面旗子,分别署的是宁安镇政务府、御府琼林集团、琼林书院。河面上龙舟竞渡、鼓声震天,河边高台附近圈出一个贵宾区域,其余地方都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游客乡民,热闹喧哗,人头攒动。

    一车人最兴奋的莫过卫德礼,终于亲眼目睹如此壮观的夏国民俗活动,下车就迫不及待往河边挤。穿着传统夏装的小伙子过来引导,原来持有赠票的人都可以进入贵宾区,尽占地利之便。方思慎、洪鑫垚从小长于北方,也是第一次观看真实的龙舟表演,不由得向洋鬼子看齐,放开嗓子,跟着鼓点节奏给划船的健儿们加油。

    他们来得晚,比赛已至尾声,不一会儿便决出了胜负。颁奖典礼就在高台上现场举行,一片欢呼吵闹声中,优胜者登台领奖。颁奖嘉宾除了宁安镇的地方官,还有文化署的中央级官员,以及御府琼林集团董事长。

    洪鑫垚抬头盯着那文化署官员和御府集团董事长,总觉得有些面熟,应该在春天父亲进京时哪次应酬席上见过。“御府琼林”四个字大夏国百姓都不陌生。最近两年,b1到10的整点新闻插播广告里,每晚必唱“圣贤才八斗,夜光杯在手。仙乡何处是御府琼林酒”

    领奖的劲装小伙们下去了,摇摇摆摆上来一堆小孩,三四岁至十来岁不等。由四名少年前后看护,领到合适的位置站好。他们一律穿着改良的明代儒服头顶四方平定巾,脚蹬六合一统靴,身着蓝色交领长袍,大的牵小的,最小的几个磕磕绊绊,差点踩到长袍下摆摔倒,又滑稽又可爱,逗得观众嘻哈不已。几个扛摄像机的记者纷纷往前凑,被告知表演开始后方允许拍摄。

    孩子们刚上台,贵宾席前几排观众便“啪啪”鼓掌,相当卖力,女人们兴奋地互相炫耀“看看我们家小不点”“我家宝贝,第一个”原来多数是家长。

    洪鑫垚猛拍一下方思慎,指着台上最后压阵那名古装少年,惊得舌头都结巴了“你看看那个,他、他靠梁子这家伙,搞什么呢,上这玩变装来了哈”

    方思慎被服饰吸引,听他这么一说,才仔细辨认面孔。那最后一个登台的少年,眉目端整,身姿挺拔,当真是梁若谷。看他素巾儒服,广袖长衫,通身装扮竟是十分之妥帖,远比平时来得醒目。相形之下,另外三名少年就显得气质粗疏,图有其表,差一点古韵书香。

    梁若谷站在台上,眼神尽量不着痕迹地往下扫视。他私下送了一张请柬给汪浵,请他方便的话来瞧瞧热闹,也不知来了没有。望见洪鑫垚等人,轻轻点头打个招呼。

    忽然几声汽车喇叭,负责引导的工作人员一路开道,让那车子直接开进贵宾区。原本端坐在头排的文化署刘副司长、御府集团崔董事长都站起来,亲自迎接。其余各色人等自然跟着站起来,不知情的交头接耳,打听来者是谁。

    先下车的是一个清瘦斯文的中年人,低头看看路面,这才回身将一名老者扶出来,姿态恭谨而体贴。老人鹤发童颜,银须飘飘,站定之后,一根乌木龙头拐杖却不沾地,偏持在手里左右指点一番,昂首缓步,高瞻阔视,与身边人朗声谈笑。

    此二位方思慎都认得,正是大名鼎鼎的国学大师白贻燕白老先生,以及新近出任文化署特聘参事的著名学者范有常。上次见到这两位,还是四年前正月里随父亲登门拜访,估计多半认不出自己了。只是与长辈当面遇上,视而不见似乎太不合礼数。心里这么想着,便往后退退,站在卫德礼洪鑫垚两堵肉墙后边,刻意不去观望。洪大少则恰恰相反,存心往前挤,只盼着多打几个照面,好借机跟人搭讪。

    刘副司长与白老先生是老相识,崔董事长却是初见,自我介绍毕,抓紧寒暄。

    “崔某虽说只是一个商人,对国学素来心向往之。在经济发展的大潮中,以国学为依托,营造一个品味风雅,沉潜心灵之圣地,是我平生宏愿。因此与范先生不谋而合,得到宝贵机会,赞助琼林书院和这个文化节,也算为复兴我大夏博大精深之传统文化略尽绵力。”崔董口才便给,气度从容,很有些儒商味道,“屡屡托范先生向您致意,却始终无缘拜会,今天您老大驾光临,我们这些俗人,都能有幸沾沾仙气,哈哈”

    刘副司长跟着捧场“上午的开幕式虽然有范先生主持,缺了您老坐镇,失色不少,憾甚憾甚”

    白老先生拐杖轻点地面,一手指着台上“老朽专为这些娃娃而来,为国学传承而来。那些花里胡哨的把戏,你们年轻人折腾就好,别折腾我老头子了”

    方思慎身边站着位同行来的国一高老师,一边仰头张望,一边低声点评“嘿,不过又是场打着国学幌子的商业秀罢了。”

    范有常亲自把白贻燕送至高台侧面阶梯上,梁若谷搀着老人走到台前。工作人员摆好话筒,又设了琴案鼓架,上来两名乐师。最后抬上来一把太师椅,却被老头子挥手斥退。

    许多人不知道这是要干嘛,贵宾席有人举起宣传册,骄傲传达“琼林弟子吟诵经典,白大师亲自领诵,随后还有点雄黄酒、浴兰汤等端午民俗表演。”

    白贻燕单手拄拐,站得笔直,神情茫远而苍凉,颔下银须随风摆动,当真一派仙风道骨。

    沉郁苍老的嗓音缓慢顿挫“端午又称端阳,作为一个传统节日来过,已有三千余年历史。最初不过民间驱邪避毒的日子,因为一个人的死,让这个节日变得伟大起来”

    介绍完三闾大夫的故事,白老先生曼声吟诵“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罹忧也。”

    稚嫩的童音齐刷刷响起“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说实话,朗诵内容古奥难懂,围观群众真正听明白的其实少得可怜。然而琼林书院这场表演却编排得相当出色脆嫩的童声、清朗的少年嗓音与深沉浑厚的苍老声音形成天然层次,融汇了诗歌本身固有的韵律节奏,再加上配合得当的琴音鼓响,时而婉转低回,时而高昂雄壮,一众门外汉都听得不觉枯燥。至于卫德礼这样的,简直如痴如醉,热泪盈眶。

    如此这般,以叠翠重峦、清波碧水为背景,一曲花样离骚于天地间袅袅回荡

    第〇三一章

    经典吟诵结束,白大师与琼林弟子现场表演古楚国端午风俗点雄黄酒。

    太师椅重新搬上来,白大师当中坐下。梁若谷与另外一名少年分立左右,一个端盘,一个捧笔。盘子上放了一只白瓷碟,崔董事长亲自捧着调制好的雄黄酒上台,郑重其事注入碟中。礼仪小姐在旁边解说“御府琼林集团为本次端午文化节特制18度黄金琼林液,依照千年古方调配,加入精研雄黄成分,能杀百秽、辟百邪、制蛊毒,入山林而虎狼伏,入川水而百毒避”

    洪鑫垚咋舌“不是吧这么神”

    卫德礼问“真的吗”

    方思慎笑笑“防防蚊虫叮咬应该没问题。北方干燥,不像南方,常有瘴毒湿气、虫豸邪秽,就是个仪式而已。”

    洪大少点头原来就是忽悠。

    围观群众中有人喊“多少钱一瓶”

    “对不起,”那礼仪小姐笑得甜美可爱,“这是本公司特别制作的佳节纪念限量品,仅作为礼品馈赠本次文化节特邀嘉宾,不对外销售。”

    “擦吊胃口呢”群众不满意了。

    “但是,现场观众可以参与我们的文化体验活动。凡是10岁以下的儿童,都可以到右边工作人员处报名,前十名将有机会上台,白大师亲自为孩子们点上避毒驱邪的雄黄酒,保佑他们平平安安”

    群众哗啦骚动起来,许多家长拖着孩子往报名处挤去,现场气氛渐渐热烈。

    孩子们排成一列,挨个上前。白贻燕手持羊毫,仿佛蘸墨般吸满金红色的酒液,在额头上写一个草书“王”字这是借猛虎额纹以镇妖邪。然后分别于鼻尖、耳侧、手心点一点,穿儒服的小孩子似模似样弯腰作揖“谢谢先生”白大师左手轻拍头顶,尽显慈爱。

    后面上台的群众小演员也懂得有样学样,点完雄黄酒,弯腰作揖道谢,等老人家拍完脑袋,再高高兴兴下来。个别孩子额上王字“墨迹”偏浓,酒液顺着眉心往下淌,自然抬手去擦,被家长摁住“别擦别擦,没听人家说这老头字多值钱啊,留着”

    老先生没精力应酬,点完雄黄酒,向主办方打个招呼,直接上了小车。范有常冲梁若谷招招手,两人上车作陪。其他琼林弟子也都上了一辆大车,集体返回书院。

    洪鑫垚见方思慎目送小车离去,撇嘴“早跟你说过别滥充好人,你以为梁子这丫靠什么抱人大腿说是人家大学者赏识他有才华他有几桶水的才华,少爷我是不知道,不过我可知道你个大博士,费劲巴力白给人装点门面了。”

    他跟梁若谷在一起混,看见的都是彼此最真实也最阴暗的一面,好比互相熟知原形的妖怪,再怎么变幻装扮,谁也糊弄不住谁。

    方思慎听他冷嘲热讽,不置可否,表情有些遥远。洪大少记起身边这位好歹也是著名学府国学博士,试着问“哎,你是不是认识那俩大名人”

    方思慎点头“这样的大名人,凡是对国学有兴趣的,都认识。”

    洪大少想想也是,不再追问,心思却飘到文化署刘副司长和御府集团崔董事长身上。他自幼见惯各类应酬场面,此刻非常敏锐地从这场新鲜的国学文化秀中嗅出了某种熟悉味道,几乎本能地雷达全开,自动搜集有利信息。

    下一个节目,浴兰汤民俗表演。

    方思慎心说这要怎么演呢难道现场洗个澡

    就见河面上忽然飘过来几艘仿古画舫,应是附近水上公园借的游船。船尾两名舟子,船头一个浴桶,以及一名轻纱裹身的美女。喇叭里放起古乐,美女们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由于空间有限,又是在船上,多少有些摇晃,那舞蹈其实不过几个简单动作,扭扭腰抬抬腿之类。关键在于,美女们一边扭腰抬腿,一边慢慢往下脱那本来就十分单薄的纱衣。

    刚脱了一件,美女全体转过身去,解开发髻披散下来,直垂到腰间。河对岸是山崖,观众都集中在这边。眼看无限美景全让石头瞧去了,人群纷纷往岸边挤压,贵宾席上几位目不转睛的嘉宾,屁股也不由得离了座位,扯着脖子往船上张望。

    美女们又脱下一件,忽然抬腿跨进浴桶,单留出肩膀以上在外头。

    这下人群往前挤得更厉害,早有工作人员见势不对,把观众往安全警戒线后轰赶。眼看群众情绪越来越激昂,也不知哪位负责人及时采取英明措施,命令众美女集体缩进浴桶,不再露头,舟子们全力运桨,一会儿工夫,画舫全划走了。

    几个痞痞的小青年一边沿岸追逐画舫,一边挥着胳膊高声叫嚷“强烈要求参与文化体验活动强烈要求参与文化体验活动”惹得许多人哈哈大乐。

    那边崔董事长与宁安镇地方官不停向刘副司长检讨“第一次搞这种大型群众活动,经验不足,下次一定改进,一定改进”

    方思慎三人踮着脚跟随广大群众围观美女洗澡。他们说是进了贵宾区,明显级别不够,没有座位,也没排到靠前的位置。听见群众强烈要求参与文化体验活动的呼声,一边笑,一边互相打趣。

    “哎,我们夏国美女比你们洋妞怎么样”洪大少问卫德礼。

    洋鬼子沉吟片刻“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啥意思”

    方思慎解释“各有千秋的意思。”习惯了洪大少的不学无术,已经想不起来在这方面笑话他。

    卫德礼却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其实,不管东方还是西方,我认为现在的女性都太重视外表了。”

    洪鑫垚“切”一声“别跟我说你宁肯娶一只心有灵犀的恐龙,也不要同床异梦的天鹅。”

    成语使用贴切,方思慎看他一眼,心里猜着只怕又是哪部肥皂剧的台词。

    “什么意思”这下轮到卫德礼不懂了。

    翻译再次上场。

    卫德礼听明白,连连摇头“no,no,no,洪,你误会了,不仅仅是长相。odnessisbetterthananythse。”

    不等洪大少发问,方思慎主动同声传译“美德胜过一切。”

    卫德礼却还没说完“cdgsex。”

    方思慎在“性别”与“性行为”两个意思之间稍微犹豫,不料最后那词洪鑫垚熟得很,根本用不着等他翻译,当即跟洋鬼子掐起来“哈,你的意思是只要人品好,一辈子不上床都没关系”眼神不怀好意地往下瞄瞄,“哥们,你该不会是那啥sex无能吧”

    卫德礼用看小孩的不屑目光回应他“你太年轻,不懂得心灵的愉悦确实可以超越肉体的快乐。再说我的意思也包括性别”

    洪鑫垚怪叫一声“你还要搞男人哥们你也太潮了吧不过你是老外,怪不得”

    卫德礼没空批驳他何以老外同性恋就怪不得的谬论,看看环境,实在不适合向某人认真剖白自己的性取向,便接着跟不清不楚的洪大少掐架“我的意思是,选择伴侣的标准,品德最重要,别的都没那么重要”

    洪鑫垚脑子快,反驳道“品德我看狗的品德最好了,又忠心又听话,怎么不见有人跟狗结婚”

    “有啊,你不看新闻吗去年澳洲有一个男人就和他养的狗结婚了。”

    “啥有没有搞错那,那他们怎么sex”

    “嗯,说实话,我也很好奇”

    方思慎听着这俩把性别性行为轮番掐了一遍,合起来叠一块儿又掐了一遍,最后竟然掐到狗身上,恨不得从来不认识这两个野人加流氓。拉住卫德礼的胳膊,正色道“danie,洪鑫垚还没满十八岁。”

    “啊,对不起,我忘记了,对不起。”

    洪大少叫嚣“老子虚岁早就十八了”

    幸亏广大群众还沉浸在美女洗澡的余韵中,加上不知什么时候摆开的许多摊贩,售卖粽子、长命丝、药香囊、菖蒲艾叶等各种端午节日纪念品,无比吵闹,基本没人注意他们。三人正要去逛临时集市,工作人员过来请贵宾区观众上车,原来持有赠票者还享有一项特权参观琼林书院。

    书院距离活动现场并不远,不到十分钟车程,却沿着晚月河转个弯,又过了一座小桥,绕到孟灵山另一端。眼前古木参天,浓荫蔽日,枝叶掩映间一抹红墙,数楞碧瓦,仿佛把所有尘世喧嚣都隔断在这片天地之外。

    停车场修在开阔的河滩上,距书院大门尚有一里左右步行路程,方思慎等人到达时,场上已经停了不少高级轿车,那些更重要的嘉宾早已先一步到了。走过一段碎石小路,顺着石板台阶往上,朱漆大门上一块黑底金字牌匾“琼林书院”,不出所料正是白贻燕白大师手笔。两名儒装少年肃立在门前迎客,初次光临者顿时感觉自己成了误闯仙山的凡夫俗子,议论说话声立刻低了下去。

    方思慎走在后头,他眼力好,望见外侧墙面上嵌着块刻字石碑,便过去细看。

    “孟灵山神庙志此庙龄已不可考,惟殿前古树年逾六百,今逢盛世,得以重修,拓为琼林书院,取玉洁美质之意也,供仁人志士论道进学,休闲雅聚”半通不通的文言石碑底下,另有一块刻了字的石砖“三级非移动性保护文物,宁安镇人民政务府,共和50年8月。”

    洪鑫垚一直跟在他身边,问“什么叫非移动性保护文物”

    “就是搬不动的文物,建筑之类都是。像禁宫、启天门、承天门,属于京师一级非移动性保护文物。”

    “这什么琼林书院,居然是个保护文物”

    方思慎摇摇头“你看落款时间,不是琼林书院,是这座山神庙。”

    洪鑫垚听他这么说,望望门口的人群,似乎明白了什么。

    卫德礼从门里冲两人招手“快来看快来看这里太漂亮了”

    进得大门,院子里仿照江南园林式样,设了小桥流水、修竹假山。因受限于面积,那桥仅容一人通过,山也不过一人半高,却无不精巧别致。殿前一棵古枫,树干合抱,树心中空,似乎曾遭雷击,仅留下半边枝叶,仍足以遮盖大半建筑。园中这儿一个篆文石鼓,那儿一只青花瓷缸,七八枝红莲,尾锦鲤,步步生景,处处匠心。四面回廊墙上点缀着字画雕刻,每一样都妙丽古雅,品貌不凡。

    卫德礼不断啧啧赞叹,眼睛简直不知道往哪里看才好。洪鑫垚没什么品味,见识却有,四下里扫视一圈,得出结论“值钱玩意儿好像不少。”指着走廊拐角处立着的渔樵耕读镂花屏风,“这东西我家有一个,大概十来万。”

    方思慎过去瞅瞅,道“光看外表不行的,要看年份。若是明清古物,肯定不止这个价钱。”

    卫德礼也过来瞪大眼睛瞅“方,你说这个是古代文物”

    方思慎道“是不是古物,我可看不出来,不过做工确实好,材质也不错。”

    洪鑫垚问“那要是文物,值多少钱”

    “不太清楚,听说几十万到上千万都有,也要看行情。”

    这时多数参观者都被吸引到屋子里去了,原来回廊左右两边厢房被隔成一间间小教室,正面大殿则改成了小礼堂,琼林弟子正在展示学业成果,或抚琴,或对弈,或书画,或诵读,所有观众都自动降低声调,但闻书声朗朗,琴音袅袅,恍若时光倒流,置身岳麓山下,白鹿洞中。

    三人把回廊上的东西看了一遍,卫德礼进屋去了。方思慎在门口站站,深觉形式大于内容,还退出来,向院中扫视。洪鑫垚对小孩子的把戏也没兴趣,于是跟着他问东问西。这院子里没见过的花样确实不少,有些方思慎能叫上名来,有些连他也莫名其妙。

    那么多带有传统文化符号性质的物品堆叠在有限的空间里,若说是个书院,未免过于浮华花哨,若说像个博物馆,又显得太过凌乱随意。往细节看,处处充斥着文化韵味,整体观照,却仿佛一幅忘了留白的山水画,总有种腾挪不开的逼仄之感。

    方思慎站得片刻,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词文化暴发户。

    围着古树溜达一圈,信步走进通往中院的月洞门。青砖小径呈s形伸展,沿途两列修竹,取曲径通幽之意。走到当中才发现,虽然是与前院相同的四方格局,但由于花木竹石隔出了更多层次,廊上房间都因此变得隐晦私密。室内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仿佛窃窃私语。洪鑫垚自动闭嘴,扒开竹子偷看。方思慎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四面瞧瞧,并没有闲人止步的标记,也就继续往里走去。

    几个人端着盖碗茶盅出了房间,站在廊下,为首那位正是文化署刘副司长。一名儒装少年正在为客人讲解,恰是梁若谷“除了常规陈设,寄存在书院的各类古董文物、艺术珍品,不少是白老的私人收藏,也有许多御府集团赞助基金购置的藏品,包括崔董事长的若干私人收藏。”

    看见方思慎,梁若谷招呼道“方老师,欢迎光临。累了的话请进室内喝杯茶。”

    方思慎道过谢,站开两步,抬头观察廊顶柁画。他不习惯跟政府官僚离得太近,预备找机会悄悄溜走。心里分神想事,没注意原本亦步亦趋充当跟班的洪鑫垚突然从身后越过,一副十分好学的乖巧模样,削尖脑袋慢慢凑到司长身边。

    刘副司长低头端详台阶旁一只形制奇特的石龟,头上长角,壳上带花,背部中间还有一条长方形凹槽。洪大少偷眼打量,断定司长大人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发问,冲梁若谷挥挥手,指指那龟“这东西好奇怪,干什么用的”

    “啊,这个叫赑屃,相传为龙的第六子,样子像乌龟但其实不是龟,喜欢负重,一般用来驮载石碑。这一只找到的时候,石碑已经毁了,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子。赑屃是吉祥长寿的象征,据说摸它的头可以带来福气。”

    有人便下台阶去摸。刘副司长看一眼洪鑫垚身上校服“小伙子,在国一高上学呢”

    “没错,”指一下梁若谷,“我跟他是同学,都选修国学课,今天特地长见识来的。”见其他人纷纷去摸那吉祥长寿的赑屃,放低嗓音,“刘叔叔,您不认识我了”

    刘万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我是河津洪家老四,三月翠微楼跟我爸吃饭见过您。”

    刘万重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忽然笑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行,比你那土包子爸爸有出息。”

    不再说什么,继续欣赏艺术文物。

    范有常从后院出来,方思慎不巧恰站在他必经之道上。退一步给人让路,被对方探询的眼神一扫,也拿不准有没有认出自己,硬着头皮开口“子恒叔,好久不见。”

    子恒是范有常的字。范有常与白贻燕份属师生,实同父子。方笃之以子侄礼待白贻燕,方思慎自该以子侄礼待范有常。交往虽然淡得像白开水,论关系却理当十分亲近。

    “你是”范有常疑惑。

    “我是方思慎。”

    “啊,你是方家那孩子。”范有常满脸堆笑,似乎喜出望外,“你爸派了你来,居然也不跟我打声招呼,你看,失礼了不是”不由分说拉起方思慎的手,“你爸爸可是大忙人,我特地打电话请他,都不肯赏脸来开幕式讲几句话。不过你来了就好,给足叔叔面子了。来,叔叔给你介绍介绍。”

    径直把他拖到刘万重面前“刘司长,这是人文学院方院长的公子,真正年轻有为后起之秀”

    几位长辈看在方院长的面子上不吝赞誉,方思慎赶紧谦虚还礼。他不会说多余的应酬话,索性一脸谦和笑容点头摇头应付过去。好在范有常很快便放过他,对梁若谷道“你去陪先生,我在这儿就行了。”

    “好的老师。”梁若谷应了,向众人团团一鞠躬,才转身往后院走去。

    范有常身为书院掌门人,陪着刘副司长指点江山“我们计划在短期培训外尝试长期培养项目,比照古君子标准,开设礼、乐、射、御、书、数六艺课程,培养高贵纯粹的古典美德”他说话慢声细语,略微带点阴柔之气,因为风度极好,让人不但不觉得别扭,反而更显温和可亲。

    第〇三二章

    方思慎见无人留意自己,静悄悄地溜出琼林书院。

    被范有常拉住这么一介绍,方公子自动升格为方大院长特派代表,单纯的个人消遣无形中成为复杂人际网的一部分,令他一时沮丧。

    洪鑫垚应酬目的达到,抬眼不见方书呆,找了一圈,顿下脚步想想,往山门外走去。看见卫德礼跟前院一群穿袍子的小孩混得高兴,知道丢不了,放心大胆把他撇下。

    老远便瞧见停车场靠近河边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走近了,想起那范先生酸溜溜的介绍“这是人文学院方院长的公子”,不由得嘻嘻笑道“喂方公子。”

    方思慎回过头,望着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白他一眼“洪少爷。”

    洪鑫垚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对白很像某部狗血的武侠片,嘎嘎狂笑起来。捡起地上的碎石片,站到方思慎身边,打了两个水漂,叉起双手,摆足姿态,缓缓问道“方公子为何如此忧郁”话音未落,又是一顿得意大笑。

    独自欣赏河滩景色的情趣意境被这俗不可耐的家伙破坏殆尽,与此同时,心中那一点隐约的郁结担忧却也跟着消散无踪。

    洪鑫垚坐到台阶上“人文学院院长,听起来很厉害嘛。”

    “嗯,还行。”

    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水漂,洪大少忽道“咦,那你怎么跑到京师大学去读博士跟着院长爸爸混,日子多爽啊。”

    方思慎不喜欢他这副油滑世故腔调,不由自主板起面孔“学贵在创新,人贵在自立。我觉得换个环境试试挺好。”

    洪鑫垚讨了个没趣,扔出一片石头“啧啧,真有志气”过一会儿,到底耐不住寂寞,又没话找话,“那你爸妈都肯啊我爸当初把我丢在京城,我妈差点跟他吵翻呢不过你这个就在本地,比我强太多了”

    “我妈妈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啊”洪鑫垚大吃一惊。他不习惯说道歉的话,嘴里嘟哝着,“那个我不知道”

    方思慎看他这副样子,淡淡一笑“所以不用担心引起父母吵架。我自己决定了,瞒着父亲去考的。他虽然不太愿意,结果出来后,却也没办法,只好随我。”

    洪鑫垚惊叹一声“哇你这叫那啥先斩后奏是吧你爸爸居然肯随你我怎么就没摊上这么好的爸爸要换了我爸,这么大的事敢瞒着他,早就板子烧肉伺候了”拿石头愤愤敲着台阶,学起洪要革收拾儿子时候的横样子,“混账叫你混账小畜生”

    方思慎失笑“哪有老子骂儿子畜生的。”

    洪鑫垚撇嘴“我爸那人嘴笨,下手可狠得要死。”

    方思慎长到这么大,从没挨过何慎思的打,方笃之更是连根毫毛都舍不得伤他,因此完全没机会体验严父教训儿子的情境。瞅着洪鑫垚连比带划描述自己惨遭父亲毒手的丰富经历,渐渐说得眉飞色舞,也不知到底是控诉还是炫耀,心里居然泛出一点类似羡慕的感觉来。等对方告一段落,接了一句最不给力的老生常谈“无论如何,你爸爸终归是为了你好。”

    洪鑫垚愤然“我宁肯他不要这么为我好”

    对此方思慎却是感同身受,说不出敷衍的话来。想起洪大少讲述过程中带出的种种丰功伟绩,道“你也太顽皮了,换了什么样的父母恐怕都受不了。”

    洪鑫垚怒了,指着自己鼻子“合着你觉得少爷我活该是吧我那时候才多大啊他就能把皮带都抽断了,老子半个月屁股都沾不了凳子你知道吗”

    方思慎想笑,又觉得不合适,最后道“那你不会跑吗”

    “跑做梦呢你不知道,我爸那是什么身手,我要敢跑,他一棒子扑过来,就能敲断我的腿”洪鑫垚说得兴奋,唾沫横飞。方思慎瞧在眼里,搞不懂他是在控诉,还是在炫耀。

    两人就父子关系问题交流一番,参观诸人陆续出来,上了大巴,预备返回。年纪小的书院弟子多数被父母直接带走了,唯有梁若谷和另一个来做义工的人文学院学生坐大巴回城。

    范有常身为书院主人,直送到停车场。梁若谷最后一个上车,范有常拍拍他肩膀“今天辛苦了。”

    方思慎作为晚辈,特地当面辞别过,刚在车门边的座位坐下。见梁若谷低着头不说话,脸色似乎不太好看,心中微觉诧异。这一留神,便看见梁才子耳后几点浅色红斑,一片明黄印记,鼻端飘过淡淡的药物气息,应该是雄黄酒的味道。心中没来由有些狐疑,联想到今日情境,又似乎没什么不合情理。还没理出个头绪,已经被兴致高昂的卫德礼拉着当了听众。

    端午日是个周二,方思慎回家陪父亲吃晚饭,说起周六琼林书院之行,将遇见范有常的经过汇报了一遍。

    “早知道你会去,该让你带点东西给白老才是。”

    “我没想到会遇见他们,白老也根本没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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