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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 第36节

作者:香小陌 字数:20284 更新:2021-12-22 13:51:01

    贺少棠没有混那个圈。他在那方面其实比较别扭洁癖,一般人他都看不上眼,还嫌脏呢,不交往。

    哪怕是交往男性伴侣,他原本可以选取一条更隐秘又轻松的路,却偏偏选了个最纠结最艰难的对象。父子辈分的禁锢,身份阶层的差异,就是两座大山。人人都说往上高攀不容易,事实是,往下娶,更加糟心和麻烦你面对的是另外一个圈子的一家人,一个卑微压抑在底层、时常与权贵胶着对立的阶级。这一代人所遭遇的社会的不公、时代的摧残,所有矛盾,最终一股脑集中催化显现。

    孟小北他二姑二姑父曾经跑来大厦闹过,想找少棠说的说的。那俩人还没来得及找到楼上办公室,就在大楼门口,直接被四名便衣模样的男子两人架起一个,架走

    贺诚站在楼上,抽雪茄烟,隔着一层茶色玻璃大窗,没有表情,冷冷地瞄他手下几个保镖清场。

    贺诚对少棠说,谈感情,最好还是男找女,女找男。哪怕你当真决定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你起码也要给咱贺家找个门当户对就凭这一点,小棠,你还真不如咱大院里那两个孩子头脑清醒聪明你是当局者迷,养十五年的干儿子,给你吃迷魂汤了。

    少棠那时并不了解,他小舅所说的两个孩子,是暗指楚小少爷与霍小将军,人家才是一对将门小老虎,多么般配。

    这段日子,少棠和孟建民见面谈过多次。

    这两个当爹的谈判,永远谈不出结果。两人互相抓着对方倾吐心事,掏心掏肺互相表白的话,本质上是同一个心思,都爱儿子,都希望对方放手、放孩子一条生路。

    少棠一人去到北海公园,坐在太掖池边喝啤酒。他去排那个云霄飞车的队伍。长长一支队伍,前后都是小孩,就他一个大人,傻老帽似的杵在一群小人儿中间。他坐在小飞船里在天上转圈儿,回忆那时与北北在一起的快活日子。

    让时光在心里沉淀,再咬一咬手上的戒指,让自己更坚定。

    人生不过百载,城市流年变换,其实活得很孤独,难得求一知己。有孟小北在身边时,是成双成对;没有孟小北,他就是一个人过。

    夏末有一天,孟小北又没吃饭,歪在床上画画,听窗外鸽子扑棱乱叫。

    隔壁家是养鸽子的。他听着听着,发觉有那么一只巨型的大鸽子,叫得实在太难听、太不合群,而且在墙根处不停徘徊蠢动,还不断拿爪子挠墙缝。

    孟小北趴窗上一看,眼里迸出亮光,用口型喊喂,亮亮

    祁亮叼着半截烟,做贼一样,躲在树丛后,拼命给他打手势

    他们家住二层,孟小北那天是把床单、毛巾被、蚊帐、手头所有能用的东西,系一起连成一道长绳,从窗户顺下去。他趁着家里人没盯住他,将纱窗卸掉,跳窗户了。

    这回跳楼,楼下可没有少棠张开怀抱接他。孟小北爬到一半时,被惊飞的鸽子用翅膀撩了脸。慌乱中,蚊帐被他扯断,他几乎是从一半的高度摔下去他小腿戳在树丛里,骨头像针扎似的,半天没爬起来。当时就仗着年轻,豁出去不要命,心里就想的是,如果被家里拆散,不能跟少棠在一起,就一头磕地上碰死算的。

    孟小北一身灰土,圆领衫领口扯开,露出尖锐醒目的锁骨,五官深刻,明显瘦了。

    脚崴了,走路一瘸一拐,却透着雄赳赳的昂扬的气势。

    祁亮揉着孟小北胸口“我靠我靠,见识了,真他妈是为爱疯狂的节奏”

    孟小北甩开膀子,走在大街上,畅快地呼吸这座城市的空气。鞋都没有,他在路边摊现买一双球鞋穿上,方便跑路。他把祁亮身上的钱全部要走,揣自己兜里。

    祁亮给孟小北看少棠在他呼机上的留言。少棠说别冲动别乱来,别折腾绝食什么的,我慢慢求你家里人,求到他们同意。

    孟小北一看,哼道“少棠没见面都这么了解我。”

    祁亮说“你真绝食啊你不会想不开吧”

    孟小北潇洒地晃动留长及肩的头发,上三路下三路都浑不吝的老样子“不会,我不是那种人,我就不会想不开要死要活。我只在我们家饭点儿的时候绝食,然后我偷拿饼干馒头和油炒面吃了”

    “我有少棠呢我们俩这么恩爱,想不开我也不能撇下他。”

    孟小北笑着说的,下巴上胡子拉碴,像落魄街头的搬砖民工,双眼闪烁一片明亮灼然的光芒,眉头倔强。

    第八十八章家史

    孟小北终于和少棠见上一面。俩人见面,也没有那种千里重逢鹊桥相会忍辱负重抱头痛哭的悲壮感觉。见面互相一瞅,对方那副憔悴邋遢胡子拉碴的傻样儿,都乐了,又挺欣慰都还没变心。

    孟小北摸少棠的下巴,左右端详,“我以前都没看出来,你胡子原来这样的,你再留一留就有连眉胡的感觉了,更有硬汉气质,干脆别刮,都留起来,我喜欢这个造型,”

    少棠挺在意地问,“这样显老吧”

    孟小北也没看出显老,少棠留个刺儿头、有胡子的模样,就像个为爱痴狂颠倒的毛头小伙子,盯他的眼神都愣愣的

    孟小北笑嘻嘻地调戏某人“我就喜欢毛多的男人嗯就你身上那样儿。”

    “脸上再留一留,就成毛最多的地方了”

    孟小北笑得很坏很浪,眼睛弯成小月牙。

    少棠“噗”一声乐了,露出一口白牙。分开快两个月,第一回笑出来。

    “毛最多的地方”,这条黄段子已经成为两人平时信手拈来互相调戏的典故,当初竹马时代也曾经“两小无猜”,多么纯情美好的回忆。

    祁亮两手插兜,闷头走路“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我走啦。”

    孟小北“闪瞎了”

    祁亮骄傲地一翻眼皮,低声道“我喜欢毛少的,不长毛的男人。”

    孟小北意有所指“嗳,谁毛少啊”

    这问题指向就比较下流了,祁亮耳朵一红,拒绝回答,“走了走了”,掉头跑掉。

    少棠后来还是把胡子都刮掉,一见生龙活虎的大宝贝儿,立刻重新恢复起拾掇自己的心情,要帅起来。

    右眉骨上留了一道疤,与孟小北脑门上的疤互相呼应。

    两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当年少棠抬着那副担架看着肉团似的小北滑到地上,一生头带疤痕;今天是孟小北看着少棠跪到他爷爷奶奶面前求长辈开恩,血溅三尺。

    少棠没带孟小北回家,而是去宾馆开个房间,刮胡子洗澡换衣服,让孟小北彻底洗掉三月抗战在身上留下的风雨沧桑,洗出原先模样。洗完在镜子里一照,整个儿就是两副模样、两个人似的,让人心疼坏了。

    孟小北光着身子,赤条条从卫生间走出来。少棠坐在床边,孟小北分开腿面对面坐到少棠大腿上,抱着,然后整个人蜷起来,蜷得紧紧的,像严酷的冬天盘起身子取暖的一头小动物,脸埋到少棠肩膀上。

    后来两人出去吃饭。

    结果那一天,吃饭还吃出一场大病。

    少棠先是带孟小北去老莫吃俄式大餐,罐焖牛肉奶油鸡腿足吃一顿。孟小北一整天头脑和身体极度兴奋,又拖着少棠非要去簋街吃麻辣烫,喝啤酒,发泄一个痛快。

    可能是街边个体摊贩的麻辣烫不干净,或者是孟小北熬了太久没正经吃东西,吃太猛,他一下子就不行了。

    孟小北那晚在宾馆房间上吐下泻,两手撑着马桶水箱,少棠从背后抱他的腰,给他拍抚。他吐得快要把自己胃给翻出来,开始吐时是酒气,吐到中途是胃酸,吐到最后就是一嘴的苦涩,苦不堪言,泪流满面。

    少棠抚摸他后背,逗他“这是老子哪回干的,让你怀上了吧”

    孟小北一边流眼泪一边乐“真要是能怀上,我吐成这样他妈的也值了老公,我一定给你留个后。”

    又泻肚好几趟。他一开始尚能自己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后来走不出来,挪不动步子。少棠再冲进洗手间时,孟小北浑身是汗,头发和衣服浸透,瘫在地板上

    深更半夜,去看急诊。孟小北从车上下来,就从停车场到医院大门这段路,当时他自己两条腿走不过去了,痛苦地蹲在柏油路上。少棠是把大宝贝儿扛起来,背进去。

    这不是普通肠胃炎,这是急性痢疾。

    痢疾是十分凶猛的急症,越是成年人越扛不住那病来如山倒的迅猛危势。不及时治疗,会死人的,泻到最后人就昏迷脱水了。

    在医生诊疗室里,孟小北自个儿都没办法坐,只能靠在少棠怀里,让少棠勉强把他撑起来。苦撑两个月,身体和精神状态皆是强弩之末,浑身气力全部被抽掉似的,仿佛就是突然间的,整个人不堪重负,要垮掉了。

    他就仰在少棠肩膀上,极度虚弱脱水的状态,已经出离肉体的病痛。人好像慢慢地飘起来,舒舒服服地飘在半空,俯视人群,觉着自己可能快要挂了。

    少棠焦急,小声哄着“怎么能这么厉害你还成吗”

    孟小北嗤笑,嘴唇遍布一层细密汗珠“拉肚子忒难受了,我肚子里像火烧一样,屁股也疼。”

    少棠“怎么屁股疼”

    孟小北虚弱,颠三倒四“我拉次数太多了,屁股眼儿烧得慌比跟你干那个都疼哎呦,拉脱肛了,以后不能操了,没人爱我了,怎么办啊”

    少棠想说小祖宗只要你能好,以后都是你操我吧心疼死老子了。

    孟小北因为这场痢疾来势太猛,在医院住了两天,输液,身体里接连灌进数瓶消炎药、生理盐水和葡萄糖。

    他躺在病床被窝里,脸苍白着,声音发虚,冒汗,还时不时嬉皮笑脸地逗少棠“总算病一回,让你照顾我,真好,呵呵呵。”

    少棠问,“吃什么,你点,我出去买。”

    孟小北眼珠转动“现在最红的哪家粤菜馆我点龙虾三吃。”

    少棠“行了吧养养你的胃,喝粥吧。”

    小北一乐“算了,不宰你了,簋街的小龙虾三吃也成。”

    少棠蹙眉回绝“小龙虾是辣的,辣得你屁眼儿疼。”

    孟小北眨眼,顾及一屋子病友,用口型勾搭他男人闲着也是闲着,你给我擦身嘛,擦身嘛

    少棠弯下腰伸出两手,很宠爱地揉乱孟小北一脑袋毛,结果揉出两手汗,脸上平静,心如刀绞。

    下午护士进来,又到了打点滴的时段,少棠先扶着小北上趟厕所,这臭小子每次一打点滴就走肾,总是折腾想撒尿。

    护士在小北手背上扎针,孟小北斜眼瞄着漂亮的小妞“姐,我血管够粗了,你还找呐”

    护士小妞埋头捋着皮肤“别动别乱动,不摸我哪找得到”

    孟小北很不害臊地道“姐,你扎隔壁两床都特快,就扎我这么慢,我知道我手长得好看,修长修长的,你就是想多摸我一会儿。”

    护士笑道“呸省省吧你一屋就你最贫。”

    孟小北“一个楼道就你最好看,姐,回见啊。”

    孟小北左一句姐右一句姐,小护士被带响的马屁拍得脸上红晕,笑着端盘子出去,可待见孟小北了。少棠一旁默默看着,然后过来翻过孟小北的手,指着手腕上伤痕“你手腕上,怎么弄的”

    昨天发病太急,夜里也没看清,少棠在刚才扎针时,才赫然发现。孟小北左手腕子内侧,横嵌一道伤痕。伤口像已经嵌进肉里,手腕仿佛从中斩成两段,肉里隐约染着钢笔水的墨迹。

    少棠震惊,难以置信“你干的你他妈疯了吗”

    孟小北抽回手,藏到被子下面“没有没有,不是内什么。”

    少棠眼里有一阵凌乱,火冒三丈“是什么懂不懂事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孟小北知道惹祸了,赶紧安慰“我没有想干什么,你别误会,我不会那样的我心里有数,没有划太深,不会出事儿。”

    人在压抑痛苦时就想要发泄发疯,尤其是外放型表现型的性格人格。孟小北绝对不会把一腔喜怒哀乐全部隐藏到心里、进行自我折磨,他不是那样性格,他是一定要折磨别人的,剥开胸膛掏出红心,将最真实感情表达出来。更何况,搞艺术的,性格里都有几分癫狂和神经质,表现欲强,逮到机会就要寻找存在感。

    有一小部分是想威胁家里人,大部分还是想少棠想得发疯,画画的时候,就用钢笔笔尖划自己手腕,戴戒指的那只手。皮开肉绽之处,一层小血珠慢慢地洇出来,混合着钢笔水。红与黑,就是灵魂最本质真实的表白。

    少棠摩挲那道横贯的疤,缓缓蹲下身,把脸贴到孟小北手上,亲了儿子扎着输液管子的手。

    随后,少棠还是打电话给孟家老太太和孟建民。

    孟小北不让他告诉“不想见他们,谁都不见。”

    少棠说“咱俩这事,不是咱们两个人的事,跑也跑不掉。”

    孟小北说“我都明白在一起是两个家庭的事。可是我成年了,我恋爱自由,我能养得起你你也能养我,我怕什么”

    孟小北当时确实有这个自信和底气,出柜出得很嚣张。更何况,他还有少棠这副铁打的靠山。人攀到一定的社会阶层,拥有足够经济实力,眼前的路很宽,真到逼不得已,大不了一起出国呢

    少棠道“你还小,没有经历过,有些事情失去了你现在不在乎,你以为现在局面是你占了上风、这仗你打赢了我不愿意你因为我,将来后悔放弃了太多东西。”

    “我年轻时也跟我爸打架,当初痛哭流涕求我回头的是他,现在后悔想回头补偿的是我。我爸身上换掉将近一半的血。当我想要回那个家时,发现我爸已经不能住在家里,每年有多半年是住在医院,做各种透析、治疗我的家永远都不存在了,我没家了,花多少钱能让时光倒流,能买回过去二十年一家人和睦团圆”

    孟小北确实还太年轻。他不在乎,活得极其洒脱,一路朝前看,大步地往前走,不会回头顾及到日益年迈被他逐渐抛在身后路上的他的父母双亲。一个二十岁大男孩,他脑子里就不可能提前设想到,将来自己四十岁、五十岁时候,每个人人生必然要经历的一段生离死别,总有一天,黑发送走白发,子欲养而亲不待。

    孟建民和老太太随即就过来医院探病,急坏了,以为孟小北真的想不开,闹自杀什么的。

    孟建民当着儿子的面,仍然不和少棠讲话,调开视线,不愿正视。彼此之间平辈兄弟的感情彻底天翻地覆,孟建民都不知应当如何看待和称呼对方以后是我把你当儿婿,还是你管我叫爹

    孟建民一月间白头。这人从西安来的时候,仍是黑发,两鬓飞霜,现在坐在孟小北病床前,就是满头雪片,全都白了。这般模样一端详,确实能给少棠当爹。

    没几日就要开学了,孟小北迈回大学门槛,天高任鸟飞,孟家长辈极力挽回的努力恐怕就要付诸东流,儿大不由爹了。

    孟建民最后又规劝了儿子几句。孟小北脸埋在枕头里,眼瞟向窗外,油盐不进的状态,还有意无意将输液的左手摆在身前。他一只手苍白修长,消炎药液一滴一滴流淌进血管。淡青色血管和无名指上的k金戒指同样醒目,刺眼,令人无法回避。

    孟小北当时表情冷淡,大约是说了一句,“爸,我这两年挣的钱,还存在你那。您说不会贪污我的,留着将来我结婚用。有几千块钱吧,您把我的存折给我吧,以后我也不会再管您要一分钱。”

    孟建民呆怔,心口上有什么东西,生生地撕裂,被扯成两半。

    孟建民声音断续沙哑“你要跟我和你妈妈划清界限吗,以后还是一家人吗。”

    孟小北威胁道“您点头同意我们吗。”

    孟奶奶在大孙子病房里,眼窝红肿,一直抹眼泪,嘴上絮絮叨叨,心疼,偶尔扭脸对她儿子发几句牢骚。“现在着急有剩么用你自己不养你儿子,别人帮你养了,现在把你自个儿子养成别人家儿子,你赖谁不如赖俺没用,没有替你把大碑碑带好”

    孟小北脸上阴霾尽扫,换成一张猴孩子脸讨好他奶奶“奶奶,不赖您,您对我最好,最疼我啦。”

    孟奶奶虎着脸,瞪他“小混蛋,没良心的你还敢跳楼了”

    老太太在家里碗橱上面藏了饼干和油炒面,左藏右藏,都不放心。藏太严实了,怕大孙子找不见;藏不够严,又怕别人发现孟小北偷吃。每天大清早还要摸出来偷偷地数,饼干被吃掉多少块,大孙子吃饱没有啊

    孟小北说“奶奶,以后我和少棠好好孝顺您,我俩对您绝对不变心。”

    老太太眼神黯淡下去,像蒙了一层雾膜,叹气,半晌道“咱家肯定是上几辈人造了孽,子孙遭报应,才发生这种事报应在俺的大碑碑身上,怎么不报应俺呢。”

    孟小北问“奶奶您唠叨什么封建迷信”

    老太太说“俺跟你爷爷,欠了家里的债。”

    孟奶奶拉着大孙子手,这也是平生头一遭,跟孙子讲五十年前家史。孟小北从来没听爷爷奶奶提过,完全没听说过有这样一出

    孟奶奶说,你爷爷,以前在老家,还娶过一房老婆。

    话说孟家老爷子,解放前出生于乡下富农家庭,家里有房有地生活富足,自幼在私塾由先生教授,是个有文化的青年。年轻人生得英俊,仪表不凡,去过大城市开阔了眼界,头脑里就灌进新式自由思想。

    打小家里给订过一桩娃娃亲,到了岁数该履行婚约。一对新人压根就没见过,完全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孟爷爷亦就是当年的孟少爷,并不乐意。

    山东农村一些地方结婚规矩极端繁复传统,双方三媒六聘,彩礼嫁妆往来若干回合,新人婚礼前却不准见面,各住各家村里。

    结果,待到婚礼拜堂进了洞房,一撩盖头,孟少爷发现他娶了个瞎子。

    农村流行娶大媳妇,娶进门来就能给婆家干活儿的。新娘比他年长几岁,双目失明。

    孟少爷当然就不干了,他念过书年轻有为一个青年,一辈子娶个媳妇,是个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的瞎子孟家人也发觉上当,去质问亲家怎么回事呢,这姑娘订娃娃亲时明明是好的,怎么盲了新娘家父母哥哥三跪九叩地恳求他们,闺女以前确实是好的,十几岁时生一场大病,眼睛就慢慢坏掉。新娘家刻意隐瞒了女儿失明的事实,自然是理亏的一方。这闺女也可怜命薄,嫁不出就只能砸自家手里,因此只求孟少爷不要休妻,就当她可怜,赏一口饭吃,以后纳妾随意。

    孟少爷没有休妻,也坚决不与新娘洞房,心里大约是极为愤慨父母的荒谬安排,婚礼后即离家出走,一个人跑到青岛去了。

    青岛当时是山东顶大的城市,沿海工业贸易发达,又是殖民地占领区,属于很新式时髦的城市。孟少爷有文化,于是就在一家德资纺织公司上班,民国时期正经也是一名“白领”职员,在公司分的一栋小洋楼里自住一间,收入颇丰。他每天穿西装皮鞋出门,拎皮质公文包上班,走在青岛城内高低起伏的坡道上。数年后,经人拉媒介绍,认识了从农村进城、那时给纺织公司定做手工绣品的一名年轻绣女这就是孟小北的亲奶奶。

    孟奶奶年轻时是个匀长脸,杏核眼,标致型的山东美女。

    孟小北后来看老照片,他奶奶当年绝不输巩俐。

    二人结婚。四十年代一场婚礼,新郎戴礼帽穿燕尾服,新娘子穿西式白色婚纱,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身侧还有男傧相女傧相,在照相馆里留下一双年轻姣好的丽影。

    一年后,长子孟建民出生于青岛德占区的小洋楼教会医院。

    解放后五十年代,首都建造国营大型棉纺织企业,一家人随公司数百职工迁入北京,从此在帝都繁衍生计。

    孟小北简直难以相信,捶床大叫,他的英明神武威名远播巾帼不让须眉的奶奶,竟是他爷爷纳的“妾室”,根本就不是原配

    “这么重要事情,您一直瞒着,没告诉我”他赶忙追问“那我爷爷呢,后来到底离了没有那个瞎老婆呢”

    孟奶奶说“哪有离啊,一直都没有。大姐也怪可怜,休妻是不仁、不义、不孝。”

    孟小北“那人呢”

    孟奶奶“还在你爷爷老家呢。”

    孟小北“啊还在”

    孟小北在被窝里抱枕头摇头乱蹭,颠三倒四,无法接受“那那那我爷爷这不是犯重婚了么事实上他娶了俩”

    孟奶奶皱眉,否认道“什么重婚,解放前结的,就没有重婚这一说。”

    孟小北很较真地问“奶奶,那您算我爷爷二房我操,我还有个大奶奶呢”

    孟奶奶顿时大怒“胡说八道老头子就一房,就只有俺一个恁也只有俺一个奶奶”

    孟小北嚎叫“我怎么有一种本来我是贾宝玉突然一夜之间老子忒么变成贾环的滋味儿啊”

    孟奶奶抽她宝贝孙子的贱嘴“胡说,打你嘴恁就是俺家的宝玉”

    孟小北用被子蒙脸,超乎想象之外的事情,编小说他都编不出,需要时间消化消化。

    孟奶奶一直对原配称呼“大姐”,互相打过电话互致“问候”。打从成亲第一天起,老爷子从未与原配共同生活,如今屈指一算已有五十年。老爷子大约心中存有亏欠,每年往老家寄钱,供给父母妻子生计。孟奶奶也每年打包些穿的用的,往农村寄,算是她孝敬长房大姐的。

    解放后,那盲妻就一直与公婆一起生活,相依为命,一辈子独守空房,却也不愁吃穿,在孟家养老。上辈人相继离世后,瞎婆子事实上继承了孟家老家一应的家产土地。

    孟小北问“奶奶,您跟我爷爷结婚多少年”

    老太太说“过四十年了。嫁你爷爷时,俺才十八,他三十了。”

    孟小北嚷道“那是红宝石婚啊,多么不容易,您俩能到金婚吗”

    老太太哼道“那要看老头子能活多少岁他活到八十,就是金婚,他倘若活到九十,俺俩还能搞个钻石婚呢”

    孟奶奶说着,自个儿也乐了。

    孟小北说“奶奶您看,幸亏我爷爷当初从家里跑了,没有遵从父母之命,不然他就不会遇见您。”

    “您俩如果没凑成一对,也就没有我爸爸,啥都没有了。今天也就没有我这个人,咱们整个家都不存在。”

    “所以幸亏当初爷爷抗婚逃跑了,多么英明、睿智、有勇气、有传奇色彩不愧是我爷爷啊”

    老太太被大孙子这马屁拍得笑眯眯,眼角眯出一片深邃纹路,四十年人生风雨,成就一家人,多么不容易。

    孟小北说“奶奶您也不用愧疚,没什么的。”

    老太太说“农村大姐这么多年一个人生活呐,也不改嫁,没男人挺辛苦的。”

    孟小北说“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就是错误结合,是她上一辈人腐朽观念导致她守了活寡,又不赖你们俩”

    “奶奶,您跟我爷爷十年生出五个孩子。”

    孟奶奶搪塞道“那时候的人都不懂避孕么,每家都这么生。”

    孟小北反驳“不是您一定特爱我爷爷,你们俩就是特别、特别的相爱,所以不停地那啥那啥,最后生出一堆孩子来”

    这种话题,老太太顿时就不好意思了,脸膛红润,瞪眼“那时候懂个剩么爱不爱的小混蛋”

    孟小北眼睛微弯,嘴唇蠕动“奶奶,我也特别爱他。”

    孟奶奶沉默,没有应声。

    老太太脸仍然板着,心其实已经软了。但她没法开口承担这种事。不是亲爹亲妈的,都负不起如此重大责任。这关乎孩子一生幸福。小北将来年纪大些之后,怎么办呢

    第八十九章喜事

    少棠和建民两人垂头坐在病房门外,一个坐门口左手边,一个坐右手边,还不肯坐到一条凳子上。肩上仿佛都压着过去二十年风雨飘摇沉甸甸的重担,都不愿弯腰低头,坚强地支撑。

    孟建民以前知晓农村“大姐”来历,还帮忙跑邮局寄过东西,如今再听老太太讲家史感情,却完全是另一番感受,心头百味杂陈。

    少棠两肘置于膝上,头微微侧过,凝视楼道尽头一点,双眼闪动幽暗火光。

    少棠说,“建民,让我再照顾小北几年。”

    孟建民“”

    少棠“等他二十五岁。”

    孟建民“什么意思”

    少棠说“孟小北毕竟才二十,对很多事情想法、人生观,没有完全把握。他现在对我有感情,拼命阻拦他让他伤心、犯倔,男孩都有逆反心理容易出事。再过五年,等他二十五岁,到那时让他自己做决定。”

    孟建民惨笑,反问“你逗我吗你们俩再拖五年,更分不开。”

    少棠摩挲双掌,眼底深邃,唇上的黑痣显眼。少棠说“谁告诉你,两人相处年份越久,感情就一定越牢固,就分不开了两口子结婚七年十年,渐行渐远分道扬镳的也有的是再过五年,我也快四十了,他到时一定乐意跟我过下去过一辈子”

    孟建民眼底一恸,艰难地说“如果那时候,小北他,想过正常人生活”

    少棠干脆道“如果他到时后悔了,想分开,我放他走,绝不纠缠。”

    “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说话算话。”

    “他将来想找个女孩结婚,我让他去结婚。”

    少棠说这话时表情极平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许下承诺,然而两手攥在一起的暗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肉里。

    孟建民当时没说出话,没有当面点头应承同意两人继续交往。

    少棠后来回想这段,建民约莫也是从医院见面这时起,内心深处防线慢慢崩塌,骨子里动摇了。

    孟小北躺在病床上输液,四面墙壁惨白,亲爸爸心疼了。但凡为人父母者,终究拗不过强硬反抗的孩子。长期拉锯互相折磨,一家人互相言语和肉体伤害,冷暴力,最终结局十有八九仍是长辈一方妥协,含泪放弃。

    就好比,将来如果有一天,孟小北对他说,我不爱你了,不想再坚持,我要结婚去,少棠能死缠儿子不放手吗

    他不离,我便不弃;他要走,老子让他走。

    孟建民一时之间,没有那么容易松口,然而这时,发生另一件变故,令小北少棠两人很幸运地松一口气,暂时捱过一劫。

    孟小京暑假与几个朋友,包括聂卉,去秦皇岛海边旅游一趟。后来两人一起回西安玩儿去了,根本不搀和家里一堆焦头烂额的事,不管,也不操心。

    随即,孟建民在北京接到老二的电话。孟小京跟他说,“爸,我惹一个祸。”

    孟建民现在满头白发,心情焦虑脆弱,就怕听见他儿子又惹祸

    孟小京说“爸聂卉可能怀孕了。”

    两口子这叫着急上火啊,火苗都窜上房了,满头都是火。

    这事,简直比孟小北的事更加严重。少棠好歹已经是自家熟人,互相了解底细,双方急了能打能吵能骂,聂卉那女孩家里,是什么样的人家而且那两个年轻人也还是大学生,大学没有毕业呢孟建民马宝纯两口子这回更没敢对老太太说明,丢人丢大了,赶紧买车票火速赶回西安。

    回西安,就是陪那两个不省心的大孩子,上医院,做检查。

    而且,聂卉竟然也不隐瞒,毫不在乎,大大方方地直接告诉她家里了。她的妈妈,作为省里某厅领导,一路陪着,准亲家之间在这种情形下,在西安医院妇产科门口正式见面。

    孟建民两口子快被两个儿子坑死了,忍辱负重,甭提多么尴尬。

    结果这事发展过程十分戏剧。聂卉在医院轮番做过各项检查,又发现不对,并没有怀上。她两个月没来例假,自己用验孕棒验出两道杠就以为有了,特激动。医生查完说,你这不是有了,你不来例假是因为减肥过度,不好好吃饭吧回去赶紧吃饭,女孩总是不来例假以后都不能生

    聂卉明显流露失望,对孟小京说“我还以为在秦皇岛那回,中奖了呢。”

    孟小京说“以后你别减肥成吗,一惊一乍的,吓唬我。”

    聂卉说“我太壮了嘛我分量快要比你都沉,你都抱不动我。”

    聂卉确实属于丰满型美女,从小营养好,白白嫩嫩,高大性感。孟小京说“我就喜欢胖的,摸着手感好,杨贵妃不胖么”

    聂卉撅嘴“杨贵妃那样也太肥了,一屁股能把皇上坐死”

    孟小京逗她“你比杨贵妃好看多了,真的。”

    医生给开了几付中药,打发回家喝中药去,把月经调理回来。

    虚惊一场,孟建民还是给女方家长鞠躬道歉,是自己儿子办事不检点。没想到,聂卉的妈妈却是极大方豪爽且通情达理的人,完全没有计较。而且,准亲家特别待见孟小京,没说孟小京一个字的不是。

    饭桌上,聂卉妈妈说“你们看啊,两个孩子情投意合,谈朋友也谈了三年多,眼看大学快毕业了,哈”

    孟建民忙点头“是,两个感情不错。”

    聂卉妈说“我很喜欢孟小京这孩子,来我们家好几次了,每回都给我买东西脾气性格好,又上进,将来无论在北京还是回西安,事业发展前景都不错。咱们陕西省文艺界出来的人才,我很看好”

    孟建民客气道“我们也觉着聂卉是很好的女孩,我们家孟小京配不上,高攀了。”

    “可别说配不上这种话”聂卉妈爽快道,“您二位要是觉着可以,宜早不宜迟,咱们干脆把这事就定下来。”

    “依照我的意思,我是希望他们俩大学一毕业,赶紧就把婚结了”

    “你看,两个孩子现在关系已经很深入,将来就应该结婚的我认为这样,不如先摆个酒,两家坐一起正式吃顿饭,双方再请些人做个见证,咱们两家就算亲家了您有意见吗”

    孟建民“”

    聂卉妈又转过脸问马宝纯“亲家母,您对我们家卉卉有意见没”

    马宝纯“没有没有卉卉这姑娘特好,我们一家子都很喜欢她。”

    孟建民一个工厂普通工人,他能说他对省领导家的独女千金给他孟家做儿媳妇还有意见吗

    聂卉妈在饭桌上燃起一支女士烟,吸了几口,从公文包内掏出一只大哥大,当桌开始打电话。这就是领导的风范,开始麻利儿布置下一步日程,专门指派一名秘书跟进这件事,订场地,订酒席。

    孟建民两口子只需点个头,后面的事基本说不上话,几乎是被催着赶着,事到临头,挡也挡不住。订婚宴一应事务,由丈母娘一手指挥操办,出钱又出力,租下西安最好的酒店的大包间,摆了三桌酒,没用孟建民掏一分钱。

    这尚未正式结婚,阵势已经相当不小。越是地方上当官的,越讲究这种排场。酒席请了孟小京的恩师,本城文艺界一些人士,话剧团和电视台的领导,无形中又帮孟小京打通了一些关节门路,很露脸。席间宾客纷纷祝贺,都说这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就是天生的一对。

    孟小京与聂卉这桩婚事,由此就定下来,将来没有反悔余地。

    办完这顿酒孟小京就回北京开学了。孟建民与马宝纯两人关上门说悄悄话,孟建民说,我这才回过味儿来,咱这是让人家一家子下了个套,结果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儿子给“卖”了

    马宝纯就是大大咧咧不走心“算了,也挺好的,大学毕业赶紧结婚,总归不是一件坏事,省得夜长梦多。”

    孟建民说“她们家这也太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同意了。”

    马宝纯捂着嘴,嘎嘎地乐“我早就看出来了,聂卉就特想怀上一听是诈和,还挺失望。结果咱这位亲家更麻利儿,管她闺女怀上没怀上呢,三句两句把咱俩一忽悠,咱俩立场也不太坚定,结果就这么从了”

    两口子合计,聂卉这姑娘,归结起来还是对孟小京很上心,怕孟小京大学毕业在花丛中开阔了眼界,万一拍拍屁股跑了,她就吃亏了。于是趁着孟小京还没毕业,两人现在好着,先就订了婚,收了心。聂卉妈也满意这个姑爷,看好孟小京年轻英俊又是中戏高材生,是省里培养出的优秀文化界人才。这支潜力股可不能放飞,得帮自家闺女抓住、套牢这次有意在圈内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们家挑中的姑爷,没跑了

    孟小京将来不敢不娶聂卉。

    他如果敢变卦,以后一辈子甭想再回西安混,甭想再踏进这块地界,自己掂量轻重吧。

    秋风扫掉道旁金色的浓云,银杏树的落叶窸窸窣窣在半空飘荡,一地秋黄,思念的季节。

    少棠有一回帮祁亮带东西,有意无意的,或者就是故意,在里面夹带一张小广告,是某国际学校汉语班的彩印广告招贴。

    祁亮捏着那张广告贴,那时内心也挣扎很久。他曾经好几次去到那间私立国际学校,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偷窥大门口情况。他贼贼地躲在树后,还怕暴露出目的心态。然而去的几次都不巧,没碰见他想找的人。

    祁亮心情是矛盾的,他与萧老师分手,断得干净,没有再纠缠牵绊,也没再交往男人。他甚至开始寻觅女朋友,结识一些女孩。终于跳出同性恋的大火坑,卸掉心理上沉重负担摆脱社会上一切可能的异样的眼光,仿佛终于回复到人生的一条正轨,一个正常年轻男人应该有的生活状态。

    然而心里空落落的,内心仅有的包藏感情亲情的那块柔软处,被人掏空。

    家里好像少了个温柔的“女主人 ”,生活里乱糟糟的。做生意遇到挫折与不顺心,回家也没人能求个安慰。孤独,苦闷。所谓正常人的生活,甚至还不如以前不正常的生活。这就是做个正常人的代价吗祁亮那几年特别迷茫。

    寒假期间,祁亮与他一个叔叔辈生意伙伴,一起跑了一趟南方,联系印刷厂看样品单之类。他认识广告圈内老板,又看好一项商机,为帝都一些国营私营企业印制宣传册。他计划大学毕业出来做文化广告行业。而且那时就筹算好,找未来大艺术家孟小北合作,好兄弟共同致富,一起发财。

    九十年代初广告业是新兴,彩印很贵。给企业设计制作高档漂亮的宣传册,凭关系拉生意,做一套就划拉几万块到手。对于会做生意的人,只要掌握熟练套路和关系网,做什么都能弄钱。

    从南方回来,正值春节前夕,车站极其拥挤,浩浩荡荡的人群是反方向流动,从京城往外地赶各班次列车。祁亮拖着小拉杆箱,围巾捂住鼻子,抵挡恶劣的柴油味道和雾霾尘埃。他从车站出来没打到出租,只能挤地铁。拉杆箱的杆被人一脚踩断,他只能把箱子拎着抱着,羊毛大衣衣扣还被扯掉一粒,别提多么狼狈,气喘吁吁。

    他挤进地铁车厢,拖着破掉的箱子,闷头往里走。羊绒围巾被挤得缠他脖子上,差点儿勒死他祁亮脸红脖子粗在人缝里钻“我操别他妈的乱挤我的围巾啊”

    旁边有人好心地帮他把围巾扽回来“小心。”

    祁亮一头狼狈的汗,撅着嘴,回头。

    那人坐在座位上,抬头。二人对视,双双愣住

    萧老师是千年不变的模样,仍穿灰色大衣,围乳白色围巾。头发剪短些,大约还经常去发廊修染鬓角,显得很干净,也没变老。

    萧逸愣了片刻,恢复常态,起身“你坐。”

    祁亮推辞“不用不用,你坐你坐。”

    两人目光互相回避,尴尬。祁亮下意识按对方肩膀想把人按回去,手指碰到围巾,“啪”一声打了个大静电

    车厢暗处爆出醒目的静电火花,打得两人都吃惊。祁亮手指疼坏了,疼得他把指头含嘴里吸了半天,真的好像触电一样

    后来,两人就并排坐下,聊天,互相汇报近况。

    萧逸讲他现在在国际学校教课,工资比普通学校高很多,然而班级里大部分是有钱老板的小孩和外国小孩,很难弄,远不如正经学校学生容易沟通管教,压力挺大的。祁亮发牢骚,谈他最近做的买卖,现在下海捞金的个体户越来越多,大家都跑路子走关系,钱他妈的越来越不好赚

    萧逸认真地说“做生意要留心,交朋友需谨慎,投资要分散开,别把本钱都放到一个篮子里。”

    祁亮点头“嗯你现在,一个人住”

    祁亮试探着问,萧老师没有正面回应,祁亮猜测萧逸可能有新男友了。

    萧逸“你呢”

    祁亮“我跟杨颖早就分了,以后再找合适的吧。孟小北跟他那位,回家公开了,闹得鸡飞狗跳都打起来了他真有勇气,我佩服他。”

    萧逸“孟小北不是一般人,非池中物。”

    祁亮小心翼翼提议“到长安街上新开的咖啡厅坐坐吗或者,我请你吃饭。”

    萧老师婉拒“算了,不用了。”

    两人再次沉默无言,任由列车车厢不停在轨道上晃动。路过很多站,周围乘客起起坐坐,换掉一拨又一拨。萧老师没有热络地答应祁亮的“邀约”,却又谁都不主动起身下车。两人就这样尴尬地耗着,早都坐过站了,都不知道坐哪去了。

    萧逸问“过年跟父母一起吗”

    祁亮耸肩“我爸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回家跟他过年。我想,可能,回去试试看吧。”

    萧逸说“我父母也希望我回家一趟,他们年纪很大了,或许也是想开了,想要原谅我吧那个国际学校计划在杭州开分校,如果近期建立分校,我可能就回杭州教书,方便照顾父母。”

    萧逸声音委婉,眼神平静。祁亮蓦然愣住,凝视对方的侧面,心口一片失落情绪慢慢地扩大,将他整个心房包裹住,纠缠着,难受极了。

    萧老师终于“决定”要离开,彻彻底底地离开他,再也不回头。两人不会再见面了。

    他们坐的环线地铁,环线没有终点站的,可以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一直坐到末班。窗外一片黢黑,地铁隧道的墙壁从两侧快速掠过,这一生的纠结仿佛看不见尽头。

    两人那天就在环线上坐了大约两圈。祁亮难过地抬头,这时想起对方种种的温存好处,心里很不舍,想要挽留,又想不出挽留的理由。

    他两手紧紧攥着箱子把手,捏得手痛。到站了,门开了,也不知道是哪站,他的脑子被一段感情的彻底失落碾压得痛不欲生。

    祁亮一声不吭,突然转头,贴上去亲了萧老师的脸,大约亲到嘴角处,告别之吻。

    蜻蜓点水,周围也没有人注意这个小动作。

    祁亮抱起箱子,低头大步冲出车门,像逃一样逃出车厢,在地铁站台上狂奔

    车门敞开,人流晃动,再回复平静。

    萧老师突然从座位上起身,挤开身边人,在一车人异样眼光注视下向车门冲去电动门猛地咔嚓一声,萧逸连忙后退躲开。门抖动两下,迅速闭合,把他关在车厢里了。

    祁亮没有回头,后背抖动,可能是沮丧地掉眼泪了。在感情事上他和孟小北性格处事完全相反;他永远这样摇摆,熬不住,又舍不得,难以自拔。孟小北是自幼离家断奶,瞄上个成熟的硬汉子,而祁亮是打小就没断奶,极度缺爱,因此恋上个“母爱”的替代者。

    列车启动离站,驶入隧道。萧老师没喊出来,没有砸门,隔门相望,看着小亮身影淹没在楼梯尽头,茫茫人海,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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