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班主任信里写,教书这么多年,头一回碰到一个学生让我纠正了以前保守的、教条的认知,考试成绩并不是唯一重要,这个学生课外很有天赋才华。孟小北绘画得了几个少儿比赛奖项,是学校鼓乐队指挥,率领鼓乐队在区少年宫参赛。除此之外,还是每年他们班新年联欢会主力干将,负责组织各种五花八门的游戏和节目。他不唱歌跳舞那么俗气,他和申大伟两个人说相声,自编自导,一个逗哏一个捧哏,代表班里在全校表演,说陕西话的相声
当然,重点中学的借读费赞助费更高,他干爹给他从外地寄学费。
祁亮则是由大款爸爸掏出一笔赞助费,花钱买分数,一同进了朝阳一中,继续同班。申大伟没考上重点,在八里庄念普通中学,三人仍是铁打的哥们儿。
孟小北初中表现依旧耀眼,校园里,操场上,各种活动中,都是他们年级引人注目的活跃男孩,学习成绩也依然晃荡于中游偏下。
区重点学校,各色人物都有,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孟小北从初一开始结交各路朋友,学校里参加了一个美术兴趣小组,一个文艺社团,还在校广播站做节目主持人,放学则出入台球厅、游戏厅、录像厅
他跟亮亮申大伟一起,录像厅熬夜看通宵小电影,周末有时不回家,在祁亮的大款爸爸房子里过夜。
他开始偷偷学抽烟,而且学得很快,手势很酷,嘴角轻咬烟蒂的口型好像从小跟谁学过,自幼饱受熏陶。
同班很多男生都抽,一开始全是好奇,后来抽上瘾了,又能吸引女同学,觉得这是街头时髦青年的“份儿”。
兜里随时揣半包烟,周末该换洗衣服赶紧掏出来藏床褥下面,不能被他奶奶发现。他奶奶拿笤帚疙瘩揍人可狠了
他们哥们儿之间平时都谈论女生,也都交往过几个女孩。
初中男生交女朋友,也不算是真的谈恋爱。那时候已经不叫“谈对象”,他们的说法,就是“泡妞儿”,闲着也是闲着,泡着玩儿呗,身旁有妞是拔份儿,身旁没有妞是跌份
泡妞,其实就是上学路上在早点铺一起吃碗炒肝包子,放学一起写作业,周末逛街压马路,买一根雪人两人分吃,一起去录像厅看地下走私过来的港台言情禁片,生活相当的纯洁朴实
孟小北不是远近中学里那种特野的坏小子,那些坏学生都要遣送工读学校的。他痞,但是不坏不野,做事保留底限分寸。
从初二开始,孟小北报了美院附中的业余班,学素描。钱也是干爹寄给他的,少棠提醒他去拜个老师。
初三,重点学校功课开始加码,学习紧张,平时各种思想动员,老师学生压力都大,烟抽得更多,压岁钱都买烟抽了。陪女孩逛街打游戏的时间都没了,正好,女孩最麻烦了。
这些年间,他和他干爹一直都有联系。
少棠原本说进修两年就回来,这一走,就是四年有余,四年没有机会再见。据说是进修两年之后因专业特长,调去驻内蒙东北交界处某森林边防大队,担任两年教官,升了职位。
打电话不方便,那时流行写信,结交笔友,孟小北的笔友就是他的棠棠。他基本每月一封信,坚持四年。对别人,他绝对没有过如此专注和长性少棠也给他回信。这人不是啰嗦话唠的人,闲时篇幅略长,忙时就潦草几句话,谈部队里学习和任务。倘若是别人,少棠连一个字儿都懒得写
孟小北有一回提到迷上集邮,他干爹开始给他寻么好看的邮票。八分钱的平信,少棠有时贴几毛钱的邮票,贴满信封的背面。后来有一回因为邮票太漂亮,信寄丢了被人偷了。
孟小北把少棠的信压在枕边一摞书下面,夜晚开床头小灯,假装看书,一遍一遍地重读少棠的字。
有时拿画纸画少棠,相隔时间久了,越画越抽象,可能是太想念,把这个人简直越画越帅,不像现实中的真人
干爹也常给他寄东西。别人家都是从北京给外地亲戚寄好东西,他们俩是反过来。他干爹寄过奶粉、咖啡、长毛绒的雷锋帽、军大衣、胶鞋、漂亮的胸章纪念章,还有农村当年的新棒子面儿棒渣。从河北寄河北特产,苹果鸭梨什么的;从内蒙就寄内蒙特产,肉干奶粉羊毛手套。
孟奶奶也给少棠寄过糖和糕点,寄过一次之后,孟小北他小姑得知地址,开始揽下寄东西的任务。
孟小北在床头画画,心不在焉,眼角瞥见他小姑靠着床头织围巾呢。
孟小北问“小姑,您给谁织的”
小姑说“给我自己。”
孟小北嘴角一耸“蓝色的,我看我戴着合适,织完给我戴吧”
小姑闷头不言语。
没过几天,孟小北就看见他小姑准备打个包袱去邮局。他悄悄在他小姑包裹上戳个眼儿,偷看了,蓝色的围巾,寄到内蒙部队的地址。
孟小北当时掂着这个包裹,心里挣扎好一会儿,做残酷的思想斗争。是把这条围巾藏起来呢,还是使坏干脆拿剪子剪个大洞呢
有时寂寞孤独,有时多愁善感,有时又自怨自艾,患得患失。青春期懵懂躁动的男孩,就是孟小北。
初中三年级的孟小北,这时已经是大男孩模样,个子在班里中等,肩膀宽了,大腿小腿都比以前健壮,不再是瘦骨伶仃一个猴子。
孟小北平时穿一件白色圆领文化衫,罩个外套,不爱捯饬,简单潇洒。他头发一直留成四六开分头,香港电影里流行起来的。他头发软,在阳光下呈浅棕色,下嘴唇兜上来一吹气,发帘就会很帅地从眼前飞起来,露出脑门上浅色伤疤。
他是瘦瘦的瓜子脸,一双眼细长。
性格也比以前“酷”了。进入青春发育期,声音开始变粗沉沙哑,话明显变少,可能因为身边能交心的人也不多。
班里女同学对孟小北评价五官单拆开,怎么看都不能算英俊,但是很有味道,越看越嗯就是典型的“第二眼帅哥”。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考完倒数第二门,孟小北骑车出校门,轻松的表情已经是准备放羊了。
祁亮骑车跟出来“小北,语文考得不错吧,咱们萧老师的得意门生”
孟小北嘴角一歪“呵,得意你个鬼了。”
祁亮问“咱上哪儿玩”
孟小北一双细长的单眼皮在阳光下一眯“东大桥,游戏厅”
一群女生也骑车出来,祁亮勾勾手“嗳,孙媛媛这儿,这儿”
孙媛媛也长成大姑娘样儿,依然漂亮,学习很好。
孟小北嘴角翘着,逗女生“都快考完了,还回家复习啊你”
孙媛媛“最后一科外语了。”
孟小北揶揄道“你外语不是全班第一么你还用复习”
孙媛媛笑着反驳“你外语不是全班倒数最末三名之一么,你还不赶快回家复习”
孟小北单手扶把,一脚撑地,大笑“我复习不复习反正是倒数,我还复习个鬼啊白耽误我半天玩儿”
“走,去游戏厅吗”
孙媛媛垂眼,心里挣扎,想和“坏男孩”出去玩儿,又担心自己排名成绩,这就是优秀女生的成长的烦恼
孟小北很绅士地接过孙媛媛的书包,背肩膀上。他自己书包夹后座上。
祁亮起哄“媛媛,你要对孟小北丫的有信心有你经常在身边教育他,鞭策他,他明天考试肯定超常发挥啊他”
自行车便道上车铃声清脆,男女生有说有笑,孟小北一手扶肩上的书包,单手扶车把,背影潇洒。
孟小北和祁亮还一路互相嫌弃着,“滚蛋啊,别惹我,考试期间老子烦着呢”
几人结伴进了东大桥一家游戏厅。
游戏厅老板特意把店开在学校附近,学校方面最厌恶这些地方,但是学生们喜欢。消费群体主要就是学生党。
孟小北掏钱要给孙媛媛买币,说“你是女的,出来不用你们女生花钱。”
这方面,他有北方男人的大男子主义,并不在于孙媛媛跟他有任何特殊关系,对班里哪个女生他都很讲男人风度。
祁亮挡了“今天我请。”
孟小北冷哼道“土大款啊,你亲爸又回来认你了”
祁亮扭脸嚷道“我请客你还废这么多话孟小北你这贱嘴”
孟小北小眼一眯“我贱嘴怎么着,有人喜欢”
祁亮跟孙媛媛咬耳朵“媛媛你千万别喜欢丫孟小北,你看你什么糟糕的眼光”
孙媛媛捂嘴笑,脸有些红。她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孟小北,可是谁看不出来
游艺厅里一排老式机器,有几种当年最原始的战斗类驾驶类游戏,屏幕粗糙,手动拉杆操作。仨人每人一台机器,孟小北先教孙媛媛玩儿,然后自己玩儿。孙媛媛不太会打,主要是来陪男孩的。
孙媛媛拿出一本讲星座的书,低头研究。女孩子开始疯狂研究星座,这就是做恋爱梦呢。
孙媛媛问“孟小北,你八月五号生日吧,你是狮子座吧。”
孟小北眼睛盯着游戏机屏幕,心不在焉“嗯,怎么了”
孙媛媛“哦嗯”
祁亮搭茬“孙媛媛你什么星座啊”
孙媛媛“我是双鱼。”
祁亮饶有兴趣“嗳,你查出什么了狮子座和双鱼座配吗”
孙媛媛眼露沮丧“你瞎说什么啊。”
孟小北紧盯屏幕的眼闪了一下,心里莫名一动,埋藏青春回忆寂寞情怀的柔软的地方,被戳到了。
孟小北拿过那本星座书“这个算的准吗”
祁亮也凑过来看,仨人一起乱翻。
祁亮大声道“我靠,我是白羊孟小北你是狮子咱俩竟然是最和谐夫妻星座啊啊啊好动人啊”
好动人孟小北抖一地鸡皮疙瘩,冷嘲道“没错儿,我是夫你是妻,狮子吃了你个咩咩叫的小白羊”
孟小北不动声色,迅速翻到他要找的那一页,某个星座。
十二月某日生日的,射手座。
性格特征
b型血特点
恋爱运势
婚姻最佳配对
他心里微澜涌动,手心出汗,一股酸酸甜甜的暖意,蓦地涌上心口。
狮子座x射手座,他和他是绝配。
第三十一章重聚首
他们在游艺厅里玩儿到天黑,快七点钟,好女生该回家了。
游戏厅里人挺多,有很多考完试的学生和社会青年。仨人从位子上刚站起来,没走几步,身后突然有小青年吹口哨,就是男生遇见漂亮女生,那种带有调戏意味的不正经的口哨。
孙媛媛心虚回头,发现好多人抬头盯着她的背脸。
她莫名地也回头,再往下一看,惊呼,然后迅速用书包挡住自己裤子后面
口哨声更响,有人窃笑几声,孟小北也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
孟小北问“你怎么了”
孙媛媛面红耳赤,本来就没太见过校外这种社会场面,又在自己喜欢的同班男生面前,今天丢人可丢大了,都快哭了
孙媛媛小声说“没事儿,我,我去下洗手间。”
孟小北和祁亮互相对视一眼,没说话,都明白。
孟小北横了后面的人一眼“笑什么啊没见过女的啊”
小青年调笑“妞儿挺漂亮啊”
孙媛媛用书包捂着后面,跑向洗手间。孟小北和祁亮在门口等。
其实班里男生都知道女孩裤子“脏了”的秘密,私下还经常开玩笑,你看今天哪个哪个女生课间出去的时候,从书包里偷偷摸出一个白色小包包你看今天下午咱们班体育课,一个排的女生都请假逃避长跑为什么我们男生不能请这个“例假”呢多么不公平啊
亮亮有一回体育课长跑一千米,过终点线后跌进孟小北怀里,呼哧得快要死了,哀嚎“哎呦我可算知道她们女生失血过多快晕倒了是什么滋味儿”。这句话成为男生间经典笑话,后来每次长跑大伙都起哄说,“祁亮你还不请假你失血快晕倒了”
这年纪的男孩,青春,躁动,大胆,而且什么都懂。
孟小北和祁亮一左一右,护着女孩出来。孟小北把棉服外套脱了,递给孙媛媛“你把这个围你腰上,不就没人看见了吗。”
身后又有人吹口哨,小子,很够爷们儿啊。
大冷天的,孟小北里面就一件薄毛衣,没有外套穿,在冷风中脸和手都冻红了。孙媛媛虽然沮丧满脸通红,还是在后面深深看了孟小北好几眼,很是感动感激。
孟小北这样男孩招女孩子,确实有道理的。
当晚两人一起把女生送回家,结果第二天,孟小北英语考试当真超常发挥,选择题abcd一路连蒙带猜,正式考试首次考到80分以上,简直尼玛是个奇迹
祁亮搂着孟小北哥们儿之间开小会“孟小北,孙媛媛这女孩真不错哎。”
孟小北“呵。”
祁亮嘲笑道“最重要的是,她竟然能看上你嗳妈,就当是支援咱们大西北边远山区三线建设,重点扶贫了”
孟小北笑骂“你丫给我滚。”
祁亮问“你喜欢她么说真心的。”
孟小北沉默不答,看着远处一排用干枯的枝桠拥抱天空的树木。
祁亮嚷道“你不会不喜欢她吧,你眼光也太高了人家学习比你好,人家她爸是教授”
孟小北嘴角一耸,低头笑了,怪不好意思的。那笑容难得流露一丝青春期男孩的小羞涩,简直不像孟小北这种人的笑
孟小北正色道“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不是她。”
“另外一个。”
就因为孟小北一句不清不楚的“坦白”,祁亮放寒假那一个月就没消停两家本来住得就近,整天凑一起胡吃胡混,亮亮没事儿就掐着孟小北的脖子拼命摇晃,逼供。小北爷爷您口里说的身份神秘、沉鱼落雁、美貌如天仙的“另外一个人”,她究竟是哪位啊你快告诉我快告诉我,是不是好哥们儿啊
孟小北就不说,坚决不漏口风。
他和亮亮非常要好,无话不谈,只有一件压抑最深的事不说,只属于他和他的亲密无间。
放假就是年轻人每日出门闲逛胡混的好日子,穿上厚外套,迎着北方冬季的寒风,孟小北和祁亮申大伟走在大街上。孟小北穿的深褐色皮夹克,翻毛遮耳帽子,手拢在袖子里,心里在想,小爹在东北很冷吧,少棠现在什么样子了
快过年了,二厂合作社附近,很多小贩摆摊。有卖年画的,有卖鞭炮的,还有卖港台明星贴画海报的。几人蹲在地上翻捡感兴趣的东西,男孩普遍迷成龙元彪、郑少秋万梓良,买海报挂在家里。家家户户屋里墙上都贴一堆明星海报,土潮土潮的。
小贩帮他们找“这都是港台那边儿来的,港台的卖的好,林青霞林凤娇,成龙万梓良还有欧美的”
孟小北心不在焉地翻,翻到某一张,金发红唇胸部性感呼之欲出的欧美女郎,视线牢牢地定住,单把那一张抽出来。
申大伟瞄过来“这谁啊”
小贩很牛气地介绍“这个是麦当娜,欧美的,可红了。”
祁亮说“我知道,那个特性感的女明星么,孟小北你喜欢她”
“你喜欢这种、这种胸大的女的孟小北你这人真色”
祁亮做出很嫌恶的表情。
孟小北掏八毛钱买了这张很俗很艳的麦当娜海报。
几人到亮亮家玩儿。
祁亮他爸是个“倒儿爷”,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后,中国第一批下海发了财的个体户,土大款。他爸什么都倒,飞鸽自行车,黑白电视机,日本舶来的水货照相机,木头家具,摩托车配件他爸家里也是琳琅满目,各种新鲜玩意儿,比国营厂子挣死工资的人有钱多了,这种家庭被直白地称为“万元户”。
祁亮从床下翻出他爸倒腾的一箱货,都是书。
申大伟“我靠,这都是什么书啊,都没见过”
祁亮“反正不是语文课本练习册,比练习册大白本儿好看。”
孟小北“书店都没有卖的吧少女的心烈焰焚情丛林野战一百零八个日夜”
“我操”
“”
几个小混球发现了宝贝。
于是那天,几个人躲在祁亮卧室里整整一下午,着迷地翻看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少女的心”和“烈焰焚情”。
这是最早一批言情类书籍,从港台流过来,在广东进行盗版翻印,封面或色情或暴力,再流通至各大城市的音像店、录像厅、地下书摊。这都是禁书。
几个人各看各的,一开始还边看边聊,探讨一些男女关系深奥问题,后来渐渐都不说话了。看得入迷,感官大受刺激,都有些过度投入、意识麻木了
孟小北从书堆里翻出一本,名字到底叫什么,他后来都记不清,好像是赤裸男神。
他刚翻了几页,就明白了。
他太紧张了,翻书页的手指都出汗,在页边距上留下湿漉漉的手印。他屏住气,悄悄把男神套在一本少女的心里面,怕被俩哥们儿瞧见,可是又放不下手,抵御不住文字的强烈诱惑。
没有影像和声音,也没插图,单纯又直白的文字,看在孟小北眼里,仿佛在眼底映出一副激烈热血的画面,那是两个男人,神一样俊美强壮的男人,纠缠在一起。孟小北想象着,混乱着,浑身的血先往脑子里涌,然后往下半身涌,那地方都快要勃起了
孟小北看个黄书都能想歪,能把自己看得裤裆里竖小红旗。
那是因为,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已经无数次想歪。这早已不是他情感和性意识上的启蒙。
幸亏冬天穿了毛裤,外面罩一层厚的料子裤,他硬了,另外两人也没瞧出来。或者那俩二傻子也正看得如痴如醉、正在与涨涨落落的裤裆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
算起来,他的感情生发于十年前,逐年积累、几何级数叠加,越来越强烈,炙热,而且开始焦虑。
他身体上的悸动以及某些意识苗头,萌动在十一岁生日夜,有人吻他的嘴,抱他。那个怀抱温暖而强壮,真挚却又具有雄性荷尔蒙的致命吸引力,他太喜欢了。当年幼稚,不清不楚,现在他长大了。
只可惜,少棠离开太早,走得太快。孟小北根本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两个同性之间彼此强烈吸引和依恋,这样的感情究竟怎么一回事。
即便到现在,他从理论上也没弄太清楚,两个男人怎样才能真真正正地在一起,结合。但他长大了成熟了,他在感情上能很清楚地意识到,他跟祁亮申大伟他们已经不太一样,他打心眼里喜欢上一个男人,无论应该不应该,就是特别特别喜欢。
可惜,他那时也没来得及学会表达,不懂表白。还没有成熟到有能力有胆色主动出击,甩开膀子求爱,把他对那个人单纯强烈的感情、用最大胆外露的方式表达出来少棠就这么走了,一走四年不归。这四年让孟小北慢慢地懂了,暗暗地喜欢,深沉地等待。心智已迈出很远的步子,人还站在原地,等他的棠棠。
农历新年,二厂老宿舍区一片过年的喜庆祥和气氛,单元门口贴起一幅春联,红纸在北国寒风中瑟瑟抖动。孟家老太太在窗户上贴了她自己剪的窗花,挂一大串红艳艳的辣椒。灶上蒸着胶东特色小枣饽饽。孟小北喜欢玩儿,就用木头模子帮他奶奶压饽饽,然后拿个小刀在上面雕花儿。
孟奶奶一声吼“你这给我造的是剩么啊,败瞎玩儿了”
孟小北说“我给您雕个最好看的馒头。”
孟奶奶“本来是个鱼,你给它雕成个剩么还捏出两只耳朵一个鼻子,那是个猪么”
孟小北“不是耳朵,那两个是角”
“这是麒麟,神兽。”
“奶奶我这是艺术品,您都不懂”
他奶奶让他出门买一捆山东大葱,包饺子用。孟小北披上棉猴,揣上零钱和尼龙兜,一路缩头往二厂合作社方向走。他走路轻微驼背,摇摇晃晃,走路姿势痞帅痞帅。
合作社的菜场,人很多,孟小北在一排菜摊前挑顺眼的大葱。公家的菜不新鲜,他溜到私人摊子前。
他前面一个大婶刚买完,他耳朵尖听见了,两毛钱一大捆。他过去问“大葱怎么卖。”
卖菜的眼皮都没抬“三毛一捆。”
孟小北哼了一声,说话也很冲“刚才那大妈买两毛一捆,你卖我就三毛一捆你看我长得像傻缺么”
卖菜的理直气壮“谁告诉你两毛”
孟小北回头一指“那大妈就住我们楼隔壁单元,是我三姑他老公的二舅妈,你要不要我把她叫回来问问一捆多少钱啊”
卖菜的不吭声了,丢给他一捆大葱。
孟小北三姑的老公好像就没有二舅舅,反正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瞎扯。
他正付钱,身边又几个家属院大妈大婶从人流中挤过来买菜,边买边聊“孟大妈家那个亲戚回来了,你瞅见了吗”
孟小北这时头脑仍迟钝着。
大妈看见孟小北“孟小北,你快家去,你们家那个当兵的小叔叔,是有这么个人吧好像回来探亲了”
孟小北猛然惊醒,抬头看着大妈。
大妈用手一戳“愣什么呢小子”
孟小北倒喘了一口气,扭头就跑
大妈在身后喊“你的大葱”
孟小北一个急刹车,笑着跑回来,拎起一捆大葱,飞奔着跑出菜场。
两毛钱的一捆大葱,那真是结结实实很大的一捆,目测有他两条胳膊扎起来那般粗长。抱着不方便,他就把大葱扛在肩上跑跑太野了,麻绳竟然半道绷开,大葱滚了一地
孟小北满地捡大葱,路过的人都乐他。
他弯腰下去时大脑充血,眼里突然就充起水雾,眼眶潮漉漉的,心里特激动
奶奶家楼下单元门口,围着一圈儿邻居,热闹地寒暄,围着部队回来探亲的人。
正中站的男人,一身华丽笔挺的暗绿色毛料大衣,是军官制服。大檐帽下是一双被冷风吹红的耳朵。
孟小北抱一堆大葱,怔怔地,远远地看着。
那个人,两手都提着拜年的红纸包装的烟酒礼物,背对着他,话音爽朗。都不用看正脸,只看背脸孟小北就认得出来,制服大衣包裹着一副宽肩长腿的好身板,比若干年前更显稳健威风,穿帅气的黑皮鞋。
他从侧后方看过去,只看帽檐遮不住的耳廓位置特有的弯曲弧度,耳垂的形状,都能辨认出,这是他小爹。他都魔怔了
邻家大妈大爷热情寒暄“少棠,回来啦当兵辛苦吧”
少棠的声音“不苦,您看我现在怎么样”
大妈笑道“现在比以前看着更好了有对象了没你娶媳妇了没呢”
少棠大大方方道“没呢,回来娶”
大妈指着后面“你家小北”
少棠回过头,大檐帽下双眼含水,笑着。
孟小北低喊一句“干爹。”
第三十二章隔膜
贺少棠回来北京了,就在这年的大年三十中午,提着年货上门,给孟家人一个惊喜感动。
家中,孟奶奶激动得,人老愈发念旧情,眼里闪泪花,大巴掌用力拍着少棠的后背“勺烫啊,你说你,早几天就回来了,咋今天才来看俺咧”
少棠说“我本来还考虑,年三十来叨扰,不太合适,我是不是应该初二再来”
孟奶奶“你想啥时候,随时都来么”
少棠开玩笑“按你们山东人习俗,不是说初二回娘家吗您这儿不是我娘家么,您说我是不是该初二来”
孟奶奶高兴“你是俺儿子,这就是你家你不是回娘家俺瞅不见孟建民,瞅见你就跟瞅见他似的”
少棠被老太太的巴掌都拍疼了,笑,站得笔直端正,裹着军大衣的身躯像一杆威武的枪。眉目之间,比若干年前在西沟风流时添了几分成熟稳重,黑眼珠的神采深邃幽长,下巴刮得干净,一层淡淡青色。
四年多,年纪长了,官也升了。
孟奶奶拽过宝贝孙子显摆“你瞅你干儿子,长这么高了都,比俺可高多啦”
两人周围站得满是人,完全没有悄悄话的空间,孟小北垂着眼,什么都不说。
少棠说“都十五了,再长就比我高了。”
孟奶奶说“俺们家碑碑可棒了,上重点学校在学校还是文艺宣传队的骨干,还是广播站主持人什么的呢”
孟小北耳朵根有点儿红,埋怨道“奶奶我们那个不叫文艺宣传队我们叫社团”
少棠注视干儿子,眼中带笑“我都知道,他平时老给我写信,有什么好事儿都在信里跟我嘚瑟。”
孟奶奶高兴,就话特多,因为耳朵渐渐背了,嗓门愈发洪亮“碑碑,瞅你干爹这个肩章这个军装多帅气多俊啊”
“碑碑你说是不是”
“你说你干爹俊不俊”
周围人毫无察觉,全家高声寒暄。唯独孟小北沉默,低头紧抿嘴角,憋着不说话尼玛的,简直太俊了,眼都闪瞎了。
大年三十,依山东人风俗,最重视亲情传统,应该是儿子与父母住在一起过年。孟家三个女儿都成家了,陪公婆过年呢,儿子又不在,少棠在酒桌上自然而然替代了孟建民的位置,坐在孟小北爷爷身边,陪老爷子喝酒。
少棠举杯站起来,说,“我替我大哥敬咱爸咱妈一杯酒。”
“再来一杯,这杯敬全家”
少棠是从那边儿带来好酒,“蒙古王”,还有内蒙特产山羊奶酪,奶茶粉,两件特高档的羊绒衫,大号给孟家老爷子,小号给孟小北。
暖气烧得很热,少棠脱下军服,一屋子荡漾暖意。孟小北就坐干爹下首,闷头吃菜,话极少,问一句答一句。
反倒是他干爹稳得住,席间聊这些年在内蒙当兵的经历,大兴安岭老林子里执行任务各种趣事。吃饭这工夫不断有串门拜年的亲戚邻居,每进来一拨人,少棠一定是各方瞩目焦点,恨不得要将前前后后经历对每人都讲一遍,大碗大碗喝酒,神情明亮爽快。
孟小北坐得太近,不方便抬头看,只用眼角余光,偷瞥少棠的鬓角、耳朵、衣领,甚至暗暗凝视对方胸膛缓慢起伏的节奏
可能是分开时间太久了,这四年,又是孟小北生理和心理产生质的飞跃的发育时期,很多感觉,完全就不一样了。
最不一样处就在于,他自己性情也变了,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厚皮赖脸没羞没臊,缠着他干爹亲亲抱抱、胡搅蛮缠。男孩长大,都会经历这一段,青春发育变声期,在家中沉默寡言,脸皮变薄了,死要面子了,有自尊了,开始莫名其妙的害羞了很多腻歪的话他不能说,因为根本讲不出口。
孟小北那时一双细长帅气的少男小单眼皮里,瞧见了自个儿稀罕的人,装的就是两汪子羞涩的甜蜜
孟奶奶饭桌上一直拉着少棠胳膊,喜欢得不行,凑头问“勺烫啊,这回回来,不走啦”
少棠说“调回北京,西山那边儿的森林消防部队,应该几年内都不会动了。”
孟奶奶笑眯眯的,很八卦“干儿子你岁数也不小了,你都三十啦”
少棠忙更正“没有呢,我才二十九。”
孟奶奶很较真“俺们那里算虚岁,你就是三十了你有对象了没”
少棠垂眼一笑“部队里,上哪找对象”
孟奶奶赶忙接上这句“这么俊的大小伙子,赶紧娶个漂亮媳妇吧这回来俺们家,是来娶媳妇的不”
孟小北一抬头“”
孟奶奶话里有话“你刚才在楼底下可说了,俺都听见了,你说回来娶”
少棠很稳,没有表情,哄着老太太“您放心吧我不着急。”
孟奶奶实心诚意的“告诉你吧,娶俺们山东的小嫚儿,最好了漂亮,家务活能干,而且最能生孩子”
孟小北一口摩奇鲜桃汁“噗”得喷了出来。
他顺手捞起衣服前襟一抹嘴,没错儿,绝对能生,奶奶您就生了五个。
孟小北小姑脸皮最薄,简直比孟小北更墨迹害臊,从小到大就是个软弱性子。她坐得很远,在桌子对面,半晌突然问了一句,“上回给你织那围巾,合适吗”
少棠顿了一下,客气点头“合适。”
小姑问“怎么没戴啊”
少棠淡淡地道“我们那边风沙大,那么好的毛线,都戴糟践了,我收着呢。”
孟小北悄眉耷眼听着,心里庆幸他干爹没戴小姑送的围巾回来招摇,又不爽他干爹竟然还把围巾“收着”呢自己呢干爹不知把他“收”到哪里了,见面甚至都没抱他一下。
一顿饭就吃了两个半小时,连吃带聊,没有孟小北插嘴单独开小会儿的机会
饭后,少棠又陪老爷子老太太打麻将,这是孟家人每回家庭聚会例行的娱乐活动。
孟小北的小表弟,三姑的孩子,从隔壁楼跑来叫“北哥,走咱出去玩儿。”
孟小北俩手揣兜,在走廊里溜达,心不在焉“你自己去呗。”
表弟无辜地嚷“你不出去玩儿那我们怎么玩儿啊”
家里表弟表妹都已习惯唯孟小北马首是瞻,北哥是家里孩子王啊,北哥不带我们出去玩儿,我们自己不会玩儿啊
孟小北“我看他们打麻将。”
表弟极度诧异,北哥什么时候喜欢看咱姥姥姥爷打麻将了大人的裹脚布式的娱乐,多么无聊
孟家老爷子和老太太玩儿麻将都极专注。老爷子平常不爱说话,但是脑子很灵,老谋深算,手指一摸就摸到每张牌是什么,都不用看。跟小辈玩儿,一路就赢。他们不来大钱,就用一分一分的钢镚。平和一分钱,坐庄翻倍,自摸再翻倍,明杠加一分,暗杠再加一分。
小姑低头看牌,嘟囔道“爸又开始发威了,连和三把了。”
孟奶奶抱怨“恁这个老家伙,恁怎么老赢”
孟小北在旁边插嘴;“奶奶跟爷爷撒娇呢,爷爷还不赶快把钱还给我奶奶”
众人大笑,少棠笑着抬眼看他儿子。
孟小北心思哪在他奶奶输的钱上他一门心思悄悄地就瞟他喜欢的人,少棠一举一动,怎么样都特帅。
少棠作势搓了搓手,说“不行了,我干爸手太壮再输没零钱了,我搓搓手气。”
少棠一拍身旁的床“大宝贝儿,过来,帮我转转运”
少棠话音未落,孟小北不用他干爹说第二句,一大步跨进去,蹭到身边,心里特美,少棠喊他“大宝贝儿”呢
他坐在少棠身边,那伙人麻将打的是什么都看混乱了。大腿有意无意在桌下蹭到干爹的腿,少棠也没躲开。两人大腿都结实粗壮,都是男人的尺寸,膝头硬朗。成熟男人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热力,气场,无形的难以言喻的性感一切的一切,令孟小北着迷。
青春青涩的年华,最单纯的初恋,其实就是一种心灵感觉,已经不论为什么喜欢。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能搅得人心动心醉,满脑子填的都是对方音容笑貌,仿佛这个人就是唯一。
后来他小姑不打了,坐久了腰疼,说“小北你陪你爷爷奶奶吧,你来玩儿你爷爷就舍不得赢你钱”。
孟小北坐少棠上首,他奶奶坐少棠的下家。
少棠掏钱,说“别用你自己零花钱,我给你。输了算干爹的,赢了是你的。”
少棠丢出一张,“三筒。”
孟小北眼一亮,伸手一推“碰。”
他奶奶眼尖手快,啪得抢走“俺吃。”
孟小北嚷道“嗳,我,我,那张是我的”
他奶奶理直气壮地说“俺在你前边儿,俺先吃了”
孟小北争辩“可是我都亮牌了,你们都看见我亮牌了”
孟小北吃个闷亏,眼角求助似的瞟向少棠,咬牙切齿,特不甘心,就好像少棠是他的,少棠出的牌也必须喂给他的。
老爷子慢悠悠地一推牌“恁俩甭争了,俺都和了。”
孟小北泄了气,仰面倒在床上露出肚皮,大叫“我靠,不活了我爷爷太厉害了”
少棠也是下意识的,仿佛久远年代的亲昵在刹那间像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两人的神经,伸手过去在孟小北小腹上一捏,毫不客气,挠他痒痒肉。
孟小北痒得一机灵,少棠手指触到他肚子那里,位置太靠腰下、太敏感了他起电一样弹起来,一手捉住少棠手腕。两人粗声笑着逗了两下,孟小北在床上蜷成一只大虾米挣扎乱滚,伸开胳膊腿已经是很占地方一个小伙子了,还满床地闹,笑容化开到嘴角。
这是见面之后干爹第一回摸他,极短暂的亲昵。
当晚又陪老爷子老太太看每年雷打不动的春节联欢晚会,下楼在大院里看放炮仗,时间耽搁得晚了。
孟小北像他干爹的一个影子,心怀不可告人的秘密,眼神就盯在对方背后,几乎一步不离跟着上楼下楼,可是,也没说出什么话
少棠一回头,拍拍他肩,问“怎么不爱说话了”
孟小北低着头,一抿嘴“我有吗。”
少棠问“变声了”
孟小北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听起来清脆可人一些,然而发出的声音低沉,略沙哑,正是变声后的十五岁男孩。亮亮也十五了,那厮整天跟个小画眉鸟似的哇啦哇啦,亮亮怎么就没变声
孟小北还算性格大方的,不扭捏。许多经历变声期的男孩,羞怯得变成哑巴不敢讲话。
少棠跟儿子讲内蒙和东三省的奇闻异事“冬天,就现在,有多冷你知道么。手上沾了水,戴上我的棉手套,后来回营地发现,手套摘不下来,里边儿都忒么结上冰了。把我手和手套冻成一坨,手指头差点儿就交代了。”
“在野地里解手,我射出去的时候,还是水;落到地上,就能砸出个响儿来,就已经变成一串小冰镏子”
孟小北噗得笑出来“真的假的干爹你就吹吧”
少棠俊眼一眯,吐一口烟圈儿,眼角眯出很好看的纹路“真的,绝对不蒙你。一泡尿时间太长,都能结晶出一条抛物线,把那玩意儿给冻上。”
孟小北终于无法矜持,两人在黑洞洞的楼道里、昏暗的灯下,笑成一团。
孟小北灵光一动,忽然就想起多年前某件事,说“那要是像咱俩当年在西沟,比谁射得远,你比我远,我射得距离近么那我的就冻不上,你喷那么老远,有两米没有,滞空时间长,尿个三分钟你能不结冰吗把你那、那那玩意儿给冻上了吧”
他说到某个词,打了个大磕绊,顿时觉着自己简直蠢得要死了
脸要红啦,舌头都捋不直啦,孟小北你的主持人口才呢,你讲个话至于在棠棠面前结巴吗
他自己也笑得不行,笑自己蠢。男人之间粗粗沉沉的猥琐的笑,充斥楼道,充溢心间。几句玩笑,一个黄色笑话,仿佛迅速就冲淡四年无奈又漫长的隔膜
当晚听完零点钟声,看完放炮,熬得太晚了,孟奶奶非要留少棠在家过夜。
孟小北其实特想说,干爹和我在小床上睡,成吗
然而少棠一瞅小屋里两张床那阵势,立刻回绝,眼神就没得商量,沉声道“不了,不方便,干妈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