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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 第12节

作者:香小陌 字数:20933 更新:2021-12-22 13:50:41

    嘴角还有一枚很可爱的小痣,让这人一下子年轻数岁。

    少年人的心思,懵懂却又极专注痴心。孟小北那时根本还不太清楚意识到,“喜欢”二字究竟什么意思,就已经深深依恋上一个人。

    他的喜欢非常之单纯,没有利益考量,没有肉体欲望上的奢求,他也不懂那些个。每次看到对方,对桌吃个饭,搂着肩膀说说话,晚上抱住那位的腰睡觉,就特幸福,就有人疼了。

    每次悄悄盯着那位爷的脸、背影,那种全身心每个毛孔生发出的情感上的饥渴、盼望,无法形容。

    他喜欢他小爹。

    再说孟建民带孟小京从外面回来,回到家也是一脸感慨,眼眶发红,见着他们家老大,头一句话就是“你干爹真是个好人,以后好好报答人家吧”

    孟小北心不在焉地“哦,你们又一起出去了”

    孟小北坐到床上,难得关心弟弟“孟小京你腿还疼吗”

    孟小京这回没穿毛裤,裤管卷上来露出一双细乎的白腿“这两天没疼,我也不是每天都挝不过来不能走。”

    哥俩并排坐,孟小北瞅着对方的腿,再看自己腿,特有阅历地总结出一句“孟小京,你知道为啥你腿疼我就没事”

    “我告儿你啊,你就是从小在家里捂的油渣发白缺炼”

    孟小京一翻白眼,嫌弃“你腿真黑,你膝盖都磕烂了,我可不想练成你那个样。”

    孟建民一人坐那半晌,自言自语又说一遍“少棠人真是不错,麻烦他这么一趟,我真太过意不去了,我就没想到”

    孟建民那时在家里看到孟小北参加区里比赛获得的奖状,摸着大衣柜里挂的纯白色帅气肩章制服,心里慢慢也明白了,老大这样的孩子,还是应该来北京,见了世面,来对了。西沟的小破学校,有兴趣班绘画比赛有穿制服的鼓乐队

    孟建民说“咳,早知道原来是那样,我都不让孟小北认这个干爹。”

    孟小北猛地抬头,冷眼问“为什么啊”

    他这时仍然耿耿于怀,存着小气心眼。他干爹哪都好,就是偶尔脾气不爽冷脸发火一句话把人甩到千里之外,不可近身,而且每年都不给他过生日,没有生日礼物,从来都没有。去年他奶奶给他过十岁生日在家做菜请客,他干爹根本就没露面,推脱工作忙,没来。这人忙起来,心里就没干儿子。

    孟建民起身到厨房,跟他家老太太聊今天出门的一场事故。少棠带他爷俩去托关系请名医,不仅事情利落办成,临走还白赚一场家庭狗血闹剧,让孟建民感慨

    这怎么一回事儿呢。话说少棠毕竟部队大院子弟,又在驻京部队任职,常年于市委机关大院站岗值班,颇认识一些人,这几天为孟小京跑了好几趟。少棠从玉泉路大院开出一辆军牌吉普,带孟建民孟小京造访西城区某部委家属大院。

    孟建民当时根本不知晓内情,少棠只说去求一个头头脑脑的办事,一定能办成少棠一路沉默不语,神色凝重严峻,握方向盘的手指间夹着烟孟建民私下以为少棠是烦他不待见他呢,更不好意思开口说话。

    部委大院门禁森严,红砖楼房里进出往来的人都穿蓝灰色的干部中山装。孟建民和他儿子都没进过这种地儿。

    他们去见的某位王姓干部,家中窗明几净,客厅一面墙是书架,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型干部。王干部戴一副加粗黑框大眼镜,看贺少棠的眼神别有一番特别滋味,竟盯着看了很久。

    少棠一身军服正装,端庄正式,很有风度,那天坐在沙发里双手交握,垂着眼谈事。

    少棠诚恳地说,我们自己也跑过、问过,张院长那个人,脾气比较怪,平常不接触生人,我人微言轻,年纪轻关系不够深,我大哥又是一普通老百姓,不可能像那些达官贵人有钱人家,花几千块钱去请个名医,所以只能麻烦您,帮忙去说一声。

    王干部边听边点头,小棠啊,咳,咳,我、我这也是,不好去说啊,毕竟也两年多没见了。当初他离开北京的时候,放话说再给谁谁瞧病,就把自己脖子拧下来、切了、一了百了

    少棠噗得笑了,说,您放心吧“神刀张”这种人比谁都爱命惜命他才舍不得切自己,他家是不是还有一位传人

    王干部说,传人他大儿子死在农场了,他还有个小儿子,才三四岁,好像是叫张文喜,扣在北京做人质呢

    少棠挑眉,小孩,人质

    王干部一抬眼镜,说可不是的吗张文喜那小孩是被送进部队一个实验室做研究,其实就是扣住了不让回陕西,就怕他家老子偷跑出国、投奔日本人。军队里面乱七八糟的事儿谁说得清

    少棠对军方那一套机密不感兴趣,盯牢眼前人就说,王部长,我早知道您与张院长的交情,劳改农场里熬过三年自然灾害那不是一般人的交情,那么多人活活饿死了您两位活着回来。您别跟我打马虎眼哄我,我早都知道

    王干部扶眼镜尴尬,唉,别提

    少棠很会说话,至情至理。他说,您两位爷当年一个台上被批斗,一个圈里扒粪喂猪,我知道您也很不容易。您悄悄塞给他几个馒头,他惦记您这份患难人情。别的人说什么都没有用,就您开口说一句最有用。所以我这就求到您了,到底行不行呢

    王干部低声道,其实,你为什么不去求你小舅啊,他管这事儿。

    少棠冷哼一声,张院长恨死我小舅了,最恨他了,我小舅这人做事招人恨。但是您不一样,你对那个人有恩。

    少棠在茶几上摆弄两颗烟,说,我十年没开口求过您任何事,任何的事,没连累过您,我今天来了,话搁在这里,您量力而行,这忙您能不能帮

    就是因了这句话,王干部沉默,眼底流露不忍,最终点头答应,好,小棠,我去说,我帮你们介绍,我一定尽力。

    孟建民向孟奶奶一句一句转述,聊着。

    孟小北就站在一旁怔怔地听,很多事情他这个年纪听不懂,却深深被吸引。从别人口里转述的少棠,与他平日熟悉的那个人,又不太一样的感觉。

    少棠办完正事,极其郑重的道谢,也没废话,从沙发里起身就走,王干部在后面喊都喊不住人。

    孟建民在一旁听了一个来回,心里都琢磨诧异,贺少棠与对方谈话时那种神情口气,礼数完备,讲话直白,骨子里却又生疏淡漠,距离咫尺仿佛相隔千里,目光交汇却又耐人寻味,绝不像一般关系

    王干部的太太是一位端庄客套的女干部,热情地沏茶,又拎过菜篮子,要出门买菜。少棠尊敬地称呼对方一声“阿姨”。就这声阿姨,孟建民在一旁突然就恍悟了

    少棠拦着他“阿姨”不让对方出去,官太太摆着手回避,不打扰他们谈话。那阿姨是个善良厚道人,那天拎菜篮子下楼之后,才发现只带篮子没带钱包,又不好意思再上楼,就拎着菜篮在楼下小花园里绕圈,足足绕了八圈儿。

    那爷俩就在家中卧室里谈。

    卧室门半掩,孟建民带儿子坐在客厅,一字不漏全听见了,听得胸中感慨,却又一句都插不上嘴,又不好意思先走。

    十年浩劫,都是过去那段动荡岁月的悲剧。

    贺少棠不姓贺,原名王少棠,他母亲给起的很好听一个名字。

    屋里的人名叫王景晟,五十多岁的人,声音颤抖“小棠,来了不说几句家常话就走,你是不是特别记恨我。”

    少棠平静解释“没有,真的没有,您多想了,都过去了。”

    王景晟说“过去了吗过去了你那时为什么离开北京,一个人跑到山沟里那么多年,拒绝和我联系我心疼你,我心疼你,真的,我其实一直我很后悔,我”

    少棠很正经地说“是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儿,我活该去西沟里历练几年,这不也混出头了我当兵很多年了,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没吃什么苦。”

    王景晟悲哀地说“我、我其实一直很、很、很惦记你妈妈”

    这个五十多岁男人,竟然是从这句话开始哭了哭得声泪俱下也许就是平时压抑伪装太久了,完全没有机会表露最真实的情感,一朝解禁爆发,以致喉咙哽咽,哆哆嗦嗦边喘边说

    少棠反而从始至终冷静,站起身,然后再缓缓坐下“您说您也是的,您跟我妈都分开这么多年,不算一家人,您在我面前哭个什么呢您别这样儿。”

    就没见过老子跟儿子面前哭哭咧咧的,这叫一个什么事儿

    王干部既是心理挣扎,又感到委屈得不到理解,人年纪大了,反倒愈发像个小孩,呜呜呜的,把眼镜摘下来狂抹眼泪“我就是想哭嘛,你让我哭一会儿”

    “你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不敢哭我怕犯错误我没有机会哭,我没有为她开个追悼会办个墓地,我一直憋在心里我太难受了我其实、我其实,我真的是爱她的一直都是呜呜呜呜呜”

    少棠一动不动看着面前人“你爱她啊。”

    王景晟哽咽道“你相信我,我是被迫、被迫。”

    少棠面无表情,抿着嘴角地“被迫跟她离婚了,没能陪着她走下去。”

    王景晟哭诉“我就是被逼无奈,我是被逼上梁山但是我绝对没说过你妈妈的坏话,一句都没有我承认我没本事、没骨气、我懦弱我、我对不起她呜呜呜”

    少棠听到这沉默良久,有一丝悲凉“你还爱她啊。”

    王景晟说“我忘不掉她,心里放不下。小棠,没想到你今天来找我。”

    少棠声音沉沉的,反问道“爱也还是离开了,在我妈最艰难绝望的时候划清界限了,还爱您说,到底什么是爱”

    一句话,王景晟哽咽失声,呜呜地哭面对少棠,弯下提前老迈的腰,或者这腰杆就从来没挺直过。

    孟建民吃惊,也从未见过一个在外面万人之上呼风唤雨干大事情的高级干部,私底下面对家人哭成那个涕泗横流懦弱不堪的怂样子,令人无法直视。

    他也是这时才明白,他欠少棠多大一个人情。

    十年没有求过任何事。少棠得是有多么不愿意踏进这家门,多么麻烦,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干儿子孟小北那兄弟俩的破事儿。

    王景晟不住口地向少棠道歉,试图忏悔。

    少棠摆手,没有吵架,没大吼大叫,眼眶里也堆满湿润的水汽,最终就两句话您真没有对不起我妈妈,你们俩是和平分手,没有怨恨,轮不到我这个小辈对当年几百万人都经历过、遭受过的劫难说三道四,我也没那个资格,我真没有记恨你们。

    作为小辈,我没资格。可是作为跟您一样一个男人,我已经成年了,我懂男人是个什么角色。我就是觉着,您这个人,有时候特别的不男人。你是个男的,是个丈夫,你怎么会在那样的情况下离开你爱的那个人爱是什么啊,就是你在做人最艰苦绝望眼前已经没有路哪怕你只能跪着往前爬的时候,你仍然攥着她的手,不放开,为了那个人走出一条路来。我以为这是爱。

    不是我轻视了你,我如果是你,我绝对不会撒手。

    王景晟流泪半晌最后说,下个礼拜天,是你妈妈那个的日子,十多年了,我想祭拜一下,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少棠无言以答,沉默良久“甭哭了,想去您还是改天自己去吧。”

    王景晟不甘心,又恳求“小棠,你朋友的事我一定帮助你们。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经常过来看看我。”

    少棠沉默不语,约莫是被迫答应了亲情交换条件。

    孟建民爷俩这时候还在客厅傻坐,愣愣地听墙根儿呢。

    孟小京好不容易听懂一句话,抬头说“爸,下个礼拜天,是我跟我哥生日。”

    孟建民“嗯。”

    孟小北靠在门边,静静听他爸跟他奶奶学这些话,听不懂的自动过滤,脸上也没表情,摸到胸口挂的铜弹头。

    他突然特想见他小爹,想抱抱安慰可能伤心了的小爹,很想念很想念对方。

    第二十九章生日快乐

    之后那个礼拜天,一大早,孟小北出现在部队驻地大院门口。

    他穿他干爹给他弄来的一件烟色夹克衫,最时髦一身衣服,手插兜规规矩矩的,徘徊门前。那神情,手里就只差捧一束玫瑰花了。这也就是当年孟小北没那个觉悟,傻乎乎的也不懂,不然拎一束狗尾巴草也成啊。

    他昨晚在奶奶家睡的,一大早就暗自心情激动,忙忙叨叨,比他奶奶起还早。一人在洗手间对镜子捯饬得挺帅,还借用了他弟弟的香喷喷的雪花膏

    他抹完闻了闻手心“噗恶香恶香的,真难闻,我闻起来像孟小京了吧。”

    在门口溜了一会儿,孟小北就热得不行,耍帅穿太多了,里面背心湿透,只能把夹克拎在手里,头发都湿漉漉的,透着狼狈的热情。

    这天少棠他们小队轮休放假。哨兵往队里挂了电话,电话里某人说,“让那小子进来。”

    本来是个休假日,贺少棠这个当头的,在训练场上训他的兵呢,一个都没放假,一个也甭想走

    少棠和他手下的兵,个个身穿军绿色短背心,作训服迷彩裤,浑身在操场上滚出沙土,脸上脖子上都是一层黏腻汗湿的黄土。少棠亲身上阵,跟小兵对练散打的摔打动作,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往地上狠摔孟小北远远看着,脚底下大地在颤动。

    他们驻京内卫部队,每年招收志愿兵是有要求的,要能打禁打,说白了是要具有给领导充当保镖的挡枪实战能力,散打与拳击是必练项目,每回从训练场下来都得轻伤几个。

    少棠吼人时,脖子上青筋暴露,眼神严酷。

    “腰太软了大腿抬起来每天踢沙袋三百下就踢成这样”

    “是你踢沙袋,还是沙袋踢你啊”

    “再软固塌塌的兵怂样儿,都给老子滚去操场,跑五个一万米”

    少棠对着沙袋给小战士示范,侧踢制敌,军靴在沙袋上扫起一片尘土。然后是一对一实战演练,几下凶悍的腿法就将小兵踢飞到三米外垫子上,仿佛用一身的力气、用骨骼肌肉间剧烈的疼痛发泄内心的情绪

    孟小北张嘴瞧着,心想怪不得小斌叔叔说少棠越来越像个当官的,脾气真凶啊。

    少棠可能小时候刚进部队那时,也整天被他们排长、连长训得狗血淋头,如今有一种千年媳妇熬成婆的成就感,婆婆转过脸来收拾手底下一群小的,这叫一个发狠。

    少棠训练时候脾气大,但也确实能打,打得那帮年轻小兵喘着粗气,直不起腰,不服气真不行。有个倒霉蛋一抬腿,作训服裤裆撕开一大口子,惹得队伍哄笑。少棠一声吼,大伙立刻不敢乐了,埋头扁着嘴抖动肩膀

    足足打了一个多小时,少棠喊“回宿舍整理内务”收兵回营扭头就走,身后一群小兵七七八八瘫到地上。

    少棠其实早就看见他儿子。

    孟小北难得的乖,懂事了,没有大呼小叫穷吆喝,一人坐在场边,安静地着迷地看。

    贺少棠慢慢走过去,衬衫搭在肩上,背心湿了个透,裤子大腿处都是湿的,裤裆处紧裹在胯上。

    孟小北站起身,他干爹眼神直勾勾地正看着他。

    少棠在靠近孟小北的一瞬间眼神突然就软了

    眼底像荡漾着水光。

    少棠伸开手臂轻而易举捉住干儿子,顺势往怀里一带,手掌捧住小北的头,像捧个大宝贝,湿漉漉的嘴唇凑上去,轻碰脑门。

    孟小北“干爹”

    少棠声音低沉,难得来一招温存浪漫,捉住小圆耳朵哈着气,“儿子,生日快乐啊。”

    孟小北“”

    孟小北内心乱抖,声音可没抖,十分淡定“谢谢干爹。”

    少棠给他一个淡淡的笑“谢什么是你过生日。”

    孟小北两手在兜里攥成拳头,眼角都笑出一片花褶子,挺开心的,觉着起一大早,今天可真没白来,赚了。

    这是他印象里,这么些年,他干爹平生头一回跟他说“生日快乐”,以前竟就从来没说过这句话,每次生日就找各种借口不出现。

    倘若不是被孟家一摊破事逼得,少棠绝对不会主动上门求他亲爸爸,十年不愿意来往。憋闷在心中许多年的怨念,一旦曝露坦白出来,晾晒在阳光底下,回头再想一想,十多年都过去了,干儿子都长这么大了自己这个当年傻愣头青给别人当儿子的,如今是给别人当爹的,要衬得起这个爹字

    少棠不认同他亲生父亲对待感情亲情的方式态度,瞧不起,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孟小北好,拼命想做一个好爹,多多少少是有那么几分含有怨念的强迫症心理,甚至有时矫枉过正了。很缺爱的,不是只有北北一个人,即使少棠不喊不叫不磨人,破碎的情感从来都藏到心里。

    少棠搓了搓双手,不好意思地说“我这几天特忙,也没来得及给你准备礼物。”

    孟小北特男人地一摆头“不用。”

    少棠哄孩子似的“今天我放假,陪你出去玩儿半天,就当礼物了”

    这是孟小北最想要的生日礼物。

    两人也没再婆婆妈妈,各自心里都揣着心事,但都绝口不提,只谈开心快乐的事儿。

    少棠在水房里冲掉汗水,换上一身干净衬衫,走出大院门,叼着烟,仰头是一片湛蓝明净的天空,心也静下来。

    爹帅气,干儿子也很帅。

    孟小北这两年吃得好,吃饭尤其能吃干粮,一顿饭两大碗他奶奶手擀的粗面条,长成瘦高个儿。

    披着夹克,小分头一梳,少棠瞄着孟小北“可以,跟我年轻时候有一拼。”

    孟小北抿嘴一乐“我帅吧”

    少棠点头“嗯,很给你老子长脸。”

    少棠说孟小北特给他长脸争气,是因为学校里最近两件好事。头一件,他们学校正在努力争取区一级重点示范学校称号,美术课搞活动,让每个学生回家设计一份校徽图案,交上来评奖。

    一开始,这只是学校一项课余活动,搞个名目,重在参与。大部分学生没那个天赋头脑,有的人干脆把任务拿回家布置给爹妈,由家长完成作业,交上来的五花八门。全校高年级所有同学的作品,大队辅导员看后评价啧啧,就你们一班那个叫孟小北的学生

    孟小北把他们八里庄小学地名儿绘成个圆形图章式样,旁边一头很萌的卡通狮子,戴红领巾,爪子举火炬,还背个双肩书包。

    校长和主任都看了,老师讨论产生分歧。

    最后是校长拍板做了决定,与其花钱去外面请个美院老师画校徽,还不如用咱学生自己画的。孟小北这位同学,画得就很好嘛,很可爱的嘛符合学校蓬勃向上青春活泼的气质,最关键这是咱们自己学生创造出来的校徽,去参加区里展览咱也能显摆,看他们别的学校有这么有才的学生吗

    孟小北在学校大出一回风头。

    学校教学楼正门上方,挂起这枚小狮子校徽,据说孟小北毕业以后还一直挂了十年才被换掉。

    他们班主任十分激动,课堂上点名表扬孟小北,给她这个班主任长面子。

    学校还给孟小北发奖了,当时发的是一张奖状,一只双层文具盒,一套高级水彩笔

    第二件小牛逼的事儿,孟小北步入高年级时,成为他们学校鼓乐队指挥。

    各校都开始组建鼓乐队这种妆点学校门面提高学生士气的新鲜玩意儿,统一定做红礼帽、白制服。孟小北几个哥们儿都在队中,申大伟站前排吹号,祁亮后排打小鼓。小鼓阵容基本全女生,只有两三个汉子。亮亮因为长得美白嫩,被混进女生阵容。

    孟小北在队里学手势最快,特别机灵,应变力强,而且站在高台上,他压得住气场,于是被选为指挥。

    帽带勒住下巴,胸前金黄色的麦穗闪耀少年骄傲的光彩,双目细长炯炯有神,戴一双雪白手套,单手举着长杆指挥旗,小北爷爷可有范儿了或许是童年时代饱受耳濡目染,孟小北穿制服拔军姿有种军人气质,特酷,别的同学爸爸不是解放军的,当真模仿不来。

    俩人的高度差,少棠一条胳膊架起来,将将好能摸着儿子的脑顶走路。

    他就这么搂着,俩人一路走,坐电车进了城。

    少棠问“去动物园”

    孟小北说“学校春游刚去过。”

    少棠想了想说“坐107去北海公园吧,想去吗新开的电动飞船,你还没坐过”

    中山公园和北海公园新开的旋转木马和电动飞船,全北京市就没几个孩子玩儿过呢。这就是过生日才有的待遇,就好比自然灾害时期只有过生日才能赏个鸡蛋吃,这是最早的“奢侈”。

    北海公园的下午,暖风吹皱湖面一层波光,很美,很静。整个公园静悄悄的,七十年代末年北京城里大部分都是平民土着,又穷又保守,公园没有几个游人。

    一大一小两个嘚嘚瑟瑟的身影,开心走在湖畔,笑声荡漾。

    少棠掏钱去买票,心里想着儿子的好处,一气儿买两张“去吧,坐那个转圈的飞机。”

    孟小北说“你跟我一起啊。”

    少棠“我就买了两张,你自己坐,能坐两回。”

    孟小北“我一人儿没劲”

    少棠说“咱俩一起,就只能坐一回了,我真没有那么多钱这月饭钱都没了”

    孟小北嘴角微微一抿,眼底闪光“我就坐一趟就够了我跟你一起。”

    贺少棠那天还真上去了,结果挤不进去那个12岁以下儿童才能坐的座位

    管理员大叔特热心帮忙调座位,一上午没开张呢,整个电动游艺区就两三个出手阔气的游人。

    少棠人高马大,长手长脚的,这一下就显出成年男人的三围尺寸。孟小北皱眉“干爹,以前没觉得你腿这么长,而且屁股这么大”

    一个飞船里坐俩小孩,座位是连着的,少棠挤进去,孟小北就几乎没地儿了。

    孟小北一屁股坐下去,少棠“哎呦”一声,在他脑后低声道“坐着老子了。”

    孟小北尽力往前拱“没有啊,我坐你哪了”

    少棠半笑不笑哼道“不知道我大么”

    少棠的前裆顶住孟小北后腰,顶住柔软的屁股缝儿,紧贴着,这姿势确实太“亲子”了,蹭得他某个部位有点儿要起物理反应他下意识地左顾右盼找人,心虚“可别让熟人瞧见,老子坐这么幼稚的飞船”

    管理员大叔笑着一挥手,飞船起飞,越升越高,开始快速旋转,带起凛冽的风声和强烈的眩晕感。

    孟小北在上面喝着风大喊“啊”

    两人皆双手扶把,手攥到一起,紧搂着“啊啊啊啊”

    小孩不怕晕,贺少棠下来就晕了,转得他头疼,下楼梯两脚拌蒜,笑着骂“我操以后真不能坐这玩意儿,我晕一切的飞行器老子也就为了陪你、让你高兴”

    孟小北撒娇,从背后抱着他小干爹的腰,推着走,脸贴着少棠后背乱蹭。少棠被推着走,笑,非常之快乐。

    玩儿累了,孟小北说“干爹,特别渴。”

    两人在通往琼华岛的石拱桥旁的小卖部买水。

    少棠说“来一碗茶,一杯啤酒。”

    孟小北喝茶完全不够解渴,那时就已显出日后的狼性,直接说“我也要一杯啤的。”

    少棠难以置信“你小子能喝下一整杯吗”

    那时啤酒不论瓶卖,都是散装,一杯一杯零打,两毛钱一大杯,浮一层雪白浓郁的泡沫。

    夏天喝啤酒,令人舒坦的无上的美味,而且确实解渴。孟小北端着那杯啤酒,仰着而尽,咕咚,咕咚,咕咚,一口气,就一口气,他全喝了,浑身毛孔爽得发涨周围大人都盯着看他,这小子真是个人物。

    傍晚走出公园门,两人脸上分明都意犹未尽,少棠停住脚步,突然问“你吃过老莫吗”

    孟小北说“没吃过。但我听亮亮说过,特贵,他爸请人吃饭都在那里。”

    少棠一摆头“走,我带你去吃。”

    孟小北嚷道“干爹,你这月饭钱真的没了”

    少棠目视前方,一笑“没了就没了,花光了算花钱难得买个开心,今儿我宝贝儿子过生日么。”

    孟小北不知道,去年他过生日少棠没露面。少棠那一天是自己一个人坐在老莫里吃饭。

    这顿生日晚餐,孟小北记忆犹新,京城世家高干子弟时常出入的老莫,他也有幸吃过了。服务生穿红色绒面制服,大厅金碧辉煌,一口罐焖牛肉下去,孟小北不住咂嘴,太好吃了一口肉两毛钱就抹油啦

    少棠整顿饭就是给干儿子讲解,这个刀叉,是怎么用。

    沙拉碟和正餐碟,怎么摆。

    正餐之前,先来一道他们家最特色的奶油蘑菇汤。

    奶酪鱼排,配白葡萄酒。罐焖牛肉,配红酒。

    少棠吃起来挺讲究,别看平时经常是流里流气的机车装、皮夹克,兵痞打扮,餐桌上举手投足都让孟小北觉着特有贵族范儿,用餐布擦嘴姿态优雅。

    少棠笑说“我妈教给我的。”

    老城区的大街上,不断掠过骑自行车的人群,蹬三轮的老大爷车里载着烧糖的铁罐,上面插满糖人儿。

    闷热的夏,在傍晚透出些许凉意,小风一吹,吹得那瓶红酒上头。

    俩人坐在老莫餐厅门外的石头台阶上,少棠脸色被酒气醺得通红,一直咧着嘴傻乐。

    小北靠少棠肩膀上,处得像好哥们儿。少棠声音沙哑发烫“对不起啊,小北。”

    孟小北摇摇头“什么啊没事儿”

    少棠垂下眼睫,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前一直没给你过生日,你一人儿在北京、你爸你妈都不在,我都没管你。”

    孟小北“原来你记着我生日啊”

    少棠“这日子能忘得掉吗。”

    孟小北“哦。”

    贺少棠是主动提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爸妈很早离婚了,我妈是十多年前这天去世的,我在北京待得不好,还跟人打架差点儿进局子,然后我就去西沟了,再然后,怎么就碰上你了呢还记得我第一回去你们家吃饭吗,呵呵,我当时就想,这算什么狗屁缘分,你怎么就偏偏每年都今天过生日,你每年生日的时候我都挺难受,不想看见你,烦死你个小狗日的,你还老缠着我”

    孟小北赶紧说“那以后我换一天过生日呗,我真的无所谓哪天”

    少棠笑道“我妈长挺漂亮的,是音乐学院教授,比龚雪好看。”

    孟小北张大嘴巴“真的啊。”

    少棠用力点头,眼底流露出孩子气“从法国留学回来的,那时候中国第一批归国音乐教育家,特别有才,漂亮。”

    孟小北说“反正肯定比我妈妈好看吧”

    少棠脑子里一溜达他嫂子的模样,忍住笑,谦虚道“确实比你妈妈长得俊一些。”

    孟小北“你长得像你妈妈么”

    少棠“像啊。”

    孟小北口气活像个流氓“那我可知道了,你妈肯定就是个大、大、大、大美人儿啊”

    少棠噗得乐了,喷出口水“哈哈哈哈。”

    少棠是把身边这个人,完全当成个大人来交流。孟小北才是他身边最亲近以至能无所顾忌敞开怀抱的人。孟小北单纯,又讲义气,又强烈崇拜他依恋他。对北北倾诉心事是最坦然,没有丝毫避讳顾虑,两人无话不谈。或者说,对身边不离不弃的人逐渐发展到逾越辈分规矩、不断索取、侵占,想要更多的宠爱和陪伴,这是每个心底存有脆弱和稚气之人的病灶,最后的避世之所。孟小北是这样,少棠何尝不是

    晚风吹过,心是热烘烘的,怀里人也是滚烫滚烫的。孟小北搂着他小爹的膝盖,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也是男孩开始慢慢沉默害羞的年纪,更没什么阅历没经历过人生挫折。他有的,就是一颗赤子之心。

    孟小北拍拍少棠“其实没事儿,我哥们儿亮亮,你知道吧,他父母也离婚了,现在有两个家,四个爹妈他爸爸还是大款,谁都没时间管他,他整天拿这事儿跟我们炫,还挺美他不在乎,因为他有我们啊”

    “你看我吧,我就等于跟没爸没妈似的,我爸我妈反正疼孟小京比疼我多一点儿,嘿嘿嘿,我也不在乎,因为我有你啊。”

    “所以,你也别别嗯,我就是想说,你还有我呗。你爸爸不要你了,我要你啊我打包全都要,最喜欢小爹”

    孟小北表情极单纯而真诚,一腔真心。

    少棠“”

    少棠眼里一下子就流出眼泪,然后乐了,特不好意思地使劲抹一把脸。夜晚的街灯勾勒出一张脸的轮廓,十分英俊,小黑痦子上有闪光的印迹。

    俩人抱着,并肩而坐,完全就是潜意识的喜爱,感情到了深处,彼此依赖,那时月色正浓,晚风正好。

    少棠嘴里有酒气,眼中有泪花,脑壳还被电动飞船转得眩晕想吐。

    孟小北对眼前人是又待见又崇拜,头一回看他的棠棠真的哭了。

    一贯爽朗坚强的男人,偶尔流露脆弱,哭一鼻子,特别招人疼。

    少棠喷着粗重炙热的喘息,凑近孟小北,猛然一下,嘴唇罩上他的脸

    少棠吻了他的眉头。

    吻他鼻子。

    最后,吻了孟小北的嘴。

    少棠侧过头,错开鼻梁,持续不断地亲,索取,仿佛十分的需要小北,需要怀中人的慰藉。这人胸膛滚烫,脖颈被酒意渲染出一片性感的殷红色那是一种具有强烈暧昧暗示的肤色,令孟小北惊异,头晕。少棠两只大手很有劲儿,丰满湿润的嘴唇反反复复磨过孟小北下半张脸,用力地吸吮然后又突然放轻动作,可能怕弄疼,温柔地用上嘴唇乱蹭,简直像蹭小狗。

    粗糙的胡茬剌着孟小北的上嘴唇,还有酒气、眼泪和鼻涕强烈的冲击和情感上的刺激带动他整个身体发抖,眩晕,同样压抑着一股满足和渴望。

    孟小北肩膀和胸膛已经硬朗,个子不矮了,是个少年人健康结实的骨形轮廓,具有一些明显的性别特征。走在大街上,绝不会被错认成姑娘,或者被当作个人事不通的小屁孩。他深刻地意识到、感觉到少棠在揉他的嘴巴,四片嘴唇相缠。他根本不懂接吻是怎么回事,也无所谓两人正在干什么,只要是对的人,干什么其实都好

    他没有任何经验技巧,也不需要。嘴唇强烈地吸允和被吸允着,交换口水与深刻的喜欢。他抓住少棠衣领,因为好奇和享受,使劲拽住对方脖子,拽到自己面前来狠命地亲他那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力量,立刻就被一个成年男人纵情发泄时强悍的力道所碾压,少棠几乎像要一口把他吞下去

    肺里迅速就没气儿了,嘴里充斥酒气,以及少棠身上特有的味道。眼前天地失色,就是一个棠棠。

    第三十章长相思

    那个生日,孟小北终身难忘。

    美好而沉醉的夜晚,是他第一次、也是印象里后来几年中,两人唯一一次过分亲密的接触,转瞬即逝,回味无穷。那种唇舌间真实的暖意,融进骨血,足够在记忆中徘徊流淌若干年,即便他当初很遗憾地不懂如何接吻,蠢到连舌头都没用上,单纯地,就用两片嘴唇嘬小爹,嘬了好半天。后来回想,简直像还在吃奶

    少棠吻完,什么都没说,没有倾诉,没有任何解释。

    他自己也快倒不上气儿,因为激动和混乱,松开手,别过脸去,垂头喘息许久,怔怔地垂手坐着,陷入情绪

    孟小北抿着嘴,不舍得擦掉对方的口水,就也陪他干爹傻坐。

    两个被酒精和隐秘的若有若无的感情所迷醉的傻瓜,坐在展览路大街马路牙子上,中途还遇到戴红箍的联防队员。联防队的人远远瞅见他俩,就不对劲,以为是一对小情侣,当街抱一起做出严重有伤道德风化的事儿。那几人赶紧跑过来,结果一看,一大一小,俩男的。

    少棠穿的便装。

    联防队员追问“你干什么的你哪个单位这孩子是你的吗”

    少棠两眼发呆,舌头略微迟钝,嘴角还挂一丝口水“我的。”

    联防队的半信半疑,又问“我们怎么刚才,明明瞅见,你抱着亲这孩子来着亲嘴儿呢吧”

    少棠“”

    少棠眼底像有两汪深邃的漩涡,还带着水汽、浓重的酒意,这时抬头,突然就醒了一大半。

    只愣了一秒钟,少棠面无表情,直直看着对方“没有。”

    联防队的俩人眨巴眨巴眼,也不太自信,自言自语道“我刚才好像好像看着是”

    少棠蓦然板起脸,面不改色“你们看错了,我是他爸,这我儿子,我抱抱他。”

    联防队员“哦抱抱。”

    孟小北不惧人,在一旁理直气壮大声道“他是我爸爸”

    “我爸爸就是,刚才在老莫喝多了”

    “他是解放军”

    少棠眼神发直但是脑子醒了,那时候脑壳里“轰”得一声,浑身血管里的酒精都从毛孔里蒸出来他绷住劲低头就摸裤兜,伸了几次手愣没找着裤兜在哪。孟小北帮他掏,军官证掏出来亮了。孟小北还摸出少棠的手帕,给他干爹擦净嘴边的口水。

    少棠低声像是安慰小北“没事儿啊,别怕。”

    两人又坐了很久,直到少棠重新站起来,擦干眼眶,揽着孟小北的肩,慢慢走回去

    当晚不知道是怎么到家的,衣服没脱,脸都没有洗,就双双倒在床上,酣睡。可能因为疲惫,或者潜意识里彼此间刻意的回避。

    睡到半夜,孟小北胳膊下的人动了。他睁眼,少棠已经起身,背对着他,黑暗中,坐在床沿沉默。

    少棠在回忆,像倒带一样,慢慢往前倒腾这一整天发生的事,酸的,甜的

    孟小北轻声的“干爹。”

    少棠“嗯。”

    孟小北“怎么了”

    少棠淡淡地说“没怎么,没事儿。我挺好的你别担心你赶紧睡,我起个夜。”

    少棠说了一句“我挺好的别担心”。

    少棠出去起个夜就没回来。孟小北悄悄扒开门看,发现他干爹坐在客厅桌旁,也没有沙发,就睡在两张拼起来的餐桌凳上,后仰靠墙,眼神发直,直到天明。

    少棠的眼神,有些茫然,又似乎是醒悟。

    亲上了就是亲上了,那小狗日的嘴角的温度和身上特有的味道仿佛都徜徉在鼻息间,没啥可否认的,就是喜欢。少棠捧着他的大宝贝儿的脸,重重亲下去的时候,没有丝毫携带肉欲的猥亵的意味,但绝对真心实意,当成个宝。什么事儿都考虑应该不应该做然后再做,就少了那份真心。

    凌晨时分,朦朦胧胧间,孟小北感觉到他干爹回来屋里,站在他身后,给他盖毛巾被,大手掌罩在他头上,摸他后脑勺

    有些事情,禁不得细想,不能往深了挖。无论在于孟小北当时的年龄,还是在于两人之间板上钉钉的两辈人的关系。

    对少棠来说,孟小北并非他亲生,本来也没血缘。

    然而北北也不是大街上随处偶遇生发感情的陌生人。孟小北并非无亲无故,他身后是孟家一大家子。

    贺少棠不是那种唧唧歪歪经不住事儿不敢承担的男人,但他不二不傻,懂得分寸。有些事情上,他甚至比旁人设想的都更沉得住气。

    这件事之后一段时间,孟小北生活周遭发生了很大变化。

    少棠托关系帮孟建民联系上陕西的张神医。那张姓神医原本就是宝鸡岐山当地人,据说文革后平反冤情释放回京,随后又返回家乡,就在宝鸡当地小县城里开了一家小医院,平日行事怪癖低调,轻易不露相,不为生人看疑难杂症,尤其回避京城来的权贵,就怕被政治牵连。

    少棠亲爸当年在牛棚里给的两个馒头,几句体恤,真的管用。动荡之年,不重钱,重义,最看重患难之交。

    孟建民攥着少棠的胳膊,那时真是掏心掏肺地感激、信任。

    孟建民说“我俩儿子都欠你一笔这么大的人情债,大哥也不跟你说太多婆婆妈妈的感谢的话,不来虚的。我这俩儿子,将来一定都好好孝敬你,孟小京也认你当干爹孝敬”

    少棠也不知怎的,立刻就回绝了“可别,孟小京不用认我。我有小北一个儿子足矣。”

    在少棠心里,孟小北也是唯一一块小软肉。付出的咱收不回来。再来一个老子坚决不上这个“套”

    之后孟建民带孟小京又返回西沟,频繁赴宝鸡找“神刀张”瞧病。据说,张神医并未执刀给孟小京开腿,孟小京的腿后来也确实治好了,逐渐恢复功能。至于具体到底怎么治的,孟小北当时不太清楚,他对他弟也就没上过心,没心肝儿的,待到后来很久才了解,此为后话。

    孟小京回陕西了,孟小北顺理成章继续留北京上学,没人威胁他地位,没人跟他争爷爷奶奶的宠,少棠就放心了。

    另一件重要的事,就在几个月之后,贺少棠决定离开北京。

    孟小北也说不清他那时是怎么想的,他干爹跟他提及这事的时候,他是个什么反应。

    一片茫然,安静,脑海里变得空荡荡的。

    他任何反应那时也都不重要了,少棠当真决定的事儿,干儿子也不可能违逆,管不了。

    少棠是开着挎斗带干儿子去了趟二厂附近的红领巾公园,湖边石头上坐着。少棠搂住孟小北肩膀,父子间的亲热,用力捏了捏,碰碰脑门,那时候说,干爹要去军校进修,两年就回来,中间还能时不时回来看你

    少棠眼神深邃,带有威慑力,臭小子,你在家给我听你爷爷奶奶的话甭以为老子不在跟前,你就没大人管了,就撒癔症就玩儿野了,老子没说不管你了

    孟小北低头抠手,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少棠说“我肯定还回来。”

    孟小北微微撅起嘴巴“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少棠斩钉截铁地说“你是我儿子,我舍得不要你我老了还等着你孝敬呢,到时候你甭想赖。”

    孟小北神情倔强“我肯定会想你。”

    少棠半晌说道,“可能过几年你长大了,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有各种朋友了,就不惦记你干爹了。假如等过些年,你还傻了吧唧地惦记我”

    贺诚在总参升官,特情处一把手,一直想把亲外甥弄到身边,给一份条件优厚富有前途的位置。是少棠自己不愿意去,就不愿凭关系瞎搞,而且还在小舅眼皮底下上班,每天进出总参大院以他当时的从军资历年限,他也就是在特殊年代,如果不念军校当官,他就该退出现役,不进则退。他眼前也没别的路了。

    少棠某年秋天离开,一身戎装,带着全部行李,去河北某军事学院报到。他自幼受舅父熏陶,仍然怀抱军人的一腔热血和理想,想要学有所成,想要做一番事业,这是他命定的归宿。同去的还有从岐山一起出来的两名战友,部队推荐的立过功的年轻军官,去军校镀金。

    因为少棠的离开,也是因着孟家住房宽松了,生活条件逐渐好转,孟小北终又搬回他爷爷奶奶家,从此一直住奶奶家。

    他跟小姑一屋。小姑睡大床,屋里门后还有一张木板小床,是孟小北的地盘,以床帷子相隔。床很窄,简陋,本就一米半宽。他还靠墙堆砌起好几层,乱七八糟的书本、图画纸、铅笔钢笔蜡笔,墙上贴的全是各个阶段的成品或草稿,像个垃圾山。

    一年半以后,孟小北小学也顺利毕业。毕业时有市区级比赛获奖的加分,以及学校和区教育局推荐,他毕业考分数不够,出乎家里意料进了当时朝阳区的区重点,朝阳一中。

    他们班主任自从某一回印象改观,后来一直对孟小北不错,毕业时亲自写推荐信,很仗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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