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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出书版] 第5节

作者:阿堵 字数:25025 更新:2021-12-22 14:13:15

    国一高师生再怎么见过世面,也没上惯此等场合,好几个学生都傻眼了。胡以心赶紧站起来“陈馆长,他们都是高中生,还未成年呢,不能喝酒。”

    那边副馆长已经把杯子满上“孩子们未成年,胡老师可是成年了吧胡老师这么年轻漂亮”

    胡以心的脸顿时板了下来。

    方思慎暗道不妙,妹妹的脾气他可清楚得很,却不知如何是好,忙用眼神向马主任求助。

    “女士不勉强,这样,方博士替胡老师喝了这一杯”

    方思慎没想到求助的结果,是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愣住“我、我不会喝啊”

    “怎么方博士瞧不起人啊你们大老远从京城来,我们这地方偏僻,也没什么可招待的。怎么也得喝了这杯,给河津人民一点面子,啊”当领导的,一杯在手,气势立马不同。

    方思慎这回真急了。按说他长在东北青丘白水,那是个宁肯不吃饭也要喝酒的地方,但在养父的严厉阻止下,小时候从没沾过。上了大学发现自己半杯就倒,便十分自律,可说一点酒量也无。加上此等场合,愈发口拙舌笨,只知道一个劲儿掉脑袋“对不起,我不能喝,真不能喝。”

    “三位叔叔伯伯,”洪鑫垚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请叔叔伯伯们原谅,我们老师真的从来不喝酒。两位老师除了指导我们学习,还要照顾这么多同学的生活,万一喝醉了,让我们可怎么办才好说不定,回了京城,不光要挨校长的骂,还要被同学们的爸爸妈妈埋怨呢请叔叔伯伯们体谅老师吧。我也是学生,只能用这杯果汁代酒,替同学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们学习的支持和鼓励”

    他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加上身材高大,满脸真诚,竟把学生代表的角色扮演得像模像样。

    那陈馆长一拍桌子“好果然英雄出少年”

    洪鑫垚端起杯子走过去,挨个给三位领导敬酒。胡以心紧跟着换了脸色,端起果汁向领导赔罪道谢,场面一下热烈起来。

    轮到最后一位马主任,方思慎就坐在马主任旁边,洪大少这一sert进来,整个把他挡住。正目瞪口呆瞧着这场表演,忽然发现洪鑫垚背起一只手,就跟脑后长了眼睛似的,迅速把自己面前那杯白酒倒在汤碗里,又不着痕迹地敲了敲桌子。方老师福至心灵,立刻往酒杯里盛了一勺过面条的凉白开。

    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也算宾主尽欢。往外走的时候,正好对面包间的客人散席出来。洪鑫垚看见迎面而来的浓妆高挑女性,惊惶失措,掉头就往包房里钻。

    那女人先是一愣,继而尖叫着扑上来“金狗娃儿你个吃巴巴的山药蛋子我叫你躲,叫你躲”杀进包房揪住洪鑫垚的耳朵,将他拖了出来。

    洪大少斜弓着身子“二姐,你文明点儿,文明点儿成不我这京城来的老师同学都看着呢”

    第〇一四章

    国一高师生刚在宾馆门口下车,洪家二小姐的座驾紧跟其后,也到了“环球大酒店”。

    三个男生围过去欣赏这款去年年底刚刚推出的红色跑车,那优雅的色泽在灯光下宛如水晶杯中晃动的酒液。

    洪玉兰拍着车身,笑道“回头姐姐带你们兜风”转头再次问洪鑫垚“真不跟我回去”

    洪家乡下有祖宅,洪要革发达之后,在原宅基地上盖了座庄园,两口子主要住那儿。河津市里若干房产,供儿女们年轻一辈在市区流连。洪玉兰说的“回去”,指的是她在市内的住处。大冬天的晚上,即使洪妈妈再怎么思子心切,也不可能开两小时车往大宅跑。

    “二姐,都跟你说了,这是集体活动,学校有学校的纪律”

    洪玉兰满脸错愕,继而叉着腰哈哈大笑,仿佛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可乐的笑话“啊哟,学校纪律,哈哈,还纪律呢哈哈”

    洪大少有点挂不住“等活动完了,我自然回家。”

    洪玉兰把他又看几眼,才走到胡以心和方思慎面前“二位老师辛苦了。我们家小四这半年学真是没白上,都是老师们教育得好啊。到底京里的老师有水平,比我们这穷土疙瘩假把式的三脚猫可强到天上去了。就这榆木桩子,几个月不见,居然有人样儿了”

    越说越不像话,洪鑫垚竟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来,狠狠嚷一声“二姐”

    洪玉兰彻底无视他,只顾跟两位老师说话“原来你们在这儿落脚这该死的金狗娃儿客人进了家门都不吱声,这叫我们老洪家的脸往哪儿搁”

    早在洪二小姐的车子刚停下时,就有人一个电话把酒店经理叫了来。听到这,赶忙插嘴“二小姐,对不住,年底人少,大堂值班的没见过四少,所以,这个”

    “回头再跟你算账。”洪玉兰摆摆手,从包里摸出两张名片,双手递给胡、方二人“今天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准备,明儿一早我再来,后边的事你们都甭操心了。到了河津,就跟自个儿家里一样”

    胡以心这才有机会开口“您的心意我们领了,正如洪鑫垚同学所说,这次是集体活动,行程早已安排妥当,您不用再麻烦了。只是有一件事我需要跟您核实,寒假采风地点是河津,难道您和家人都不知道吗我们所有校外活动,出发前都需要监护人签字的啊。”

    “啊,这个啊,”洪玉兰打个哈哈,“监护人是老头子找的,我也不清楚,说不定是传话出了岔子。”说罢,侧头狠狠瞪了洪鑫垚一眼。

    送走洪二小姐,一行人进了电梯。不知谁先没忍住,小声嘟囔“金狗娃儿嘿嘿嘿”笑声越来越大,最后从学生到老师,从旁观者到当事人,全部笑得东倒西歪。

    一个女生揉着肚子,一边哎哟一边道“怎么听着像我们家小金狮犬,好可爱啊,哈哈”

    一个男生接道“就金土这体积,怎么也得是金毛狮王级别啊”

    洪鑫垚作势踹一脚“金毛狮王是吧明儿就把你们几个扔黄河泥滩里滚滚,都给我变成金毛狮王”

    进了房间,方思慎将手里的名片放到桌上。中间一行字闪闪发光“金银海矿业集团副总经理”。短短十几分钟的交道,就能感觉出来,洪家在这河津地面,已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忽然一个黑影杵在面前,抬头。

    洪鑫垚捋捋头发“我二姐没什么文化,说话直,人其实挺好的”

    方思慎想起酒桌上那一幕,这样的成长环境,怪不得他上了那种场面应付自如。也多亏有这么一位挡着,否则还真不知怎么收场。

    “今天谢谢你。”

    “啊”

    “我是真不能喝酒,一喝就醉。”

    “你说这个啊,”洪鑫垚毫不在意,“这算什么,46度的杏花村,我也能干掉一瓶。不过跟那帮老东西,酒桌上不能玩真的,让他知道你的老底就惨了。你也是,怎么那么笨半句过场话都不会说,还要一个女人出来打圆场。”

    一旦离开课堂,洪大少就压根儿忘了方老师的身份。

    对于自己的死穴,方思慎早已想通,听之任之。也不计较洪鑫垚的语气,只道“一个女人你跟你二姐也这么说话”

    “我二姐咳,她算什么女人,简直就是一女魔头”

    方思慎心想你二姐是女魔头,我妹妹也不差,顶半个女罗刹。

    想起洪鑫垚的手机还在自己兜里,赶紧掏出来“这个你要用吧,我去服务台借台电脑,把今天拍的图片导出来。”

    洪鑫垚接过手机“借什么借,反正都暴露了,不要白不要。”找到墙上贴的大堂号码拨过去,十五分钟后,就有人送来一台手提电脑。猛然想起自己手机里还有万万不能让本人看到的方书呆毕业照,忙道“你先去洗澡,我来弄就成了。”

    方思慎一心想看看资料图片,便说“还是我来吧,你也不知道拍了哪些。”

    洪鑫垚起身推他,直推到浴室门口“你又不会使,白浪费时间。我弄完了你过来看多省事。”

    方思慎忽然反应过来,多半手机里存了些不该自己看到的东西,真是太迟钝。连声说好,拿起替换衣服进去了。

    等他洗完出来,果然照片已经拷贝结束。头上还顶着毛巾,就迫不及待坐下来细看。洪鑫垚拷照片时又看了几眼那张毕业照和几篇八卦文章,心里就像有只虫子在爬。枯坐一会儿,到底没忍住,琢磨着先问哪一桩。

    “方老师。”

    “嗯”

    “你好像跟胡老师很熟的样子,你们认识很久了吗”先出口的,却是这一桩。

    “嗯,大学曾经是同门校友,老熟人了。”

    “她是你女朋友”挖老师的八卦乃学生天性。

    “怎么可能”方思慎不看图片了,转过身,不好多说,便笑道“你们胡老师,曾经发誓不嫁文科男。”

    “为什么”

    方思慎笑得更厉害“她说文科男都是斯文败类。”

    “哦。”斯文败类,一目了然,不用解释。

    方思慎继续整理图片。

    过一会儿,洪鑫垚又道“你为什么一定说是假的呢”

    方思慎被他冷不丁一问,摸不着头脑“我说什么是假的”

    “就是那个金什么工程,后头那字我忘了怎么念了,梁子说挺有名的,一大堆牛逼教授在做。你说有个什么竹子是假的,那些人说是真的,然后吵翻天”

    “啊,是金帛工程。这工程全名叫甲金竹帛工程,甲指的是刻在龟甲兽骨上的甲骨文。金指的是铸在青铜器上的钟鼎文,也叫金文,这个金不是黄金,是金属的意思。竹指的是刻或写在竹简上的先秦文字、秦篆及汉隶。帛指的是写在丝织品上的文字,和竹简的年代相差不大。”

    方思慎的解释浅显易懂,洪大少虽然不学无术,头脑却好使,一听就明白。

    “这四个字合起来,代表了大夏文字由起源到规范化系统化的历史。这个工程的目的,便是为了厘清并确定上古阶段的夏民族文字信史,也就是确切的有文字记录的历史,算得上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项盛世文化工程,确实相当轰动。不过”

    方思慎说到这,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问洪鑫垚“你刚才说梁若谷也知道这件事”

    洪鑫垚立刻明白他问的不是梁若谷知道“金帛工程”,而是知道那桩八卦。只能怪自己一时说漏了嘴,想不出哪里不妥,便道“是这事儿是我跟梁子一起发现的。”

    方思慎呆了一会儿“原来如此。”

    怪不得梁若谷那副样子,特地请自己写高等人文学院的推荐。虽然不清楚他的父亲生前就职何处,但以他家学禀赋,推断出那位方院长和这位方老师的关系,显然不是难事。心中顿时憋闷无比,傻傻坐着,脸色变得十分不好看。

    “梁子做了什么是不是”洪鑫垚明知梁若谷根本用不着像自己一般用威胁讨分数,却又想不出别的可能。

    “扑”的一声,毛巾滑落到地上。方思慎弯腰去捡,口里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别的事。”一码归一码,没必要说出来。心想一个明着威胁,一个暗着算计,现在的小孩子,都是这般肆无忌惮的么

    一张脸毫无征兆挡住了视线。洪鑫垚探究的眼神在他面上停留许久,才道“方老师,您真是一点说假话的素质都没有。你不说,我去问他也一样。”

    “随你吧。”方思慎转身面对电脑,“不早了,你睡吧。我把这些东西整理完。”

    “你还没告诉我那竹简为什么是假的呢”

    “还有几天时间,抽空慢慢告诉你。”方思慎情绪低落,语气也变得淡淡的。

    洪大少躺在床上,心想这人岂止不会说假话,连表情动作都一点不知道装样子。以前怎么会觉得他矫情呢实在是没想到这么笨啊这年头怎么还有这么笨的人啊

    第二天上午,国一高师生来到宾馆大厅集合,洪二小姐竟然早已等在这里。向胡、方二人介绍身边一位壮汉“这是我们家老包,”竖起大拇指,“最有经验的老司机,开车硬杠杠”又指指停在门口的一辆豪华中巴,“那是我们自家人平时出去玩的车子,这几天反正也闲着,比宾馆的车舒服。听说你们要下乡,路不好,坐那破车还不把屁股颠成八瓣”

    胡以心被这热情架势吓一大跳,昨晚还以为不过一句客气话,谁知人家动了真格大阵仗。

    “这、这哪儿成啊”

    一个人气喘吁吁从门外冲进来,居然是文化馆的马主任。

    “二、二小姐,我们陈馆长派我来,代表文化馆给四少的老师同学做个向导。四少这趟陪京城的老师同学们回家乡进行文化考察,实在是我们河津莫大的荣耀啊要说这龙门两岸太史公遗迹,哪个导游也没我们的人熟路。所以,这个呢”

    方思慎听见那句“回家乡进行文化考察”,转过身去,使劲咳嗽。见妹妹还能保持镇定,悄声跟洪鑫垚交流,大感佩服。

    “成您贵姓”二小姐拍板。

    “我、我、免贵姓马。”马主任红光满面。

    有了马主任这个高素质向导,之前的导游连面都没露。

    把人都请上车,洪玉兰向两位老师道“你们后边的安排我都知道了,马主任和老包这两天就是你们的专职导游跟司机,保证一个地儿不落,说啥是啥。家里老头子说了,本该亲自迎接京城的老师同学们,但考虑到你们是集体活动,有任务在身,就先不添乱了。等从韩城回来,上火车之前,一定给各位饯行。”

    事已至此,胡以心只好拼命跟人假客气“二小姐太费心了,怎么还敢劳动洪先生。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真是感激不尽”

    洪玉兰临下车,一把揪过洪鑫垚的耳朵,恶狠狠道“你今儿下午完事就跟包叔回家,明早再来,否则就等妈妈连夜来抓人吧”一手搭在车门上,似笑非笑,“我问过老师了,不影响学校纪律”

    车上备着各种饮料零食,学生们乐翻了天,围着洪鑫垚开玩笑。尽管他事前一直不愿被家人撞破,但二姐的安排无疑给他大大长脸,在同学中地位人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如果把大大丢脸的小名神马忽略不计的话

    报名参加寒假采风的学生家里都不穷,又生长在大都市,惊讶赞叹一番,既没有明显的阿谀巴结,也没有刻意排斥,反而让洪大少觉得舒坦。

    汽车开出市区,沿途明显荒凉起来。空气中的黑雾越来越浓,仔细辨认,就会发现它们的来源路边山坡上接连不断的乌金窑洞。朦胧中一个又一个漆黑方眼,那是窑洞入口。成串的大卡车停在路边挡住了人,只看得见大大小小成堆的乌金露出黑亮的尖顶。

    “金土,那些都是你们家的吗”有同学问。

    洪鑫垚犹豫一下,摇头“不是。这些小户散窑,都有自己的老板。”

    马主任不动声色地看了洪四少一眼,保持沉默。虽说小户散窑都有自己的老板,但整个河津的乌金矿,八成以上被洪要革买了下来。他关系硬,动手早,后来者或高价买断,或出钱租赁,或让洪家持股,才可能进来插一脚。小窑洞以人工挖掘为主,利润大,风险也大,若干矿难之后,洪要革吸取教训,将开采权逐步出让给外地人,自己只从中分红。

    这时一个学生问“挖乌金能不能挖到古代文物啊”

    大家都被这个问题吸引了,看向洪鑫垚“那你们家可发达了随便挖点都是宝贝”

    洪鑫垚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侧头道“老头子挖了二十年,没听说挖出啥古物啊。”

    方思慎插话“各位同学想想乌金是怎么形成的。”

    只是常识问题,几个反应快的学生马上拍手“是原始森林的化石那会儿还没有人呢”

    “对啊,树人先生的文章里也说过当时用了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有一小块。”

    马主任道“偶尔也能挖出煤精、琥珀或者化石,那也值不少钱,不过都上交国家了。倒是咱们一会儿要去看的司马祖坟,那地方要好好挖挖,说不定真能挖出好东西。”

    方思慎问“马主任,既是两千年以上的古墓群,即使不是太史公墓,也很有价值,地方相关部门没有过计划吗”

    “不是没想过,但是时机还不成熟啊。方博士你们去看了就知道,那地方离河滩太近,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洪水淹没,别说河津,整个晋州考古界目前都没有挖掘的实力。现在上上下下都忙着挖乌金软银,谁顾得上挖古墓挖金银能生钱,挖古墓要倒贴钱哪”

    马主任叹气“事实上,因为黄河多次泛滥改道,宋代以前的辛封十八村,早就埋在淤泥底下,不知道被河水冲到哪里去了。就算真有太史公墓,也可能早已随着河水泥沙,魂归大地。如今剩下的这些,不过当初墓群的一部分而已,而且各个年代的坟丘杂在一块儿,谁有那工夫去一座座考证区分最麻烦的是,司马家的人就住在当地,要挖人家祖坟,群众工作不好做啊”

    汽车一路颠簸,终于停在河滩边村落入口。今天的计划,上午进村与司马后人访谈,下午去村头黄河边上瞻仰古墓。

    村民们朴实热情地接待了这群稀客。几位受访老者一再强调,太史公后裔怕受牵连,改姓“司”和“马”,后又添笔改为“冯”和“同”,真正保留司马复姓的,仅有故里辛封一地。老人们知道的传说比马主任还多,感兴趣的女生笔记记了十几页。

    河滩古墓实际只有一堆土丘,偶尔能找到倒在地上的石兽石碑,残破不堪,模糊难认。风景却出乎意料的好。白日黄云,衰草残雪,极富野趣。有了昨天文化馆的教训,几个学生都开始相机不离身,喀嚓喀嚓一顿狂拍。

    方思慎找到一块视角极好的大石头,爬上去看风景。

    残阳如血,对岸青灰色的山崖在夕阳的照射下反而越发冷硬。天空与地面却涂满了深深浅浅的黄。衰草、泥滩、江水,连江上的薄冰也一片浑浊。一艘废弃的小船歪在泥水里,在冰面上拉出一个断断续续的影子。

    如此开阔而凄清的景色,迷茫间说不尽的苍凉之意。

    叫人不禁想起司马子长。

    想起那个惊才绝艳却又钟情重义的灵魂,那个历经折辱依然叫嚣着不屈的灵魂,也许沉眠于脚下,也许消散在江中,杳无踪迹。

    对长年跟历史痕迹打交道的方思慎来说,他多么深刻的知道,空间不是距离,时间才是永恒的距离。

    无限萧索。

    洪鑫垚正跟同学打闹,无意间回头,被江边那个孤独的背影深深震撼。鬼使神差般,手机滑出掌心,举到眼前,按下了拍摄键。

    第〇一五章

    当天返城,洪鑫垚随车回乡下大宅,方思慎乐得清静,躲在房里写投稿用的采风随笔。却不料妹妹中途进来,把当哥哥的教训了一顿。

    “哥,你好歹也是老师身份,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不帮我分担倒也罢了,还拖后腿帮倒忙”

    “我哪里拖你后腿帮你倒忙了”方思慎奇道。

    “就说今天下午,你不但不帮我照看学生,还爬到水边石头上。小孩有样学样,本来没想起的,也被你带坏了。别说摔伤了磕破了后患无穷,就是相机手机掉泥水里,也会弄得很不愉快。从明天开始,你给我牢牢记住,你可是替我打工再这么光顾着自己玩儿,这两千块钱补贴你可休想”

    妹妹凶巴巴的,方思慎想想这几天的表现,确实是自己理亏,郑重表示反省。

    又聊了几句,胡以心要走,方思慎道“还早呢,再待会儿。”

    胡以心瞪眼“你一个孤男我一个寡女,待时间长了,让学生看见成什么样子他们又不知道你是我哥”

    方思慎知道自己又说错了“对不起,是我欠考虑。”看妹妹走到门口,这些天不断遭逢的郁闷真相让他忍不住发了句牢骚“以心,我好像总是最愚蠢的那个。”强作笑容,“应该不是我越来越笨吧实在是你们都越来越聪明了,对不对”

    “哥”胡以心有些担忧地望着他,“你怎么了”

    方思慎在脸上抹一把,笑“没什么,就像你说的,文科男偶尔多愁善感的症状。”

    胡以心也笑,那是她曾经的一句口头禅。

    “你明知道,那不叫聪明,那叫世故。再说了,你有那么聪明的爸爸,还有这么聪明的妹妹,你还要聪明做什么你已经这么帅气有才,再跟我们一般聪明,那还得了”心想,幸亏同行的是性格单纯的哥哥,否则这次活动被洪家如此一搅和,换个别有用心的搭档,不定多麻烦。

    邪笑道“方大博士,您就别寒碜小妹我了。世故这个东西,只要想学,谁学不会您老自许清高,不屑于此,装什么可怜因为选择,所以承担,受着吧。”

    方思慎哭笑不得。

    胡以心过来拍拍他肩膀,柔声道“哥,我们都很喜欢这样的你。”拉开门走了。

    此时此刻,方思慎再一次羞愧地认为,胡以心应该做姐姐。

    第二天,洪鑫垚跟着司机老包重回集体怀抱,兴致却不高。按说回家吃香的喝辣的,见着了分别半年多的亲人,应该非常高兴才对。

    同学们关切问候,洪大少推脱起得早,没睡够,其实是因为老头子提前回来了。

    年尾年头,是各类公关活动最关键的时期,洪要革通常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回家吃个年夜饭,剩下的时间都不知在哪儿应酬。但今年情况特殊,一是进京求学的幺儿回家团聚,二是竟然还领回了京城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洪要革自命忠良之后,又曾亲上战场保家卫国,具有强烈的时代观念和家国意识,一听到共和、中央、元首、京城,包括国一高的“国立”这类词汇就激动。因而也顾不上计较儿子先斩后奏,特地回家了解情况。

    问到后来,免不了问起学业。洪鑫垚早有预谋,书包行李都扔在宾馆,空身回家,单凭一张嘴模棱两可地应付。幸亏在父亲想起来要看成绩单之前,母亲忍无可忍,轰走老伴儿,拉着儿子嘘寒问暖,再没放手。

    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父亲对于洪鑫垚,那是天敌一般的存在,别说看见人,听到一声咳嗽都要打下哆嗦。自从偶遇二姐,洪大少就开足马力动脑筋,暗中盘算怎么渡过此劫。思来想去,须内外夹击,双管齐下,才有可能平安化解危机。

    首先,在其他老师同学回京之前,老头子肯定不会发难。老头子决意为师生饯行,那么饯行宴上,如何让两位老师和同学们替自己说足好话,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同学这边好说,只要没有深仇大恨,谁也不会在家长面前告状,此乃国际惯例、做学生的行规。至于二位老师最大的有利条件是他俩并非自己班导,没有考试成绩的具体信息。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还有一天半工夫,要抓住一切机会拍马屁。

    其次,决不能让老头子亲眼见到成绩单。知道成绩不好,跟真正看见一大片刺眼的红色数字,其中差别洪鑫垚本人深有体会。比方期末考试,他知道自己考得不好,除了空白就是瞎蒙胡诌。但领到成绩单时,那整页血淋淋的红色笔迹如同一串串炸雷劈到头上,考前的忐忑简直就像天堂。第二天才真正看清,除了个位数,就是1或者2打头的两位数。连自以为背得不错的历史,也只有48分。

    照洪大少的习惯,这个时候应该很豪气地“哧啦哧啦”,直接把成绩单撕成碎片,化作过眼浮云。但是国一高的成绩单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本16开的大册子。教改以来,重点学校实行过程性评价,一本册子里除了考试成绩,还有各种评语,活动记录,甚至体质健康报告。捏着这本庄重气派的基教司学政署统一印制的国立高中学生综合素质评定,洪鑫垚吸了口气,没敢下手。

    除非制造一个事故,让它意外牺牲。

    心中计议已定,洪大少决心见机行事。

    为免来回奔波,司机老包建议在韩城当地宾馆住一晚,一个电话过去,万事妥当。胡以心客随主便,不再做无谓争执。韩城最重要的内容,是参观太史祠,瞻仰太史公陵墓。汽车穿过市区往南,直奔城郊韩奕坡。

    到了地方才发现,说是“坡”,实际是座陡峭悬崖;说是祠堂和陵墓,实际是个错落有致的庞大古建筑群。山门、牌坊、祠院、寝宫、享堂、配殿、陵墓,一级级依崖就势,层递而上。石砖古道蜿蜒屈曲,雉堞古墙回环围拱,自山下仰望,顶天立地,雄浑肃穆。

    学生们赞叹不已。一个男生道“啧啧,这才配得起太史公千古之名啊”

    之前从市区过来,到处是仿古街道铺面,即使将近年关,游人依旧熙熙攘攘。此地人数也不见少,五色龙纹彩旗从市内一路插过来,沿着山道直插到峰顶碑林,平添许多喜气。

    洪鑫垚帮着老师给大家分配食物饮料,又主动替胡以心扛东西,越来越有主人的样子。方思慎记得妹妹的教训,时不时提醒自己关照学生状况,也过来积极帮忙,摆出老师的样子。

    预备登山,胡以心扛着国一高的旗子领头,马主任和她一起带路。洪鑫垚走在学生队伍最末,方思慎则跟在他后边压阵。司机老包开车辛苦,躲在车里补觉。

    从山脚到祠堂,不算太陡,路也以坡道为主。石砖坑坑洼洼,那是常年踩踏碾压留下的痕迹。一个学生回头问“方老师,您看这石头多少年了”

    方思慎笑“这可不知道,就是专用仪器也不见得能测量准确。石头的磨损跟很多因素有关,比如硬度,走多少人多少车,什么重量和频率等等。”

    “这不成物理课了吗”

    “学问本身并没有界限,只是看用在哪里,怎么用而已。”

    那学生抬头望望山顶“就冲这气派,谁也不信太史公不是韩城人啊”

    在河津待了三天,学生们难免先入为主,认定太史公籍贯应该在河津。此刻到了韩城,身临其境,却又被眼前实景震慑住。这么多古建筑,这么多来瞻仰的人,这么一座雄伟的韩奕坡,名副其实铁证如山。

    马主任隔得远听不见,洪鑫垚可听见了。身为一名河津人,没理由沉默,反驳道“假的不做得跟真的一样,谁信啊”

    方思慎眯眼眺望层层叠叠的建筑物,道“这些东西看起来热闹,确实以后来仿建的居多。你们先把所有木制的部分去了,然后把水泥的去了,再把明显颜色新鲜,棱角分明的去了,最后对比脚下砖头,把比这砖头新的都去了。”

    附近几个学生都学着他的模样看起来。洪鑫垚看了一阵,撇嘴“全是西贝货,啥也剩不下”

    一个学生皱起眉头“老师,我看这些建筑,有一些年代也很久的样子。如果太史公确实没有埋在这儿,为什么后人会修这么多纪念物”

    “这问题问得好。”方思慎边走边说,“太史公书因其不虚美,不隐恶,直言当朝统治者得失,在太史公生前和死后相当一段时间里,都等于是本禁书。但是一百多年后班令史写前汉书,已经不吝于溢美之词,作了篇太史公列传。我们不妨猜测,从这时候起,太史公逐渐得到官方和民间的公开尊崇。韩奕坡此地出现太史公祠墓,据文献记载,始于西晋,这时距离太史公去世已经四百多年了。”

    “明白了这就是所谓名人效应。不管太史公当初是死在这儿还是埋了双靴子在这儿,都得弄个什么东西纪念纪念。亡羊补牢,也不算晚。”那学生反应快捷,词锋也颇利。

    洪鑫垚家乡自豪感上来,接道“说不定这四百年里,原先河津的坟墓因为黄河泛滥冲走了,一般人不知道,把这假的当成了真的。”

    他这么一说,几位听众也觉得有道理。

    方思慎道“第一个正式提出太史公籍贯为韩城的人,是唐代学者张守节。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距太史公之死已有八百余年。这八百年里地理形貌、地名沿革都可能变化,他说龙门是韩城,尚需考证。而且,此一时彼一时,太史公名垂青史之后,谁都希望有这么一位荣耀的同乡,张守节本人的籍贯就有几分可疑。可惜关于他的生平也没有详细记载。”

    洪鑫垚从方思慎的话里听出点儿暗讽的意思,又觉得人家可能不过就事论事,是自己太过敏。

    “这山上的建筑,即使当初西晋建的也只剩遗迹,差不多都是宋代以后仿建或新建的,距太史公生活的年代已达千年之久。要说哪儿房子气派哪儿就是太史公的家,恐怕难以服人。韩城是由秦入晋的入口,关中要冲之地,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到这儿比到对岸方便多了,这大概也能解释,为什么历代来此凭吊瞻仰的人比河津要多得多。”

    一个学生忽问“那有没有可能,太史公死在这儿,因为过河太麻烦,家里人就把他埋在这儿呢”

    方思慎摇头“叶落归根,遗骨还乡,是最隆重的大事。除非这地方真的是故乡,否则岂止隔一条河,哪怕千山万水也是要送回去安葬的。”

    洪大少觉得这话变相肯定了太史公属于河津,心中暗暗高兴。

    进入祠堂,学生们分散参观,多数都跟着马主任听故事去了。洪鑫垚看见陈列柜里摆着竹简太史公书,问方思慎“那玩意儿是真的吗”

    方思慎走过去,扫一眼便道“这就是现代制作,连仿古都不算。竹片整齐划一,清漆透明匀净,系的尼龙线,明显是工业产品。字迹如此工整,喷墨印刷的。”

    洪鑫垚低头看看,也发现自己的问题太白痴,却又不死心,追问“那要是仿古,能看出来”

    “分什么情况,有的能看出来,有的看不出来。”想起之前答应给他解释竹简造假的事,几天相处下来,这号称学生的人实际比自己这个老师要有城府得多,何况时日已久,说点常识没什么关系,便道“一样东西,不管多么特别,总会打上地域和时代的烙印。”看洪鑫垚听得认真又有点费劲,慢慢往直白了讲。

    “比如一枚竹简,我们推断它属于汉代的河津,凭什么呢竹简上多少会带有泥土,通过分析土质成分,就能得到一个证据。河津并不产竹子,那么当时竹简以什么地区的竹子为原料呢通过验证材质特征,可以得到另一个证据。至于年代的测定,虽然现有技术还做不到十分精确,误差也可以控制。另外,竹简上有字,写字的墨和竹子是否同龄这又是一个重要佐证。”

    洪鑫垚点头。

    “这些都是看不出来的,得有机器才行。但是材质的色泽形状、字体的风格内容,这些肉眼就能辨别,有经验的专家据此也能看出很多东西来。”

    “那到底是真是假,不就有办法分出来吗”

    方思慎摇头“如果有人存心造假,而碰巧这个人又非常懂行,具备足够的专业知识和物质条件,就真可能做出以假乱真的竹简。假设我手里有汉代竹片,比如从陪葬的竹器上散落下来的,我把它削成竹简,刻上文字,如果有古墨的话,写更好,然后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一段时间,再碰巧挖出来”

    “那就可能既看不出来,机器也查不出来了吧”洪鑫垚点头表示明白,又问,“费劲巴力地,搞这么个假玩意儿做什么很值钱吗”

    “有多值钱,现在还说不上。不过自从金帛工程大规模收购古玩市场和民间的竹简,价钱确实节节攀升。但是它们最大的价值,还是学术上的,可以与现有文献互为参照”方思慎心想古文献研究到如今,可说精深熟烂,要出新成果、大成果,获得新材料是最佳捷径。所以某些人才会铤而走险,没有材料便创造材料,希图借此标新立异,一鸣惊人。

    不再往下深入,换个方向解说“上面的假设,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更具体的就说不上来了。因为我不做田野考古,主要整理分析文献。挖墓、发掘遗迹等野外作业,我是不会的,只看简帛摹本和拓片就是将竹木简、丝织品上的文字照样描下来,还有石碑青铜器上的文字用纸复印下来,我看这些东西。”

    “那你看出了什么问题”

    “是从摹本字迹上看出一点问题,就想瞧瞧竹简原件。其实凭肉眼并无法确证,只是没想到,撞破了现场交易。”

    “咦,人赃并获啊这你还吵不过别人”洪鑫垚心道太笨了。

    “人么,随口说出的话当场就可以否认,至于赃,连机器都不一定能分出真假,我怎么证明”方思慎讲的这些,论战文章里都有,不算秘密。区别只在于听者立场转变,相信的部分不一样了而已。

    “你不会骗他们说你录了音拍了照,让他们自己着急露马脚或者叫上帮忙的偷偷跟踪,连老窝一起端掉;要不安个窃听器也行”

    方思慎不跟他胡搅蛮缠,只道“你这都歪门邪道,不管用的。”

    “不管用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管用”

    过祠堂往上,向陵墓进发,山势越来越陡。石阶仿佛一条花边缀在悬崖上,悬空一面仅有高及腰间的石柱牵着铁索,险峻非常。下山的人靠崖壁行走,上山的人抓铁索攀登。人多的时候,双方还得互相让一让。

    依旧是胡、马二位领头,洪、方两人押后。

    石阶表面不平,前方的男生突然歪了一下。洪鑫垚冲上一步拉住他,斜挂在肩头的背包立刻甩了出去,坠往崖底。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一个身影一闪一顿,定睛看时,方思慎左手抓着铁索,一条腿踏在石阶沿儿上,一条腿踩在崖边草根蔸上,右手臂长伸出去,堪堪捞住背包带,就这么以近乎空中飞人的姿势定在那里。

    “接着,拿稳了”

    洪鑫垚呆呆接住,看他敏捷如猿猴般一手抓住铁索,一手撑着石柱,跳了回来。手里的包轻飘飘的,因为除了那本国立高中学生综合素质评定,就只有几包膨化薯片,所以才那么容易甩出去,也,这么容易捞回来。

    “哇方老师,你好厉害”要不是地形限制,几个女生就要冲过来表达崇拜之情。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们谁掉下来了幸亏不是”方思慎拍拍手,胳膊在石柱子上蹭破点儿皮,没什么大碍。原来他谨遵妹妹吩咐,把学生安全放在首位,走到如此险要地段,自然全神戒备,于是

    不可抑制的羞恼令洪大少大失方寸,怒吼“你找死啊一个包而已,能值多少钱”还别说,就这包值钱,跟鞋子配套的“兰蒂”登山包,价钱四位数。

    方思慎不以为意“没反应过来是包,真以为是人。幸亏不是人,沉了拉不住的。”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爬山我熟得很,掉不下去,小时候山林里长大的。很久没练,退化得还不算太厉害。”

    洪大少欲哭无泪,无比哀怨地瞪了方老师一眼。

    方思慎以为他后怕兼愧疚,觉得这小孩其实还挺重感情。

    经过这一吓,众人愈发小心,之后的旅程无惊无险,把传说中的衣冠冢尽情yy解剖一番,满足地下山。

    当夜住在市里,胡以心去结账,老包挡着。胡老师道“包师傅,您总得让我回去有法交代。”老包给二小姐打个电话,让开了。洪鑫垚只剩下巴结老师一条路,偏偏心里又堵得慌,表现出来的症状就是别扭,很别扭。

    第二天上午逛逛伪古城,买些纪念品。下午,车子拉着这帮人奔赴洪家大宅,参加主人准备的饯行宴。

    到达时天色已经昏暗,远远望见高墙大院里一排又一排的大红灯笼,像是到了某个电影拍摄现场。汽车从院子里穿过时,依稀看见有假山池塘,西式古典喷泉水池旁边立个大夏传统风格八角亭子,十分诡异。房屋外形和室内布置同样沿袭了这一诡异风格,趣味迥异的两种审美观念在绝对豪华气派这一主题下达成高度统一,居然也不难看。

    赫赫有名的晋州首富,“大夏十杰”,金银海矿业集团董事长洪要革,请儿子从京城领回家的老师同学们品尝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盛宴。鲍鱼燕翅之类,人家特地说明是办的年货,并非格外准备。

    洪要革身材魁梧,话不多,直爽干脆,态度却温和。席上只他一人喝酒,举杯必向二位老师致意,来来去去总是那几句“我家小四,就拜托老师们了”“不听话,打也行,骂也行,千万别惯着。”“这个娃儿从小就淘,请老师们多费心,感激不尽,感激不尽”有一种质朴贴心的隆重,倒叫胡、方二人深觉不好意思。

    洪鑫垚到车站送他们,几天朝夕相处,感情大是不同,与同学们一一告别。胡以心道“金土,要是你爸爸不反对,过了年早点回京城,找个辅导班上上吧。”方思慎在旁边点点头,道声“再见”,上了火车。

    列车渐行渐远,老包催道“四少,回吧。”洪鑫垚想起方书呆抢救回来的该死的背包,离愁别绪间涌起一股悲壮情怀。

    不过一顿板子烧肉,来吧

    第〇一六章

    除夕下午,国一高河津采风一行回到京城,学生们立刻被等在车站的家长接走了。在他们离京的这个星期里,京城连下两场大雪,入眼皑皑一片。

    胡以心试探着问兄长“今年还是在宿舍自己过”

    方思慎摇摇头“可能要去拜望一下新导师,然后回家看看。”

    胡以心有些吃惊“你跟他和好了”仔细看看,兄长表情平和,眼神却黯淡。追问“还是他逼你了”

    方思慎再摇一下头,轻声道“怎么说他也是父亲,总不能吵个架吵一辈子。”

    胡以心微皱着眉“哥,到底是你跟他吵,还是他跟你吵,还是你们互相吵他跟我妈吵翻天的时候,对你可是事事上心时时在意,几乎百依百顺,我看着都忌妒。你一直不肯说为什么跟他闹得僵成这样,不会是少了我妈这个强劲对手,他寂寞难耐又找上了你吧”

    多年以来,方笃之与胡梅夫妻关系便算不上十分和睦,但二人之间战争真正爆发,却是被抛弃的大儿子找上门之后。胡梅一度曾竭力挽回丈夫的心,对凭空冒出来的长子不但不坏,甚至可以说相当不错。方思慎的学籍得以顺利转入国一高,还是她主动帮忙,找了胡老太爷旧部下的关系。奈何方教授决意要离,那边母女俩也寒了心,等方思慎考上大学,便只剩下父子二人过日子。

    方思慎被妹妹说得想起一些往事,内疚道“以心,对不起。”。

    自从他出现,方笃之全副心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闷声不吭千里迢迢回了一趟芒干道,办妥户籍手续。又花了一年多时间,推掉所有应酬,每天亲自给儿子补习,准备高校联考。当时方思慎年纪小,又懵懂,只知道继母跟父亲经常吵架,妹妹和自己关系改善后,一到这时候也不禁怒目相向。事后回想,方教授对儿子不加掩饰的偏心,对胡梅母女显而易见的冷漠,简直天壤之别。

    胡以心捶了哥哥一下“谁跟你扯这个,连妈妈都知道不怪你。”

    方思慎问“你呢今年哪里过年”

    “还不是老样子,回大院跟姥姥舅舅表弟他们一块儿过。”胡以心郁闷,“唉,又要被小屁孩烦死了。”

    胡老太爷生前是京畿某军部副司令,如今人虽然不在了,余荫犹存,胡老太太跟儿孙还住在军区大院高干宅子里。胡梅离婚后,自然带着女儿回娘家过年。

    兄妹二人车站道别,妹妹终究也没能从哥哥嘴里问出他父子俩吵架吵到冷战三年的缘由是什么。胡以心直接去姥姥家团聚,方思慎独自回学校宿舍。

    门上贴着一张便条“小方,归来见字请速电我。”落款郝奕。

    心想必是导师华鼎松教授召见,拿出手机刚要拨号,铃声响了,是父亲。

    “小思,回来了”

    电话那头温柔亲切的声音,一如往昔。方思慎有点措手不及,“爸爸”两个字不知怎的便没出来,只“嗯”了一声。

    “在哪儿呢”

    “在宿舍。”

    “我开车去接你。”

    方思慎这才回过神,忙道“爸、爸爸,不用了,刚有师兄通知我,华教授叫我过去一趟。”

    那边声音一下低沉下去“是嘛。”

    方思慎不由得解释道“已经一学期了,这是第一次跟新导师见面,不能推的。”

    “那好,我晚上去接你,爸爸包了你最喜欢的虾馅儿饺子。”

    方思慎十五岁到京城之前,别说虾馅儿饺子,连虾都没见过。第一次吃到,拘谨沉默的小小少年微微露出惊喜的神情,当父亲的从此就记住了。

    电话那头饱含感情的话语,仿佛三年多的父子冷战从未存在过,令方思慎心中酸涩又恐慌。下意识找理由推脱“晚上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要不明天,明天我自己回家。”

    那边不满意了,态度强硬起来“不是还有别人陪华鼎松那糟老头子有什么话要说到明年去我十一点到你学校门口等,”声调降下来,语气却不容置疑,“回来陪爸爸一起吃守岁饺子。”挂了。

    方思慎一手扯下门上的便条,一手慢慢在通讯录里翻找郝奕的号码,心思却游离才到宿舍电话就来了,掐得真准。他向来这样后知后觉,总是对话结束才顾得上回神揣测,熟悉他的人很容易利用这点取得主动。

    刻意忘记很久的孺慕亲情与深沉恨意一点点涌上来我只想要一个真正的父亲,只是如此而已。

    打通郝奕的电话,果然叫他去华鼎松教授家吃年夜饭。

    进宿舍放下背包,窗台上的小葱大蒜青葱可爱,长势喜人,知道是高诚实帮忙浇过水。去水房洗脸的时候,镜子里的人整个笼着一层黑灰,模糊灯光下把自己都吓一跳。拿手背一蹭,乌金粉沾了水,跟墨迹似的晕开,一张脸顿时没法见人。

    迫切需要洗个澡,然而除夕日的下午,澡堂也好、开水房也好,肯定都关了门。只好打上香皂,用毛巾胡乱擦一把。自来水冰得刺骨,饶是他自诩经冻,也连打了好几个寒颤。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答应父亲直接回家,也就不用凄惨到大过年的洗冷水澡了。

    匆忙收拾一番,临出门想一想,从包里取出两盒河津特产干梨枣和芝麻糖,预备孝敬新导师。另有一瓶精装汾酒,光那个青花瓷瓶子看起来就不便宜,拿出来看看,还放回包里方笃之教授精通酒道,颇能喝两盅。走到门口,又退回来,还是拿上了那瓶酒,跟干枣芝麻糖一起,孝敬导师。

    这些东西当然不是他买的。洪要革给每位京城客人都准备了一份土产,除去干梨枣芝麻糖,老师袋子里装的是酒,学生们袋子里则是上等老陈醋。

    假期人少,道路两侧厚厚的积雪上几乎没什么足迹。方思慎一脚一脚踩上去,那样又松又软的质感,让他知道此前下的定是一场纷纷扬扬鹅毛大雪,降雪中最美丽最温情的一种。

    东北边疆青丘白水最深处,莫尼乌拉群山,也里古涅河畔,被杳无边际原始森林覆盖着的芒干道,冬天最低气温可达零下四十度,夏天最高不过二十度,即使平地上的积雪也常年化不完。树木、山峦、冰雪,是幼年方思慎最熟悉的事物。因为气温太低,很少形成大片轻软的雪花,往往只见冰晶般的粉末颗粒漫天撒下,有些像盐,更像化肥里的尿素,连雪球都捏不成,更别提雕塑雪人了。唯有堆积到一定程度,远望去诗一般纯洁无瑕,也天然地拉开了与俗世的距离。

    京城的雪,却是大片大片又轻又软,仿佛能吃也能穿,温情脉脉。此刻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教工楼里凡是亮着的窗户,无不人影幢幢。性急的孩子们已经点着了烟花,雪光映衬下更显绚丽。

    华鼎松家里罕见地亮着灯,方思慎敲开门,郝奕兴高采烈把他迎进去。屋里居然传出女人孩子的声音,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

    “那是我媳妇跟闺女,从没到过京城,老师说人多热闹,就一块儿留下了,呵呵”郝奕是凉州人,看长相属于典型的西北汉子,至于性格,任谁跟着华大鼎这老虎鱼教授做五六年拖拉博士,铁杵也能磨成针。

    郝奕一面把方思慎往里领,一面大声道“老师,小方来了”回头解释,“老师耳朵不太好,说话声小了听不清。”

    小白楼的房子均为二层复式,面积十分可观。然而触目可及,到处堆满书本字纸,显得非常拥挤。

    走进饭厅,就见一老一小占据餐桌两头,正埋头苦吃。小姑娘不过六七岁,整张脸都埋进饺子碗里,一抬头嘴角一圈酱汁。老头儿跟前摆的却是一碗油泼面。人干瘦干瘦,白发几乎掉光了,仅有几绺贴在鬓角上,一抬头,脸上全是褶子,嘴角一圈红油。

    方思慎早知华鼎松已过古稀之年,这一照面,还是觉得比想象中更显衰老。恭恭敬敬站直身子,提高嗓门“老师新年好”

    这时郝奕媳妇也从厨房出来打招呼,华鼎松侧头冲她道“添半碗面,油辣子再多放点”嗓门极大,嗡嗡回响,声如洪钟。

    方思慎也不知老头瞅见自己没有,看眼前一老一小吃得投入,不由莞尔。郝奕拉他在桌边坐下“老师一辈子率性不拘,你习惯就好了。”

    那边他媳妇正笑盈盈地拒绝老头的要求“您要觉着不够,吃几个饺子,面条太硬。辣子可不能再加,妞妞爸说了,您得少吃刺激性食物。”

    郝奕又向方思慎解释“老师籍贯楚州,喜欢吃辣的、香的、脆的、有嚼劲儿的。不过年纪太大,肠胃功能退化,这些东西都得尽量少吃。在疗养院有医生护士看着,回了家难免忍不住。”

    方思慎点头应一声,心底有点儿奇怪,又一时想不出哪里奇怪。

    那边老头愿望未遂,小心翼翼扒拉光碗里剩下的面条,把红油汤也喝了个干净,连筷子都不放过,意犹未尽舔了又舔。

    郝奕起身进厨房盛了一碗面汤出来,递给方思慎“你给老师端过去,原汤化原食,助消化的。”

    方思慎双手接了,稳稳当当放到华鼎松面前。

    老头这才抬眼,正经看了他一回。

    方思慎突然一下想明白到底哪里奇怪了。从自己进屋开始,郝奕师兄种种言行举动,怎么琢磨怎么那么像托孤呢

    老头喝口面汤,正襟危坐“方思慎”

    赶忙收敛心神,朗声应道“在。”

    “看面相倒是不错,就不知心术如何。”华鼎松指指他身边的郝奕,“这个当初光凭面相也是一脸忠厚,名字也起得人模人样,摇头摆尾求我收留。你看看,如今竟敢带着老婆孩子来要挟我。”

    方思慎隐约从高诚实那里知道,当年郝奕因为被条子生挤走名额,他一个边区小教员毫无门路,绝望之下威胁院里要自杀,这才被派给了华鼎松。

    郝奕一颗大脑袋垂得低低地,就差下跪了“老师,您别这么讲”

    “唉算了。玉门书院许给你的好处,在我这耗一辈子都捞不着,也不怪你。”

    听到这,方思慎也能猜出几分了。玉门书院是凉州最好的国立大学,可惜在全国仍然排不上号。像郝奕这样的从京师学成归去,估计房子、职称、课题经费都不成问题。宁为鸡首,毋为牛后,不少外地考来的博士,特别是已成家的,往往挣扎再三,最后都做了郝奕同样的选择。

    “老师,对不起。长安米贵,妞妞明年就该上学了,我”郝奕突然抓过方思慎的手,“这不方师弟正好来了,方师弟温柔敦厚,年轻有为,一定能将老师的学问发扬光大”

    华鼎松冲他摆手“走走走,一边去”望向方思慎,层层褶子里眯着的一对小眼暗藏精光“听说你本来跟着张春华姓张的小兔崽子最喜欢压榨学生劳力,专招听话能干的。你因为什么得罪他了”

    华鼎松是张春华父执辈的学者,言辞间毫不留情。方思慎被老头子的语言软暴力惊到了,愣了一下,才按捺住心头快感,恭谨道“是关于甲金竹帛工程汉简作伪的事。”他的事国学院几乎人人皆知,老头不过当面证实。

    “甲金竹帛工程汉简作伪哪”老头子拖长音调重复,神色间说不尽的嘲讽之意,“甲金竹帛,确立文字信史是吧我告诉你小子,文字信史,它就是一个伪命题有了文字这东西,才没了信史。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何以入了文山正气歌因为敢用文字记录信史的,自古就没几个司马子长腐刑而后,泱泱大夏,算是绝了种了”

    老头情绪激昂,一面慷慨陈词,一面往桌上找杯子。

    郝奕站起来“老师,西凤白还是剑南春”

    方思慎这才想起自己拎着的兜子,忙把东西掏出来“我带了一瓶杏花村,度数不高,看老师愿意喝不”

    华鼎松直溜溜瞪着那青花瓶子“汾酒”双手捧过去,“这包装倒一点儿没变。”

    郝奕往杯子里倒酒,对方思慎道“这酒京城市面上不多见啊。”

    “嗯,”不好说来历,只得敷衍,“是一个晋州朋友送的。”

    华鼎松眯眼抿一口“郝奕你懂什么这酒三十年前专供国宴,开国元首曾亲口称赞汾酒最正。后来,嘿,后来也没落了。”

    再抿一口,吐出一口气,表情深远“味儿还没变,确实正。我第一次喝到这酒,就是在国宴上。”屈指掐算,“那是共和25年,岁在乙卯,那年春节前夕,元首亲自设宴,接见文教系统先进代表。呵,三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哪”

    方思慎望望郝奕,后者摇摇头,小声道“没事,借酒抒怀,明天就好了。只倒这一杯,再多可不成。”见老头沉浸于个人情绪顾不上搭理弟子们,又道,“只有逢年过节,老师才要求回家,平时多半在疗养院待着,每个月去看一次就行。”

    华鼎松冷不丁停止抒情,问方思慎“方笃之是你爸爸”

    “是。”

    “这小兔崽子”

    方笃之年纪与张春华差不多,已过不惑,未及半百,作为学术研究者,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之前听老头骂张教授,方思慎暗觉大快人心,这会儿听他骂方教授,可就忍不住了。

    “老师,对子骂父,则是无礼。”

    华鼎松放下酒杯,一拍桌子“方笃之的老师见了我要遵一声师兄,他本人见了我要遵一声华老,我在你面前骂他,那就是对着孙子骂儿子,圣人王法哪条规定骂不得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我还就告诉你,你那个爸爸,纯粹一斯文败类就凭他那半桶水,有什么资格坐院长的位子你以为他靠什么起的家己巳变法那年,人文学院学生上共和广场游行,他故意从宿舍上铺掉下来跌断一条腿,哪一场都没参加。事后中央党部点名表扬,让他留校任教,哼哼,从此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郝奕在一旁圆场“老师这些跟小方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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