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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 第31节

作者:香小陌 字数:24102 更新:2021-12-22 13:50:57

    孟小京在北京待一个月,聂卉来回往返,先后跑过来三趟,学也不上了,就陪孟小京考试。

    小姑住院期间,孟奶奶还唠叨,“事儿赶事儿得麻烦,大孙子刚走,这二孙子又来啦,景景来家里住,俺还得招呼他不是俺还得给他洗衣服做饭,伺候着他,孩子大老远跑来考试多么不容易怎么也希望他考中吧”

    老太太嘴上嫌弃,手上勤快,专门抽空回家将小屋收拾出来,床单换洗干净,换上一对新的绣花枕套,怕二孙子事多嫌她这老太太家不够高端洋气上档次。锅里烧了一条慢炖鱼,笼屉里有戗面大馒头,专门等孟小京来家里住。

    结果,孟小京来京,就没打算住他奶奶家。

    孟小京带女朋友来的。聂卉站在门口,不温不火地打了声招呼,喊爷爷奶奶。聂卉高挑白皙的一个美女,当真是太漂亮了,站在门口,就令所有人眼前一亮,整个家蓬荜生辉的感觉美女在人群里,是会发光的。老太太当时都看愣住了,贫贱小老百姓,没见过这样的。简陋破烂平常的一个家,当真都配不上人家女孩。

    那俩人在门口站了站,也没说几句话,迅即就走人了。

    就这一遭,着实把老太太气着了。当时有一种脸面自尊上的挫败感,像被人一巴掌打了脸“俺在家里收拾好床做好饭等他,他两手空空来的,连屋都没有进,喊了声奶奶,完后他就掉头走了,带那个女的住宾馆去了那两个人去住的宾馆”

    “才多大的孩子,又没有结婚,他两个怎么能那样的,去宾馆里开房间,那不是搞流氓么咱家是这种不正经的”

    省里领导家千金,还是个独生女。

    孟小京真有本事,他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套到那样的人家

    孟奶奶手里筛棒子面的笸箩都拿不住,一甩把棒渣甩了一地,耿耿于怀。做长辈这种复杂心情,也不难理解,孟奶奶作为一家之主,家里样样事过问经心,她即便再不待见孟小京,也还是拿景景当她的孙子,外地山沟过来的孩子,你进北京来,断然是要投靠俺这个长辈,咱勉为其难还是要罩着你、好心帮扶你的。然而孟小京,一步就把老太太给跨过去了。背后有人,牛气,直接把他奶奶晾一边儿。

    聂卉来北京当然不会住到老太太家里,而是凭关系住进省驻京办的宾馆,自己掏钱,让孟小京陪住。

    迅速的,北京七大姑八大姨这些亲戚,都知道孟小京结交了有钱女孩,人人都有一张嘴,难免私下各种议论。

    在当时,孟小京相当于将自己推上了华山一条路。他也没有退路,他倘若这一趟进京报考中戏落榜,铩羽而归,以后都甭来了,没脸见北京这些亲人。

    后来听说,当年报考表演系的考生有数千人,表演系只招四十名。这些考生,很多是原本就有深厚基础的艺术专科生。每个省份按照三所艺术中专计算,每所中专每年毕业生20名,那么全国三十个省份就有1800名艺术专业学生。这还不包括各省里那些舞蹈附中,音乐附中,这些学生都已受过至少三年专业训练,都是选拔出来的俊男美女。谁不想进中戏北电,一步登天圆明星梦然而,往更高的门槛挤上去的这条路上,人才数量显见是供大于求,僧多粥少。

    东城棉花胡同,校门外挤满等待看榜的考生,在人生岔路上徘徊,人人脸上都写着期待好运降临的强烈渴望。胡同口旅店招待所的人,来来回回地,举牌拉客。还有人在散发考前培训班的小广告,培训班价格高昂,学生家长趋之若鹜。

    多少人碰壁破头,后来者仍前仆后继。

    孟小北在电话里问聂卉,到底怎么考的他们表演系报名人数最多,比央美国美的竞争更激烈残酷,每年录取率不足1。一试的过程,就是四千人领了纸号码,排队进入考场,每人六分钟快速展示的机会。两天下来被ass一大半,刷到只剩一千人,进入二试。

    一试是自选朗诵和即兴才艺表演。进与不进,主考官几分钟之内迅速做出判断,全凭第一印象。

    很多考生,憧憬了几年,上过无数培训班,纸牌号码在身上才别了一个小时,进考场溜达一圈,迅速就被淘汰出局。有个女孩蹲在楼道里嚎啕大哭,死赖着就不肯走,非要考官再多看她两眼。主考老师见识多了,都有丰富经验,基本上第一眼,一打照面,考生一开口,看相貌谈吐与精神气质,就知道这孩子将来有没有演艺潜质,从小看大,八九不离十,绝不多看你第二眼。

    孟小京身前别着四位数的纸号码,他已经是进来的第两千多名,主考官打着哈欠喝茶,都低着头,急着收摊吃晚饭去呢。

    朗诵桥段,前面大部分考生都喜欢选那种感情充沛大气磅礴催人泪下的本子,主旋律的,宣扬爱国主义或者民族自强自立的,歌颂爱情亲情的,期待以情动人。一天听上千个朗诵,考官听多早就腻烦了,台上姑娘小伙子们念得激情滂湃,眼含热泪,一排主考官面无表情,眼珠子从下往上瞪着学生,有人手里转圆珠笔,看着学生一个个哭着念完台词,然后残忍地打叉,刷掉孟小京的自选朗诵段子,别出新意,没有上名家名篇,而是活灵活现地念了一段他们话剧院排过的剧本,好像是叫二黑结婚,一对青年男女欢喜冤家在玉米地田垄间谈情说爱打打闹闹,产生误会最后团圆滚进洞房,一出民间喜剧。

    他一张口,“二黑那日在山梁上又撞见他心爱的那一个女子,翠花穿小花袄拎一篮子蛋踅到他的眼前”。某主考官正喝茶呢,“噗”得喷出来,吐掉一嘴茶叶,一排老师不约而同抬头看

    孟小京挑了个土掉渣的乡土爱情喜剧,语言平实幽默,却又感动人,考官当时都被他戳乐了,唇畔露出笑容。

    而且孟小京本人长得帅气,并不是土里土气的乡下青年。

    是那种阳光俊朗型的帅,看起来并不娘炮、不积贫积弱,符合当年演艺圈里对男孩子的审美。

    一试,首要看的就是外形,外形不讨喜的,先就被筛掉了。一个能放下身段演下里巴人民俗喜剧的阳光帅哥,就是强烈的个人特色,让一屋子考官回味无穷,大俗才是大雅。

    接下来的才艺表演,孟小京即兴来了一段陕北说书,还自己打个快板,十分搞笑。这就是他在西安话剧院里跟他师傅学的手艺。

    台下有一位懂陕西话的老师,不停在给周围人翻译,饶有兴致,大伙都觉着新鲜,挺有才。孟小京就这样杀过千军万马,通过了一试。

    孟小北在电话里说“孟小京还真有两下子,我觉着他这回很有戏啊”

    聂卉掩不住激动得意,又特着急,好像赶考的人是她自己“二试还有一千人呢,要淘汰掉七百,最后剩三百人,这两天他在学校,跟别的考生一起准备小品,都快忙晕了而且是和别人合演,赶上谁就是谁,我们孟小京表现再好,拦不住小组里一群阿猫阿狗的”

    二试就不能再上快板飚陕西话了,中戏选材,又不是上春晚演小品。二试考察表演基本功,六七名考生,男女各型混搭一组,自编自演,命题小品。

    孟小北问“小品什么题目,定了”

    聂卉说“定了,成天就讨论小品呢,吵得不可开交。题目是让他们演唐山大地震”

    孟小京这时从洗澡间里出来,裸着上身,下着棉布睡裤,头发湿漉滴水,用大毛巾囫囵一裹。孟小京抬眼问“给谁打电话”

    聂卉下意识捂住话筒,小声道“啊,那个嗯,先这样吧”

    聂卉说“我就是给孟小北打个电话,他在北京还没走,我跟他说你考试的事。”

    孟小京一愣,脸色有些小别扭“你跟他说什么。”

    聂卉笑道“怎么啦孟小北不是你哥么不能说说啊”

    孟小京皱眉头“我还没有考上,八字儿都没一撇我不想跟家里人说这些,没考上就嘚瑟,让人笑话我么。”

    聂卉说“我也知道你压力大,我想帮你孟小北点子多,我就是想问问他对唐山地震那个题目怎么看,有什么灵感,他能帮你出个主意”

    孟小京套上t恤,一头乱发,眼里有烦躁“你别问他行么我也不用他出主意。”

    聂卉问“你和你哥有矛盾”

    孟小京嘴角一耸“没,我跟他真没有矛盾。”

    “从小就分开了,还没到青春期什么的容易矛盾掐架的年龄,就都不在一块儿长大。各过各的日子,见面也就点个头,都不知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跟孟小北有矛盾”

    孟小京表情平静,字眼中又好像洇出一股平淡的心酸,让聂卉听着,又开始心疼男朋友了。

    孟小京确实精神压力太大,他考取的难度比他哥还要大。他听说孟小北考得不错,他不想名落孙山,这一年高考就全部废掉了,这么多年梦想和努力付诸东流,将来在家人面前抬不起头。他更不愿被人说他傍上了金主,找个有钱的女孩野心勃勃地往北京混。男人的自尊也让他吝惜开口求助家里人,输给另外那九百九十九名考生,也就等于输给孟小北,哥俩心里还较着劲。

    不一会儿,宾馆房间电话又响了。

    这回是小北主动打来,令孟小京意外了。

    那晚,孟小北就把祁亮家里电话开了免提,一堆人围着电话机,七嘴八舌,琢磨这小品该怎么演。

    孟小京说“小组里人很杂,有两个是老乡,把男女主角霸占了,抢戏份抢镜头,我一人耍单,台词都抢不上,群戏就看谁耀眼突出、谁词多,所以我觉着我二试没什么戏了。”

    孟小北说“孟小京,还没考你就悲观生活里一个人想要抢眼,就不在于说话多少,咱一句就能震了台下”

    孟小北伸一拇指,牛气地戳身边的人“比如我小爹,少棠,你看他平时话多吗他平时无论啥场合,面对谁,往那一坐,气场够不够牛掰、能不能镇住一群人”

    “废话呢。”孟小京都不好意思说,孟小北你就是个大花痴“我能跟你干爹比吗”

    聂卉说“咱们都没怎么经历过唐山大地震,地震那年我才七岁,西安连震感都没有,没有生活实践的考生怎么演”

    孟小京道“其实我经历过,就是当年岁数太小,我压根儿没什么印象,而且北京也没塌房子,没死什么人。”

    孟小北“其实我和少棠也经历过,虽然我俩那时留在西沟。”

    少棠声音稳健,在一旁评道“老师给你们出这种题目,不在于学生是否经历过。演戏么,无论是演抗日先烈、地主军阀,还是小偷流氓监狱里犯人,难道这些行当你们都亲身干过老师考察的就是你们孩子的想象力,模仿那样一个场景的能力,对吧”

    孟小京道“少棠叔叔,您说的挺对。”

    贺少棠说“那我就给你讲讲,当年你和你爸回北京,正赶上唐山大地震,我们这些留在西沟的人,消息完全闭塞,不知道北京父母亲戚家人的生死,我们那些天怎么熬过来的。”

    “广播里听说唐山被夷为平地,如同一座人间地狱,坟场,几十万生灵葬送废墟,鬼城里一片哭号当时厂里工人就乱了,大伙把厂办工会都包围起来,手里拿着棍子钳子,男的喊,女的哭,当时就要开着厂里几百辆大卡车,几千人一起上京去挖人、刨人。”

    “当时我们部队,彻夜在厂里维持秩序,戴钢盔,持枪堵住暴动的工人,一百多瓦高亮大灯泡在杆子上照着。你妈妈和你哥,也站在人群里,那时当真完全不知道,你们爷俩还能不能回来。”

    少棠吸着烟,声音平静,回忆十多年前两家人走过的风雨。

    孟小京在电话那头陷入沉默,认真地听。

    “厂领导说,你们看见孟建民他媳妇了吗,孟建民老婆孩子还在咱们西沟呢孟建民一定会回来,咱们等孟建民带他家老二回来有人说丧气的话,说你爸爸在北京被埋了、你们俩就回不来了小北,你当时回的什么”

    少棠转头看着孟小北。

    “我”孟小北耸肩道“我都不记得了。”

    孟小京在电话那头着急问“孟小北当时说什么了”

    少棠道“小北当时没哭,也没闹,一滴眼泪都没掉,脸上是一种忿怒,倔强,还有坚强吧。”

    “你对着那些算是你父辈的老爷们儿,就吼了一句,你爸才被埋了呢贼你妈的,谁说我爸爸回不来了,我爸一定能回来我日你们亲爹小北你好像是这么嚷的”

    电话两头的人都乐了。孟小北拍腿大笑,说“还是你北爷爷关键时刻最牛逼了”

    祁亮说“孟小北你这种人,从小就是横着走的一只大螃蟹,谁都甭惹你”

    少棠笑说“小北那时特坚强,也特给他爸争气。他比你妈妈和我都坚强,我在人群里瞧见你妈站着,悄悄地抹眼泪了。”

    祁亮也回忆,“当时我们全家都住在二厂,我记不清别的,就记着我爸我妈半夜抱着我跑出来,全楼人都冲出来了,有人下楼时被挤倒,摔了。我记得祁建东当时光着脊梁,挺个啤酒肚,穿着邋遢的小裤衩,把我抱起来,站在人群里”

    “那一个月睡大街上,地震棚里,艰苦虽然艰苦,可那时我爸妈还没离婚,我还有个完整家庭呢。”

    祁亮眼里闪烁光芒,转身问“内谁,你当时干嘛呢”

    萧老师望着亮亮“我那一年在北京念大学,恰好也赶上地震。我宿舍在四楼,屋里有个男学生仓皇逃命从窗口跳出去,结果摔折了腿。我披了一条床单跑下楼,就裹着床单站了半宿。其他男生连床单都没有,都穿着内裤。隔壁楼一个女生没有衣服穿,我就借她半条床单,一人裹半张床单站着”

    俩人互相多看了两眼,眼光里有缠绵,意犹未尽。萧逸在茶几下悄悄攥住祁亮的手腕,祁亮翻了翻漂亮的眼皮“哼,怎么就没早认识你啊你年轻时候还挺好看,我在你床头柜里,偷看过你上大学的照片。”

    孟小京在电话里听着,半晌道“我明白怎么演了。”

    孟小北说“人多灵感来得快么,孟小京你加油吧俺们西沟后援团等待你的好消息”

    孟小京“多谢多谢。”

    几天后,孟小京参加中戏二试。二试内容比一试要求更高,是自选朗诵,声乐表演,以及命题群体小品。

    许多学生表演唐山大地震,一上场,就是撕心裂肺哭喊,极力表现丧亲之际的痛不欲生。考场大教室里,嚎啕声此起彼伏,排山倒海。很多人假装着地上躺满尸体,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尸山,于是披散着头发扑上去,用双手在假想尸堆里刨,挖金子似的玩儿命刨,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已。演员确实也需要随时随地能哭,会哭。

    一排主考老师,转着圆珠笔,麻木不仁地看大拨考生们满地爬着哭。

    孟小京就没哭,帅气的脸,头发微微蓬乱,脸上用妆容表现出熬夜奔波的疲惫。他孤独走在城市街道上,游离于人群之外,脸色苍白,眉眼漆黑,漂亮的眼睛茫然而空洞,白衬衫领口处撕开,露出半边瘦削的肩膀,像飘进考场的一缕孤魂还是个美男孤魂。

    孟小京慢慢跪到地上,嘴唇嗫嚅,在土里摸索。

    他突然摸到什么东西,好像是从土里抓出一只手他从那只手手心里捡出一条水晶手链,猛地意识到什么,近乎疯狂地颤抖着扒开自己领口,从胸前掏出他的项链。

    项链与手链上闪烁出同样的色泽光芒。

    孟小京张着嘴浑身发抖,胸口陷入痉挛,喉咙发不出声音,徒劳地抓住那只虚拟的“手”,深深地垂下头,去亲吻被废墟埋葬的人孟小京自始至终也没嚎啕,几乎没用一句台词,而且没掉眼泪。

    一排主考官里有女老师看得氤氲了,有老师给他鼓了几下掌。

    孟小京就这样通过二试,进入最后的三百人大名单。

    他们小组里争抢着冲进镜头嚎啕大哭的几名主演,全部被刷。

    流连北京那半个多月,孟小京聂卉俩人逛了许多以前没去过的地方,去北京动物园,逛电子游乐场。聂卉听说雍和宫香火最灵,非要拉着孟小京去烧香磕头。

    孟小京走到雍和宫门口,说“没用,耽误工夫浪费钱么,咱回去吧。”

    聂卉瞪他一眼珠子“你别乱说被佛祖听见管用的,我帮你去求”

    聂卉脖子上戴水晶项链。那条水晶手链是她编了送给孟小京的。

    聂卉买了一把红色香烛,逢殿必磕,逢佛必拜,在排队的大妈大婶队伍里抢上前去,跪到绒布垫子上,虔诚地磕完插香,心里就念两件事,一是孟小京能梦醒成真,二是她自己也能得偿所愿。

    两人还一起逛了王府井百货,聂卉给男友买了一身挺贵的牛仔服。孟小京一看标签,皱眉“两百八一条裤子,太贵了吧你真能花钱。”

    聂卉抿嘴,不以为意“好看不就完了么我买东西不看价钱,你说实话,你喜欢不喜欢”

    孟小京看了一眼女孩“我喜欢你,可是你太贵了。”

    三试那天,每一位考生踏进中戏校门,身后一群家人亲戚朋友簇拥着,加油打气。孟小京和聂卉俩人在路边摊买了两个肉夹馍,用塑料袋捏着,站在风口里吃。

    孟小京站到排队查证的队伍里,仍回头望着。

    聂卉穿一件羊绒披风式外套,那种黑白千鸟格的时髦款式,在冬天的街头显得高挑别致,很好看。下身是针织袜子和长靴。校门口出来一个老师,就是他们表演系某一位班主任,远远瞅见聂卉,凝视看了好久。

    那老师过来了,问“这同学,你是来三试的”

    聂卉说“我陪别人来的。”

    老师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看“往年常有这种事发生,报名的人没考上,陪考的那一位却歪打正着,被我们挑中。”

    聂卉说“您可别这么说,我还希望我男朋友能考上呢。”

    老师说“我觉着你有演员潜质,你长得非常上镜。你想不想进来试试我们给你一次加试机会。”

    聂卉愣了片刻,最终回绝了“我不考,我压根儿就没有兴趣当演员。”

    聂卉站在寒冬单调晦涩的街道旁,漂亮挺拔,是街头一道亮眼的风景。她眉头微蹙,神情略忧郁,翻涌着的复杂心情比眉头更加纠结。她是来陪考的,陪孟小京一路走过来,孟小京假如当真考中了,功名及第,在北京扎根。这么有名气的艺术院校,出来都是大明星,十个有八个都能进人艺。孟小京将来可能再也不会回西安,与她渐行渐远她留不住孟小京一路大踏步往前奔的脚步,又能留住男孩的心

    孟小京对门卫说了一句什么,突然折返,穿过车辆噪杂的小马路,神色匆忙。

    孟小京大步跑过来,就在路边,突然伸出双手捧住聂卉的头,侧过头吻上去。唇贴着唇用力亲了几秒钟,才放开,孟小京深深地看了一眼,扭头又跑回去了。

    聂卉一个人站在风里,望着左右两边的胡同口。道路的尽头车来车往,晨雾重重叠叠,仿佛两人未卜的前程,那个刹那,眼泪就流下来了。

    第七十五章西安事变

    孟小京流连考场这期间,小北回西安,两手的伤经过休养,绽开撕裂的肌肉缓慢地长合、痊愈。

    距离高考只有四个月了,全年级师生在水深火热气氛中拼搏,鏖战,孟小北一回学校,就是全年级的保护动物。

    各校每年,拼的就是高考战绩。西安小地方一个普通高中,能ba出一名艺术天才,假若真能考进北京的美院,也是老师们心中无上的骄傲,追求的荣誉。他们教研组长,教语文的,和教研副组长,教数学的,上“双保险”亲自帮孟小北补落下的功课,帮他分析历年高考例题。以孟小北文化课水平,短时间内提高他这些学科的学识素质修养啥的,恐怕都来不及了,只能靠这小子平日里几分小聪明,突击补课,压题猜题,背几何例题,背作文范文。

    年级组长在誓师大会上高喊口号,咱们学校今年目标,平均分一定要上四百六要把我们最好的学生送进中科大我们的二类学生、年级的前一百名,都要争取考进咱们西安交大、政法和西北还有还有我们这几位艺考生,孟小北,对,我就是说你呢你别再左顾右盼给我回头瞎寻么了我说你呢你总分拼了命也给咱们考过二百八十分考过二百八你就能上美院那个文化课提档线外语卷子上一堆选择题abcd,你全不会瞎蒙你也能给我蒙对三分之一吧

    孟小北在大会上被毫不留情地点名,全年级哄笑。

    孟小北脸皮厚着呢,随便老师开他玩笑。他揉揉头发帘,也笑。手一抬起,缠着绷带的手指上,k金戒指闪烁出柔和美貌的光泽;那是属于他感情上的骄傲和荣耀。

    年级里同学给孟小北送个外号,平时就喊他“孟二八”,“二百八”,孟小北七月考场奋斗的目标就是考过280分

    那时的老师,亲如父母,对待学生就像对自己亲生儿子,当真是情深似海,恩重如山。很多毕业班老师,甚至自家孩子都没有精力去管,一心就扑在班里这几个最要命的大宝贝儿身上。能看到学生金榜题名心愿有偿,也是在替老师成就他们当年或许没能实现的人生梦想,无论走多么艰难的路,考到北京去。

    孟小北左手伤痕浅,恢复很快,不久就拆线拆掉纱布。他在学校里就用左手写字、做卷子,写个字像画花儿。

    家里也带他去到大医院做复查。少棠给小北寄来一台手部复健康复机,他们部队医院给战斗伤员准备的设备。康复机就像亮亮他们家的任天堂游戏机的大小。孟小北那些日子不能动笔画画,就每天在家鼓捣这台康复机。

    康复机上有七八种不同功能用处,可以做手指负重抻拉,可以弹拨键盘,锻炼手指力量,恢复灵活性。

    恢复了一个星期,他就能快速按键弹一幅曲谱。

    恢复过两星期,他右手几根手指从拉100克进步到能拉动负重三斤的橡皮绳。

    少棠经常呼他,给他打电话监督“你今天练缠橡皮筋了”

    孟小北说“天天都做,现在一分钟轻轻松松搞定。”

    少棠“今天做了么你给我坚持啊。”

    小北“其实,我今天把康复机给拆了,好玩儿么我想看看里面零件怎么组装的”

    少棠“你手是彻底好了吧”

    孟小北右手拆线之后,掌心留下数道横贯式的骇人伤疤。受吃刃部位的影响,他的食指中指幸免,没有大碍,但无名指和小指嵌入很深。医生缝针时都说,你抓刀抓得再狠些,小拇哥儿就没法要了,你几乎自己把自己的小指拗断。

    孟小北后来多年习惯戴手套出门,夏天都戴,那种露出五指的薄毛线手套,遮住手掌疤痕。

    他手指修长,手套再配上一身不修边幅的街头少年打扮,显得挺酷旁人仔细看能看出,他右手无名指与小指呈现不正常的弯曲,后来就不太能伸直了。

    孟小京考完试也回来了,比孟小北更紧张,每天晚上自觉关在小屋里自习,开夜车,补课。性格原本就别扭爱较劲,就是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而且坚决不透露自己考怎么样,一切等发榜再说

    一群高三男生,在沉重的课业负担蹂躏之余出来透口气,结伴到台球厅打球。

    隔壁就是常去的那家地下录像厅,录像厅小老板带他“表弟”也在一张台子上打球。小老板仍然光个脊梁,穿大裤衩子,叼烟斜了孟小北一眼,微点头,打个招呼“来啦”

    孟小北擦拭杆头,头发帘用红色发箍撩起来。他附身下杆,第一杆就脱靶了,手滑了。

    小老板挑眉问“你小子手怎么啦”

    孟小北耸肩“甭提了,给人挡刀,伤了么我手指头差点儿全都废了。”

    小老板嘴角歪歪的,笑道“能让你不惜废了手挡刀的,不是一般人吧”

    孟小北也不掩饰“你上回不是见过么。”

    孟小北每次下杆,搭桥的那只手手指上,有一圈漂亮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台球厅里熠熠发光。小老板暧昧地一舔嘴唇,点头,表示咱兄弟理解理解,都明白都明白

    小地痞身边那男孩不乐意了,坐在球桌上,直接伸出一脚,踹了小老板的屁股。

    小老板回头“干啥啊”

    男孩别扭地撅嘴,瞟着孟小北手上东西。

    小老板腻烦地一龇牙,在没人处低声哄道,“行了行了,老子也疼你么,下回也给你挡刀”

    “咱别来挡不挡刀的,这话听着怪不吉利的”

    “啊你说他手上那个戒指”

    “”

    孟小北课余就常来打台球消遣,放松心情。

    他表面上是打球,其实也是恢复他的手。无名指和小指神经受损,肌肉有些萎缩蜷缩,一开始右手掌都托不住球杆的分量。

    他平常画素描和水彩,没有受太大影响。他握笔一贯比较轻,拇指与食指配合着微微用力,画画讲究技艺和天马行空的思想意境,到达一定水平高度,不用费劲地抠哧发力、跟手里一杆笔较劲。

    伤手阴雨天筋肉会疼,发胀,有时影响他手腕悬空的持久度,画素描时坚持不到三十分钟,就要垂下手歇一会儿,自己给自己按摩。

    难受的时候想想自己喜欢的人,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不赔稳赚,伤个小手指赚到大宝宝对他死心塌地所有的艰难一咬牙都挺过去了。

    马宝纯后来说了一句“咱家孟小北也真行,见到刀,他就真往上撞真把他哪弄坏了,伤了,怎么办脑子想什么呢真鲁”

    孟建民说“当时有人拿刀要捅少棠,几乎就捅上了,如果我瞧见,我也得上去拦,总不能把少棠捅到要害,这事归结起来还是我那小妹夫太不是东西”

    马宝纯啧啧地叹气“毕竟是个十八岁孩子抓刀,他得有多大勇气他敢抓那个刀我挺佩服孟小北,他真干得出来”

    孟建民“他跟少棠最亲,确实是亲如父子吧”

    孟建民看着媳妇,盘桓着问他媳妇。

    他心里也隐隐开始不确定。

    这是得有多么亲近,多么爱戴,这孩子敢奋不顾身冲上去和人夺刀,小手指都快割断了十指连心,当时疼成什么样。

    孟建民问过老大“你手上怎么戴个戒指”

    孟小北一脸无辜,眉毛眼睛都没抖一下“地摊上买的,我觉得挺好看么,戴着好玩儿。”

    孟建民话里有话“有些事情,不是好玩儿你就能做的,岁数不小了。”

    孟小北“爸好了嘛”

    孟建民严肃嘱咐家里俩大儿子“你们哥俩听好,最近城里有上街的,游行的,我和你妈有时候也聊几句,同情那些学生,但是你们哥俩听过就过去了,千万别跟着学可别我们刚说同情,你们俩就上街闹事去了明白么政治运动,不要搀和,不是闹着玩儿的。”

    从这年四月开始,城内形势巨变,紧随北京的步伐,政治风云变幻莫测。孟小北他们这些念书备考的高中学生,相对还比较安稳,对民族存亡国计民生懂得不多,十八岁男孩大多还处于吃喝傻玩的年纪,每天照常上课。城里交大、政法、西北大学等多间校园的学生,已经纷纷走上街头,参与游行示威,声援北京的学生。

    小北他们中学隔壁,就有一所大学,校园门禁开放,随意进出。孟小北他们几个哥们儿纯属好奇,也跑进去看热闹。学校食堂门前的三角地,板报栏里贴满传单。校园礼堂每周都举办民主沙龙,讨论会。有学生领袖在小草坪上演讲,大声疾呼。还有男女情侣在草坪上静坐,弹吉他,唱罗大佑的恋曲童年。

    孟小北那时候跟一个经常在草坪静坐的男生学会了弹吉他,虽然弹得水平很一般,手指也不灵活。他戴一圈红箍,手缠毛线手套,只露出硬朗修长的手指,意气风发又透着潇洒,正是青春张扬的年纪,不懂得哀愁滋味。路过看到他唱歌的人,以为他也是参加运动的大学生呢。

    四月份开始声势浩大的悼念活动,本地七所大学组成高校联合会,在省政府门前请愿。学生们占领新城广场喊口号,省里领导请领头的学生进省府喝茶,广场四周有警察维持秩序,市民还自发过来送水送饭。各个部门各司其职,一切井然有序,和平地有来有往。

    少棠与孟建民在电话里交流这事,说“少年冲动,年轻人气盛,把问题想太简单了,没有枪杆子,想改变政权朝纲,怎么可能”

    形势是从二十二号那天急转直下。广播里突然传出消息,兰州成都长沙西安等地学生,同时爆发声势浩大的游行。古城西安天边呈现绚烂殷红的色彩,钟鼓齐鸣,群鸦惊飞。主城区大道上散落条幅、传单。有人闹事,焚烧了省政府门前停泊的几辆汽车、电视台的转播车傍晚的天空中燃烧瓶在飞,火焰腾起来了,烧到半空,红旗被黑色烟柱卷裹着在风中飘扬。

    少棠急呼孟小北你现在在哪你回家不要出门

    孟小北和他几个同学一路跑着,看热闹回来。他穿趿拉板儿去的,结果跑丢一只拖鞋,脸上还沾染着兴奋。他们拎着书包跑上公交车,车辆呼啸着出城,逐渐远离闹市区的喧嚣他们这间家属宿舍大院,也来过一拨演讲的学生。一名头缠白布血书、戴眼镜的男生,手持喇叭,向居民们播讲,呼喊号召改革,政治开明,新闻自由,反对经济腐败,打倒贪官污吏。当时大城市里老百姓饱受经济改革阵痛,对腐败、“官倒”和飞涨的物价积怨已久,许多人围观叫好。也有人喊“一群孩子瞎闹,以为这是文革大串联呢,赶紧回学校复课去吧”

    孟小北用传达室的电话回复给少棠我回家了,我没事。

    一分钟之后少棠的电话就打过来,在话筒里直接骂人了“臭儿子不懂事,你就是跟老子分开久了你欠操”

    “你当我这是跟你开玩笑呢滚回家待着”

    孟建民也到楼下听演讲,回来看报纸,摇头。

    孟建民在家里讲“这一准儿是帝国主义反动派,特务,混进人民群众队伍,暴动,烧车,打砸抢,再把责任推给学生,挑动双方矛盾对立,用心太险恶”

    马宝纯说“你省省吧,在家里少说两句成不幸亏你现在岁数大了,你要是年轻二十岁,大学生,你肯定也得上街游行去吧”

    孟建民说“我可惜就没当上大学生中央上那些腐败贪官、官倒,早就该整治了。倘若毛主席还在,绝对不会这样,六十年代那时候的官员多么廉洁,人心多么单纯、忠诚、有信仰”

    马宝纯一边干家务,哼了一句“人都老了,心还没老信仰让你穷困病倒,理想送你走投无路,咱们这拨人六十年代过来的,确实曾经都怀着信仰来的”

    聂卉跑来家里串门,跟他们家人兴致勃勃地八卦,说学生代表上省里和电视台里请愿,谈判呢。

    孟小北是活跃的性格,不住地打探,情绪激扬。聂卉说,领导也没怎么样,还上新城广场上讲话,安慰学生呢,承诺会公正报道。全西安参与的学生好几万人,省里迫于上面压力,又惹不起市民浩大的呼声,就尽量安抚拖延,谁都不想闹出事嘛

    聂卉说“我跟着电台转播车去广场转了一圈,看到很多人静坐,哭着喊口号,挺让人动容的后来我把面包车上的几箱水给学生瓜分了,我还下去采访他们,拍了一些真实的照片,我想做一篇纪实报告。”

    孟小京靠在床头看书,掸掸烟灰说聂卉“讨论这些做什么你一个姑娘还关心这个,你不怕出事连累你父母”

    聂卉瞪一双明亮的大眼“这就是我出生十八年来西安最大的一件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么”

    孟小北竖了个大拇指“聂卉你个姑娘家,有血性,侠女老子喜欢”

    孟小京“”

    孟小北无辜一摊手。

    进入五月,据说兰州西安的学生组织起来集体北上,进京支持广场的运动。

    新城广场上,也有少数学生参与绝食抗争。这时的西安城整体仍然和平稳定。公安在广场四面站岗,维持秩序,跟常来的那一帮学生都混熟了。每天清晨学生过来占好位子,警察也来上岗,互相打声招呼,再闲谝几句。没人想到后来能出乱子。

    某天上午,少棠的夺命传呼又来了。孟小北忘记关掉呼机,上他们班主任语文课的时候,腰上bibibi得全班回头看他班主任差点儿炸毛了,提着教鞭说“孟小北你那个bb机再乱响,我没收你啊”

    孟小北低头看了一眼,又看第二眼,仔细辨认少棠的呼叫,抬头对老师喃喃道“我好像考上了。”

    孟小北脸上,有一种大喜过望之后陷入云里雾里的眩晕感,幸福得发呆冒泡

    班主任大步走过来,急切地问“考上美院了你考省里第几名”

    孟小北“我干爹没说第几名,他可能在美院帮我看榜呢。”

    班主任是急脾气,迫不及待将孟小北从位斗里拽起来“你现在去我办公室打个电话,给我问清楚了到底第几名,回来告诉我。揪心死我们了我都吃不下饭”

    发榜日,少棠一大早赶到美院门口,在人群里看公布出的大名单,一眼就找到他的大宝贝因为孟小北名字太靠前、太显眼了,刺得少棠眼球都疼了,盯着那名字,反复徘徊回味着,看了很久。

    名单按照艺考几门科目的总分平均分排列,白纸黑字昭告,避免将来录取时再发生争议。

    孟小北名字排在第三位。他在当年上千名考生里,考中了探花。

    中戏三试的结果也出来了,表演系专业分数排名前五十的考生里,有孟小京的名字。

    那几日,来孟家给两口子道贺的同事工友邻居,络绎不绝,都说,孟建民即便自己命运不济受时代和政策拖累、没能圆大学梦,然而能培养出两个才华横溢考进北京高等学府的大儿子,这辈子值了虎父无犬子,人家孟建民的儿子,能差了么

    隔壁马姨来家里坐,私下拉着马宝纯聊天“儿子能有出息,比什么都强,你说咱们当爹妈的,还能盼什么你们家小北小京,考上北京的学校,这简直就是咱们家属大院里这个春天我听到最好的消息咱们平头老百姓,还是希望正经踏实过日子,真不想闹事,不希望咱国家就这样乱了啊”

    一家四口人上西安饭庄,孟建民掏钱,请两个宝贝吃饭,点了半只烤羊,这是他们家有史以来在外面吃的最贵的一顿饭。

    俩儿子彻底不用再争抢,不必再互相看不顺眼,以前那些龃龉隔膜,现在想想都可笑这也是他们一家四口十八年来最幸福、和乐、阖家团圆的好时光。

    孟建民那阵子肺都不咳水了,睡觉能躺着睡完整的一宿觉,高兴,合不上嘴。马宝纯在家里乐,“你这就是个心病吧俩儿子没娶媳妇就给你冲喜了,你病都好了”

    到五月底的时候,据传北京形势急转直下,而且从高干圈里传出消息,军队准备入城了。

    祁亮有一天晚上急冲冲地呼孟小北,给他打电话。

    祁亮嚷道“孟小北,我操老子今天差点儿就挂了差点儿就被成队的坦克车碾成肉饼,我真的是头一回见着真的坦克啊”

    孟小北忙说“你去广场闹事了你别去啊”

    祁亮说“老子闹个屁啊,我这么怕死的怂人,你还不了解我再说了,进城游行砸车喊口号,又不给围观群众发钱,我才不去呢”

    那天祁亮去东大桥附近的呼机店送了一趟货,他三轮摩托后座上还载着萧老师,一起回家。

    他们从东大桥往八里庄的方向,正好和从京郊经呼家楼一线进城的军车狭路相逢

    祁亮话音里透着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兴奋劲儿“当时我俩还是逆行,我开摩托是贴着机动车道边上逆行上去的”

    “老子还纳闷呢,今天路上怎么人这么少啊”

    “我们家小逸说,好像不对劲,咱下车推着吧,看看情况再走,我当时还说,没事儿啊几分钟就到家啦”

    “走着走着,我发现大马路上机动车全都不见了就连112无轨电车都甩站没敢停,直接跑没影了”

    孟小北在电话里骂道“你就折腾吧,亮亮你真是要作死了。”

    祁亮又激动又后怕的“我真的是作死了”

    “当时幸亏我们家小逸逸眼睛尖,反应快,从后面抱着我大喊停车,快停车,快跑,前面是坦克”

    “老子当时都吓傻了,就像电视里演的,长长的一列装甲坦克,瞅不见队尾的规模。坦克的金属履带就那样慢慢地压过路面,很长的铁铸的炮筒子直不楞地对着我,跟我在同一个车道上,直奔我就开过来了”

    祁亮把他的座驾撇了,和他家萧老师掉头撒腿子,然后被一串儿坦克追着跑

    他们的摩托在道上被坦克撞飞,路上稀稀拉拉散落一地废铁零件。

    机动车道与自行车道之间,还隔着一层厚厚的灌木绿化带。祁亮与萧老师极其狼狈,从柏树丛之间硬钻过去的,躲到树坑里,蹲下抱头。萧逸把亮亮抱在怀里保护着,吓得瑟瑟发抖。两人也算出生入死了一回,倘若一梭子枪子儿扫过树坑,他俩就做炮灰了。

    坦克炮筒也并没有冲他们开火。枪管瞄向他们藏身的位置,从他俩脑顶滑过。沉重的履带缓缓碾压而过,卷走一路渺小的石子尘埃。天边升起淡淡血色,历史的车轮滚滚行进,势不可挡。

    第七十六章黎明前夜

    聂卉常来家里找孟小京复习功课,俨然好像已经是孟家一份子,和孟建民一起谝变动的风云时事,发政治牢骚,聊得还挺投机。聂卉八卦上面的消息,传闻说要动真格的,铁腕扫灭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

    孟小北在电话里和祁亮开小会儿,“军队进来不会吧,不可能的解放军都是什么人,当兵的不也是咱老百姓,少棠就是解放军,他就拿枪的。你说,像少棠和小斌叔叔这样的人,他们会在大街上胡乱开枪么,他们绝对干不出来”

    少棠那时在哪

    少棠所在的部队在北京西郊山区按兵不动,每天闭门训练,于水火之外拥山旁观。上层大手博弈、兵权动荡交割,也波及到他们队伍。某一天大早起来,整个总队内部全面戒严,肃反。顶头上司因立场没站对同情心歪到学生队伍里,而遭到贬黜,从外面进来人接管总队,西山大院风声鹤唳。

    少棠是这时接到他小舅一纸调令你给我离开北京。

    少棠电话里质问他小舅“您让我现在离开您这样合适么我队里小兵人心惶惶,都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我现在自己撤了”

    贺诚说“你现在立刻,马上,给老子收拾东西,坐晚班飞机,我用我办公室的名义,调你去广州公干。我正缺人手,手底一团乱,你替我办一件正事。”

    少棠说“您是让我躲了”

    贺诚突然翻脸,厉声道“你不躲,你难道准备提着枪上战场老子他妈的还不了解你是什么人你愿意吗你不挣扎难受吗”

    少棠那时在电话里沉默,心头覆上一层暗红的血色,炙热,刺痛,无话可说。

    少棠后来是被他小舅派来的两名密工,用手枪抵着腰,从大院里直接架走。参谋部办事不用请示汇报下级,直接就去提人,强逼着他快速离京,赶晚班飞机去了广州。

    老狐狸贺诚在京城暗处纵观全局,既要揣摩圣意,同时关注监视京西两只部队,想保住楚师长的一顶军帽全家安危,还要保护当时仍是孩子却天赋异禀的楚二少爷。谁都难以把握时局若干天后的走势。个人单薄的臂膀,无论如何拗不过国家机器飞剪的齿轮,摧毁式的残酷碾压。要么自己手上沾血,要么变成复兴门立交桥下一滩血,贺诚当然不愿看到少棠被牵连,利用手中权力将人抽离,是最明智选择,不能妇人之仁。

    广州连日阴雨,天空仿佛罩在一具青灰色的大罩子里。乌云给天际镶起一道边缘,掩住金色的阳光。仿佛黎明前夜片刻的黑暗和压抑,光明就在前方,不远处。

    一辆黑色外交公务车缓缓驶出机场。

    暗处,少棠掩在墨镜后的双眼沉静,犀利,一手在窗口磕掉烟灰,另只手缓慢转动方向盘,盯上前车,汇入车流。

    少棠驾车技术很好,速度不疾不徐,车身平滑稳重。他跟着前车沿广州城内几条主干道兜圈,中途被无数车子在中间横塞,阻隔视线,然而自始至终没有跟丢,像隐在丛林中伺机待动的豹。

    黑车突然加速,甩脱后面若干辆车,拐进窄巷,光天化日想要脱身

    后面的追车慌忙启动,却被一辆横到巷口的邮政局厢式货车挡了路。

    少棠在后面冷眼一瞥,也突然转弯,绕路而行,从另外一条窄巷抄到前面。

    两车齐头并进,路面产生尖锐刺耳的摩擦,又同时被路口红灯逼停。

    少棠墨镜边缘有花纹,以及显示身份的暗码。他手指夹烟,很冷静,也很拿劲儿,像真的似的,在车窗边缘磕了三下。

    黑车内的人,伸出一手,就在东西丢过来一瞬间与少棠隔着墨镜对视,突然发现有诈

    黑车突然转弯试图闯红灯,越道强行左拐少棠瞬间启动加油门猛拐,一头剐上对方侧前杠,在城里巴掌宽的窄道中间如同非洲大草原上两头角马逐力,他生生将对方的车顶上马路牙子

    一枚微型交卷被抛进下水道铁篦子的一瞬间,被少棠飞身用皮鞋脚接住,往上一踢稳稳接到手里,然后掏枪。随后后面数辆车一齐赶到。

    少棠后来回酒店给他小舅通电话,说“东西拿到,我事办完了您什么时候允许我回北京”

    贺诚心安了,冷笑道“我看你小子挺适合干这行的,手段还挺利索你干脆就挂靠在广州的办事处,别回北京。”

    少棠“我不干。”

    少棠心想,这样的工作做一次就够了,家里还有人等他回去。

    少棠大步经过大堂,顺手从期刊架上取了一份粤语报纸,香港流过来的。

    他只扫了一眼,视线迅速被定在一版下角一张图片上

    有记者报道新城广场学生游行盛况,配图上一名眼镜男生上身赤膊,鸡瘦的身板,挥舞国旗怒吼,那奋进高歌的姿势,除了身材不行,姿势气势活像某幅法国名画自由领导人民里那位裸身执旗的女神。就在那男生旁边,背景人群里,模模糊糊露出一颗头。孟小北眼睛眯细,嘴角微耸,脸上没什么表情,红色发带在人丛中十分显眼。

    少棠吃惊地盯着那报纸,脑袋里像被沉重的车轮和金属履带碾过就凭那个发带,他也不会认错,那是他宝贝儿子。

    那时,没人相信京城的动荡会陨伤无数年轻生命。大家都很乐观,仍然抱有一线希望。

    家属大院隔壁那间大学,有人认识孟小北,知道他画画的名气,找他帮忙画几张海报。其实,孟小北就去过那一趟广场。他走在省府门前静坐的队伍中,看到那些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学生孟小北原本没有太多政治觉悟,思想上极其单纯。男孩子,都有自己的热血和理想,性格里有不安分的激奋的因子,骨血里燃着壮志豪情。他站在游行队伍里,听着四周激动的呼声,看到很多人流泪,也忍不住冲动了、澎湃了。

    孟小北也跟着吼了几声,打倒贪官污吏,喊着喊着就变成,消灭歧视消灭一切社会的不公正,消除户籍制度,我们每一个人生而平等他在广场上听学生们弹吉他唱歌。傍晚华灯点燃这座古老城市,他与几个学生围成一圈,热热闹闹地打牌,消磨时光。

    孟小北头上勒着发带,露出光洁的额头,那样儿看着特像愤青。

    他将高考备战的一腔压力发泄在广场上,后来就回学校上课,也没有当回事。过了四日那天,他才从学校里、家属大院、周围许多人口中得知,北京出事了。

    孟建民心思细致,给北京亲戚一一打电话确认,父母和妹妹们每一家都问到平安,唯独打到少棠这处,电话不接,竟然找不着人

    孟小北这时才真心着急了。

    他完全不知道少棠当时揪心他揪心得抓狂。

    他担心的是少棠,他以为少棠仍在北京。

    孟小北打电话给亮亮,祁亮说,我靠,老子忒么哪还敢出门啊新闻里都说全城戒严啦,让全体市民回家老实待着。学校直接停了我们一天的课,高三都不复习了,我今天压根就没去学校,也没敢出门送货,钱毕竟没有老子的命重要,现在就在家蹲着摸鱼儿

    祁亮也不害臊“啊我在被窝里躺着呢嗯,我们家小逸逸给我按摩呢,可体贴了。”

    “不能出门办事,我俩就在家里办事呗”

    “我就是那地方有点儿难受,我怀疑是以前做那个手术的后遗症,我尿尿老疼,是不是没给我做好啊做出医疗事故了”

    “我靠孟小北你别胡说,不是干那事儿挤的以前我还是处男的时候,我就开始疼了”

    孟小北求爷爷告奶奶地说“你知道我干爹现在在哪”

    祁亮说“当兵的现在都在城里,占领街道,广场,可是我也不敢上街去帮你找啊。”

    孟小北突然揪心,喃喃道“你、你没在电视里瞅见少棠吧。”

    祁亮也吓一跳“你别瞎说不是他们部队新闻联播里演的,天桥底下,可吓人了,肯定不是你干爹他们部队”

    “外面打枪了,呼家楼,开枪了,我们都听见了。”

    一贯嬉皮笑脸的亮亮,也在这时蓦然变得严肃,口气沉甸甸的。

    电话里陷入沉默。动荡年代的暗夜里,仿佛能听到每一处惶惶不安的心跳声,祈祷声。萧老师突然从身后搂住祁亮,也像搂个大宝宝,温存地亲一下祁亮的脸,两人手指相握。窗外雨丝乱飘,家里身边能有个伴儿,给一个带着体温的拥抱,就是最大安慰。

    事实上,少棠所在部队,并未上街执行任务。当时调进的是外面的军队。少棠时机恰到好处地,被他小舅调离,远离是非之地,事后改头换面直接调进总参部门。贺诚玩儿一招釜底抽薪,使个小盘算,保自家亲人,也不算太过分。

    就在当天傍晚,孟小北在学校门口听说,警察进城抓人了,隔壁大学校园里有人被拘留,城里广场、钟楼那片还不知怎么样。

    几个高年级的大孩子,在街边观望一阵,胆子都很大。孟小北很有范儿地一摆头,“大伙都回家吧,别让父母担心了。”

    孟小北做事还是有分寸的。他原本是要回家,没要出门乱跑。

    他走在药厂前面那条大马路上,夹着烟,恰好路过常去那家录像厅。

    街上突然过来一辆军牌吉普,车上下来几名穿灰黑色夹克衫斜挎小包的男子,进入录像厅,里面随即喧嚷起来。孟小北当时还没看明白,那几个男的分明就是便衣。

    录像厅好像被查封了,街边有小青年嘴碎道,“那个小老板惹事了,他去游行闹事了”

    那间录像厅与隔壁台球厅是相连的建筑,中间有一道隐蔽小门,常去的人才知道。孟小北在昏暗嘈杂的音乐声中穿过几张球台,就在那个装饰得很俗很简陋的酒吧台桌洞附近,一脚踢到人。

    “哎哟喂”有人懒洋洋地低喊,“踩着老子手了”

    孟小北一低头,低声道“你们俩怎么还在这”

    那个小老板还光着上身,没穿衣服,匍匐着逃离现场,身后跟着相好的男孩。那斯文秀气的男孩,骤然一见孟小北,还以为被公安发现了暴露了,要被逮了,抱住小老板的后腰,当场眼泪就下来了,突然就哭了“坤子你个瓜脑袋的我当初让你别出去闹,你非要出去,警察都来抓你了咱俩怎么办啊呜呜呜呜”

    小老板满不在乎地“来抓我,又不是抓你,你哭个屁啊”

    男孩抽着骂“学生游行又关你个屁事呢你心里想着我吗人家游行你举牌子,人家点火你放烟,人家烧车你傻了吧唧给人递汽油瓶子你被抓了蹲牢里我一个人我找谁去”

    小老板愣了一下,在外人面前还打肿脸充胖子,挺拽的“你再找一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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