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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 第11节

作者:香小陌 字数:19261 更新:2021-12-22 13:50:40

    小斌莫名委屈“你下午出去办事了刚刚才回来,你跟我吼什么嘛”

    “嗳这人现在可算是要当官了,脾气他娘的越来越狗熊了。”

    小斌冲着少棠的背影,隔空踹了“狗熊”一脚。

    少棠脑子里闪过前几天孟建民提过的某些事,着急了。他搁下饭盆,转头就走,急匆匆往家里奔,军帽没摘制服外套都没来得及换

    少棠开着他单位的“挎斗”回来的,跑上楼去,摸钥匙开门。

    门锁“喀拉”一声,钥匙几乎让他拧在里面。

    隔壁无名租客又不在,客厅里冷清清空荡荡,而且还黑着灯,只有孟小北屋里小灯亮着。

    贺少棠一手插兜,面无表情,大跨步走进房间。

    孟小北就站在桌边,台灯前,整理画纸和桌上乱七八糟东西。床上,地上,摊着两大包东西,红蓝白条的编织袋,一般人赶火车用的。少年骨骼清瘦却又硬朗,两道眉漆黑,眼睛眯细,嘴角淡定地抿着,似乎早已习惯寂寞,在一间空房子里独立生活。

    少棠心里咯噔一下子,张口问“你上哪去”

    孟小北扭头看着他“走啊。”

    少棠嗓门都高了“你走哪儿去啊,什么时候说要走的你爸要把你送回岐山你们一家人跟我商量这事儿了吗,我同意了吗”

    孟小北愣住“”

    少棠大步走过来,抓住孟小北肩膀,就那么捏着,自己两颗肺顶得生疼。他都已经想到拽着孟小北去找孟建民谈判了,这孩子的事到底谁说了算

    孟小北眼珠跟黑豆似的,歪头用试探的眼光瞄他“干爹,怎么了你。”

    少棠“”

    孟小北噗嗤一声乐了,眼角有笑褶“什么啊,我回岐山干什么我明天去夏令营,我正收拾行李呢,干爹你搞什么啊”

    少棠“”

    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这次轮到贺少棠极其尴尬,两手迅速收回,插兜握成拳,咳了两声,掩饰晕头转向的情绪。他最近单位任务重,家里烦心事也多,又惦记这闹心的孟小北,又跟孟建民打起各自的小算盘,这日子都过糊涂了

    孟小北说“我俩月以前就跟您说了,干爹,我们学校组织夏令营,我因为画画在区里得奖就选上了,明儿一早就走。”

    少棠不好意思地一笑“哦我都给忘这茬了。”

    孟小北背过身收拾东西,冷冷地道“因为你两个月没回家了,你能不忘么。”

    少棠“”

    少棠赶紧蹲下身,跪到地上“我给你收拾。”

    小北“不用。”

    少棠“干爹帮你收拾”

    小北“就不用你不会收我的东西,你收拾不好。”

    孟小北也略矫情,有爷们儿脾气呢。

    “我不会收拾老子当兵的,每个礼拜两趟负重五公里每月一次野外急行军拉练我们整天整理内务就是练怎么最快速度打出一个最小最轻最利索的行李老子学打包收拾东西的时候你小子还没从娘胎里钻出来呢起开起开,我给你收”

    少棠那晚也犯贱一回,撸开袖子爬到地上非要帮忙。

    俩人拉拉扯扯,似乎都在掩饰心情上的某种失落与尴尬,拉扯迅速变成你掐我逗,你挠我躲,你推我搡俩人都笑了,孟小北掐不过他干爹,迅速就被推倒在地,哈哈哈笑了一会儿,心情蓦地爽朗了他的少棠最好了。

    少棠把背包带拿出来,教孟小北解放军叔叔都是怎样捆被褥。这人叠被子手法熟练,一双宽厚手掌把孟小北的被子捋得平平的,叠出四方角,把零七八碎东西小背心小裤衩换洗衣物全部裹在里面,背包带奋力捆上。

    孟小北哀嚎“你别打太专业了,我回来的时候怎么办啊”

    “回来路上肯定全散架了,回来谁帮我打被褥啊”

    “干爹,我说,我能把您也捆吧捆吧塞褥子里带上吗”

    贺少棠埋头干活儿,鬓角洇出汗“能。”

    孟小北“哦。”

    孟小北笑容凝在嘴角,眼神直勾勾盯着他小干爹。少棠跪在地上,身体大部分前倾,卖力认真,衬衫后身不慎从裤腰里拽出来,一弯腰再一抬、再一弯腰,隐约就露出精干的后腰。军裤紧紧绷在臀上,大腿健壮,真帅。

    其实刚才,他干爹的挎斗刚开到楼下,他隔着窗户缝就听见了,激动得腾得站起来扒窗上瞧,然后迅速收起桌上的零碎画纸,板起脸,装出啥事也没发生满不在乎的表情,装作不想对方呢

    少棠打完行李,想了想,心情上觉着还不够补偿,又问“你去几天”

    孟小北无奈道“六天啊,两个月前就跟您说过。”

    少棠掖好裤腰,急匆匆道“夏令营是在八大处山里是吧,吃饭肯定不行。你等会儿,我去队里给你拿好吃的,上回攒的,忘了带回来。”

    那天晚上,孟小北就非要跟他干爹一起回部队大院。贺少棠让他坐进三轮挎斗的那个“斗”里面。平时三个兵开一辆挎斗,那个小车厢一般是排长连长坐的。

    夜晚的京城,那时还没有丰富的夜生活,东郊尤其荒凉,大街上车流稀少,人们到点下班就回家,晚上出来闲晃的都是流氓混混家属区内家家户户亮起温暖的灯光,饭菜飘香。

    孟小北双手抓着前杠,晚风在耳边呼啸,吹乱他的头发,吹得他眯细眼睛,眼角不断瞟向身边那个让他打小就仰慕崇拜的威武俊朗的男人少棠穿着笔挺军装,威风酷飒骑着摩托,双手把持住,也是眯细双眼,嘴唇紧闭,侧面线条俊朗如雕塑对于孟小北,“贺少棠”这三个字,对他已是某种斩不断的情结,是一个时代的少年情怀。

    他们宿舍人都不在,正好都去图书室看书和上文化课去了。少棠把宿舍里他床下抽屉里的好东西都掏出来,包给孟小北。

    “巧克力,压缩饼干,这个顶饿。”

    “芝麻烧饼,我们食堂那位回民大师傅的特色手艺,跟你二姑从牛街买的一样好。”

    孟小北嚷道“我靠,也太多了,干爹,我都吃不了了我又不是真去西沟了不回来么。”

    贺少棠这时踩着他的下铺爬到上铺,猫腰在小斌床上一阵翻“我告儿你吧,你小斌叔叔还藏了好东西呢我都给他翻出来”

    孟小北顿时就乐了,感觉他小干爹突然就又活回去了军官的仪表威严全无,仍是西沟里那个疯起来完全不注重个人形象的大男孩。

    少棠给他满屋子翻吃的那副着急神情,让孟小北神思恍然,眼前浮现的就是数年前岐山西沟渭河水畔用头顶着一箱奶粉、对他笑着的那个少棠。

    少棠翻床的时候,从小斌床褥子下面漏出来一本色彩鲜艳的杂志,让孟小北眼前一亮,赶紧拿起来。

    孟小北“大众电影封面这个女的还挺好看。”

    贺少棠一把抢过来“我们屋的,你别看。”

    孟小北“嗳我为什么不能看我要看你们屋谁买的画报啊”

    少棠话音忽然就不好意思了“我买的看着玩儿的。”

    孟小北“啧啧看女的。”

    少棠反问“老子不看女的要不然我看你啊”

    大众电影在社会上刮来改革开放后一缕浪漫的春风。那上面每一期封面女郎,汇聚着一个时代男人心目中向往的梦中情人。少棠随手买一本杂志,他们一屋的男人疯传着看,每晚被窝里宿舍夜谈就是龚雪张瑜斯琴高娃朱明瑛,都是因为之前若干年被憋坏了,如今可放开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大小伙子,心思都开始活络。

    两人从楼门出来,路灯在部队大院的石子甬路上照出父子俩一双身影。孟小北细细的眼皮底下闪烁心思“干爹,有对象了吧。”

    少棠低头哼道“以前的都吹了,现在没有,就没找着一个顺眼能看的。”

    七八十年代提倡晚婚晚育,部队里很难认识女的,有人想给少棠介绍,他懒得去见,心思寥寥,又忙。

    少棠埋头吸了一口烟,突然问“你现在用的带卡通图案的笔袋,浅蓝色那个不是你自个儿买的吧。”

    孟小北“同学送的。”

    少棠思维敏捷精准“是坐你旁边那个叫孙媛媛的女生吧,她爸据说是大学教授那个。”

    孟小北“你怎么知道申大伟告诉你的”

    少棠心想,操,老子好歹是你爹,没白多活这十三四岁,我看还看不出来

    少棠冷笑“人家花钱送你你就真收了能随便收吗”

    孟小北歪着头,口气里暴露少年人这方面的得意“女生就愿意送给我。”

    少棠“”

    贺少棠说“你真可以的,当年我还是上初中以后才开的窍,孟建民估计更晚。你小子已经青出于蓝,上小学就勾搭女生。”

    从小就是个花花小爷。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挤兑,表面上说的全是女孩子的事儿,彼此都刻意回避剖露真实情绪,然而内心底下,有些细微复杂的情感难以抑制地在涌动,在惆怅,似乎拼命想要探究对方情感深处的隐私,心痒,都想“挖”出些什么,想要从侧面证明自己才是对方心目中最重要的唯一的那个人,我对你这么好我才值得。那种感觉让孟小北心跳加速,心里特恣儿,也让贺少棠莫名的震动,想不明白

    回来路上没有再骑单位的挎斗,俩人走了两站地,永远也不嫌路远,一路走一路在便道上踢石头子。

    少棠教给孟小北用内脚背将石头子踢出一道弧线,就像踢弧线球一样。俩人跑着,迈着大步,人行道上一大一小两个快乐的疯子

    孟小北在厕所洗澡,用水盆兑上温水擦身。

    他穿个裤头,小黑屋里反正不会有人看见,忍不住对着镜子撅起屁股用力扭了几下,带着节奏感,笑出一脸浪褶子,浑身毛孔都涨溢出说不出的兴奋愉悦。小毛巾往肩膀一搭,甩来甩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心情随着某人而动。

    孟小北顺手拿起他干爹的一瓶洗发水,好像是少棠广东来的朋友送的,比划当做麦克风状,扯开喉咙开始唱。

    他在厕所里狂扭,自娱自乐,厕所外面有一个人走来走去,极力忍住一把拉开门瞅一眼的冲动

    孟小北擦洗完,穿个蓝色小内裤从厕所里冲出来,高唱“啊啊啊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照大地”

    贺少棠忍不住乐“小子忒么唱什么呢,这么美”

    孟小北“啊啊啊啊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向着被窝勇敢前进前进”

    孟小北鱼跃扑向大床,舒舒服服扎进被窝。少棠笑着也跟着扑了上去,压住他儿子,完全就是被这小子快乐的情绪所感染,洗脱了烦心事,完全就是下意识的,发自本心,扒开孟小北的内裤,照着颤动的屁股蛋,吭,咬了一口。

    孟小北捂着屁股“嗳哎呦”

    少棠“嗯”

    孟小北腚上一疼,屁股肉上异样的感觉顺着脊椎骨往后脑神经处窜上去,两条腿都抖了一下。那也不能说是拥有性意识后才有的那种快感,年纪还没到,而是两颗心连着,身体上自然而然生发出的亲密感。

    孟小北猛然回头

    屁股上一圈清晰牙印。

    他一回头,少棠也突然掉转身去,眼睛漆黑含水,一言不发,挠着头发走出去了

    那晚是贺少棠这人头一回生出某方面的觉悟。

    跟干儿子太亲热,弄得他自己都有点儿害臊,莫名其妙心虚。

    他破天荒的,戳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照了半天,照他自己眼睛,嘴唇,还有嘴巴上那颗小痦子。小斌和队里其他人也拿那颗痦子说事,嘲笑他脸上长了一颗“美人痣”。

    是特帅吗少棠正了正衬衫领子,前后左右端详自己的鬓角下巴。

    段红宇那小子说我是什么

    妖精。

    饿日他的,有长成老子这副模样,如此端庄英武有阳刚味儿的妖精吗。

    第二十七章各怀心思

    孟建民和老二在北京父母家中盘桓数日,孟小北拎着包颠颠儿地去夏令营了,根本也没留在家里陪他爸和他弟。

    孟小北打小独立,不粘父母,嘴巴不甜又不会来事儿,越是需要他长脸的时候,他越拧巴着不给劲因此自从那个时期开始,他与家人之间关系就是那样儿,说淡漠也不淡漠毕竟亲爹亲妈亲弟弟,可说亲近,也从来没有多么亲近,仿佛就是一家人,两种生活,两条路。

    人与人之间缘分很难讲,感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是个“缘”字。相比家人,孟小北跟祁亮申大伟都更加亲密,更别说跟他小干爹了。

    孟小京住奶奶家,奶奶家住在二层。这年纪的男孩最皮,闲不住,每天他还下楼到处溜,也想找同龄孩子玩儿。

    他有一回独自一人出去,下楼梯,刚下到一半,走到楼梯中间位置,突然梗了一下子,腿又卡住了。

    下楼梯时右腿吃力之后再弯曲的那个过程,对健康人来说如此简单平常一个动作,他无法完成。腿弯曲之后,它直不回来了那根骨刺状的软骨瘤约莫是横卡在髌骨某处,一动就疼。

    孟小京就僵在楼道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想喊人,又性格害羞,不愿意让楼上楼下所有邻居都跑出来围观他变成瘸子。

    他扒着楼梯扶手,想蹦着走,可是往下蹦容易,往上蹦就难了,他一下子就摔在楼梯上,坐在那里。

    楼上有两个男孩飞快跑下楼,从他身边走过,莫名无知地回头看他“嗳,孟小京你怎么啦”

    孟小京很要面子,迅速地摇头“没有。”

    那两个男孩面面相觑,打了个摊手耸肩的手势,跑下去了。

    孟小京眼眶迅速洇满泪水。

    他爸找不着人了,出门才发现他爸和几个姑姑七手八脚把孟小京抱着弄回屋,孟小京坐到床上,腿还是直不回去,只能弯着,于是照例哭了一场,一双漂亮眼睛都哭成肿眼泡的大金鱼。

    孟建民眼眶也红了,心疼宝贝儿子。

    对于孟家人来说,给孟小京治腿,当务之急一是找医生,二是筹钱

    孟小北夏令营也回来了,扛着大包,脸颊上挂着湿润晶莹的汗水,旧衬衫里肩膀手臂骨感结实。

    大人们聚齐在奶奶家,孟小北进门视线迅速掠过一群人,一声含含糊糊赖了吧唧的“爷爷奶奶爸爸姑姑好”,随后迅速就找他干爹单独开小会儿去了。

    少棠一看他就乐“这行李你打的背包带都忒么缠成一团了。”

    孟小北委屈地嚷“我靠,我打得这就算不错了都是你带出来的徒弟,我早上追学校那辆车,在山上一路跑一路往外掉东西全车人在上面看我,都笑话我哼”

    孟小北最后重重“哼”那一声,难得带着傲娇音,这就是下意识跟少棠撒娇,寻求关注。

    少棠摸摸他干儿子,每次都是脑瓢脸蛋头发一把抓,带着粗糙的手劲儿,亲昵胡噜一把。

    孟小北从兜里掏出东西献宝“干爹,我在山上挖的,给你的。”

    好几块橘红色带黄白条纹的漂亮石头,比玛瑙成色差些,又比一般石头好看多了,类似寿山石雨花石。

    少棠垂眼笑道“自己留着。”

    孟小北“给你的,我在山上找好久呢,统共也没挖到几块好看的。”

    少棠“嗯”了一声,也没说啥,把石头踹军裤裤兜里。

    孟小北说“我褥子里还有一兜子核桃,特大,特好吃回头你掏出来吃”

    少棠皱眉“哪弄的”

    孟小北“树上摘的”

    少棠笑骂“我操,你这样就不像话了,让人逮着你”

    孟小北嘿嘿嘿得意一笑,就是这么的不像话。

    这天孟家召开内帏家庭会议,少棠心事重重,悄声提醒一句“你不瞧瞧你弟回头你爸又嫌你不长心。”

    孟小北低声道“哦去瞧去瞧。”

    少棠感慨“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不懂事,说你就没得过小儿麻痹结果你倒是没得,你弟差不多快得这病了。”

    少棠觉着他儿子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但他的北北极其有福,从小微伤小痛不断,翻墙爬树骑马打仗浑身遍布男子汉的伤疤,然而从没大病,活蹦乱跳长这么大了。

    孟小北忙问“孟小京腿真的会瘸不能治好吗”

    少棠说“我托人打听一个医生,其实是咱们宝鸡一位名医,专门开刀诊断各种脑瘤垂体瘤肌肉瘤,就是极为难请难弄,有钱都不一定请得动。”

    孟家几个亲儿子闺女开会商量事儿,少棠也在席,围了一桌,仿佛他就是孟奶奶的亲儿子。

    孟建民这些天带孟小京去看积水潭和301的骨科专家,说孟小京平时缺乏锻炼,骨骼柔软尚未发育好,这个软骨瘤位置奇怪,横置在关节韧带之间,不建议手术,只能静养。

    孟建民表情凝重“动手术,专家说先让家长签同意书,动坏了不负责任。可是不动手术,他越来越不能走,我怕他腿就一直那样”

    贺少棠说“咱们宝鸡那边儿,原来其实有一位特有名的医生,神刀张。”

    孟建民不解,当地人都听说过,传得特神,其实有那么神吗都是小县城里瞎传的“气功高人”。

    少棠说“我也觉得未必有那么神,但是可以试试。”

    孟奶奶是急脾气“那你上回怎么不说咧”

    少棠忙解释“这人难请么,轻易我不敢提”

    孟奶奶问“怎么个难请普通人找他他不给看”

    少棠说“年轻时就传特神,给主席看过病,文革期间打成大骗子反动派,下放农场好多年,好像平反了,但是跑回陕西坚决不肯回北京所以很难请。”

    给中央领导给主席看过病的,这能是一般人一大家子仿佛都像看到了神医妙手回春拯救水火的希望。凡人小民看待中央领导、高级干部,那感觉就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平日不可能有交集,深刻的鸿沟不可逾越。

    如今唯一可能的交集就是眼前某人,全部希望就寄托在小北这万能的干爹身上。

    孟奶奶抓着少棠的胳膊,攥住“少棠,那你能不能帮俺们说说,把这人给请到啊”

    少棠“”

    孟奶奶“俺老太太跟你说实话,俺们这样家庭哪认识那样的人,咱高攀不起么。你认识不能不能帮帮建民啊”

    孟建民沉默不语,拉不下脸来求,老太太都替他求了。

    少棠那时也闷头沉默挺久,语气有明显迟疑,也是被众所期盼,压力很大“嗯我尽力。”

    孟奶奶又问“要多少钱”

    少棠说“钱不是问题,这个您甭操心。”

    贺少棠说钱不是问题,那是因为钱对他这种人从来不是问题,然而对这一大家子人,对于从小就养双胞胎还是一家子分开两地的孟建民来说,就是个大问题

    孟建民是有正式工作单位有编制资历的老工人,平时一家子看病关系都在岐山当地。然而单位报销终究管不齐疑难杂症重症大病在京求医,误工费差旅费专家费拍片费诊疗费手术费营养费,外带给这口那口带的土特产和红包,什么不要钱呢

    孟奶奶说把积攒的养老钱都掏出来,给孙子看病。

    孟小北大姑说,养老钱您留着,咱们几家分摊,每家出五十,这不正好能凑出两百吗。

    几个闺女面面相觑,随后是长时间沉默。

    大姑合计确实不合适,又改口道“建菊咱家最小,刚参加工作,手里根本也没存款,她就算了。”

    “老三你刚生孩子,正需要各种花销,要不然你也算了,你别出钱了。”

    桌上就大姐嗓门大,主意来得飞快,也没顾及别人脸色。大姑说“我出一百,建霞你也出一百吧,剩下的咱妈出。”

    二姑“”

    二姑嗓门不输大姐“怎么就就咱两家出钱了”

    大姑“咱妈也出钱啊。”

    二姑“是,那是咱妈的亲孙子,她的钱,包括她这房子,将来本来就留给她俩孙子的,又不会给外人留着。”

    大姑反问“这不也是你亲侄子啊从山沟里出来看病怪不容易的。”

    二姑哼了一句“也是,孙子是孙子,外孙子就不是孙子。也对啊,外孙子本来就不是孙子。”

    言外之意,我们自己家养孩子不用钱啊。

    眼瞧着就要吵起来了。

    除了小姑未嫁,其余三家都有了孩子。女人这只要一当妈,也不能说是变得自私小气了,而是为了自己亲生骨肉与自身小家庭的利益,顾虑考量就多,谁家孩子吃穿上学念书看病不需要钱呢,中午在学校吃饭每月三块钱没了,换一套新校服五块钱又没了,花钱如水,谁应该替谁养孩子

    孟建民表情难堪“都别说了,我这当大哥的,没孝敬咱妈,没照顾好几个妹妹我回来一趟真不是管妹妹们要钱的。”

    “我也想好了,实在不行,就只能让孟小北回去,钱就省出来一些。”

    少棠突然插嘴“建民”

    孟建民一摆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听我说。”

    少棠打断对方,脸色非常不对付,粗声道“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先听我说”

    孟小北如果不用借读,每年能给家里省出不少生活费,杂七杂八各种费用。当时小学的学费书本费并不算高,普通人家都负担得起,然而养一个孩子是在山沟里养,还是在帝都大城市里养,生活条件差异可就大了。在沟里上学,孟小北可以每天午饭就带一个馍馍,穿大人淘汰的打补丁的旧裤子,没人笑话,大家都那样;然而在北京,你要交钱在学校入伙吧,你要给孩子买新衣服,要赶上一个城市的生活水平。

    学校课内课外业余生活丰富,劳技课要交材料费,音乐课要交乐器费,每年春游、新年联欢会和学校运动会还要集体凑班费,羊毛全部出在小羊羔们的家长身上山沟里的学校就没这么多幺蛾子。

    平时下了课男同学们一起踢球,渴了买个冷饮,兜里没零用钱在哥们儿之间没面子。过生日互相送个卡片,同学之间请客来家里玩儿各种花钱的名目,小学生也有“社交”费用。

    说到底就一个钱字。

    这是孟小北的亲爹和干爹。

    贺少棠在部队里吼人吼习惯了,关键时刻特有气势和威严,眼神镇住一屋的人。屋内鸦雀无声。

    少棠说话干脆利落,军装下面胸膛剧烈起伏。

    “我就讲三点哈。”

    “第一,孟小京这腿咱们肯定要治,不能因为咱们家里舍不得花钱就不治了,耽误了他。”

    “第二,神刀张我想尽办法请到这人,我保证办到钱再说,哪怕先写张欠条跟人家赊账。”

    “第三,孟小北不能再回西沟,孩子已经都出来了,你们现在让他再回去,不管是因为他弟的病还是因为他自己,让孩子以后怎么想对他心理上多伤啊,将来抬不起头来”

    孟奶奶也急了“哥俩心连心呢,咋能为了帮一个就不管另一个了,把另一个再送回去哪成俺就不依。”

    孟建民心里正郁闷“他俩连什么心您没听见,他弟在那屋床上腿疼的要命,孟小北刚才在那屋还唱歌呢”

    少棠语塞,气得瞪孟建民,眼白都瞪出来,把烟蒂嚼了。

    大人搞不定,为难一个孩子吗少棠突然脱口而出“不用商量了,小北的学费书本费借读费和生活费我全掏。”

    全家人默然,看着这人。

    少棠面无表情,迎上众人目光,心里也难受“您一家子先想办法凑看病钱小北的生活以后我管。”

    这事怪就怪在,最后也不知怎么吵出来的结果,话赶话的,就变成了少棠自己每年掏一百五十块钱孟小北念书生活的全部费用。

    说出来的话,也不能随便收回。

    他也没想收回。

    他每年攒下的工资津贴,都没钱泡妞谈女朋友,就忒么养着小狗日的孟小北了对北北是怎么好都觉着不够,总是心疼这小子。养干儿子这事简直就像个“套”,从一开始莫名掉进来了,当少棠发觉自己在这个感情圈套里中箭之时,他已经陷进去太深,泥腿拔不出来,只能心甘情愿付出更多。

    贫贱人家百事哀。

    二姑小声嘀咕了一句“也是,少棠你们家有钱,手脚也大方,不稀罕这一百一百的。”

    贺少棠这人的脾气,是压着火,他当场差点儿就拍桌子说,孟小北这孩子以后全归我,你们别跟我抢,我从来没有嫌弃他累赘。

    然而他冷静下去仔细回味,自个儿也没资格说厉害的话。你是谁,你是不差钱,可你不是孟小北亲爹你有什么资格挑剔这家人对孟小北不够宠爱或者不够公平究竟怎样才算公平

    孟建民毕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做父亲的亲情抉择、两个孩子之间艰难的搞平衡、上有老下有小的重担以及强烈心理挫败感,是少棠一个二十多岁年轻人体会不到的。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一个外人恐怕永远抵不过小北的至亲,而付出也不是为了怎样的回报,感情到了这份上,收都收不回来

    这场家庭内部的纠结,大人们关着屋门吵,以为孩子听不见听不懂。

    孟小北在那屋,几句话一凑,就全明白了。

    这些年,他在自家人面前从不发表意见,长辈面前好像就一浑不吝猴孩子,正经事儿屁都不懂、也不上心,你们随意决定我的命运,我去哪都无所谓

    其实,自从当年离家出走一鸣惊人,他什么时候不上心

    孟小北一边听大人说话一边埋头画画,笔尖不由自主地,画的是他的少棠。

    他其实什么都懂。

    每年花着他爸爸奶奶干爹的借读费生活费,是他从小欠这些人的感情债,金钱债,欠太多,还不起,所以也不敢提。

    现在他弟也很需要钱,怎么办呢

    孟小北是能说我就霸着这位置就不管孟小京死活,还是说我发扬高风亮节兄弟友爱情操我滚回西沟去把孟小京换回来吧

    所以他从来都不说,心里明白,有时也自卑和怨天尤人,又极度渴望身边人的疼宠。那时少年人的感情,敏感又脆弱,他就像一条渴望阳光雨露的藤蔓,拼命攀附到他最信赖的那个人身上。

    他一笔一划在纸上画某个妙人儿,仔细描绘制服衣领脖颈处的阴影。画到动心兴奋处,嘴角翘起来,乐呵呵的,甩掉一脑门子烦心事。

    孟小京这时候靠在床上,玩儿孟小北的笔袋,摆弄香水味的橘子苹果橡皮。

    孟小北咬着鼻头“你喜欢啊那个笔袋给你吧。”

    孟小京抿嘴乐了“嗯谢谢哥。”

    孟小京又瞟孟小北挂在大衣柜门上的那身纯白色镶金绶带仿军装制服,他都没见过,心里也羡慕失落。

    孟小北略带得意地显摆“这我们学校鼓乐队的制服。”

    孟小京“我能穿吗”

    孟小北“你穿着玩儿呗。”

    孟小京又皱眉“我个儿比你高,你的衣服我穿不下,裤腿太短了。”

    孟小北皱着鼻子“我靠我借你衣服穿你还埋汰我个儿矮”

    孟小京于是欢天喜地把外衣外裤扒掉,哥俩在床上鼓捣衣服。孟小京穿上鼓乐队的白色制服,对着大衣柜镜子走来走去,有模有样,秀气挺拔。还别说,很像祁亮那小子在学校的骚包风格。

    孟小北眯眼瞄了一会儿“你快脱下来吧快把制服还给我”

    孟小北那小心眼儿,顿时发觉小京京还是比自己长得好看,穿上白制服更漂亮了,可不能让干爹瞅见穿鼓乐队军装制服的帅哥孟小京,不然自己这歪瓜小枣的又该没爹疼啦

    哥俩一人穿着上装,一人穿着裤子,床上嘻嘻哈哈闹了一会儿。孟小北压着孟小京揉搓,发泄,互相瞎闹,心里都有惆怅,又抵不过骨肉情深、情感上的本能。

    曾经也是打打闹闹两小无猜的亲哥俩,因为特殊年代各种外力原因,就好像变成两家人,各认着一个爸爸。孟小京不能质问亲哥哥,凭什么你能来北京我留在岐山,我哪一点不如你孟小北也不能欺负他弟弟你既然已经留山沟里,你就永远都别回来了,省得一个大麻烦。

    第二十八章生辰祭日

    贺少棠那天一手插裤兜,低头从孟家大门往外走,甩开大步子简直像要逃跑,面色阴沉,气场就很不爽。这人临走还掏了几张人民币,塞到孟奶奶的缝纫机小抽屉里。

    孟小北在门口一溜小跑,赶忙追上,低声喊了一句“干爹,那个”

    少棠猛地回头,面无表情“干什么”

    孟小北说“哦就是,我过几天,就下个礼拜天,我想请亮亮和申大伟来家里玩儿。”

    少棠问“哪个家”

    孟小北说“红庙那个家。”

    少棠说“以后那俩小兔崽子再来咱家,你不用跟我请示,想来就来。”

    少棠扭头就要走,神情已经很不耐。他发火的时候黑眉拧着,白眼球暴血丝,鼻翼微微扇动,要么吼人骂娘要么干脆就不说话,那模样挺吓人的,只是他自己还不觉着。

    孟小北又喊住“嗳干爹,你能不能”

    孟小北轻声说“我那天请他俩吃冰激凌,袋凌,合作社有卖的。”

    少棠顺手从裤兜里掏钱夹,掏钱成了习惯“你还有零花钱吗”

    孟小北眼里突然暴露深刻的失望,很没意思地说“有了,我平时都攒够了。”

    孟建民也追出来,撵上少棠,还特意将人跩到家属楼侧面没人的角落,避开孟小北,避开邻居诧异的视线。

    孟建民眼神颓落而疲惫“少棠,刚才我妈还有我几个妹妹说那些话,你不用放心上,那些事你不用管了。”

    少棠沉着脸“你放心,该我帮忙的,我一定帮到底。”

    孟建民说“大哥说真的,什么是该你帮的”

    少棠回道“你这不是还当我大哥呢么。”

    孟建民话里有话,略悲哀地说“我要不是为我儿子,我就跟你绝交了”

    少棠心想,我忒么要不是为我儿子,为了北北,我

    然而这话他没说出来。男人之间不该计较,就别再给双方心里都添堵了。

    少棠刚才是心情烦闷,很多事情瞧不上,有那么一瞬间也冲动,暴躁,懒得再跟这家人掰扯废话。然而一见孟建民那双磨难深重的眼,立刻就软化了。

    说到底,贺少棠这人心极软。他心软且容易被感情摇摆左右的弱点,他身边人都瞧出来了,连孟小北都看得出小干爹其实最好说话、最惯孩子。孟家饭桌上,孟奶奶那样急迫地攥着他的胳膊求他,少棠断然无法回绝老太太一片殷切的恳求。他更不忍辜负孟建民一双布满血丝仍带着希望的眼。

    双方两年多未见,这次再见孟建民,少棠发觉建民这做父亲的,明显老了,额头褶皱眼眶深陷,整个人被岁月催磨得苍老了一层,头发茬都白了许多,远不复年轻时英俊潇洒。谁还记得当年家属大院有个酷似赵丹的大帅哥

    少棠伸手搂着孟建民肩膀用力捏了捏,手心捏到一把辛酸的骨头。

    所以说,孩子真不能多生,少棠心里默想。

    最好就不要日出个孩子,太令人牵肠挂肚。感情亲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想起来都让人心肝肺堵得慌。

    孟小北那一个星期再次陷入不高兴的状态,看谁都别扭。他这种状态,在某一年龄阶段已经成为解不开的死循环。

    他放学后不想回家,先跟哥们儿操场上打了一个多小时乒乓球,穿个跨栏背心,满头流汗。

    祁亮给那俩人计分“申大伟你丫球技太臭了,输了,赶紧下去吧”

    申大伟呼哧带喘捡球,都结巴了“嗳呀妈啊,我、我吨位大我累啊我跑着接几个球我、我、我消耗掉多少能量呢,孟小北他才耗多少”

    孟小北一言不发,小眯眼斜瞄他哥们儿,顺手又是一记凶狠的抽杀,眼神都射出狠辣情绪,连抽带扣

    申大伟扑过去接那个刁钻的抽球,直接咧吧着扑到祁亮怀里

    玩到筋疲力尽,仨哥们儿结伴回家,祁亮亲热搂着孟小北“那天我买个小蛋糕去你家”

    孟小北“不用。”

    祁亮说“我爸认识人,能买到那种带馅儿的圆蛋糕。我再拿几盒桃汁,你过生日嘛这么重要的日子,咱哥们儿这么义气的人”

    申大伟“你说的这大款,是你亲爸还是那个后爸”

    祁亮“你废话,当然我亲爸你当我那么贱,管谁都叫我爸呐亲爸后爸区别大了”

    孟小北冷冷地说“亲爸后爸有多大区别都差不多”

    祁亮“啊”

    孟小北皱紧眉头,烦躁地说“算了算了,那天不想让你们来我家了,你们都不用来了。”

    祁亮“怎么了你孟小北”

    一个班同学基本都是同岁,班里隔三差五有同学过生日。要好的同学之间,有的在家里请客,还流行互相送贺卡,幼稚又温馨的对折式小卡片,图案简单清新。

    暑期校鼓乐队训练,孙媛媛趁休息时悄悄塞给孟小北带信封的卡片“生日快乐。”

    孟小北淡淡地说“哦我还没到日子呢。”

    孙媛媛“我提前送你不好么。”

    孟小北“谢谢你啊。”

    孙媛媛说“过几天肯定好多人送你贺卡。”

    孟小北嘴角微微一耸,逗贫“别人送的我都不稀得收”

    孙媛媛挺开心的,腼腆一笑,又把数学练习册借给孟小北抄。女孩小学发育快,个子高,心理成熟早。他们班同学已经到了课间课余闲得没事就讨论男生女生话题的年纪,越是年纪尚小的孩子,越不忌表露内心单纯真实的情感。班里同学都传小纸条八卦,说孙媛媛喜欢孟小北,咱们班学习最好的女生也喜欢男生了。

    操场上踢完球,哥儿几个坐在双杠上看女生跳皮筋,交头接耳聊女生。

    祁亮说“你说咱们班王琳和孙媛媛谁长得最好看”

    孟小北思考了几秒钟,实话实说“我觉得还是孙媛媛好看。”

    申大伟哼道“是你喜欢她吧”

    孟小北斜眼挑衅道“是你们俩都喜欢她吧”

    申大伟醋意发作瞪了孟小北一眼。祁亮耳语道“小北,你亲过女生吗”

    孟小北一摆头“没有,我亲她们干什么。”

    祁亮笑嘻嘻地说“我亲过一个,幼儿园的时候”

    祁亮在双杠上搂着孟小北,“我教你怎么亲,就这么亲”孟小北“哎呦”了两声,奋力试图躲开亮亮糊上来的嘴巴,差点儿后仰摔下去。

    申大伟嚷“我靠,你连他都亲了,真恶心什么感觉”

    祁亮一抹浅粉色挺秀气的嘴唇“感觉啊哼,感觉就是孟小北中午吃猪肉大葱馅儿饺子了”

    孟小北心想,爷用猪肉大葱熏死你个臭流氓亮亮

    他被亮亮闹着玩儿亲一下嘴角,没别的感觉,眼前、脑海里,晃动得却分明是另一个人的嘴唇。

    这么些天,他跟孙媛媛一起写作业,跟女生嘻嘻哈哈瞎逗,跟哥们儿打球,发泄着浪费着他体内徘徊过剩的无穷的精力全部的时间里,无限的空间里,他头脑里事实上真正惦记着的,就只有一个人。那位爷嘴唇长得最好,比亮亮英俊得多,如今想象那两片嘴唇简直像桃花瓣一样,啃他屁股时嘴是软的,下巴胡茬却又粗糙剌人,有男子气概,蹭得他起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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