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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 第35节

作者:香小陌 字数:21373 更新:2021-12-22 13:51:00

    萧逸说“不用,钱是你挣的,将来结婚用吧。我不年轻,我的青春年华早已经过去,并没有拖累在你这里。风景过了那一季,自然留不住你的脚步。你不用付给我青春损失费,我们两不相欠。”

    萧老师一句话,说得祁亮再次痛哭流涕。祁亮抱着萧老师哭,“就是我欠你一笔,当初你有很安稳的前途长远的好工作,是我把你饭碗搞砸了我其实特后悔,可是后悔来不及了,小逸逸对不起”

    这是祁亮头一回对萧老师坦白当初,憋到分手这天,终于艰难地说出口。他早都向他爸坦承了,就故意气他爸爸,气得祁建东暴跳,作为父亲遭儿子背叛尊严扫地,父子二人有两年没怎么来往,就是因为这件事。

    两人临分手抱头痛哭,一个只存在于梦想中的“家”散掉了,谁不伤心难过

    萧逸原来说过,他渴望的看重的是他与祁亮共同营造呵护的一个家,无论祁亮在外面沾惹多少野花野草,回到家在同一屋檐下,两人仍是“名正言顺”的伴侣,搭伙过日子。然而野花一家子都上门了,下一个搬着铺盖卷睡进祁亮家的可能就是女孩本人萧逸平时温柔含蓄,一直忍让,但这次离开得绝决,没有回头,走掉就不给音讯。那张存折最终也没要,又给祁亮原封不动寄回来。

    亮亮那一阵特颓丧,整个人糙掉了,出门头发抓成乱乱的一蓬,胡子也不刮净,衣服乱穿,糙帅糙帅的样子。

    他以前衣服都是萧老师给他洗,叠好,按季节款式和颜色归置在大衣柜里。萧逸那人有强迫症,恨不能每天早上亲自为亮亮把衣服裤子搭配好,看着这人打扮得特帅的出门。萧老师不在,祁亮身材都开始发福,不是吃得好,是吃得太糟糕。家里没人给做饭,整天在外面胡吃垃圾食品;要么暴饮暴食,要么就饿着不吃。

    家里乱得一塌糊涂,孟小北去过,满地是卸货的纸箱包装,洗手间里毛巾皱巴,看着像被祁亮啃过。

    祁亮有一回在写字台抽屉里翻到萧老师落下的檀香书签,用钢笔娟秀小字写的一首相思情诗。祁亮赶紧把那枚书签包起来,珍藏了。

    人都是这样,一个人的心是因为挣扎折磨而慢慢磨得厚实、深邃,失去才懂得珍惜,才能成长。一个长年在身边温存陪伴他的人,对于祁亮来说,就是他世界里的空气和水,没有耀目颜色,没有诱人味道,但曾经无处不在。没了空气和水,他都喘不上气儿,会窒息、糜烂、萎掉。

    那年夏第二件事,是孟家小姑与她男人闹别扭,离家出走,事儿闹大了,全家惊动

    孟小姑有一回傍晚从幼儿园接儿子,在公车站附近,看到她老公的奔驰车,后座上堆放着高档女士时装的购物袋,副驾位上坐着那个女的。

    这一幕,最终成为碾压孟小姑脆弱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孟建菊背着皮包,拽着儿子,一路流泪在大街上茫然绝望地走。她不能回公婆家,又没脸回娘家,更不好意思去叨扰三个姐姐。姐姐们也都成家,以当年社会习惯,女人结婚都住各自婆家,谁家都没有富余房子,孟建菊怎么去投靠这是要丢脸都丢到别人家去了。

    这人最后去哪了呢

    孟小姑去到北京火车站,在站外小饭馆吃了顿饭把儿子喂饱,走投无路之下,做了一个日后回想有些不可思议的举动她带儿子离家出走跑西安去了。

    孟老太太这五名子女之中,大闺女二闺女三闺女皆是泼横爽快性格,遇事绝不憋屈不软怂谁不让咱痛快我也不能让你好过的烈性子,嘴巴厉害,遗传当妈的,家里家外一把抓。相反,儿子与四闺女随父亲,长得像孟家老爷子,性格也偏内向,不爱说话,凡事喜欢闷到心里挣扎发酵。孟小姑大约更依赖信任她大哥。她哥哥为人性情,不会嘲笑奚落她的窘境,绝不会拒她于门外。

    孟小姑带儿子一夜未归,男人和公婆能不着急还能不出来找

    小姑父第二天凌晨就蹿上孟老太太家门。当然,这回老实客气,进门三鞠躬两叩首,臊眉耷眼赔不是,不敢惹老太太。可是老太太哪知道闺女跑哪去了小姑夫再腆着脸皮去到大姐二姐家,敲门找人,又被几个姐们儿挨个骂个狗血淋头。这回全家都知道了,可热闹了。

    小姑父那人,都到这份上,还没咽下一口陈年老醋,竟然还ca了贺少棠,跑到少棠公司大厦楼底下堵住人。

    小姑父臊得脸通红,私下厚着面皮纠缠少棠“你如果真知道孟建菊在哪地方,或者她给你打过电话,你好歹告诉我,我把人哄回家去呗你可别说我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少棠上下打量这人,郑重地摇头“我真不知道她会去哪,这么多年她就从未联系过我一个爷们儿成了家保不住自个儿老婆孩子,你缠着我有用咱能别再犯糊涂么”

    “小妹妹身体本来就不好,赶紧报警,别出大事。”

    少棠这样建议对方。

    贺少棠当时万万不会想到,孟建菊这次离家出走,会跑到千里之外,而且会给他与小北、给全家掀起怎样一场重大的变故。

    孟小北也听说他小姑跑丢了,帮忙出去找过,还给他奶奶出主意,“您和我爷爷,在老家不是还有亲人我小姑会不会跑回山东老家”

    孟奶奶打电话联系老家,无果。捱到第二天晚上,孟家大姐去派出所报案。

    孟小北这天在学校画画。现在正处暑期,美院教授开设成人业余素描班,画人体写生,收费很高。小北作为教授的得意门生,放假闲得没事,跑来蹭写生课。他随意画着玩儿的一幅画,就可以给其他学生做样本范例。

    教授推门进来,带着这堂课的人体模特。

    教室门窗关好,窗帘拉上,学生都很严肃专业,有模有样,然而一看模特是怎样的,还是发出一片惊讶呵气声,一阵窸窣。

    孟小北坐最后一排,脸埋在木头画架之后,猛一抬头,愣住

    祁亮好像早起就没洗脸没刮胡子,眼眶肿胀,憔悴邋遢,一脸放任自流的情绪。祁亮没注意孟小北也在这教室里,眼神发直,仿佛也无所谓、破罐破摔似的,剥掉名牌t恤,就要脱裤子了

    学生们画郊区农村来的中老年妇女画得多,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年轻俊朗的一大学生,在讲台上做人体模特。一坐就是仨小时一动不动,每小时只给五块钱,一般人谁愿意来啊

    祁亮上衣一扒,露出几块腹肌和腰下两道漂亮的人鱼线,身上特别白。他乳晕是浅粉色的。

    祁亮头低垂着,撅着嘴巴,眼神落寞。

    以亮亮这相貌身材,去给大众电影这类杂志做时装模特,都够格了,一小时怎么也有几十元收入。下面一个班的学生都“惊艳”了,真没见过。

    孟小北被这人弄懵,猛地高举起手“老师,我我我有意见”

    小北大步走出来,从讲台上薅起亮亮,生拉硬拽给拖出了教室他在院子里对祁亮吼,“你脑子有毛病了么你故意折腾是吧你这样有意思吗”

    祁亮撅嘴“孟小北你甭管我你管不着。”

    孟小北说“你想大庭广众玩儿裸奔你去天安门广场裸,立刻被国旗班战士当场拿下多痛快”

    祁亮说“天安门广场人太多了,我胆小呢。”

    孟小北“去去去,别来我们学校瞎闹萧逸不要你就算了,咱再找一个,好好过日子成吗你还真打算出去卖身啊”

    祁亮脑子还没有抽个底儿掉,没有出去卖或者跑到东单公园搞一夜情,就是寻求途径想要发泄。人太寂寞,就需要找个存在感,亮亮本性就是长不大的孩子,越没人疼,越渴望有人疼。

    孟小北简直想上脚踹,把这人踹醒。

    两人去城里漫无目的闲逛,傍晚时分,在路边露天的大排挡喝啤酒,吃烤肉串、麻辣烫。

    祁亮喝了很多啤酒,鼻涕眼泪和酒水一切往下淌,说了许多真心话。

    两人干杯,孟小北说“亮亮,现在北京那个圈子,都不去东单公园了,听说往北面亚运村附近的小公园拓展。你要不然去那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朋友。”

    祁亮别扭地说“我才不去,我这么金贵,我还怕得艾滋呢。”

    孟小北喷这人一脸啤酒沫子,痛骂“该后悔了吧大傻x”

    祁亮抹掉一脸吐沫,垂着脑袋,用力点点头,两眼因酒意而直不楞的“还是小逸逸最好,对我最温柔体贴,也不惦记算计我的钱。”

    孟小北嘲道“就你自己把你那几个臭钱当回事。”

    祁亮“没有,我也不在乎钱,够用就行。”

    “其实对我来说,做生意赚钱,就像过家家,玩儿似的就好比孟小北你这人喜欢画画,天生就爱好画画,我呢,我觉着,开个小店做生意绝对比你画素描石膏像容易多了,我又不费劲我真没把钱看那么重。”

    孟小北狠狠剜对方一眼,有时又不得不承认,人各有所长,祁亮就遗传他爸爸,这种人没别的本事,唯财运亨通。祁亮长了一对很有福的软软大大的耳垂,皮肤细白,团团的小汤圆似的脸,俊俏得像个姑娘。男人女相,且皮肤光洁,按照传统面相学,这就是一张大富大贵的脸

    孟小北问“如果萧老师对你还有感情,你去求他回来吗”

    祁亮垂头发愣好一会儿,无法回答这种问题。

    萧逸对亮亮,一定还有感情。萧老师与其说是对亮亮“心死”,不如说是太爱亮亮,最终忍痛选择撒开手,不毁孩子一生,放亮亮去结婚吧,过正常人生活,不用再痛苦纠结。

    祁亮那晚喝多了,弯腰往路旁下水道里哇哇呕吐,全都吐到铁篦子上。

    兄弟并肩坐在马路牙子上,吹风,眼神迷离,眼前车马如流,如梭的岁月一幕一幕飞速晃过,千金难买青春流年。

    小北说“你和那个女的,到底上过床没有”

    祁亮说“不算上过吧,没做成。”

    小北“做就是做,没做就是没做,什么叫没做成啊”

    祁亮挠挠鼻子“就是没那个,突然觉着别扭我怎么每回跟女孩在一起,心里还总是想萧逸啊。”

    孟小北不屑道“你是那玩意儿功率不行了,搞不定别人,也就只有萧老师能忍你,愿意包容你宠着你。”

    祁亮捂着脸弯下腰,自嘲地乐了,然后慢慢地流下眼泪,一双漂亮眼睛充满水汽。

    “他离开我那天,我特难受,那个时候突然就撕心裂肺似的。你知道吗孟小北,那感觉就像当初我爸我妈离婚,我妈离家一去不复返,不要我了,后来我爸也搬走有新媳妇、养二胎了萧逸也走了,这是我这辈子第二回这样的感觉,我的家又散了,又分裂了,没人爱我。”

    “我们俩抱着哭,我那个时候觉着,我可能真的爱他吧我真的变成同性恋了我喜欢一个男人”

    孟小北原本特嫌弃亮亮,花心大萝卜一个,现在又开始同情对方。

    祁亮就不能算是个同志,这两年心理上也经历一番剧烈挣扎吧,就像他当初与少棠的挣扎一样。萧逸对于亮亮,扮演着“母亲”的角色,亮亮就好像被妈抛弃了两回,虽然他自个儿难辞其咎,也是自作自受。

    孟小北想回家跟少棠说,要不然咱们把萧老师上课地点和租房地址告诉亮亮,再撮合撮合那两位破镜重圆

    萧逸仍在企业高管汉语班里授课,薪水尚能糊口,在城市的另一端租了房子住。

    呼机响了,竟然是孟小京呼他。孟小京说爸来北京了你知不知道

    孟小京和同学朋友去秦皇岛旅游采风呢,接二连三,一口气呼了好几条小姑好像去西安咱家了,到底怎么回事

    你自己那个事,爸爸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我就是想提醒你,我觉得爸爸知道了。

    孟小北跟祁亮分手,自己坐公车回家,根本还没当回事呢。他在胡同口往他奶奶家打了电话,他奶奶电话里嗓门很大,“碑碑,你爸回来了,把你小姑也给俺们送回来了你小姑抹油事的,你也放心啊”

    少棠听说孟建民到京,微微一愣,沉默片刻“小北,你还是回你奶奶家。”

    孟小北说急什么,明天再回家。

    两人一夜无事,孟小北睡得很熟。少棠夜里不太平静,翻了好几回身,半夜起来给小北肚皮上裹上毛巾被,怕儿子着凉。少棠到客厅阳台上站着,静静地抽烟,凝望半个北京城的夜景,天边涌动一层翻滚的浓云。

    第二天一早,六点多钟,少棠醒着,转过头静静地看。孟小北四仰八叉躺床上,裤裆里立着。少棠忍不住伸手轻轻一弹,弹小鸡儿。

    孟小北被弹醒,也去摸少棠的晨勃,说“让我摸摸你毛最多的地方”

    孟小北起床解手,他们家大门响了,有人敲门。

    孟小北早上嗓子哑,沙沙地问了一句“谁啊”

    门外没人应。

    孟小北光着脊梁,穿一条家居大裤衩子,趿拉着拖鞋“收电费啊才几点,早不早啊”

    他凑近门上的“猫眼”,眼本来就略微近视,还一脸哧麻糊,看不清楚,猛地一愣

    少棠从屋里走出来“谁敲门”

    孟小北猛回头,眼里瞬间掠过一片兵荒马乱,盯着少棠。

    两人对视一眼,少棠当时表情十分平静,没说话,仿佛早就等这一天,默默拎起沙发上两件t恤,让小北也穿上衣服。

    少棠慢慢走过去,开门。

    孟小北突然按住少棠的手,表情有几分顽强又倔犟的悲壮,这就像宁死不屈准备架起铡刀就义了。少棠对小北摇摇头没事,你让开。

    孟小北低声说我开门,你先找地方躲了。

    他甚至瞬间想出个馊主意,让少棠系个保险绳,从厨房窗户爬下去,落到小平台上,然后再通过那层楼的窗户钻回楼道,金蝉脱壳。少棠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溜掉,让人捉不着奸。

    少棠把孟小北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用眼神示意指挥靠边站,回屋待着,没你的事。

    第八十六章出柜

    门外来的,当然是亲爹,孟建民。

    孟建民大老远专程从西安赶过来,一天都没耽误,就为儿子。这人眼窝深陷,蕴含血丝,身体清瘦却仍挺拔自撑。两年间在家养病,像填鸭似的灌药,浑身都能闻出一股腐朽药气。他肺水的病症消褪了许多,已经很久不用去医院抽水,算是治好了,只需服用中药丸调理。

    孟建民也出人意料平静,克制,竟还不忘串门的礼数,提着东西上门的。

    孟建民拎的是用红绳捆扎的两瓶精装西凤,还有一匣从西安饭庄买的点心,大老远特意带过来,让人暖心。少棠眼眶一热。孟建民对少棠点点头。少棠发觉建民的手还是随心悄悄抖了,酒盒把桌子碰得哐当一下。

    三人陷入难捱的沉默,四下寂静。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阳台,洒满客厅。沙发上扔着孟小北换下的长裤,茶几上摆两只渍有茶迹的马克杯,房间略微凌乱,一看就是男人住的,却又有家居的温馨。孟建民忍了片刻,压抑得自个儿肩膀后心都抖,突然欠身往主卧室走

    少棠大步上前,拦了“建民。”

    孟建民说“我就进去看看。”

    少棠“别看行吗。”

    孟建民眼眶发红“我就是想知道,怎么回事我不应该弄清楚我儿子到底发生什么了”

    少棠攥住孟建民手腕,扭得紧紧的,拦住。两个男人径直四目对视,眼神深深地看透,什么都不用说,一清二楚的。

    两个爸爸同时厉声指着门口,把孟小北轰出门了,不让儿子搀和,要私下谈。

    孟小北被迫滚出家门,在楼下焦虑地转圈,胃里焦虑翻江倒海。楼下社区花园里有晨练的大妈大爷,慢悠悠地伸胳膊舒展腿,世间被一片祥和的光芒笼罩。然而头顶的阳光深深刺痛孟小北的眼,刺得他眼花,心像在海浪中漂泊翻滚的浮萍。这条路真的需要勇气,在浪涛中挣扎前行,不知哪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被冲散了

    他干脆就围着他们家楼下跑圈,跑了好多圈儿,汗水浸透后心,发根处潮漉漉的。

    孟小北胸口振出粗重的气息。一直感觉自己长大了,成年爷们儿,然而在关键时候,仍然显得渺小,怯懦,把少棠一个人推出去面对接踵而至所有可能的责难与压力,少棠去扛炸药包堵抢眼,自己真他妈没用。

    孟小北从楼下早点摊买了豆浆和肉夹馍,又上楼回去了

    孟建民与少棠谈判,注定无法达成妥协。两人希望孟小北做出的选择决定,就是南辕北辙。两个都是爸爸,都爱这个儿子。对于孟建民,孟小北是他嫡亲老大,孟家长孙,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将来前途无量,他在乎这个儿子。而对于贺少棠,这是他亲手养大从小搁在身边看着成长起来的大宝贝儿,前半辈子预支了辛劳浇花施肥,后半辈子渴望共度余生,彼此就是无法割舍的依靠。

    孟建民说,我没敢跟我媳妇说,马宝纯都不知道,我们家老太太也不知道,我就是一人来的。我就是想弄清楚如果今天是我弄错,少棠你告诉我我弄岔了,没那回事,那我立马走人,咱两个什么事都没有。

    少棠双手交握攥紧,说,瞒你是我做得不妥当,感情的事我没有克制住,我对小北是真心。

    孟建民说少棠你脑子糊涂了吗你也是孟小北他爹你怎么想的

    少棠说,感情过界了我真爱他。没有闹着玩儿,没有不尊重,我拿小北当我爱人。我希望你能同意,将来都不反悔。

    孟建民眼神都乱了,你再喜欢他你也不能这么干啊孟小北他即便是我闺女,他是个女孩子,你也不成,他管你叫爸爸他当初喊过你一声干爹,他现在长大了你俩一辈子永远也是父亲儿子的辈分,中国人最讲究的家庭伦常,做人最起码的道德。咱俩这么多年兄弟相称,你喊我“大哥”,你这是打我脸呢吗你打我脸吗

    少棠说,我喊你大哥喊了十五年,然后我爱你儿子爱了十年,我心里不难受

    孟建民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掏烟,病好几年没抽过烟,手抖。

    少棠给他点烟,淡蓝色火焰在两人瞳膜上灼烧,一片纵横缭乱的火

    孟建民一直以来,多么信任少棠,互相认识快二十年,一桌喝酒一床睡觉,是从西沟那段最艰苦岁月并肩走出来的异姓兄弟的感情。现在各家生活都慢慢稳定富余起来,人人日子都发达了,住着单位的新房,赚着翻倍的工资,做着生意,赚着大把钞票。果然人与人之间只能共患难,难以同富贵;饱暖思淫欲,富贵生异心。

    这种状况,父子乱伦对孟建民理智感官上的冲击,甚至超过男男同性之爱在当时年代的社会禁忌。他信任到把自个儿儿子交给对方抚养栽培了,以为这是将孟小北送上一条人生的捷径

    多么讽刺

    人到一定年纪,人生观价值观早已铸就成型,走上一条路就很难回头,互相很难说服对方。

    两个中年男人并排坐在沙发上,闷头抽烟,抽得很凶,心里都百转煎熬。

    孟建民艰难地说“少棠,我一直相信你这人做事靠谱,为人正派。孟小北一个孩子,你毕竟比他大十几岁”

    少棠说“我刚认识小北时,他是孩子,很活泼可爱一个男孩,确实没想过走到这一天。”

    “和小北年龄没有关系,他就是那个能牵动我、让我动心、想要宠着照顾着的人,让我感觉这世上能有一个人从内心底、从精神世界上弥补我失落残缺的部分。有些话我甚至没有对小北说过,他让我感到感情上完整,精神上很快乐,生活有希望我没有他不行。”

    孟建民不敢相信“你这么多年不结婚,谁介绍你都说不要所以你是那种,社会上所说的同志。其实我也懂,陕北乡下插队的青年里有这样的人,我不是歧视。”

    少棠打断,摇头“我真不认为我算同志,不是你想象那样,建民。”

    “我没有别人,这么多年就小北一个,相依为命过来的,我喜欢北北,他是大姑娘还是秃小子,我都没在乎。”

    孟建民一巴掌砸在茶几上,几乎弄伤自己手。手疼,心也疼,心乱如绞。孟建民说“你再喜欢我儿子也不成这件事就不应该发生你这不是欺负他小孩吗这不是猥亵吗”

    孟小北这时候进来的,大步进屋,站在客厅里,站直也是挺大的个子。

    孟小北说“爸您不许这么说,干爹没欺负我。”

    孟建民“你还管少棠叫干爹。”

    孟小北头一歪“那我私下还管他叫别的呢我喊他别的,也不能给您听么。”

    少棠“小北,好好说。”

    “你们俩吃早点。”孟小北撅嘴,把豆浆肉夹馍往茶几上一放,“爸我也不小了我成年了,是我追少棠的,是我欺负他,当初我猥亵他来着您别冤枉少棠。”

    孟建民“”

    少棠“”

    孟小北直视他亲爸,毫不掩饰“我主动的,都是我干的。当初就是我我想要跟他那个”

    少棠“小北,别瞎说啊。”

    孟小北很凶地瞪眼回嘴“第一回本来就是我说的也是实话”

    少棠用更凶厉的眼神把孟小北瞪回去,你给老子留个面子,成吗。

    少棠对孟建民说“是我喜欢他,我干的我认,我负责。”

    “建民你把孩子托付给我,我在乎你的交代我倾我所有付出了把孟小北带到这么大。我也是人,我不是没心没肺,是人都会动心我养了他十三年我对他有感情”

    “当初西沟村民暴动,全村人拎镰刀追着咱们厂里的人砍杀,我把小北从地洞里拎出来,那时候,我没想过别的。”

    “发洪水,渭河河沟里,差点儿就被水卷走,我扛着那箱奶粉爬上岸,那时候,当真是一丝一毫杂念都没有,绝对没有想过”

    “小北十一岁生日那晚上,我人生最孤单灰暗那几年,小北抱着我安慰我,说全世界的人都不要我,他要我那时候我开始在心里想,这小子怎么这么招人疼,他要是个姑娘,将来等他长大,我一定追他。”

    “我从内蒙回来,四年,他都没变,一直等我。他跟全家人闹别扭,那是我头一回看见小北对我哭,说他喜欢我我告诉他,我也是。”

    “高考前夕他给我打电话,孩子压力太大了崩溃得直哭,说,为了我也一定考到北京来,我在哪他在哪多少年了,感情这玩意儿就像源源不断流到心里的水,滴水穿石;融进我血管里的一滴血,血脉连心。”

    少棠想说,老子没有外人看到的那么坚强,男人都会孤独脆弱,会心软,再硬的石头被那一声一声“大宝宝”叫的,也就凿穿了、投降了。

    “那天就在咱家门前,小北替我挡一刀,两手全是血,小手指到现在伸不直。那时我心里把这人定下来,我娶他当我媳妇,照顾他一生一世。这世上能有那么一个人,能为你豁出去为你拼命,建民如果你是我,你无动于衷”

    “我真心实意想跟北北过一辈子,我想要你儿子,行吗,行吗建民”

    孟建民后心阵阵发抖,脊梁就慢慢地弯下去,眼里充满泪水,被一句话戳到多年内伤。

    “我想要你儿子。”

    这时后悔吗

    后悔还有用吗

    把儿子送给别人照顾,欠下大恩,如今还想拿回来,磕头下跪求都求不回来。

    时代的悲凉,也是抉择注定,老大与父母分开十多年,就等于是两个家。这十年正是一个男孩青春期感情朦胧身体蠢动的年纪,孟小北仿佛理所当然属于贺少棠的,血缘抵不过养育之恩。

    对于孟建民,放弃小北放任不管,那是让他们孟家三代人清誉全毁尊严扫地。他作为一个固守传统观念的男人、父亲,万万不能背这个罪孽。

    而对于少棠,放弃小北就是放弃他过去半生,付出的全部感情心血,换谁谁能甘心

    生活中的点滴琐事,亲生父母都没机会了解,孟建民一无所知,那才是少棠最熟悉的小北。

    孟小北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全部情感需要;他在小北面前,可以是一个父亲,可以是兄长,战友,爱人,生活伴侣,甚至也是个孩子,剥出最真实一面,不加掩饰,毫无保留。这样的缘分,没第二个人能给予他,孟小北就是那个“独一无二”。

    少棠更不可能放弃,刀山火海都要上了。

    孟建民当日离开,也没有松口同意这事。

    孟建民反复叮嘱二人,别告诉老爷子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了这刺激,别说。

    这时还是想瞒下来的,慢慢再劝,把这俩人劝分,不带这么瞎胡闹的,分开,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孟小北将来还要在社会上工作,生活,有家庭,过正常人日子。

    几天后孟家老爷子生日,七十大寿。

    当日杀鸡剖鱼,一桌子丰盛菜肴,全家三代老小齐聚。老两口本也以为孟建民来北京是给老爷子祝寿的,哪里知晓此中内情

    孟小北被他爸爸圈在家里,私下做了两天思想工作,互相都不松口,死扛,较劲。他坐在屋里陪他爷爷说话,极力维持乐观的笑脸,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只是不停低头看呼机。

    当天全家人都来了,都上桌吃饭,老太太顿觉不对劲,缺一个重要的人,少棠呢

    这人平时隔三差五过来串门,就偏偏今天不来少棠这个人最懂人情世故,很会做人办事,老爷子七十大寿这天怎么可能不来祝寿

    少棠就是孟家的人,家里一份子,老太太没少棠可不行。

    孟小北解释“小爹这两天单位里有事,忙,我代表他给爷爷敬酒。”

    孟奶奶“电话也没打一个这哪行,哪像回事忙什么不能过来陪恁爷爷吃顿饭呢”

    孟小北说“我全权代表他,我在就等于他也在,足够了。”

    少棠其实大早就来了,一直坐在楼下车里,坐了很久,然后下车,提烟酒上楼。

    少棠就在门口把东西交给老太太的,端端正正地给二老鞠躬拜寿,随即欠身告辞。孟建民脸色憋闷焦虑,自始至终不看少棠的眼睛,不与对方讲话。

    孟奶奶拉着人不让走“勺烫啊,你咋连俺家门槛都不迈进来俺家让你不待见了”

    孟小北也不吭声,从门缝里挤过去就要追出去,被他爸爸一把拽住孟建民眼眶突然殷红出血,吼道“孟小北你给我回来”

    全家惊愕。

    孟小北紧紧握着少棠的手腕,看着他亲爸。

    站在两个父亲中间,就是一脸决绝,没妥协余地。

    有些事说出来没人能相信的,一时半会儿根本接受不了。这就是老爷子生日宴上头顶青天一记惊雷劈下来,砸到孟家房顶上了,砸塌了。

    孟建民上有父亲,下有儿子,尊严被掷在地上。他都想给宝贝儿子跪下,你还想不想要这个家

    孟小北说“爸我要家,少棠就是家,我和他已经成家了,您就点头吧,行吗”

    孟爷爷孟奶奶根本就不相信,完全不接受这种局面。老太太转脸先把小闺女给骂了“建菊你去西安跟你哥哥说剩么了你看见剩么了你瞎说八道,你捣什么乱”

    这回是全家哗然。

    在同性感情讳莫如深的年月,一般人无法想象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家里,身边最熟悉亲近的人。倘若是对社会上不相干的两人,抛个白眼,嫌恶地给一句“臭流氓”,不解,鄙视,漠然,这就是大部分人的自然反应。根本都不会有人去挖掘深究,两个男人为什么相爱、怎么可能呢

    然而当孟小北拉住少棠的手,在全家人面前坦白,大伙似乎好像也不用问这个问题,这两个人为什么“在一起”

    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只可能发生在少棠小北这两人身上。就好像,一锅大包子上屉已蒸得烂熟,包子皮里裹的什么馅儿,大伙都明晰,早就该揭盖出笼,却一直捂着,今天总算拨开迷雾见了天日下一步就是一家人你们点不点头、乐意不乐意吃下这笼包子的问题。这么多年,水到渠成,水落石出,一切解释都是冗赘的多余的。反倒是想投反对票的,需要拼命重复两个理由,“你俩都是男人”、“你俩差着一辈呢”

    少棠当时,是进屋给老太太老爷子跪下了。

    男儿膝下黄金,少棠给他自己亲爸都没跪过,因为没有付出过也不屑索取,每人心里都有沉甸甸最在乎的人。

    老太太坐床头,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她干儿子。少棠眼眶也红,双手撑在床边,对老太太说“对不起,我喜欢您的北北,对不起”

    孟奶奶眼泪就流下来,一句话说不出来,一反常态,竟然是全屋最安静一个,木然如雕塑,眼里有一重恍惚。

    混乱中,孟小北听见好像是他二姑父在走廊里骂,贺少棠你要干什么你这不就是耍流氓吗不是欺负人吗你们家再有本事你有能耐你是高干子弟你也不能这么欺负我们平头老百姓就你们这一拨大院子弟、部队高干手最黑了,心更黑当初文革时候红卫兵打砸抢就是你们吧,现在倒买倒卖哄抬物价是你们,贪污变卖国有资产让厂子破产让我们工人都下岗的还是你们,大街上杀人放火横着走的是你们,你连孟小北一个孩子你都能下手

    当时场面很乱,一家子不知所措,吵。大姑说“没这样的,从来都没听说过能这样”。大姑父说,“做人,就没这么办事的”。他二姑父从厨房拎了一根棍子,好像是一根挺长的擀面杖,老太太擀切面用的。二姑父拿擀面杖砸在少棠后肩膀上,少棠没动弹,骨头听见响。

    孟建民拦着,“好好说,别动手”孟小北扑上去夺,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胀。打起来时,他二姑父一棍子抡少棠头上。

    少棠胳膊肘撑在床边,眉骨太阳穴处,血溅出来,流到衬衫领子上。

    第八十七章抗战

    随后这段暑假期间,孟家一家族的人在极度震惊、愤慨与混乱中捱过,每个人都在探究、慢慢回忆、醒悟,坚强挺过阵痛。

    生活巨变,天翻地覆。

    孟小北被家人关小黑屋了,关了将近一个月没放出来。一家所有亲戚轮番上阵劝说,然而这时再劝还有用,孟小北脾气性格已经定型,强制的禁锢隔离措施,在这种情形下只能适得其反,周围所有人的反对就是最强效的催化剂,永远都会让年轻人的感情更执着强烈,从“情投意合”迅速就往“情比金坚生死不渝”的境地催化发展

    孟小北就每天窝在他的小床上,反反复复听不同的人坐到他床边跟他讲道理,哭诉,或者分析数落少棠的不对。

    他对每个来劝的人说,我没有犯傻,我不蠢,我也没有神经病。

    我喜欢我小爹。

    少棠是我老公,我跟他订婚了,有戒指的。

    我想跟他过一辈子,我们两人这么多年都过得很好,没有你们非要拆散我们,我俩明明可以过得更好、更滋润。

    后来说累了,烦了,他面冲墙躺着,背对所有人,两耳塞上耳机,就是拒绝与不合作态度。他奶奶每天给他送饭进来,揉他的头,哄他吃饭。孟小北没有胃口吃不下,心情恶劣的时候,整个人迅速懒惰抑郁下去,甚至许多天都不起床不洗漱,不刮胡子,在被窝里蒙住头把自个儿包成个大肉虫子,不吃不喝搞绝食了处于与人交恶的精神状态,就是拼命想要断绝与外界联系。

    他呼机被没收,无法得到少棠的讯息,不知对方现在怎样。

    少棠那天眉骨流着血离开的。就因为那几棍子,孟小北很长一段时间不原谅他二姑父,互相基本不讲话。

    社会上大多数性取向“正常”的男人,相当一部分人,完全无法接受那种事,也没有“腐男”这种概念。二姑父说“孟小北你现在这样你是搞变态呢小孩子不懂事,简直就是他妈有病”

    孟小北吼“你才有病活那么大岁数更不懂事,你凭什么管我和少棠的事,你凭什么打他,你有什么资格”

    二姑父说“出这么大事儿,全家你的长辈,都有资格管教你,你做得不对。”

    孟小北猛地掀开毛巾被从小床上蹦起来,一把将竹竿架的蚊帐扯掉了,眉头漆黑抖动,眼里射出的愤怒火苗将周围人逼出丈外,与全家对峙。

    孟小北脸瘦下去,脖颈锁骨上方青筋爆出,指着对方说“你生我了你还是养我了”

    “你和二姑又没生过我没养过我,我没吃过你没住过你没有花过你一分钱你凭什么滚滚蛋”

    大姑劝“小北你也别这样,别急赤白脸。长辈都是为你好,怕你走歪路将来再后悔啊。你不要这个家么你要跟家里人决裂”

    孟小北说“我没有要决裂,是你们逼我放弃一个家,来将就另一个家。”

    二姑说“贺少棠那样做真不对,那就是对小孩犯罪,那种罪说出来可难听了,咱们可以上公安局告他的”

    孟小北在床上跳,砸墙,“是我强奸他的,就是我强奸他,你去告啊,你去告我啊”

    那时也算孟小北状态最糟糕灰暗的时期,一塌糊涂。人在气头,脑子脱环儿,又年轻气盛,他也说过许多混话、伤人的话,说出来是一种发泄。感情的远近亲疏,在矛盾爆发之际,尖锐地凸显,天平一头倒的倾斜。孟小北是八匹马拉不回头,或者说,现在再想拆开那俩人,已经太迟,不赶趟了。

    孟小北二十岁,这就是成年了,离开家自立门户,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而且孟小北确实性格独立,他爷爷奶奶与父母根本拿不住他。他不是那种啃老的二代,脱不开父母扶持,容易受人拿捏。今天只要放孟小北迈出这道家门,撒出去就回不来。他是大学生,他有出版合同在身,他能赚钱维持最基本生计,和少棠有房子有家。或者说,孟小北这么多年努力奋斗,明修城池暗渡陈仓,每一步都趟得很远,前途开阔,就是在为这一天垫脚铺路。

    真正感到无计可施、感到绝望的,是这家人。过不久就九月份开学,一旦开学,必然得放孟小北去上学,总不能就为这档子不能提上桌面的事,强迫小北休学当一个家庭,父子之间亲情,仅剩血缘这一层薄弱关系勉强维系,这是多么令人悲哀的事实局面。

    事情迅速演变,马宝纯很快也得知真相,赶来北京。

    马宝纯跟孩儿他爸说“其实我一早就觉着,咱家老大不对劲,和少棠的关系,好得离谱出圈儿。”

    孟建民说“那你一直不说”

    马宝纯垂头想了想“孟小北从六七岁还是个孩子,就那样了,我跟你说什么”

    “这就命中注定的孩子天生就那样孟小北多么蔫儿有主意一个人,你真要弄得他将来翻脸不认咱俩你何苦来呢”

    孟建民急了“那你是顺水推舟乐见其成你怎么这么当妈”

    两口子转脸一齐质问孟小京,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帮他瞒着,就耍你爸你妈两个大傻子

    孟小京坚决不承认“我什么都不知道,孟小北这种事会告诉我”

    马宝纯感慨“幸亏当初我生了你们哥俩,两个有一个祸害了,好歹你将来是要娶媳妇,你可别给我出幺蛾子。”

    孟小京反而态度潇洒,很俊的眼皮下浮出一层浸到骨子里的淡漠“孟小北不就喜欢个男的么,而且对方条件这么好,部队干部,孟小北又不吃亏,有什么的”

    孟小京一指电视,笑说“您看电视里演的这个剧,家里哥儿仨,抢一个婉君您应该这么想,我们哥俩幸亏没有喜欢一个女的,如果真抢一个女的打起来,你俩才应该哭呢现在挺好,他喜欢男的,我喜欢女的,我和孟小北永远不会抢一个对象。您两位换个思路不就想开了么”

    孟建民气得一挥手“你闭嘴吧等你将来做了父亲,你就明白我现在什么滋味,我看你到时候能想得开”

    屋里,孟建民对脸冲墙挺尸的孟小北说,“小北,你再过若干年,就明白今天道理。外人永远不如你的血缘亲人真心对你好、对你无欲无求。这世上只有你亲爸亲妈,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人。”

    “你现在怨恨我,老子不怪你,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不认你这儿子你爸爸永远不会害你。”

    孟小北沉默,不吭声。

    他心里,少棠的位置远远摆在亲爹之上,但这些话不能拿出来伤他爸的心。

    楼里左邻右舍街坊,察觉到孟家老爷子做寿当日家庭起了战争、老太太的干儿子与亲儿子亲姑爷掐架了,大家却又不知内情。后来被添油加醋乱传,这段子就流传成了,孟家老两口岁数大了要分家产,干儿子夺产,于是一家子女因为财产分配矛盾展开大战

    邻里三姑六婆的眼界思路,大抵就是这一亩三分田地。家里子女多,掐架还能为啥争房子争钱呗。

    二姑说“你看吧,这就是我当初说的,把咱家大侄子送给人家养,就养成别人家的儿子。这回可好,都养成别人家媳妇了”

    大姑说“咱家欠了人家的情,什么废话都甭说了都不提当初在西沟里,据说人家就帮过大哥家里好几次,单说在北京这么多年,每回给孟小北联系学校、花钱、买东西、给孟小北请老师送他去美院绘画班,都是贺少棠出力。实事求是地讲,没有他干爹那么有本事一个人,孟小北就没有今天,就不可能像今天这么有出息,现在怎么办”

    二姑说“那他也不能用恩情拿着咱们全家,把孟小北一辈子搭进去啊”

    “咱家造孽了,怎么会碰上这种事”

    孟家老爷子寿辰没过好,气得肝病发作,无法忍家里一团混乱争吵,去医院看病。然而,医院住院部都不愿接收高龄病人住院,怕您老一身病住进来,就出不去了,白给我们医院添一死亡名额,不乐意收,又给打发回家待着。而且医院床位拥挤,哪有那么容易等到一张空闲床位上回老爷子不舒服去医院,还是少棠走后门给联系医生,带去老干部医院瞧病

    一家子中间,只有老爷子老太太,反而没有对贺少棠说过一句重话,双双陷入难堪尴尬,蔫儿了。

    老爷子一句话不吭,拒绝说话,不愿见人,把几个姑爷都轰走。脸上无光,心上更加不好受,不乐意和亲戚再来往。原本平时常在院子里跟几个老哥们儿下象棋,如今也不去下棋了;原本喜欢在家啃着螃蟹腿蛤蜊壳,喝一口小酒,这回连酒都戒了,每天憋闷着。

    老太太呢,最疼爱她大孙子,第二最疼少棠了,这件事对老太太也是很大打击。

    老人这种根深蒂固的情感,很难再反转,而且老人是不讲道理的。孟奶奶仿佛就从内心底下拒绝接受少棠有任何不是,拒绝相信,执拗地固守多年信仰。她一肚子恼火,以调转枪口转移目标的方式,撒到周围人身上。老太太后来将她小闺女臭骂一顿“你没事儿跑去西安赶剩么呢你到底怎么想的能跑到西安去跟婆家闹个别扭,闹得俺们全家不得安宁”

    “半年多前瞧见的事,你就一定瞧准了”

    “这辈子,别的事没有一件你给我干成的,你就干成这一件好事瞎挑唆”

    “自个儿日子捋不顺溜了,也见不得别人舒服好受,这事就怨你遮遮蝎蝎的,就你造的”

    老太太养大孙子养了整整十三年。

    过去这十三年里,她亲生儿子陪她过年次数,尚不足三分之一的年份。每年的大年三十夜,只要少棠人在北京,雷打不动陪在二老身边吃团圆饺子、看晚会、听新年敲钟的“家人”,就是少棠和孟小北,不是孟建民马宝纯或者哪一盆“泼出去的水”。事情逼到眼前,最考验人心的冷热亲疏。

    孟小姑也委屈“我大哥问我,我能不说么这种事我难道骗他小北毕竟也是我亲侄子啊,我能看见他在火坑里不管”

    “你才在火坑里,就你活在火坑里”老太太胸脯起伏如风箱,把绣花绷子上一对水鸟戳了个洞,实在想不出迁怒的理由,半晌倔道“勺烫抹油看上你,看上俺的碑碑了,你不舒服吧俺要是他,俺也看不上你”

    家里只有一群娃儿最天真,少年人头顶的天空无忧无虑,纯净无暇。几个表弟表妹,来到姥姥姥爷家时,对家庭战争无知无觉,吵吵嚷嚷着要找小北哥玩儿。孩子的心灵最单纯直接,价值观尚未受到传统礼法与社会眼光的暴力扭曲。两个男人“好”怎么了,有什么关系呢,就不能在一起愉快玩耍了么大人们这是什么道理

    各人有各的心思,人生百态,千番滋味。

    少棠与小北那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分来是被迫,也是互相晾一晾,让距离考验热烈忠贞。

    少棠被孟家姑爷打了,没有还手。

    他撑着楼梯扶手,慢慢走下楼,头特别晕,颅骨胀痛欲裂。

    他在楼下蹲了一会儿,呕吐。彻底没法开车了,后来好像是孟小京偷偷溜下楼,帮他打了一辆黄包面的。孟小京悄悄说,“我要是您啊,这种事,我就挑个家里人最少的时候,对老太太单独下手。”

    少棠这么多年都没挨过打,没这么狼狈过。拍片诊断是轻微脑震荡,太阳穴上方的颅骨磕出一块细微凹陷。

    挨两棍子,他心里舒坦好受一些。挣扎赎罪的心理绝对有,这件事说到底是他欺瞒了孟家上上下下,辜负了人家信任。他也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心,倘若早几年坦白出来,他就是欺负小孩,无论如何都是自己没理,很可能这条路就断了,两人就走不下去。他捱到今天才坦白,孟小北终于成年自立,两人可以理直气壮。

    同性关系本身,对少棠并没有多么大心理压力,他甚至没有爹妈长辈管着,就无所谓。而且,这事倘若换做高干圈子里段红宇那一类公子哥,原本就不算是个事

    喜欢男人,并不妨碍这些人结婚,部队里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人,风风光光大操大办,传宗接代,结了婚也不妨碍继续偷吃在外面三房五妾,北京一房,香港一房,加拿大再养一房;北京有黄金苑水晶宫,香港有半山豪宅区,加拿大有温哥华富婆二奶村。这甚至是圈里众所周知的秘密,有一个特定的往来圈子,介绍和频繁交换性伴侣,男女通吃。就是为寻求刺激,体现阶层的优越感,享受金字塔下层普通人完全无法想象的奢侈与糜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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