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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 第28节

作者:香小陌 字数:21463 更新:2021-12-22 13:50:54

    孟小北问“小斌叔叔没事吧”

    少棠说,小斌当时带几个队员从侧翼攻坚,试图遏制火势。市场二层的铁架子整个烧软了、烧化了,屋顶坍塌,就砸在离小斌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小战士就没能跑出来。

    少棠声音平静,略带疲惫和火色硝烟“我带了几个人进去,指挥吊车吊开铁架子,把那个战士抬出来。”

    大年三十这天的白天,备考班停课,本地和外地学生都出校门玩儿去了。钟楼广场上挂起火红的大灯笼,街上很多摊贩卖年画、剪纸和花炮。小店窗口,整整齐齐地铺开一摊柿子,红彤彤的大冻柿子,蒙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雪。

    孟小北背着画架,上了校门口一辆公共汽车,几分钱一张车票他从城南坐到大明宫,再从大明宫绕回小雁塔,漫无目的。

    窗外白雪覆盖一座古老的城市,片片低矮的楼房,其间点缀生灵,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从瞳膜上飞掠而过,留下匆匆的影子。孟小北感觉他自己就像这座城市里背包游走的流浪者,他的家在哪里

    他坐在公车最后一排座位上,铺开画架,看着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或站或坐的乘客,给自己掐表,画三十分钟速写。

    手指好像僵掉了,原先印刻在脑子里的人体结构、线条技巧、构图技法一瞬间变得生疏,手腕笨拙,大脑一片空白

    坐前面的一个汉子,面无表情地起身。

    孟小北一抬头,下意识喊道,“你别走,我还没画完呢。”

    汉子瞪他一眼“饿要下车了”

    孟小北“”

    坐到某站,上来俩西北大学的女生。二女一站一坐,在他斜前方,聊天声音欢快甜亮。

    女大学生说“嗳同学,你画啥捏”

    孟小北说“速写。”

    女生挺高兴“那你给我们俩画一张呗”

    俩人摆好姿势,冲他笑成两朵灿烂的大杜鹃花。

    孟小北也笑“嗳妈,你俩别这么看着我,看车窗外,表情姿势自然自然”

    那两个女生原本要在省府站下车,就为这多坐了三站地,陪孟小北画完一张画。

    孟小北揉着发帘说“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俩过站了。”

    女孩笑吟吟地说“没事儿,待会我俩再掉头坐回去呗帅哥你画得真好,能送给我们么”

    孟小北龙飞凤舞地签上名字,把画送了。

    他弯下腰,脸埋在画纸上,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复,少棠我爱你,我一定去北京见你。

    少棠在春节拜年电话里,对孟建民道,我劝不动咱家大宝贝儿,小北就算碰破头撞南墙,也一定要考北京学校。

    孟建民说“我挺佩服我俩儿子,这心气和毅力。我当年,倘若有他俩这样坚定的当仁不让的目标毅力,无论如何也回北京了我不如我儿子有本事。”

    少棠说“是你当初给你两个儿子起这名字,你俩儿子心里就是奔这两个字来的。倘若有一个考过来了,另一个没考上,考不上的那个能甘心哪怕二战也要继续再考”

    “我会看人。这俩孩子都不是一般人,将来一定能成大事。”

    大年三十夜,孟小北在家属院楼下打电话,坐在传达室小岗亭里,仰望头顶湛蓝色深渊,繁星璀璨。

    孟小北在电话里声音慵懒“少棠,我正在天上寻觅人马座,好像距离我的狮子座挺遥远的。”

    少棠低声道“别找了,人马座和狮子座夏天才看得清楚,冬天你找不见。”

    孟小北“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少棠“我专门查过。”

    孟小北讥笑道“嗳,爹,你多大了你还看星座书”

    少棠“呵呵,想你就看看么。”

    两人在电话里低声笑出来,互相有一句没一句地挤兑。

    孟小北说“少棠,不好意思啊,我想哭一会儿。”

    少棠“”

    孟小北说“你甭担心,我稍稍哭一下,你把听筒捂上,你别听,好么。”

    少棠没有捂上听筒。

    孟小北在电话这头放声大哭,嗷嗷得,哭得双眼在夜风中通红,喉结抖动。眼前是十年间一幕幕完美动人的牵手的画面。一个人走在流浪的路上太孤单,偶尔脆弱,男人累了身边也想有个人陪。那一刻突然明白,有少棠的地方,永远才是他的故乡,心之所向。

    孟小北哭毕,用力抹掉眼泪,嘴角重新露出笑容,声音仍然是嚎啕完的沙哑“哭完了没事了没事了啊”

    少棠喉咙微哽,不动声色“真没事啊”

    孟小北恢复开朗的性子,爽快道“真没事,我是谁啊我这样无坚不摧、战斗的种族你放心吧。”

    “少棠,户口就是他妈的一张废纸。”

    “我凭自己本事,这个夏天我一定回去见你,不会让人瞧不起我。”

    孟小北挂了电话。

    他不知道少棠在电话的另一头流眼泪了。

    第六十七章进京赶考

    春节过后不久,开学,孟小北向学校请了四天假,背着他的画架和书包,包里就是考试用的各种画笔工具,轻装简行。他就像古代那时进京赶考的举人一样,挥一挥手向家属大院大妈大婶父老乡亲道别,独自上京。

    孟小京的考期在小北之后,就相隔几天,也要来北京中戏面试,决定一生命运。

    孟奶奶为宝贝孙子做了一桌丰盛的考前践行宴,有四喜大丸子和鲤鱼跳龙门。孟小北迈进奶奶家门,就是如鱼得水,风流潇洒,向每个进屋串门的邻居大婶站起来热情寒暄,就是这个家的小地主。他毕竟在这里生活十年。

    隔壁阿姨笑着说“孟小北你可回来了,你奶奶整天跟我们唠叨你想得都不行了你奶奶看着你从小在家里满地跑,养你长大,孩子养大就飞走了,家里突然寂寞冷清下来,老人真受不了啊。”

    孟小北动情地说“我也想奶奶嘛。”

    老太太哼道“恁想俺剩么”

    孟小北接话茬吼道“饽饽,丝糕大肘子韭菜蛤蜊馅儿大饺子哈哈哈哈”

    孟小北笑得无赖,在亲人面前也很单纯,就是个大孩子。

    孟奶奶揉着孟小北的头说“考画画么,不紧张,啊考剩么样奶奶都最爱你”

    孟小北点头“我知道。”

    孟奶奶在饭桌上低声问“景景也要考他要考戏剧学院就是咱北京的这家”

    孟小北提起他弟,也挺佩服这人的心气“孟小京在我们西安话剧院跑了一年龙套了,他有舞台经验,拜了老师,他也准备好久,他那几个小品的台词,连我都会背了”

    孟奶奶垂着眼没说话“哦。”

    老太太私下悄悄唠叨“中戏中戏那孩子能考得上俺就不信他真能考上。”

    大姑劝道“您放宽心,只要您的北北能考上就行了。”

    老太太不赞同地说“演艺圈,做演员,都是些什么人这条路就不好,太虚荣,咱们是普通平常人家,不兴那些妖里妖气、歪门邪道,俺就看不上这样的,非要走这条路,劝也不听”

    孟奶奶就是这个心思,她的碑碑可不能比景景混得差了。老太太偏向疼爱大孙子的一颗老心,这么些年顽固不化、滴水穿石。人一旦存有偏心,思量两个孙子的态度想法,愈发就好像隔着两层不同的透镜;对小北身上的好处是无限扩大,对小京是怎么看都不能顺眼。老太太这时,尚不知孟小京结交了官二代富豪女友。

    要说孟小京俊秀出众的外貌,往上追溯,恰恰就是遗传自他爷爷奶奶。孟家老爷子年轻时在青岛德占区纺织公司,穿西装皮鞋上班,是民国时期第一批“外企”职工,相当时髦潇洒,帅哥一枚。孟奶奶当年出嫁时,有照相馆婚纱照为证,是二八年华的山东美女,美丽泼辣,心灵手巧,还是个“绣女”。

    孟老太太不是普通家庭妇女。这些年在北京,一直接外贸订单的手工绣活。国棉二厂有一批旧式绣女,她们绣出来的东西全部是出口的,全手工,很受国外商家青睐。这艺术天分,让孟小北从小耳濡目染,也有遗传。

    孟奶奶如今年纪大了,眼睛不行,再也绣不动大图样,只能给各家闺女绣个枕套和电视机套人老多情,心里就惦记大孙子能有出息,她却从未深刻意识到,家里和她老两口相貌最像的,是她不待见的二孙子小京。

    这年,大姑家的女儿面临初三,二姑家儿子是要小升初。

    二姑说“我那臭儿子,要是都像咱们家一枝花儿学习那么牛,我哪还用这么闹心”

    “一枝花”,指的是孟家孙辈里唯一女孩,大姑家的闺女,从小是个学霸,戴六百多度眼镜,最擅长念书考试,初中一直是年级前三名,这是打算要从八十考到北京四中

    大姑说“你们家汪磊也可以了,男孩子么,不用太较劲学习,成绩高几分低几分的。你看咱孟小北”

    二姑一撇嘴“我们家汪磊他也不会画画啊他会什么啊跟他爸一样一样的,就会吃”

    二姑家住朝阳东城交界的地方。两口子琢磨嫌朝阳区家门口的学校弱,想把儿子弄到东城上初中。去东城就属于跨区借读,就要走后门,托关系,还要交赞助费。

    二姑说,“现在中学赞助费要多少钱你知道吗三百”

    “前几年孟小北在北京上学,我记得,借读费不也就交五六十么这才几年,已经涨到三百块。”

    大姑脑瓜清晰,口齿犀利“你以为学校不改革开放每个学校自己要价,它是重点中学,它想要你多少就是多少。而且今年物价什么东西不涨以前五分钱西红柿搓堆儿卖,现在,别说五分钱了,冬天西红柿三块钱一斤,鸡蛋从一块五涨到两块八,冬储大白菜都三毛一斤了物价就是在疯长,都便宜那些倒爷了,老百姓日子没法过”

    “你屯面粉和油了么我告诉你,都要屯”

    “火柴也要调价,全部放开,我昨天刚买了五十盒火柴存在家里”

    俩姐们边说边乐,过去半年里,京城老百姓过的日子,就是在与随时放开上涨的物价做艰苦卓绝斗争,疯狂地屯积衣食用度各种商品。

    东城区学校事特多,管理严格,非要学生父母开许多证明,街道办户口证明、孩子出生证、亲属关系、小学学历证明、单位工作证明二姑父在单位里被半退,等于就是把他下岗了,自己开车跑小买卖,他就开不出工作证明来就为孩子这事跑断腿,二姑父循着路边电线杆子小广告的指引,跑到月坛公园,想花十块钱买一只假公章,盖戳弄个假证明。

    月坛公园邮市那时特别有名,全北京的集邮倒爷、二道贩子,蹲守在公园各处摆摊,很多人长年累月蹲点儿等货出货。这些邮票贩子,曾经将80年第一枚生肖猴票炒到三百多元。

    月坛某个人群扎堆的地方,据说还是一个卖假章、开假证的据点。

    二姑父那天头脑发热,就铤而走险,猫腰向一个刻假章的询问了价格,递上单位名称,还给了对方五块钱。

    结果就是那天,数辆警车鸣笛,驶入月坛公园。邮市票贩与办假证的贼首一哄而散,满园逃窜,遍地狼藉警察提着警棍喊,四路包抄追逐他们

    二姑父吓得翻墙逃出去,落地时裤子都摔破了,还跑掉了一只黑布鞋。

    他躲在树后,眼瞅警察抓走五六名涉嫌私刻公章的小贩,以及造假证明的买主,全部带走拘留。

    这人转了一圈儿,翻墙又回去了,把自己的懒汉鞋捡回来,还很不甘心地到小树林里满地寻找。可惜五块钱没有捡回来,赃款早被警察收缴,投机不成反蚀了五块钱

    社会重新开始重视学历。升学考试压力,一年重似一年,压迫的不仅仅是这一代祖国脆弱的花骨朵,家长都是一群操碎了心的孩儿奴。尤其毕业班年级的家长,跟着孩子像被剥一层皮。

    二姑乐着讲这些鸡毛蒜皮小事,末了由衷感叹“还是咱们家孟小北有本事,自立,能闯。没用家里走后门花钱,甚至都不用他那个有能耐的干爹帮他弄北京户口。他就自己背个小包,坐火车来了,打个电话,报上名,就敢这样白着两手,来参加考试。”

    “孟小北这小子,不提别的事,至少这一点,比我们家独生子女强百倍”

    京城的傍晚,华灯初上,孟小北与少棠约在建国门见面。北京变得很快,孟小北差点儿迷路。

    少棠带着小北,开车沿三环路往南。建国门附近立交桥交叉繁复,路面宽敞气派,平地拔起一座巍峨气派的洋酒店,好像叫做“凯莱大酒店”,当时是建国门附近地标式建筑。楼顶的防空雷达一闪一闪,在夜空中射出点点红光。商业服务业兴起,国企职工已经不再吃香,隐隐现出行业的危机。酒店服务员公关小姐这种职业开始时髦走俏,能赚外快。附近新建的小商品市场里,都是老北京的个体户和“倒爷”,在练摊儿。

    孟小北远眺桥上夜景,伸手覆上少棠的大腿。

    他的手迅速就被少棠攥住,两人默默地拉手,揉捏对方掌骨各处凹凸的轮廓,捏岁月的痕迹。

    也是不知不觉间,这两年分离,两人都变坚强成熟了很多。没见面时天天盼,真见到了,感觉已经是老夫老夫,左手握着右手,看灯影长河。

    少棠驱车开到南城一处新建起来的塔楼式小区。

    孟小北说“南边这片地,我平时都很少来,你在这儿买房子”

    少棠道“后勤部给军官的优惠安置房,特别便宜。当时有两个位置让我选,一个是石景山那边儿,再一个就是这里。那边太远,我就挑了这里。”

    孟小北“因为这儿离美院近吧可是距离你部队就太远了而且,咱们北京城是北面上风上水。”

    少棠干脆地说“房子就是准备安置你,只要你往来方便。我自己一人,要那么多套房子我干什么用”

    夜晚车河里缓慢行驶,少棠的脸镶起一道金边,鼻梁挺直,侧面甚至显出某种华丽的庄严。

    少棠这年三十二岁。

    孟小北忽然问“这离东单公园挺近的吧”

    “琢磨什么呢”少棠眼神很酷,嘴角轻吐,但威慑力已足够“哪又痒了,我帮你挠挠”

    孟小北哈哈一乐,说我见你浑身痒。

    过了半晌,孟小北说“我要是考不上,都对不起你这套房子。”

    “为了不让你这套地点如此偏僻的新房废掉,我拼了这条命也得考上。”

    枣红色的新式公寓楼,十五层高。他们的房子在十二层,俯瞰东南大地。从八十年代末尾,城市的变迁日新月异。北京开始大踏步的旧城改造,东城崇文大片平房面临划片拆迁,房产开发公司在废墟上立起巨型的楼盘广告牌。从88年开始全国大城市经历剧烈的通货膨胀,老百姓手里的钱突然开始不值钱,产生莫名的社会恐慌。钢镚儿这种物品仿佛突然失去存在的价值,十块钱顶大的票子如今花起来好像三块,一元钱花着像两毛,毛票花起来简直好像没有,都听不见一个响儿,就没了

    北京城里原来有大片的工厂区。建国门有一机床厂,安贞里有三机床厂,孟建民当年支援三线前工作实习是在北京东方红汽车制造厂,八里庄有国家棉纺织一厂二厂三厂,潘家园有北京齿轮厂,石景山是首钢几万人的厂区宿舍区。许多国营大厂开始经历改革的阵痛,工人无心生产,人心浮躁不安。经济动荡与腐败的危机延续到之后一年,这是风潮爆发之前最后的平静岁月。

    二姑父干个体跑运输,三姑夫可能快下岗了,小姑父当司机的发达了。

    军方出资控股,总参在城里东北角建起一座豪华大厦,成立军品进出口贸易公司。贺诚想要安插信得过的人员进入公司,已经找外甥磨了很久,只等少棠点头一句话,调进总参某部门做商干。每个人的生活都在不断前进。

    这一年城市严打,警察突击整治了南池子大澡堂和东单公园,拘留了许多人。

    东单公园着实萧条了几年,本地同志无处可去,开始向城外隐蔽地带扩展地盘。据说,东单公园的“快活林”和“办公室”,后来被大批外地进京操着五花八门口音的小妖孽们摇旗占领,同志群体里也有浩浩荡荡的北漂大军

    孟小北终于又回来了。

    整个城市像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霾,孟小北与这座城市在未来一年间,前途皆迷茫未知。

    孟小北一迈进少棠的房子,有点诧异“嗳你还没装修”

    少棠忙说“不好意思,装了一半儿,然后我让他们停了你这几天住,来不及弄完,等你暑假过来就彻底装修好了。”

    孟小北还挺不乐意,自尊心感到挫折“我这不是被你金屋藏娇了么。”

    少棠回他一句“都卖给我了,你还打算拿个乔”

    孟小北算了算自己存折上一千五百块钱,确实不够在北京这地界上买个阳台。

    房子两室一厅,厨房挺大。厨房客厅之间用一整扇玻璃窗相隔。

    客厅主卧客卧什么家具都还没买,少棠就买了一张大号双人床

    孟小北进屋一看“噗”得就乐了“干爹你这人真实在,直白,屋里什么都没有你就搞一张床进来你是准备办我呢,还是准备趴下求我办你”

    少棠也乐了,笑得俊朗,痛快地说“谁也不办你来之前头一天老子跑了三家家具店挑好一张床当时就付款直接叫店员拿大车给拉过来,我就为了让你有张床睡怕影响你考试么”

    孟小北“呵呵”

    少棠在客厅用几块长条木板钉了一张床板,再铺上褥子,他晚上就准备睡这。

    孟小北一看“干嘛呢你”

    “你要跟我分居”

    少棠叼着烟,走过客厅,肩膀的肌肉在灯下灼灼发亮,声音沉沉的像压了一股子邪火“么事,怕影响你,你睡你的,好好准备考试,其余事考完再说。”

    少棠往木板床铺上一躺,孟小北掀开被子就骑了上去

    孟小北扯开少棠的背心耍赖,俩人滚作一团。少棠的浅绿色大短裤被扒,随后孟小北的秋裤也被扒掉露了半个屁股

    客厅里一阵笑闹,飞起的枕头打到天花板上吊灯,剧烈晃动的灯光在墙上打出欢脱凌乱的光影。两人抱在一起嚎叫,大笑,似乎有意地扯开喉咙,剧烈地喘息,忘乎所以,为所欲为,在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里。房子很空,回声愈发激烈诱人

    俩人互相都把对方咬了一遍。

    孟小北闹完,堕了,被少棠一脚踢下木板床,去卫生间找手纸。

    卫生间内传出孟小北的嚎叫,“少棠你这房子里原来不是只有一张床”

    “你还弄了个洗澡的,能洗热水澡的,就是你小舅家厕所里一样的那个。”

    “咱家竟然有热水器了”

    晚上,少棠在厨房里颠着铁锅,炒红油辣子,做个夜宵,辣子酸汤面。

    一道玻璃窗相隔,炉子上燃烧的火苗映射到少棠眉心处,孟小北隔窗默默端详,看不够。少棠是他素描速写作品里出现最频繁的模特,他甚至不用对着少棠写生,这个人的形貌深深刻在他生命中、灵魂里,他默画都能描绘出少棠脸上每一处棱角,头上每一片发丝舒展的方向。

    双人大床,热水器孟小北坚决认为他小爹是故意的,老男人闷不唧唧儿的,这就是跟他发骚求欢呢两个生活都很随性的糙爷们儿,搭伙过日子,这日子简单平凡,就是吃饭睡觉。因此少棠这房子里除了做饭吃饭的锅碗,就是洗澡的热水器和两口子办事用的大床。

    孟小北睡不着,当晚摊开调色盘和油画油彩,在他俩卧室大床床头的那面墙上,画了一整面墙画。一条流过记忆的大河,两岸山林茂盛,山间泉水潺潺。他在一株参天大树浓密枝叶间还绘了一张吊床,他心里向往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少棠看了说,宝贝儿有才,成,以后就在咱家里搭个吊床。

    头一天晚上墙画画了一半没画完,第二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接着画。冬末早春,和煦的阳光沿着高层公寓阳台射进房间,温暖的气息铺洒一床。四周空荡荡的,家徒四壁,这是孟小北与少棠第一个真正的“家”。

    以后他们还会有许多处房子,然而患难岁月里互相扶持着一路走来时,第一个家,在二人感情生活中意义深重。

    这天是孟小北艺考前最后一天放松,少棠从墙边把戴着纸帽子的儿子拉起来,拿掉画笔,说,别画了,太累,再画你就魔怔了,考前一天,老子带你出去放松放松

    两人驱车出门,走在路上,孟小北突然不经意提了一句“我小姑家也住这附近。”

    少棠目视前方开车“哦。”

    孟小北“你不知道我小姑父是她们单位司机,家里在通县农村有个大院子,现在单位里

    刚分到楼房,就住这附近。”

    少棠淡淡道“你小姑挺好的”

    孟小北叹口气“咳,别提了她家里公婆全都健在,听说公公还是个瘫子,需要人白天黑夜照顾。好在生了大胖儿子,母凭子贵么。”

    少棠眉头一皱“婆家重男轻女”

    孟小北“听我奶奶说我小姑两口子成天吵架。上回小姑抱着我小表弟跑回娘家,结果让我奶奶又给轰回去。我奶奶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谁的对象都是自己选的,打架不准回娘家哭。我奶奶心肠也太硬,我都挺同情我小姑。”

    两人陷入沉默,半晌都没说话。

    小北的小姑原本就身体羸弱,性格又内向柔软与世无争,然而时代洪流中各人有各人的命,不是仅只倚靠同情和怜悯拉对方一把,就能救人于水火深坑。

    那天少棠带小北进城,两人去地坛逛了一场庙会。春节大年已临近尾声,两人各举一根大糖葫芦在庙会上走,街边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的红绿果料牛骨髓油茶,看广场几个巨人踩着高跷耍花球。

    其间孟小北给祁亮的ca机呼了一通,留言说考完试金榜题名了就见一面,哥们儿叙叙旧。

    祁亮回ca你真牛想你了

    小北和干爹两人胳膊挎着胳膊,人丛中依偎取暖。孟小北问“今年年三十我不在北京,你陪我爷爷奶奶过年了”

    少棠点头“当然,你小子即便不在北京,你爷爷奶奶仍然是我亲人,我能不陪”

    半晌,少棠有些不自然地说“后来年初三,我回了一趟那个家。”

    孟小北“你小舅家”

    少棠说“不是我小舅也陪小舅妈给他丈母娘磕头去了我爸爸家。”

    孟小北摇晃少棠的手腕,兴奋地八卦“怎么样怎么样快告诉我,没和你爸吵架”

    少棠皱眉,嘴角浮出笑意“我都多大人了,我跟他老头子吵什么我们没有矛盾。”

    “他糖尿病挺厉害的,又有颈椎病、静脉曲张,一只手都有点儿麻了,我陪他还去了一趟医院。当官好日子没有几年,可能过一年就要彻底退了。我爸也没捞到钱发财,部委各家里面我们家算是最穷、最清白的。我就是去看看他的病,人岁数大了就开始怀旧,见着我又掉眼泪。”

    少棠表情平静,像是自言自语“以前年轻时候,也是我不懂事,自己把自己封闭隔绝在那个家庭之外,好像我失去了我妈就失去整个家、所有的亲人,整个世界塌掉了我从少年时代起生活中从来没有完整一个家的概念,和你一样,在外面归无定所,漂着,漂了这么多年,找不到根。”

    “现在回想,是我十几岁时做人太拧巴,年轻时错过很多东西,现在后悔都来不及,再也找不回来。我爸快六十了,也没有别的子女。我现在再想把他认回来,我们爷俩还有多少年相处”

    孟小北说“干爹我明白了。”

    “我也没小时候那么犯浑,我知道珍惜。”

    第二天一早,俩人在住地像打仗一样起床。

    冬天天亮得晚,天空才泛起灰白色,孟小北从床垫上弹起来,伸手到床下捞他的秋衣秋裤。

    少棠从身后捏他肩膀,队长发号施令的口吻“不用慌,昨天都踩过点儿了。”

    孟小北穿着秋裤冲进洗手间“我早上要不要洗个澡再去”

    少棠说“时间来得及么你洗吧,我给你弄饭。”

    孟小北“热水器我不会开啊啊啊,冷水”

    少棠“我给你开。”

    孟小北叼着牙刷踩着趿拉板儿在客厅里晃荡,嚷道“算了算了,不洗啦身上臭一点儿才好,有利于我保持平常正常的作画状态”

    少棠在厨房盛面条汤“呵呵,你都臭习惯了吧。”

    孟小北洒脱地耸动嘴角“我们家孟小京都说,我这样不修边幅的,叫做艺术家的气质。”

    少棠嘲了一句“气质老子倒没瞧出来,确实能闻出艺术家的味道。”

    孟小北粗声道“喂,喂有你这样糟蹋你媳妇儿的么”

    少棠一听“媳妇”俩字,顿时得意了,最爱听这个,而且这是小北自己认的。孟小北扑进厨房抱着少棠的腰乱揉

    孟小北那天仍然穿他那件旧的深蓝色棉猴,带个棒球帽遮住眼睛,左肩背他的画夹,右肩斜背帆布军挎,挎包里满满地揣着属于他的梦想。

    孟小北排在检查证件的队伍里,回过头,对路边停的军牌吉普挥挥手,笑得淡定,透着潇洒,用眼神道大宝宝快回去吧。

    少棠从驾驶位车窗中探出脸,双眼含水,遥遥地对爱人伸了一枚大拇指。

    第六十八章光辉岁月

    当天在美院门口排队、顺序进入考场的考生,竟有七百多人,这还不包括当年从附中推荐上来的北京本地美术专业生,以及参加专升本和高自考的考生。那时学校里尚未开设动画设计、多媒体、广告等等时髦专业,这其中大部分考生,都是要报考绘画系,最传统的中国画和西洋画专业。绘画专业招生人数每年上下浮动,今年或许最多不会超过四十人。

    站在孟小北前面穿大花羽绒服的姑娘,搓着手说“唉我紧张死了,冷啊,我一冷就更紧张呢”

    孟小北后面有个梳短马尾的哥们儿,说“瞎哆嗦,在家都练几千张画了别的都不会做,画画还能不会了”

    孟小北翻来覆去低声道“别紧张不紧张不紧张”

    “发糖发糖吃吃吃”

    孟小北其实也紧张,舌头在齿间微微打颤,却又有大考之际没来由的心理兴奋。他随手掏兜,抓出来一把大大泡泡糖,分发给前后的兄弟姐妹。队伍里一阵骚动,大家低声都笑了每人嘴里都嚼了糖,口里是甜的,风中是一排冻红的充满人生期待的脸

    同省份考生被打乱顺序,安排到不同考场,孟小北身边前后左右皆是操着不同方言口音的考场同路人。迈进宽阔敞亮的大教室,看着民国时代流传下来的颇有年代感文化氛围的门窗、墙壁,胸口的抑郁豁然开朗,面前一扇扇大玻璃窗在他眼前闪着诱人亮光。

    这地儿他熟悉,以前来美院上过两年课,无形中已经比大部分外地考生占有先天优势。

    房间暖气充足,四十多人挤一间教室作画,紧迫压抑的空气中含有一丝燥热。

    花羽绒服姑娘脱了外套,坐孟小北斜前,脑后梳一根又粗又亮的大辫子,辫子晃来晃去好像活物。马尾辫哥们儿坐他后面。

    那女生拿出一堆清凉油风油精的,在头上抹,提神醒脑。孟小北随后也借来抹。不一会儿,满屋暖洋洋的空气里充满了风油精呛人刺鼻的怪味道

    无论各省美术统考,还是央美的单独招考,必考第一科一般都是素描。

    当堂三小时素描,这回没考写生,而是考默画,要求画一幅男人四分之三侧面的坐姿全身像,而且要求有手部特写。

    马尾男生低声叫苦,“老子宁愿画写生,默画容易走偏啊”

    孟小北其实也宁愿考写生,画石膏和真人写生更能体现绘画基本功,考场上提炼出最细微的高低差距。而考默画,事先背下一幅图即可,没人知道你画得“像”与“不像”。

    监考老师对他们说“想要画写生啊这一间考场里人数太多,我们弄一个石膏头来,前排的看得到后排同学根本就看不清楚嘛,光线角度都不一样,一定有人吃亏有人占便宜,画出来我们老师怎么判成绩真人写生咱们都没处找那么多合适的活人给你们当模特”

    孟小北左手戴那种露手指的毛线手套,保暖。上衣前胸口袋内,并排插了2h、hb、2b、4b四支软硬深浅不同的铅笔。

    他也没有思考超过五秒钟,迅速下笔,构图。某个人半侧身,坐在桌前,一条手臂随意潇洒地搭在椅背上,双眼目光沉静如水,望向窗外,这幅影像不断清晰地在他脑内闪回。

    窗外阳光打在这人脸上,镶了一层动人的金色,明暗阴影立现,指间还夹一颗烟蒂。

    那时一对野鸳鸯在西安相聚,幽会。老刘家的羊肉泡馍馆子,店内方桌木凳平实古朴,四周人气喧嚣,羊汤香气浓郁斥鼻。少棠那时垂着眼耐心地给他掰馍,掰出一碗均匀的“蜂蜜头”馍馍粒。少棠然后吁一口气,唇边小黑痣颤动,轻松向后一靠,点上一支烟,眼望窗外流动的光影

    教室内充斥着压抑的呼吸声,衣服摩擦的异响,笔尖与纸张打磨出的声音。

    孟小北偶然一抬头,周围一圈人画得什么,他都看得到。大辫子女生画的一定是自己老爸,孟小北因为职业习惯观察人很准,眼毒,一眼就看出那画上,中年男子五官轮廓与那女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个姑娘平时在家,肯定经常用自己亲爹当写生模特,眉目特征清晰。

    人在这种最紧张急迫纠结的时候,潜意识里会想要溯求身边最亲近、可以信赖依靠的人。右手边哥们儿画的是学校导师,身后哥们儿画的宿舍室友。而孟小北画的是他枕边人,最熟悉的深刻在灵魂里的形象。

    三小时拉锯战,对体力精力都是考验折磨,很多人甚至坚持不下三小时。

    考场的形势,从第一小时结束那时起,为清晰的分界点,此后考生就逐渐分出层次档次,已经有人坚持不住,笔下开始走形,现场“露怯”。这考场上有一部分考生,属于大拨的高三“艺考突击队”,平时文化课成绩不足,听说今年可能本科录取率要创新低,于是从高二暑假高三第一学期开始临时改学美术,想要另辟蹊径,“曲线救国”。

    坐前排有些人握笔姿势僵了,手腕悬空坚持不过一小时,拇指压不住铅笔,手势就乱了,像在握钢笔。一笔下去,画中人下巴上戳出一道硬杠,儒雅的帅哥一笔速变“刀疤男”基本功不行的人,腕力、用笔都顾不上,更别提线条深浅、衣褶走向和阴影浓淡。

    孟小北过分专注时,手心会出汗,口里干渴,喝水,然后习惯性地在自己裤子大腿处蹭汗。

    他中途出去解个手,回来竟然累得都饿了

    长期颈椎劳累,全神贯注作画,身体和精神上瞬间陷入疲劳和麻木。

    他打开包,开始吃少棠给他带的面包夹酱肉,是中不中洋不洋的自制肉夹馍。这时后悔早饭吃少了,应该多吃一碗少棠做的面片汤。

    他右边那哥们儿,画着画着“啊”得一声,然后焦躁地抱头,念念有词,像是要撕掉画纸重画。这人开场时太着急,全身像的构图比例都没掌握好,题目规定的那只手、手、手他没有地方画了这哥们儿都快要哭了。

    教室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偶尔有人窸窣低语。孟小北闭着嘴巴嚼面包尽量不发出声音,斜眼默默地瞟旁边那倒霉男孩围着画架沮丧地转,这事可帮不上忙。

    前面的大辫子女生画得飞快,然而上色太深,把她老爸一只眼睛几乎画成个黑疙瘩,画面现出“阴阳眼”。素描切忌上手就涂太黑,画上容易,涂掉可就难了,傻眼了。

    孟小北身后那哥们儿,用笔太使劲,劲儿大了,戳到画板边缘,噗的一声,笔尖直接折断。

    那男生碰碰孟小北的肩膀“不好意思哥们儿,你还有富余的2b吗4b也成啊”

    孟小北把削铅笔刀都塞给对方,低声道“我都听出来,你使太大力了。”

    “你听着不像素描,你都快赶上雕刻了,你拿的是刀么”

    “你笔尖一崩,我后脖子一坑”

    周围几个人噗噗地笑出声

    孟小北吃掉面包,继续完成画了一半的轮廓。他闭上眼想象心里那个人的模样,睁开眼画。

    默画就是这样,全凭画手主观印象、理解,可以天马行空,自由随意地发挥对于一个人物感觉。但是,越好看的人就越难画,因为太英俊,太完美,眉眼身材每一处比例都恰到好处。

    少棠就属于那种很好看的人,以至于孟小北在很多场合画他男人的时候抓不住重点,很难说少棠相貌上最耀眼的特征是什么。少棠五官鼻梁线条略柔和,沉默时双眼含水,气质却没有一丝阴柔或者女性化,两鬓发根削平,显得阳刚。

    孟小北画那一双眼睛,就费掉几乎一小时工夫,仔细雕琢上眼睑和睫毛,时间像跑表上迅速跳动流逝的数字,以至于后来他忍无可忍将腕表扯掉,丢进书包,不再看时间。他画少棠的手的时候,嘴唇忍不住弯出弧度,偷着想乐。太熟悉那只右手,每一根手指关节的凸起,弯曲度,圆润的指甲,甚至每根指头指纹上的漩涡,他都能用自己全部感官描绘出图案

    孟小北估计,少棠今天赶回部队值班,这一上午,肯定没少打喷嚏,浑身都不自在呢整整三小时,他手里笔下就不断地琢磨描绘这个人。

    考完素描已经是正午,学校食堂匆匆吃个盒饭,下午还有关键一科。

    对桌吃饭的大辫子女生苦笑“我画了三年爸爸,这是我画得最糟糕的一幅爸爸我爸长得不是那样,又黑又糙还有个大酒糟鼻,我真想把习作交上去。”

    马尾男生仰面哀叹“老子更惨,老子那支最好用的铅笔咋削都削不出,削出一段,是断芯儿,再削一段,还是断芯儿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啊”

    坐后面的哥们儿问孟小北“嗳同学,你画的谁”

    孟小北说“我干爹。”

    那哥们儿评价道“我坐得靠后,前面人我差不多都能看见,我觉得你画得好。”

    孟小北中午在车来车往的胡同口,给少棠打了个电话,忍不住想听对方声音,求个心安。

    少棠好像就守在办公室电话机前似的,铃才响一声,绝对没有第二声,少棠立刻接起来“怎么样”

    孟小北问“干爹,你今天值班痒了没”

    少棠“什么”

    孟小北“你浑身痒痒么少棠”

    少棠急得想捶电话“别废话了,何止是痒,老子浑身都他妈不对劲,上午训练我都出错了你到底考怎么样,痛快麻利儿给我句话”

    孟小北沮丧低声道“一般般吧,说实话我也挺紧张,只发挥百分之七十水平。”

    少棠愣了一下,下意识安慰“没事,放松,考什么样老子都认你,又不会不要你了你考试画的什么”

    孟小北终于装不下去,噗得乐了“我画的你”

    少棠皱眉,也忍不住乐“我操,你小子要是没考出个高分,我是不是还得担一半责任你把我画得成不成啊宝贝儿”

    孟小北说“画得好不好我真不敢说,但是从收卷那个女老师的表情,我能看出来,我考卷上这模特一定是全班所有模特里长得最俊的她拿着看了老半天”

    少棠电话里低声骂,你小子能给我正经点儿、别损我成么你爹一上午值班比你还累,悬着一颗老心呢。

    待到下午重新进入考场,放眼一望,教室内考生人数已经灭掉五分之一。有几个北京本地“突击队”的水货,直接被上午素描一科干趴下,知道竞争没戏,下午回家不考了剩下的考生,即便是上过考前培训班、练笔多年的美术特长生,遭遇这种大考,在机遇面前是胜是败,拼的就是多年功力厚积薄发。

    外地长途跋涉进京赶考的考生,很多从山村里走出来的孩子,仍都在坚持,每人心底都留存一线希望。

    监考老师下来发题,考场内刮起骚动。

    后面一伙男生直接崩溃,低声嚎叫,饿勒个操难道不是画静物吗今年的考题要疯掉了啊啊啊

    第二科必考是色彩。大伙上考前培训班,在家里都画过几个月的静物水果,各种口味和时令季节的果子,画水果人人都可拿手了。

    然而今年学校偏偏就没有考画水果,监考老师在教室里挂起若干幅拷贝的黑白风景照,考的是“黑白相片色彩还原”。

    这一战,落马一半。

    大辫子女生带哭腔嘟囔说,她练过几百幅水果,练过的水彩风景绝不超过一个巴掌数。

    后面一排男生都在琢磨上什么色。考前培训把脑袋都训傻掉,进了死胡同,只会照着实物水果填充色块,对于风景画脑内一片空白。孟小北也没准备这题目,看着照片发呆。呆了一会儿,他抱着他面前的木头画架砰砰砰连磕三枚响头,苦中作乐,再硬着头皮拾起笔刷,画。

    这是一幅徽派江南水乡实景照片,西递宏村的小镇风光。独有的黑檐白墙的安徽民居,山水之间房屋错落有致黑白旧像散发出岁月的弥香,孟小北脑海里浮现茂盛的山林,林间大树参天,阳光透过树叶间空隙洒进林中小径,一口小潭,潭水波光淋漓。他给画角飞檐涂上浓淡相宜的墨色,粉刷白墙,让远处群山染上黄绿相间的秋意。颜色层层递进,黄叶叠置,笔触分明。

    孟小北考试时戴个红色发箍,把碍事的长头发帘箍到脑门上,眉头蹙着。兴奋专注的神情,看起来很有斗志,又特搞笑,台上监考的老师都看他。

    他画起来下笔很快,也没有太多迂回思考的空间。几只刷子交替使用,绿色颜料溅出调色盘,流到他手上。

    夕阳斜照,在白墙一角投上光影。金橘色的阳光点缀房前的河道,像洒进一河斑斓的碎金。

    很美。

    听天由命吧,孟小北心想。他努力十年,今天尽力了,也没什么遗憾。

    第一天考场事毕,孟小北坐公车回家,车上有女生回头盯着他看,冲他乐。

    他也冲对方乐。

    南城三环外,曾是大片老旧平房的地方,如今塔吊林立,一座座高楼工地在寒风中伫立。

    孟小北走到新家小区门口,远远一眼就瞄见他好哥们儿

    他猛地一挥手,激动得当街大吼一声“亮亮”

    祁亮单肩挎个书包,穿一件牛角扣呢子大衣,吹得很靓的小发型被风吹起,有一撮毛在脑顶狂飘,人群中就是一副“我酷霸拽我白富帅”的优越表情。祁亮也乐了,两人眼光同时定在对方身上,大步飞奔走过来,然后结结实实撞到一起,撞得生疼,紧紧地拥抱。

    孟小北几乎想要抱住亮亮猛亲一口,表达想念之情。

    祁亮跟孟小北一打照面,笑喷,指着孟小北的脸“看你丫的脸,就跟忒么一张五颜六色调色盘似的我一看你这张脸,就知道你今天画的是什么”

    “我靠”孟小北赶紧抹脸,抹出几块黄黄绿绿“我说车上怎么有个小姑娘老看我,还冲我甜甜地微笑,我还以为是因为老子长得太帅了,太勾人了”

    两人互相挤兑,大笑,迅速恢复这些年在一起时又痞又赖两个大混球的真面目。

    孟小北搂着亮亮往家走,拿过祁亮手上半截烟“快给我抽两口。”

    祁亮“怎么了,瘾犯了”

    孟小北说,“考场管得严,楼道厕所都不让抽烟,憋一整天了,难受得我,我在考场里直犯困”

    孟小北平时熬夜惯了,就靠烟和咖啡这两样俗物撑着,也算是干这行的职业病。久坐,费眼,作息混乱,身体都会变差。而且他颈椎不好,脊柱侧弯,走路轻微驼背。少棠从那时就开始担心宝贝儿的作息和健康问题。

    祁亮一进这家门,上下打量,赞叹道“啧啧,孟小北你也有今天了,大款阔少”

    孟小北摇头“其实我的感觉,好像被包养了,给人当马子了,怎么也得是将来我包养他么。”

    孟小北带祁亮参观卧室,一指大床“暂时就只有这一样家具,我们俩办正事的地方”

    祁亮指着客厅的木板卧铺“那这个床呢,是你们俩搞副业的地方”

    孟小北也不害臊,满面春风道“咳,咳,让您见笑了,我们两屋换着搞么。”

    孟小北问亮亮“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地址”

    祁亮说“我直接打电话问你男人啊他告诉我的,他说晚上赶回来。”

    祁亮从桌上拿过孟小北的ca机把玩,打开昨天呼叫的信息,一看就说“我昨天呼的不是这句我说的是孟小北你丫牛逼大了,老子想死你了我告诉寻呼台小姐就这么说,结果她还是给我打成你真牛,我想你,这呼台小姐真够没劲的。”

    祁亮漂亮的眼皮一翻,下嘴唇一兜。

    这人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当年那个又赖又贱的小坏样。孟小北可喜欢了,真忍不住抱着亲了一下祁亮的耳朵。他也没更深的意思,就是开心,痛快,闹着玩儿的。祁亮反而一抬胳膊,撑开他,躲了,不给亲“别闹别闹”

    孟小北痞痞地调戏对方“至于吗,上小学时候,谁亲我嘴来着当年可是我的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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