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北倒吊着,两手可怜地垂下,大脑充血,模糊之间只看到高大的军绿色身影从林子里钻出来,军大衣,野战靴,缓缓溜达过来,身形倒映在他瞳膜上。那人两手用个很潇洒的姿势,把一杆修长的枪横架在后脖颈子上,嘴角轻耸。
枪管另一头挑着半袋东西,可不就是冻成坨的硬馍馍
老林子间两只套索,捕获一大一小两头没有心肝的狼崽子。
贺少棠掀开雷锋帽,揉了揉嘴唇下巴处,哼道“还挺疼的,要是砸我眼睛上就给老子毁容了”
孟小北倒吊着不舒服,呜呜挣扎着想下来。
贺少棠说“我救你,你小子拿原子弹扔我不讲义气的。”
孟小北嘴硬着“我想喂狼呢。”
贺少棠“你刚才喂着狼了吗”
孟小北“狼都被你打跑了,我就喂你呗放、放我下来”
“你你个瓜货。”
贺少棠打量孟小北,噗得乐了,露出一口整齐白牙,黑夜里很亮。骂孩子“瓜货”的话音都发软,透着几分另眼相看。
这也就是贺少棠,脾气不吝跟熊孩子耍贫嘴。
这也就是孟小北,完全不认生,逮谁呛谁,爷还是有脾气的呢。
孟小北心里琢磨的是,来我们兵工厂做汇报演出的解放军,打枪都百发百中,你这个人是我见过枪法最差劲的解放军叔叔你又没打着狼,你牛个屁啊
贺少棠在山上已经转悠一整天,就是前来捉拿孟小北。前一天夜里,在距离工厂十里地的哨所里,贺班长就接到上级电话命令。郑排在电话里跟这人说,咱们汽车制造厂丢一小男孩,大人把整个厂区翻遍没有,都快急疯了,怕可别跑出山沟去领导让跟各处都说一下,你们在山口上盯着,见到小孩就拿下,绑了回来
贺少棠说“厂里丢孩子,能跑到我这儿来,他就神了,隔着多少里路呢。”
排长说“老四,别犯懒骨头,滚出去巡哨去。”
贺少棠咬烟一乐“放心,没有拐孩子的。”
排长骂道“日你娘的废话,没拐孩子的,可是山里有狼和野猪”
贺少棠冷不丁问了一句“谁家孩子姓什么叫什么”
排长说“说起来你应该知道,就是汽车厂三区一车间孟建民他们家的,你以前都见过。”
贺少棠正歪在床上,拍腿大笑“哈哈,我知道,他们家那对双胞胎。”
排长也乐“可不是么,就那年直接从娘胎里滑掉地上那娃,你那时候小,手慢又手笨,愣没捞住。”
“我又没接生过孩子我懂怎么捞吗”贺少棠嘴角一耸,正色道,“成,我知道了。”
“我认识那孩子。”
“我去给他们找。”
贺少棠从木板炕上一骨碌翻下床,裹上军大衣,戴了雷锋帽,扛上他的枪,压进子弹。这人连夜进山,夹着彻骨的寒气,饿了用凉水泡硬锅盔吃,足足找了一夜又一天
怕孩子倒挂着不舒服,贺少棠顺手将人提起来,头朝上拎在眼前,捏了捏脸,故作威严“小子,你大名儿叫孟小北。”
孟小北声音闷闷的,透着小男子汉的倔强“哦,你是怎么知道”
贺少棠嘲笑道“谁不知道你啊整个汽车厂家属大院出了名儿的。”
孟小北脚还栓着,耸耸肩,那是小爷们儿爬树翻墙打架炸柿子炸出的名气。
贺少棠撩开他头发“你出生落地那天,还没送到医院就从娘胎里漏出来,脑门上磕一疤,对吧”
孟小北一摆头躲开“别看,我丑着呢,吓哭你。”
贺少棠逗他“还怕人看”
孟小北犟犟的“就不随便给别人看。”
贺少棠冷笑“小样儿的,你怎么不怕扒开裤子提着小鸟从你们家三楼往下撒尿啊你”
孟小北心想啊
贺少棠问“嗳我说,第二天早上你们家没发现从天上掉财了,屋里没找见钱和油票粮票吗”
贺少棠一耸鼻子,这会儿用力闻闻,仿佛还能闻见自己棉服上那一层骚哄哄的味道,狼崽子的一泡狼尿水
“叫叔叔。”
“你叫不叫”
“不叫是吧不叫老子弹你小鸡儿。”
贺少棠作势去扒孟小北的棉裤,往手指上呵气,弹他的小软物。孟小北固呦着身子嚎叫,嚎得不远处吊的那头狼都跟他呼应着一起哀嚎。
他这才服软了,老大不乐意地哼一声“叔叔。”
贺少棠笑了,嚼一嘴老烟叶子,解开绳索。
孟小北身子失重,四仰掉进解放军叔叔怀里,对方浓重的鼻息与胸间一股暖烘烘热气,伴有烟草味儿,扑上他的脸。
贺少棠玩笑归玩笑,知道这地不能久留。他把小子裹在棉大衣里,一胳膊搂紧,提枪,迅速攀上丛林小道。
孟小北抓牢对方里面的军装,布料很厚,体温很热。他手因为受冻再骤然回暖,舒服得发痒发疼。
贺少棠薅着他,轻松跃上土坡,沿“之”字形山路贴着悬崖斜着走,仿佛这条道已经走过千百遍,路途了然于胸,双眼能撕开浓夜的遮挡,清晰辨认前路,一会儿就上了山梁。
贺少棠在高处吹个哨子,不一会儿,四处亮起荧荧几点蓝光,是军用冷光手电的信号。
他招呼手下人“孩子找着了,都回了。”
头戴羊剪绒帽身裹军大衣的小兵,从林子里钻出来,肩上扣着伪装,一个个冻得鼻头发红,嚷着,班长,找到啦,那娃找回来啦,咱赶紧回去还能睡个后半夜呢,困死牛了
贺少棠想起个事,搁下孟小北,转身蹲下,抬起长枪,瞄向山谷。
孟小北屏气,顺着枪管往下一看,隐约仍能瞅见倒吊的那头硕大的狼,距离很远,青白色的毛在暗夜里发出漂亮的光泽。
贺少棠蹲踞式瞄了几秒钟,面容平静,睫毛一动不动,扣下扳机。
黑夜里一声脆响。
子弹到处,食指粗细的绳索崩断,白狼重重摔在地上,就地一滚,抖了抖颈上硬毛,一对眼绿幽幽盯着山梁,报以一声嗥叫。
贺少棠迅即还以更加剽悍的一声狼嗥,龇出一口白牙。
野狼通灵性,似乎听懂了,于是不再恋战,向强者做出一个前腿恭踞的臣服姿态,转身消失林中无影无踪
“走了。”
贺少棠薅起孟小北的棉袄后脖领。
孟小北这时候还扭着脖子,一眨不眨,眼珠子都瞪圆瞪疼了他眼里不再是方才的桀骜不逊,惊讶之中暴露几分兴奋。那是男孩骨子里对年长的、身手强悍的男人的钦佩与仰视。
少棠嘴角笑出弧度,也有男人的得意“老子枪打怎么样”
孟小北那一对小眯眼一斜“别的解放军叔叔打靶子,都是朝那个圆固隆冬的靶子上打。你要是来我们厂做汇报演习,你肯定是往立靶子的那根木头杆子上瞄,对吧这样显得比别的叔叔枪法都厉害,是吧”
贺少棠“”
噗哈哈哈。
身后的小斌直接乐出了声,接口道“大侄子你还真说对了,这就是他”
第六章狗肉锅
贺少棠巡山回营,顺利猎回小狼,扛着枪,嘴里吹着哨子,五哥放羊调。
这人在电话里跟领导说“人带回来了,没伤没疼好着呢,明儿一早给厂里送回去。”
他们连长说“你现在给我送回来。”
贺少棠说“现在都半夜了,我回去一趟这宿就甭睡了。”
郑排在那边抢过听筒,压低声音吼“你小子他妈长本事了,还跟领导打哈哈、讲条件的有你说话的”
贺少棠在电话里带些微耍赖的鼻音“我又立功了你给我记上。”
排长骂“给你记个狗屁赶紧开车把孩子送回来人家家长就放心了”
贺少棠根本就不怵,臭贫道“这娃好玩儿,我还留着逗逗,我这鸟都不拉屎的鬼地方,难得热闹,带一宿我再原样送回去。”
贫完了,又补充一句正经的“这孩子既然从家里跑出来,心里肯定有事儿,着急送回去他不还得跑啊我劝劝。”
连长在电话那头骂娘,排长接连长的话茬一起狂骂祖宗八代,可是都拿姓贺的没治。
贺少棠在整个儿机械师团的兵里面,就他最特殊,就他最能耐,这一点,上下都知晓其中门道。
老郑骂“这个熊蛋,你瞅着,再过几年就该骑老子头上了。”
连长说“不用过几年了,给北京退回去,就说不要他了。”
排长说“要退您跟营长打报告退,我们兄弟,我不能说。”
连长说“你兄弟你倒是管得住啊就说咱这庙太小,塞不下这尊菩萨,管不了”
老郑摇头“他从小就这性子,大事儿反正也没耽误过,生活小节么算了,他就那样儿了”
贺少棠是个难弄的刺头,这么个“个色”人物,能戳在兵营里,必然有他独到的地方。他是个军人,出去办正事儿、执行任务,他们机械师加强连侦察排的哨兵个顶个儿都身怀绝技,身体素质绝佳,能千里独行在深山老林里一杆枪斗狼斗野猪斗黑熊,都是神枪。单打独斗本事不行的,干不了这活儿,吃不了这苦。贺少棠刚入伍时,在新兵营就是尖子,甘南五十公里拉练,过山谷爬沼泽地,他替蓝军抢头一个爬到终点插上了旗子。后来若干次森林抢险,都冲在头里,每一回却都能从火场或者洪水沟里活着回来。用他们连长的话说,越是那个最不要命的,越是命硬
寻孩子在林里钻一整天,少棠确实又饿又累,嘴里叫酒,想喝一口。
他们哨所掩在半山沟树林中,砖石垒成的坚固小屋,能挡住豺狼野熊的冲击。屋顶偏矮,几个大男人进去,立时显得狭小局促,宽厚的肩膀充满空间,人挨人。孟小北在一群糙汉子中间,一抬胳膊肘就捅到他少棠叔叔的后胯,对方一转身热气立时扑他满脸,这屋子既拥挤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火热亲近。
贺少棠的眉眼在灯下漆黑如墨,拎着钢叉子添煤,火苗的光辉映在脸上。一个班的战士聚拢在屋里烤火,老陕的习惯,蹲着围住火炉,用大瓷碗打热水喝。
孟小北被捉回来,自知“在劫难逃”,已经有心理准备打持久战,蹲在墙角,警惕地瞪着对方,像一只炸毛刺猬。
孟小北说“我不回家,你别想把我遣送回去。”
少棠问“真不回家”
孟小北执拗地说“我就不回,既然出来了,就没想走回头路。”
少棠淡淡一笑“你不回就不回,随便你”
孟小北“”
少棠面无表情“你愿意去哪儿,山高水远的,明一早我送你一程;或者干脆就留这儿跟老子住,白天进深山放哨打狼,喝凉水啃锅盔,晚上睡哨所吃面片汤,你再也不用回家了,你回家干什么”
孟小北皱眉,嘴巴撅起来“我我”
再也不用回家了
跟爸妈小京不在一起了家属大院都住惯了呢。
小爷还没带铺盖卷呢,我那个“宝箱”里边儿还有军帽、吸铁石、洋蜡和小人书呢。
你北爷爷还有一群喽罗兵等我回去打鬼子呢。
孟小北慢慢低下骄傲的头
贺少棠表情很酷,很冷“饿了想吃馍麦子在后山地里,石磨和水磨在屋后,锅在床底下,盆在架子上,你眼前这个是火炉子你先去后山割麦子吧。”
孟小北彻底缩墙角了
贺少棠斜眼瞟到沮丧的小狼崽,嘴角悄然浮出笑意,笑得也很坏。
大冬天的,地里哪有麦子啊。
小样儿的,你有几根刺,捋不平你
班里战士们觉着新鲜,照例拎过孟小北又逗弄一番,把孟小北当年怎么从娘肚子里漏出来磕出一道天眼的惊险过程又讲一遍,整个儿西沟兵工厂都闻名了。
孟小北耷拉着眼,盘腿坐在炕上,就差再打个莲花指了。他表情也酷酷的“你们别老说我以前的事。”
他们班的大姚,姚广利问“为啥不能说你啊”
孟小北“那都是我小时候事了,爷现在都长大了”
广利说“小人儿,你多大了啊。”
孟小北声音压得粗粗的“我都男子汉了我那时还小么,没有经验,一不留神儿我没钻好,就掉地下了么”
一个班的战士蹲地上哈哈大笑,热水喷了一地。
贺少棠眼神一眯,眼角都笑出皱纹“这事儿没人有经验。”
孟小北“下回就不磕地上了。”
贺少棠乐“你就没下回了广利,当初你怎么钻的”
广利“别问。”
贺少棠专逗老实人“甭不好意思,给我们谝一谝。”
广利低头掰手指,粗声道“饿哪知道回头问问俺妈”
孟小北终于绷不住,不装蒜了,也跟着乐出来,暴露出又霸又怂的本性。贺少棠这时才烧出一大盆热姜水,为孟小北胃里灌一半,另一半泡脚,蹲下来给孩子揉脚丫。白脸唱完,该唱红脸了,硬招使完再来柔情攻势,这才叫做攻心战
孟小北让这人搓着,浑身立刻就热了,汗珠洇湿棉袄,鼻尖上一滴热汗,吧嗒,滴到少棠鼻子上。
他坐在床上,低头看,贺少棠正好一抬头,擦汗,继续给他搓脚丫,怕他在山里冻坏。
少棠不耍贫嘴埋头干活儿的时候,视线安静,嘴角沉默
部队战士吃得简单,艰苦,一个大铝盆里是满满一盆馒头和锅盔,粮食管够,另一铝盆是胡萝卜烧土豆,就油泼辣子。
贺少棠瞧出来了,问“孟小北,不爱吃萝卜”
孟小北一撇嘴,表示出对一切萝卜土豆块根类蔬菜的深恶痛绝“叔叔,你这就没羊肉吗”
贺少棠说“羊肉没有。”
“我们几个不放羊,我们放狼。狼倒是不少,后山上有的是。你吃狼肉吗”
孟小北毫不客气“你会做狼肉你逮来我就吃。”
少棠哼了一句“我算看出来了,你小子就是狼。”
一伙人用馒头蘸辣子吃,贺少棠直接拿勺子舀,大口大口嚼辣椒,满嘴冒红油。
就这工夫,又有人从外面回来,是他们班战士小斌。
小斌呆呆站在门边,帽子都撇丢了,怀里抱着一动不动了无生气的一条大狼狗,神情极其悲伤沮丧。
少棠从地上缓缓站起来“小斌,怎么了”
小斌声音里带着哭腔“少棠二宝死了”
一屋人都站起来,“二宝”是他们班养的放哨的狗。
小斌年轻,圆圆脸,哭起来泪花在眼眶子里打转“我刚才去找,从河沟那个潭子里捞出来的,已经没气儿了,呜呜呜”
少棠“它怎么能掉那个水潭里了”
小斌“水里有鱼么,可能想捞鱼吃。”
少棠“这吃货,不会自己游上来”
小斌抹抹眼泪“水忒冷了,都结薄冰了,可能冻抽筋了缠鱼线上了没爬上来呗呜呜呜”
这狗是他们班的宝贝儿,当孩子养的,每回从队里领了肉回来,都把边边脑脑省下来给狗吃。贺少棠每回上山巡哨都带狗开路,他是他们班公认的“大宝”,他的狗因此得名“二宝”。
小斌那小孩儿坐火炉边得瑟了几滴马尿,焐暖和了,问“少棠,这狗咋办,咱把它葬了吧。”
贺少棠抱着去世的二宝抚摸片刻,蹲坐半晌无言,侧脸线条冷峻沉默,突然说“葬了可惜。”
“拿锅炖了吧。”
贺少棠咂吧咂吧嘴。
他这一句话,一屋人都炸毛了,你要把咱的狗给炖了,吃了
小斌把狗死命搂在怀里,摸着仿佛还有一丝体温“贺少棠你他妈才是个吃货”
“这是咱们这两年一口一口喂大的、养的狗不是野狗”
“你忒么也下得去嘴”
贺少棠一摆头,示意“孩子不吃萝卜土豆,缺肉吃。”
小斌难以置信地瞪着贺少棠“那娃谁啊又不是咱们养的,可是狗咱养的”
少棠淡淡地说“二宝已经死了,又活不过来。”
小斌“活不过来我把它埋了,咱也不能把它吃了啊”
小斌广利这帮人有时候确实看不懂贺少棠这号人,这是个什么人啊
你说贺少棠不喜欢狗他喜欢,他疼二宝简直就跟疼自己下的小崽儿一样,白天出门带着,夜晚睡觉抱着,同桌吃,同床睡,风里来火里去,当真是出生入死的战友一样。狗见了他就欢快地扑进怀里,摇尾巴,舔他脸。
贺少棠表情有一丝玩世不恭,笑话小斌“你看你哭的,婆婆妈妈的。”
小斌说“我就婆妈了怎么着”
少棠嘲笑道“你林黛玉啊你还动不动就葬了,立个坟头,再撒把花儿”
“狗活着,老子疼它。”
“狗都挂了,归为尘土之前,让它最后再孝敬咱一回,我一辈子都惦记它的好。”
小斌“”
小斌气得骂了一句“贺少棠你这种人就是,心忒冷,没有人性”
那天晚上,他们真的把狗炖了,大铝盆架炉子上,一锅喷香扑鼻的狗肉火锅。
小斌一开始坚决不进屋,在外面站着,不看。其他人原本也伤感,可是架不住那飘香十里的浓郁肉香,悲伤啊难过的全都成了过眼云烟,在一锅肉面前全部抛弃了节操
小斌后来恨不能一边吃一边哭鼻子,骂姓贺的是王八蛋。
贺少棠不屑“吃都堵不住你们骂我。”
小斌咬牙切齿恨恨地说“姓贺的,饿日你娘,下回我们扒皮吃了你”
贺少棠豪爽地一拍腿,全不在乎“我这皮糙肉厚的,有人好我这一口吗好我你就吃我啊”
少棠把锅盔掰碎,泡在一大碗热固嘟嘟的肉汤里,舀一满勺辣子。孟小北吃得很香,满满一碗狗肉泡馍他全吃了,还要第二碗。他浑身每个毛孔都被由内而外的热气吁得舒畅,舒服得不行,平时哪吃过这么鲜的野味,肉汤上都漂着一层鲜亮诱人的红油
少棠跟小孩说“你想吃一顿正经的涮肉锅,得坐大半天车去西安吃,别地儿没有,你吃不到。”
孟小北嘴里塞满东西,用力点头认同“嗯”
山沟里熬年份,那些风花雪月凄凄惨惨戚戚的心思都收起来,那些玩意儿,帮不了你在动荡年月过真实的日子。这属于一个特定年代,但非换个场合,再过几年,贺少棠恐怕就不会这么干。
吃着半晌,孟小北突然问了一句“刚才在林子里,你为什么不把那头白狼打死、把那头狼炖了吃掉”
贺少棠看着小北的眼睛“打死一头狼,狼群会寻着我们这些人的气味脚印,围攻咱们的哨所,所以轻易不打,井水不犯河水,互相留条活路。”
孟小北惊异,似懂非懂。
少棠那时说“狼也是有家的,有一大家子妻儿老小,你不小心打死一头狼,一大家子狼悲愤欲绝找你报仇雪恨你把狼爸打死,狼妈跟你玩儿命。你要是把狼崽子打死了,狼爸狼妈一块儿找咱玩儿命死磕你信不信是个爹妈都疼自己下的崽,都一样的。”
孟小北那天觉着自己听懂了,默默地不再说话
当兵的从床下“宝物箱”里拿出偷藏的米酒,自己用大米闷出的酒酿。
少棠喝下半碗热米酒,拿筷子蘸酒喂孟小北。
孟小北一嘬筷子“甜的好吃。”
少棠又给他蘸,眼里露笑“跟我好一口儿。”
狼崽子贪婪地直接把碗端起来了
孟小北后来许多年回忆起来,贺少棠炖的那锅狗肉汤是他动乱年代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那味道许多年都还留在舌尖,萦绕在心里。他记得那条闭眼安息的忠诚的狗,记着某个人。
那夜林间石头房子里,人声喧嚷,玻璃窗弥漫白气,灯火暖心。
贺少棠跟连长打报告说人困马乏要睡觉,待到酒足饭饱,一伙人却来了精神,在炕上歪着打牌,热闹。天高皇帝远,首长不在跟前,他姓贺的就是这片后山的头儿,整条山谷里的狼都听他的使唤,更别说人了。
贺少棠出牌甩牌,孟小北靠他大腿上,兴致勃勃地看。
贺少棠指挥他“狼崽子过来给我抓牌。”
姚广利说“这小子手是壮。”
小斌说“小北你这臭孩子,小猫和主都给俺们抓走了”
“大猫也在你那”
小斌爬着过去抢“小北你别把大小猫都给那个混蛋饿告诉你,那厮就不是个好人”
贺少棠嚣张仰天大笑,伸手揉弄孟小北的头发,当真是喜欢上这小子。
孟小北不由自主地,跟他少棠叔叔混成了一拨。贺少棠指哪他打哪,靠在对方胸前帮忙出牌。两人狼狈为奸,一路手壮,赢了一圈儿人的烟,被一屋人戳着骂
孟小北后来就睡贺少棠床上,挤一个被窝,身上再盖一层军大衣,带着对方身上的味道。
贺少棠脱了外衣,穿军绿色紧身背心,大短裤,四仰姿势躺在床上。
孟小北睡觉也一贯四仰八叉,睡得极其自由散漫。俩人睡姿就对上了,都支棱着,互相碍手碍脚。孟小北拱,贺少棠挪,孟小北再拱,贺少棠没处可挪,开始以大欺小往回拱孟小北被逼回墙角,一翻身,毫不客气,直接趴对方身上,四肢贴合,继续睡
贺少棠哼哼“唉你你特舒服吧”
孟小北鼻子吹泡“呼呼”
贺少棠一骗腿,把人踢下去。部队的标准床,很窄,将将睡下一个瘦人。孟小北寻着热乎气儿侧攀上身,手一伸,冷不丁地,就伸到对方松松垮垮的大短裤。一片硬朗的肌肉之间,就一块软乎地儿,正好攥住。
贺少棠眯眼哼道“裤裆里摸什么呢”
孟小北伸错了,吐吐舌头,赶忙缩回来。
贺少棠半睡半醒,哼出戏腔“掏着老子的鸟巢了。”
孟小北“鸟巢是什么”
贺少棠“有鸟有蛋不是个巢么。”
小斌从上铺甩下来一句“他那里边儿长几颗蛋,小北快帮我们摸一摸”
孟小北接口道“我什么都没摸到呢。”
“我就没瞅见有蛋,我好像掏到鸟毛了”
孟小北直言不讳向班众们汇报。
噗哈哈哈
黑暗里一屋人轰然大笑,小斌几乎直接滚到下铺。男人的那种笑,带着猥琐的玩笑意味,十分疯狂
姚广利再老实的都绷不住了,捶床说“估摸他那窝里就没孵出过蛋来。”
小斌说“小北不用摸了,他压根儿就没长那个,因为他不需要”
贺少棠也笑,骂道“谁忒么说我没长”
“都别给我造谣啊”
“孟小北小祖宗要不然您再帮我仔细验验,回头别给我出去瞎说啊”
一屋人睡意全无,你一句我一句地穷逗,或低哑或粗犷的笑声此起彼伏。
孟小北咯咯咯地乐,这一宿愉快极了。他那时还小,很多成年汉子之间带颜色的笑话,他其实听不懂,却被气氛感染,止不住笑出来。
他平时跟自家人在一起,都很少有机会睡爸妈怀里。一屋摆两张床,他从小与弟弟挤一小床,背靠背各睡各的,自幼习惯独立,即便没到上小学年纪,似乎已经忘了沉溺于父母怀抱的滋味儿。
贺少棠笑得胸膛起伏,床板微微震颤,黑暗中侧脸英俊,牙很白,睫毛扑簌修长。这人背心里裹有一层微薄肌肉,胸口宽阔温热。孟小北不知不觉盯这人很久,自个儿也不知道瞄什么呢,直至视线随睡意尽情模糊
凌晨,孟小北尿炕。
狗肉汤和一大碗米酒喝得,端的后劲儿十足,没憋住,尿意如奔腾泉涌,涌湿一床,把被窝里的人生生尿醒
贺少棠穿着背心裤衩从床上蹦下来,咆哮。
全屋人惊动,捶床大笑,孟小北你真熊,这回把二宝的仇谁谁的仇都帮我们报了。
小斌从上铺挂下来,指着某人“贺少棠你个欠日的你也有今天”
第七章座上客
孟小北直睡到太阳斜照进窗缝,灰尘在阳光里欢畅起舞。
他尿湿一半床,自己挤在干地儿里睡了,至于另外那位爷怎么睡的就不得而知,他也管不着了。
屋里人早都起了,各自上岗,出门巡山后院砍柴。炉子上盛着一碗温热的稀饭,辣子咸菜。
孟小北在哨所不远那个水潭处找见他少棠叔叔。山岭上融化的泉水交汇,水体冰冷,小潭极其清澈,倒映一高一矮两枚人影。鱼儿在水中浅睡,突然被惊动散开,像在一块巨大透明的水晶里游弋,如山中幻境。
孟小北看着贺少棠在潭水边来回走了几趟,布置起简易的钓竿、鱼饵,抛线钓鱼。
背着其他人的视线,贺少棠在水潭边、二宝溺死的地方,用大大小小的圆石头块,垒出一个高高的坟头。孟小北瞅见少棠把一串红绳哨子压在最下面一块石头底下,压得牢牢的。他记得那是昨晚少棠出去扒狗皮时,从二宝脖子上取下的。
贺少棠在潭边蹲着,一动不动,静默很久。
孟小北发觉这人说话时与沉默时判若两人,完全两幅面孔。脸倒映在静谧的潭中,不起一丝波纹。
贺少棠手指掐熄烟蒂,起身,扎好军装皮带,潇洒一摆头“走了,我开卡车送你回厂。”
孟小北酝酿一早上了,说话中气十足,眼神坚定“少棠叔叔,我能不回家吗”
贺少棠一挑眉“昨晚不是跟我挺乖的咱都说好了不回家你能去哪。”
孟小北蔫儿有大主意“我就是不想回家,没意思我想待在这儿”
少棠一乐“这儿就有意思了”
孟小北用力点头,眼仁乌黑眼含期盼“热闹,有好吃的有狗肉火锅还一块儿打牌,咱俩人搭档简直无敌了,打牌还能赢他们的东西,昨晚我特开心”
贺少棠笑着骂“你还上瘾了你喊我叔也没用,我没地方给你每天弄条狗来吃,明儿你再想吃,老子真就得上山给你打狼了”
孟小北调开眼神,咬嘴唇,望着晶莹的湖面,半晌说出真实的心酸话。
“家里我是哥哥,我其实就早出生那么两分钟么分什么大的小的啊,凭什么啊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晚点儿钻出来,那我就是弟弟了”
“我爸我妈偏疼我弟。”
“他们都说我长得不像我爸,说我不好看孟小京就是比我漂亮,大院里人都这么说”
“他们要把我送走,送别处去甩给别人,以后可能都回不来家为什么是我,凭什么要我挪窝滚蛋、给别人腾地方我怎么就不好了”
孟小北把一梭子枪话全倒出来,跟爹妈都不好意思说的,小男子汉也有尊严。
贺少棠蹲下,与小北头碰着头,低声说话。俩人用小棍在地上写写画画,聊心事,仿佛已经认识很久,一夜同被窝、睡个简陋的大尿炕,竟都能睡出感情。
少棠认真地说“小子,不是你不好,你爹你妈恰恰是为你好。”
孟小北那时不懂事“怎么就为我好了”
少棠问“送哪去你知道么”
小北“可能去北京吧。”
少棠“北京还不好”
小北倔脾气地嘟囔“有什么好,又不是家。”
脾气再野的孩子,说到底也还是恋家,一听说要离开家了,心里没找没落的。
贺少棠摇头,话里有话“哪是你的家你真知道哪才是你家”
“傻小子,当初老子一没留神没接住你,磕地上真把小脑瓜磕傻了。”
“你爹妈那是真心疼你,才想让你落个好,让你走出这条西沟。想办法让你回城,明白吗”
“”
贺少棠深深看着小孩,一字一句地讲道理。有些话孟小北这个年纪终归永远是想不到的,父母亲做出这样的决定,多么揪心和左右为难留哪个,走哪个,将来两个孩子能发展成什么样子,谁说得准
留下的这个,被耽误了可怎么办,将来会不会恨上父母和哥哥
送走的那个,远离爹妈不学好不走正道被人带歪了又怎么办将来会不会后悔当初所做的抉择,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咬牙吃苦说什么也要亲手把俩儿子拉扯成人把孩子生下来永远是最容易的,把孩子养育成人将来能有好的前途出路才永远是每个为人父母的担忧牵挂。
“养条狗年都能养出深感情,何况养个儿子。”
“你爸妈肯定舍不得你,你跑出来两天两夜,他们不得急疯了麻利儿地,赶紧滚回去。”
“你爸你妈回不去,才想办法把你送回北京,熬着都不容易,也是一番苦心,将来你就明晰了。”
贺少棠说话时声音沉稳,眼底却又若微带笑,有某种说服人心的力量,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因为这人只比孟小北大十余岁,能一起疯玩儿胡闹,能一个被窝里掐着拱着睡觉,却又能讲出道理,没有平日里长辈的刻板威严,完全没“代沟”,反而能让猴孩子听进心里去。
孟小北这时其实已经有悔意,离家出走结果还没跑掉被活逮这档子事极其幼稚丢脸,回家指不定挨骂,又要全厂闻名。他心里更加抵触,死要面子,知道错了但轻易不能低头认错。他什么人,他能认错
孟小北噘嘴在地上画小人,心里蔫有主意,突然问“少棠叔叔,你去过北京”
贺少棠不屑道“嗬,住得年头久了。”
孟小北又问“那北京好”
少棠嘴角一耸“首都能不好么,首都比哪都好。合作社能买着桃酥鸡蛋糕萨其马,凭票能买稻香村的自来红月饼有动物园,香山,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有美术馆展览馆,还有全聚德和老莫你去了就知道,跟咱们西沟比,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忒么在沟里。”
孟小北一双八字小眼闪光,一句戳到重点“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去你为什么偏留在这儿呢”
少棠“”
贺少棠回避未答,突然站起来抓住孟小北脖领子,抱起来一抛,再一接,故意把小子在空中大头朝下转一百八十度才端端正正摆在地上。孟小北脸色憋红,心口兴奋地跳。
少棠捏一把他的脸,正色道“谁说你长得不好看将来脸长开了就俊了。”
小北说“我脑门磕花了。”
贺少棠大笑“脸上有疤那叫有男子汉气质你小子长大了帅着呢”
你小子帅着呢,有男子汉的气质。
孟小北直到后来,还时常忆起当初少棠跟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气、眼底每一丝耐寻味的表情。贺少棠是个匀称的瘦长脸,黑眉俊目,下巴瘦削有棱角,眼睛有神。在初通人事的孟小北眼里,那才叫做男子汉气质
孟小北被解放牌大卡车送回家,胳膊腿齐全平安无事,家属大院里又是一阵风动。
他自个儿知道有错,那些天格外老实,消停,傍晚楼下小伙伴喊他出去打仗,他从窗口摇摇头打手语说不去。晚饭桌上一家人吃饭,他埋头啃馍馍不吭声,还是他妈妈主动给他夹菜,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他爱吃的蒜苗炒肉
马宝纯一顿饭就没怎么吃,不错眼盯着他。他后来被亲妈盯得浑身别扭,说“我吃好了”,揣了半块馍出屋,临走眼角瞥见他妈妈眼睛红了,低头擦眼泪。孟小北离家出走回来,孟建民和马宝纯约莫知晓了缘由,什么都没敢说,也没骂孩子,怕刺激大了,下回这熊孩子还跑。孟小北这小子自从断了奶卸了尿布围子那一天起,两条腿利索会跑了,他想干什么干不成的这小子气性大了,根本管不住。
倒是他奶奶是有脾气的,急得拿鞋底子抽炕头,“你说你个熊孩子,你跑剩么跑你跑个剩么啊急死你爸你妈啊”
晚上破天荒的,他妈妈把他抱到大床上,搂在被窝里睡觉,轻轻拍着。
孟建民仰卧望着黑黑的天花板,自言自语“急死你爹了多亏隔壁院部队的人帮找着孩子,改天做个锦旗给人送去。”
孟小北夹在爹妈中间,反而别扭;孟小京跟奶奶挤小床,也有不爽。
大床上气氛非同寻常,他们家就没这么睡过。孟小北都伸不开腿脚,偷眼左右看看,既不敢拱他爹,又不敢挤他妈。不知怎的,他突然怀念起在小兵营房里那一夜,整个人儿狗趴在某人身上,挤得逍遥自在,尿得酣畅淋漓,果然不是自家人更能放开手脚。
往常在一个屋不方便办事儿,孟建民与媳妇还扒枕头说个悄悄话,被窝里搞个动作。这回孟小北夹中间,连枕边话都省了,各自无聊尴尬,鼾声渐起。孟小北朦胧间回味那夜鸟巢鸟蛋的笑料,他爸妈怎么从来就没这么逗乐呢
大年过了,奶奶临走时抱俩大孙子,承诺来年过来时给小北小京带好吃的桃酥萨其马。
孟小北回来又照例病了一场,裹在被窝里感冒发烧,嘴里吃啥都没味儿,遥遥惦记十里地之外某人床下藏的大罐子自酿米酒
过几天病好,孟小北带一群喽啰打仗,翻铁栏杆楼梯从二楼直接掉下去,手腿都磕破皮,挂了红滚回来。他爹妈才终于松一口气那臭孩子又回来了,终于正常了,果然就是咱家孩子,没有半道让人给换了
俩双胞胎挑一个接去北京的事,大人们三缄其口,暂时搁置不敢提了。孟建民对某些事上心了,知恩感怀,后来还真找人做了一面锦旗,送到连部,可惜扑了空,只见了他们连长,没见着正主。
随后的一天,家属大院来了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