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踹了车夫几脚,把人踹倒地上。
一个发型中分的小青年,十分凶狠“你放手,你放不放,不放老子砍你信不信啊”
孟奶奶就不放,大哭,扯着包裹坐地不起,那包里有给她儿子的烟酒、给孙子的油炒面和点心糖果
黑暗中一片混乱,就这时,山梁林子里掷出一声低哑的狼嗥
嗷
下边儿的人吓一激灵,齐刷刷地抬头。
嗷呜
野狼奔放地嗥叫,回荡夜空,啸声悠长,竟还带着独特的尾音,往上转的。隐约听起来不止一只,而且绝对是公狼。
车夫吓得屁滚尿流,狼,有狼群,这时候都顾不上土匪了,转身就往回跑。
小青年也害怕,都不是真土匪,是饿成了匪类。城里人哪斗过狼,进退不得,又舍不得撒开到嘴肥肉。
黑灯瞎火给这伙人吓得,没仔细听,这野狼怎么嗥起来有一股子大秦腔的土渣味道,带着华丽的转音
狼是不会唱戏的。
狼啸与人声骡子嘶鸣声混成一团,黑暗中一点红星闪过。贺少棠大步冲出林地,眼神肃穆,动作干脆利索,平举手中的枪,直指领头抢东西的青年
周围霎时安静,狼叫也没了。
贺少棠严肃起来黑眉白面,只有那一双眼,在暗夜里冒的也是绿光。
“别动。”
“放下东西。”
“哪个再敢动一下,老子毙了他”
分头青年扯嗓子叫嚣了一句“你忒么谁啊”
贺少棠答“老子忒么解放军。”
贺少棠声音不大,带着半夜惺忪的慵懒,枪管子可不含糊,直指某人胸口。
小分头青年也就十八九岁,可不是善茬,眼底流露不忿“多管闲事你哪个部队的,叫什么名儿”
贺少棠毫不含糊“这方圆一百里,几座山头都是我们的人,你说老子哪个部队的。”
小青年问“你报个名儿我听听。”
贺少棠嘴角一歪“你去连部打听打听,贺四是谁。”
小青年抿着嘴,手指狠狠一点贺少棠你小子给我等着。
几个青年腰里别了砍刀,然而瞧见当兵的手里有枪,立马就怂蛋了。
再说,几个一瞅就是附近部队的大兵,地头蛇。当兵的惹不起,真要擦枪走火了,荒山野岭打死你是白死,没人给你讲说法。
领头的青年一抹鼻子,使眼色,撤。
可是不能白来一趟,这人临走突然从孟奶奶手里狠命一抢
撕扯之间一声脆响,一瓶东西摔在土石路上,哗啦啦,碎掉了。浓郁的白酒香气瞬间充斥浓重夜色,酒气打鼻子的鲜香、浓烈
酒打了。
贺少棠这一瞧,差点儿就把枪扔了,拍着大腿嚎叫起来。
酒,老子的酒
哎呦饿日你个亲娘嘞
老太太“啊”得一声,这心疼得,那是家里爷俩最爱的牛栏山二锅头。酒都是花钱凭票才买得到,过年在合作社排两小时队排到一瓶。儿子的烟和酒、孙子的饼干糖果,那都是老太太千里迢迢的一份心。山高路远,就背这两瓶酒,都快到家门口了功亏一篑,竟然打碎一瓶
老太太这气得,眼神发狠,突然抄起一个家伙,转身就砸。
“你打碎俺东西了,俺揍死你的”
要说孟家奶奶,可不是一般怯生生的家庭妇女,那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女人。年轻时就跟娃他爷爷闯关东,去东北黑土地上跑买卖、挖金矿,山东大嫚儿的泼辣脾气,这时当着两伙人,抄棍子就打起来了。
小青年一哄而散,被打得抱头逃窜。
老太太直追“你们败跑”
“你败想跑”
“你瞅俺抽死你们八瓣子的”
贺少棠又惊又乐,这老太太敢走夜路哪用他罩这老太太比他几个爷们儿都生猛。
孟奶奶恨不得追出一里地,一鞋底子砸到逃跑的小青年腚上,这才善罢甘休。最后还是贺少棠兜着腰把老太太拽回来的。
“快回来呗,大娘您别追了。”
“您千万别叫,您再叫唤几声,把真狼都给招来了”
贺少棠咧嘴乐的时候嘴角上翘,眼底闪出笑模样
车夫跑没影了,就是附近山沟的村民,怕武斗,躲回家了。
这天夜里,最后是贺少棠赶大车,把孟家老太送进山沟,一直送到兵工厂宿舍区。
身边几个弟兄悄悄说“班长,你给人家赶车”
贺少棠把枪扛在肩后,无奈道“不然怎么办啊,让老太太自己赶车啊,我还真不放心,她管不住骡子。”
弟兄说“你赶车,我们咋办车上坐不下咱这么多人”
贺少棠冷笑“你们自己两条腿回去,五公里越野”
饿日你个五公里啊,底下人一通哀嚎。
他班里的小兵,叫小斌的,悄悄取笑道“班长,您这是借酒来的”
贺少棠“都不许提啊。”
小斌笑“哈哈哈,少棠,你那杆鸟枪还真好使,没打着兔子,吓跑一群瓜怂。”
贺少棠狠踹了小斌的屁股,算是告别,让喽罗们赶紧滚回山梁上的哨所去。
暗夜寂静无声,只有一溜蹄子声音清脆。山路上燃着的烟头像一点萤火缓缓划过,黑暗中唯一的暖光。
孟奶奶感激小兵蛋子喝退土匪,问了贺少棠的名字和部队。
孟奶奶问“小同志,你几岁了”
贺少棠歪戴军帽,吆喝着骡子“十九,快二十了。”
孟奶奶说“呦,看着可真不像十九唉,比俺儿子小十岁不止。”
贺少棠笑得可亲“我都当兵两年了。”
他心里仍可惜那瓶打碎的酒,一闻就知是上好的窖藏白酒,滋味热辣,这个馋呦。这会儿都走出五里地了,满鼻子仍然荡漾鲜辣的酒香,恨不得撅腚趴地上舔那块黄土地。
贺少棠表面不动声色,闲聊“大娘,去看孩子。”
孟奶奶“是啊,看儿子和孙子,俺有两个大孙子,还是双胞胎”
贺少棠“您家真有福。”
孟奶奶说起娃儿滔滔不绝,足足说了一路。
“俺就这一个儿子,这是给他带的羊剪绒帽子和棉大衣,怕山里冷。”
“这是家里存的两匹缎子布,从青岛一直存到北京。”
“这是给孙子的果丹皮,小孩都爱吃果丹皮,山里没的吃。”
“这是盒装的干酱油,你们这山里就连酱油都抹油的”
贺少棠就这么默默听了一路,半晌回了一句“老太太,对你儿子是真疼,让人羡慕。”
孟奶奶说“可不是么,家里四个闺女,就这一个儿子,离得太远,见都见不着。”
老太太在身后抹了抹眼角。
贺少棠笑笑,抽烟,不再说话。
孟奶奶忽然想起来“包里还有一瓶二锅头呢,打碎一瓶,还有一瓶给俺儿子。”
贺少棠一咬嘴唇,差点儿把舌头咬下来,疼着了
他盘桓一路,心里发软,觉着这家老太太真好,老太太不容易啊
长夜寂寞,贺少棠扯开喉咙唱起五哥放羊调,吓跑豺狼虎豹。
“正月格里正月正,正月那个十五挂上红灯。
红灯那个挂在哎大来门外,单那个等我五那个哥他上工来。
哎哟哎哎哟哎,哎来哎咳哟
单那个等我五那个哥他上工来
九月格里秋风凉,五哥那个放羊没有衣裳。
小妹妹我有件哎小来袄袄。
改来一改领那个口,你里边儿穿上”
贺少棠这一嗓子,嚎的是黄土高原的寂寞与苍凉。
孟奶奶特体恤,很灵犀地问“小伙子,唱姑娘呐有对象的抹油”
贺少棠仰脖笑了,声音爽朗“哪有对象,没有呢,就我一个。”
那一年的贺少棠,也才不满二十岁,驻岐山某部队机械师团森林哨所的一个班长,日夜驻扎在这条野山沟里,露宿风餐,扛枪巡哨,野惯了的,十足一个兵痞。
贺少棠当晚与孟家老太太分别时,特意多问一句,您儿子家住哪片宿舍区,这儿我都熟。
他转脸爬到围墙外面,清楚瞅见孟奶奶进了哪个楼。
贺少棠咬着烟,一笑。
他还惦记老太太行李里那一瓶白酒两斤腊肉三包油炒面呢,嘴里都淡出个鸟来
第四章家庭战争
再说孟小北那猴孩子,着实过了一个愉快的新年。
有北京的阔气亲戚带东西过来看望,在大院里是令人羡慕的新鲜事。许多青年人的父母,工作辛苦或者年纪大了,七八年都不及来一趟,偶尔寄个邮包就算不错。
祖孙三代齐聚一堂,极幸福美满。孟小北那几天都吃得撑了,他妈妈做的胡萝卜炒腊肉,他吃特多,破天荒觉着就连胡萝卜都变得肥美。他奶奶还带俩孙子到岐山县城,找裁缝给一人做一套涤卡料子的新衣服。
奶奶念叨过,半道在山里碰上劫货物的,让你奶奶一鞋底子给抽走了。有个解放军同志心眼儿特好,亲自赶骡子送咱进来的
夜里,一大家子五口人,挤在仅有的一间屋里。宿舍区是一片红砖楼房,走暖气的,屋里暖烘烘洋溢家的气氛。
孟小北睡觉一贯不老实,一横胳膊肘就打着孟小京。
孟小京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捏住他哥的肘窝,挪开,然后掖好自己的被角,睡得可斯文了。
过一会孟小北又是一记飞踢腿,横在床伴身上
孟小京扒耳朵低声问“孟小北,你做什么梦呢你做梦能不做第五套广播体操吗”
孟小北闭着眼,睡意朦胧地乐“做梦跟你抢肉吃呢呔哪里跑把腊肉给你小北爷爷搁下”
孟小北那晚从被窝钻出来,裹着棉袄,下身穿大毛裤,肚子吃得舒服,膀胱憋得尿急,得得瑟瑟的,没去找尿盆,鬼使神差也不知怎的,可能是热的,踩着床铺就上了旁边的窗台,从三层窗户开出一道小缝儿。
偏巧也是同一天晚上,有人就摸到他家楼下。
天作机缘,有些人注定就要相识。
倘若那晚孟小北没去窗口撒尿。
倘若前晚儿孟奶奶没显摆腊肉白酒。
如果当初那一群小青年没去劫那个道
某部队一个排的战士,开着大卡车,帮厂里工人拉木头。搞军工的厂子,厂里跟部队领导私下很熟,经常从队伍里调用不要钱的壮丁出入使唤。
贺少棠从驾驶位上跳下卡车,丢下一句“排长,你们先走。”
排长也不含糊“你给我回来,干啥去”
贺少棠说“抽根烟。”
排长简直太了解这人“你给我坐车上抽。”
贺少棠嘴角一卷,笑得浑不买账“饿去茅房抽烟拉屎,饿给你坐车上拉”
排长一挥手“赶紧滚。”
贺少棠正了正腰间皮带,笑着走人,走路姿势透着一股子“浪”劲儿。车里坐的他们班小斌,探出头来调戏“棠棠,是约好了的吧是去家属大院见你那相好的吧”
贺少棠回头一指小斌,眼神威慑“就你知道”
小斌笑嘻嘻的“你悠着点儿别憋不住火了滚到玉米地里别犯生活作风的错误”
贺少棠咬着嘴角,不屑地回道“老子能犯错误”
排长老郑,是他们老大。几人结拜兄弟相称,少棠排行老四。
贺少棠轻车熟路,一路摸到孟家楼下。
他仰脸一瞧,遥遥都能瞅见三楼窗口上吊的那一袋香喷喷的腊肉,没准还有二锅头。他就是属狼的,他鼻子能闻见香味儿
贺少棠是侦查兵出身,干这活儿最拿手。演习他能偷摸到红方指挥部把电台和遥控器顺走了让红方指挥官全体抓瞎,老子顺你一袋腊肉不是白玩儿
而且老子不白拿你家东西。贺少棠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纸票子,轻抿在唇间,蹬墙借力,走
冬天,穿得厚实,但贺四身手相当利索。轻手轻脚攀上一楼窗台,扒上二楼,双手抓牢,腰部一使力,大猫一样,挂在三楼窗沿儿上,一丁点声响都没发出。
他眼前闪过孟奶奶那双慈祥的眼、一路絮絮叨叨关切的神情他下意识又摸到胸口,掏出一张油票。这虽说算是“强买”,说出去不太地道,可绝不是“偷”,怎么着也算是“义取”。
他就这一迟疑,窗户吱呀开出一道细缝
窗内有人。
孟小北睡得眯瞪,小眯眼半睁,肚皮贴窗,从毛裤里掏出一条小鸡鸡
哗
哎呦。
饿日
贺少棠被一股涓细水流浇上军装胸口,手没抓牢,几乎后仰折下去,幸亏摸爬滚打经验丰富,挂在三楼与二楼之间。
孟小北尿完,还拎着小鸡儿颠了几下,熟练地控干,就差没哼一句小曲儿。他然后把小宝贝塞回毛裤,后仰卧倒滚回被窝,神志不觉。他半夜憋足实了,一大泡童子尿,一滴没少,全让窗户下边儿那位爷给接住了。冬天军装里面是毛衣毛裤,这一下子全透,冷飕飕的
“谁啊”
孟建民听见儿子开窗的动静,探出头,警醒地问了一句,仔细把腊肉挪回屋里,关上窗。
那晚,一头老狼算是折在小狼崽子手里。贺少棠落地就地一滚,浑身骚漉漉的,又不敢骂娘。
关键是,老子的钱和油票
老子钱和油票夹窗户上了,掉他们家屋里了,拿不回来了
孟小北第二天早上起来,睡得浑身舒坦,完全没印象昨晚儿一泡尿是朝窗外撒的,而且尿人一身。
他跟他弟可又有的掐,这几天没干别的,就抢桃酥和果丹皮了,抢得咬牙切齿,两个斗气的包子。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才知荣辱。甭怪孩子不懂事,怪只怪长这么大头一回吃着高级桃酥、油炒面、带豆沙馅的山东呛面大馒头。有一回抢得急了,孟小北夺了孟小京的糖,孟小京虽然个儿高腿长,掐架不够凶猛,远不是泼悍的孟小北的对手。哥儿俩在家门口蹲着,互相瞪眼,孟小京委屈,上去吭哧一口
这一口,弟弟把哥哥后肩膀上咬掉一小块肉。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孟小京长得白净,好歹比小白兔强悍两分。
孟小北的后膀子,隔着棉袄愣都破皮出血。他怒吼“孟小京,你咬我,你属狗的”
孟小京也不示弱“孟小北,你、你抢我糖糖,你属狼的”
被咬了,孟小北倒也没回咬。
然而,中午的时候,他趁大人没注意,往孟小京喝牛奶的玻璃瓶里,调进去半杯墙灰水,蔫儿使坏
牛奶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厂里给老职工的特供,还是有小孩的人家才发给奶票。每户每天只给一张票,换言之,只供你家养一个孩子。你家俩那对不住了,您自个儿想办法。
因此对于孟小北,他儿时那几年的艰辛回忆,就是跟弟弟轮着抢着喝牛奶,哪天是他弟弟喝,他就没的喝,就馋着。
孟小北整个一下午都魂不守舍,上河边玩雪中途就回来了,扒门瞧他弟弟。
孟小京把那瓶兑了墙灰的奶喝了吗
喝了吧。
真喝了
弟不会喝拉肚子吧
这瓜蛋别喝啊,今儿晚肯定拉肚子了,这弟弟一准儿是蠢死的
孟小北骨子里不是个阴险的坏小子,干了坏事儿自己先愧疚,心里念叨。
在他眼里,他弟弟孟小京就是个又软又苶的白面团子,说话细声细气,做事黏黏糊糊。他可以逗弟弟,可以罩着弟弟,可以每天带弟出去疯跑疯玩儿。抢食归抢食,抢来的更香,他并不讨厌孟小京。
晌晚他妈妈做饭,递孟小北一个洗菜那种铝盆,让他去合作社买西红柿。
孟小北特意去窗台上看,果然他弟把奶瓶喝空了,一滴都没剩下。
这傻白兔,就没喝出墙皮味儿吗
孟小北出门,才拐出楼把角,不偏不倚瞅见他们院里几个孩子,在追打孟小京
孟小京势单力孤,被追得抱头跑,猛地前扑一摔,裤子都摔破了,两枚手掌嫩皮绽破,迸出鲜血。
孟小北拎着铝盆“你们干什么”
那几个孩子嚷着“孟小京耍赖皮”
“我们不跟他玩儿了”
“他输了他赖我们的洋画”
一个孩子用手里的弹球掷出去打到孟小京,孟小京“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孟小北抄起盆上去,二话没说,一铝盆扣了那孩子的头
孟小京就是个能哭的,最后一招就是满地打滚哭,震天动地。他们大院后身有一堆烧出来准备盖房的红砖,被孩子们垒成城池。后面的剧情,就是孟小京坐在红砖城墙上,边哭边围观他哥替他打架
孟小北几下下去,愣把铝盆打凹进去了
“不许欺负我弟”
“再敢来,再来你们再来看我揍你们的”
孟小北吼着,薄薄的眼皮下露出两道煞白的光,很凶。
旁的孩子都被这气势吓住,孟家哥俩打架的路数太不一样。孟小北转身去寻觅红砖头,吃你小北爷爷一砖头。待他再回过身的时候,一群孩子吓都被他吓跑了,谁敢接他砖头啊
“孟小京,甭哭了,人都跑了。”
孟小北眼皮一翻,一摆头,老大的派头。
他拉过小哭包的手,笑嘻嘻地把盆扣他弟脑袋上,一道买西红柿去了。合作社大婶下班,西红柿撮堆儿卖,三分钱,买了满满一盆
“哥,沉死了,我端不动了。”
“端不动也得拿回去,三分钱呢,不能浪费。”
“哎呦,胳膊,我胳膊”
“累死了,累得我想撒尿怎么办”
小哥俩四只手端着一铝盆西红柿,一步一歪往家蹭。
孟小京“漏了漏了哎呀,西红柿掉啦”
孟小北“坏了,咱妈的铝盆漏一大洞。”
孟小京“你刚才把盆打漏啦。”
孟小北“糟糕,这盆可贵了咱妈上回拿省下来粮票跟人家换的,两斤面粉才换到这个盆。”
孟小京“哥哥怎么办咱妈打人可疼了。”
孟小北“你别告诉咱妈,就说西红柿太沉了,盆沉得漏了个洞,记住了吗”
孟小京眼里还带着泪“哈哈,西红柿怎么能把盆弄出洞,哈哈哈”
俩人一路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个在前面端,一个追在屁股后面捡漏儿孟小北一直认为,他弟只要不跟他争夺父母亲有限的精力与关爱,就是个很可爱的弟弟。
当晚,孟小北也如意料中的被他妈妈罚站,站在卫生间门口,脚边搁着那个漏掉的盆。他挨打罚站家常便饭,后背抵着墙,左腿扎马步,右腿搂上来架在左膝上,双手合十,做弥陀打坐状,自得其乐。他弟扒门缝瞧他,哈哈哈地乐。
童年原本单纯无忧,色泽如天空般纯净。孟小北那时也喜欢爬到后山上,用草叶吹哨子,追着邻村的羊群起哄吆喝,夕阳下帮村里小哥赶羊,或者仰面朝天躺在山梁上,数云间的大雁,心随着雁儿在空中自由翱翔,直到晚霞把最后一束阳光融没,西沟就是他的家园
孟小北当时并不知晓,这个家庭关乎他哥俩命运前途的争论正悄然发生。
说到底,岐山这大山沟里,无法满足年轻人眼界与求知欲望,是个把少年熬成中年、把中年熬成老朽熬到死看不到生气的地方。制造厂受军方支援,不缺基建资金,他们这大片大片的厂房和宿舍区,都是白墙红砖的楼房,在六十年代就电力热力充足,冬天烧暖气、洗热水澡。可是就有一样,进来了,就很难再调出去。当初服从分配报效国家的社会主义大生产崇高理想神圣使命,逐渐被流年岁月催磨掉,人心浮动。回城,是每个华发早生的中年男女心底难以磨灭的渴望,日夜的念想。
他们这地儿不缺钱,不缺粮食,即便三年自然灾害,军队附属大院的人也不会饿肚子,可是有钱都买不到东西。山沟里缺副食,缺蔬菜水果;食堂整个儿冬天是胡萝卜烧土豆、咸菜疙瘩炒肉末,这两个菜能连吃三个月。山沟里更缺失的是人口的流动和活跃,大城市的激荡与魅力,流年苍白、枯燥。谁家从北京、上海来了亲戚,是全院的大事儿,家家都羡慕得前来“观礼”。他们自己人想要出去,坐长途车进岐山县城要一个多小时。逢年过节打个牙祭,坐好几小时车去到宝鸡,才吃上一顿饭馆。
大人挪不了窝,孩子走不走
孟建民从来没这么严肃,一家之主要有主心骨、能扛住事。他媳妇也从未如此泼悍,母狮子护崽儿的架势,快让人认不出。
孟建民说“两个养不起,让我妈挑一个带走。”
马宝纯说“带走哪个你能让你妈带走哪个你舍得”
孟建民说“憋山沟里,把我儿子都给耽误了”
马宝纯说“什么叫耽误这么小不在爹妈身边儿,让爷爷奶奶带他就能好”
孟建民“我爸我妈带怎么不行没你带的好再说我爸工资也高,不差钱,我再给他们钱”
马宝纯“我没那个意思,我没说咱妈带不好,跟亲妈不一样”
孟建民争辩得急了,说了一句“亲妈你能怎么样你每天传达室值班早八点到晚六点,要不然倒班就晚六点到凌晨四点,怎么都是十个小时班,你就能有时间管他俩”
就这一句戳到难受处,马宝纯盘腿坐在床上,表情无助,又不甘心,咬唇的牙都在抖,突然呜呜呜抹眼泪哭了。
“我、我对不起我儿子了。”
“我没带好孩子,孩子性格不好,都是我错。”
“孟小京咬了孟小北一口,肉都咬下来了,就为了抢个桃酥”
“然后孟小北就往他弟奶瓶里倒东西了,我看出来了我都舍不得说孩子。孩子吃口奶容易么,不就是想吃吃不着么”
马宝纯哭得稀里哗啦。亲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跟当爹的只打个种总归有本质不同。
她哭着说“咱们都是熬过三年自然灾害过来的,我不怕饿,不能让我儿子饿着。”
“孩子喜欢吃肉,肉都给他们吃。咱家孟小北最爱吃羊肉,每回买回来的羊肉不是给他吃了你看我吃过吗”
“去年我妈大老远过来看我,问我吃怎么样,我都不敢告诉她怕她骂我我平常就去食堂管人家要点儿炼大油剩下的油渣,油渣炒豆角,我一个回回,我去捡人家剩的大油渣子吃”
马宝纯哭出来,心里舒坦多了,末了放弃了“送走吧,让妈带走一个,给我留一个。”
当天也是赶上娃他奶奶带俩孙子去隔壁大院工会主席邹师傅家,给人家送礼,谝个家常。邹师傅家做了一大笼热腾腾的黄馍馍,孟小北奉命跑腿,给他爹妈晚饭送馍馍回来。
他一步一颠,手里拎着刚出锅滚烫的馍馍,不停呵气,左手倒右手,右手再倒左手,冬日里冒着香喷喷的白气,站到门外。
爹妈憋了两年的话终于倒出来,可没想到,偏巧不巧,被老大听见。
马宝纯踌躇难定“你想送走哪个”
孟建民“两个反正一边儿大,快该上小学了,走哪个都成。”
马宝纯“老二乖,听话,好弄。老大心眼多,有脾气。”
“老二什么都吃,不挑。老大忒挑食,什么菜都不爱吃,就爱吃炒蒜苗和羊肉,从小吐奶就瘦,长大了乐意喝奶了,又没得喝,太难养”
孟建民听出话音,权衡良久,艰难地说“让老大走吧。”
“老二留咱俩身边儿,好带。”
“孟小北这孩子兴趣活泛,骨子里就是不安分、不认命的那种人,窝在沟里可惜了。让人带走,爱带哪去就带哪去,去哪都比留在老子身边强。”
孟小北听话听岔了,没听全,只听到最后那几句,“老二留身边,好带,让老大走吧。”
“爱带哪去就带哪去,去哪都比留在老子身边强。”
孟小北默默站在门外,窄窄的眼皮下透出微光,愣神,不太愿意相信。
馍馍隔着塑料袋像粘在他手上,快把他手心烫起泡了他都没反应,面无表情。
他亲爹亲妈正在盘算如何甩掉老大这个累赘,然后把老二留下。
他不听话,他小心眼儿,他爱争抢爱打架,不讨人喜欢,昨晚还把家里铝盆砸漏被罚站了,上个月打碎楼下邻居两扇窗户,再上个月跳河沟磕掉两颗牙冻发烧了,再上个月
他生出来就长得不好看,脑门上有一道疤,没有他弟白嫩漂亮。
弟像家养孩子,他像小野孩子,爸妈不要他了,要把他甩给别人,再也吃不到羊肉饺子了。
那天晚上,小崽子咬着嘴唇扭头离开了家,一路低着头,气呼呼的。孟小北再次没走正道,爬大铁门溜出家属大院,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浓不见五指的夜幕中。
人小,脾气可真大,他离家跑了
第五章猎狼崽
孟小北是小屁孩一个,心性就针别儿大小,容不下二两饺子,就眼前一亩三分地、他的洋画弹球棉裤裆子他想不到长远,他不懂人生这条岔路口可能就关乎他一辈子的前途,他那时不可能明白他爸爸艰难地说出“让老大走吧”、这背后是包含对两个孩子多么复杂的爱与抉择。每人心里都藏着委屈、无奈,只是忍而不发,压抑许多年。
屋里,孟建民坐在那,缓缓弯下腰,脸埋在手里。他是那个承载一家人责任的父亲。
“我就是不甘心,我自己耽误了,我不想让我儿子一辈子窝在山里,我不愿意让他们还当工人。”
“孟小北回北京能念上好学校,他在咱沟里能念个屁,咱沟里有八十、朝阳吗”
“厂里大学生指标,这么多年,我年年先进,年年劳模,干到死也没一次能轮上我。都被什么人把名额拿走了,还不清楚吗我日他爹”
孟建民是文化人儿,人前人后难得爆出一句小气话、粗话。什么时候说起来,都说孟师傅人帅,脾气好,在厂里极有人缘,跟领导上下关系都铁,又是建厂后第一批从北京过来的青年,资历老有威望。然而厂里历年输送工农兵学员,送进北大清华,这种好事一向轮不到普通工人,甭想,早都被那些想要回城的高干子弟依靠裙带关系把指标占满。
日谁爹也没用,输就输在拼爹。
马宝纯抹干净通红的眼眶,苦笑一声“你有牢骚,我这么些年容易么我我愿意窝在山里你有初中文凭,我连初中都没毕业就大串联了,上学就彻底荒废了。我抱怨过”
“我也就是长得不好看么。咱大院里原来那个赵三红,白,漂亮,人家就拿到回城指标了,怎么拿到的,多明白啊”
孟建民抬起头说“别胡说八道,咱们这样人,是干出那种事的咱们就不是那种人。”
马宝纯说“我知道你也不是那种人,永远做不出来。”
忍了一会儿,马宝纯发酸地问了一句“你这么想离开,你当上大学生回去了,我怎么办”
孟建民“”
马宝纯说“孟建民你要不是窝在这山沟里出不去,如果在北京,你能看得上我你能跟我结婚”
“孟建民你自个儿走吧,我们娘仨过日子。”
孟建民被堵得愣了,半晌叹一口气“你这人,想什么呢”
“你是怕我回去了不要你啊。”
“不会,甭瞎想。”
“一家人,无论发生什么,永远都在一块儿。”
两口子吵完抱头哭了一场,回头该干嘛还干嘛,日子还要继续熬。
再说孟小北这小子跑了,这一路就跑远了。夜里没长途车,他竟然就沿着山路,一路往县城方向跑,走走停停。
这也就是孟小北,换成厂里别的孩子,都胆子小,前怕狼后怕狗,绝不敢深夜走山路。只有孟小北能干出这种幺蛾子。他想一路走到岐山县城,然后找辆车坐,他觉着自个儿腰扎牛皮带的小八路一个,你小北爷爷能干着呢,重要着呢。
他走了半道,才发觉没多穿件衣服,半夜山里冷得贼死,把他伸出来的两手快冻成小冰镏子,红皴皴的,牙齿打战。孩子毕竟是孩子,玩儿离家出走的闹剧都没经验。没带衣服,没带钱和粮票,他的洋画弹球小人书果丹皮这些珍贵家当一样都没带,手里就拎一袋子黄馍馍
那夜,孟小北是找到一处没人的仓库,在仓库门洞里蜷缩着过夜,吃掉半袋馍馍。他脑顶上方有巨大的外置空调机,轰隆隆地响,给他拼命吹着热蒸汽。他没喊人,也没哭,咬着嘴唇强作坚强,没事人一样睡到第二天太阳晒屁股,继续出走。
孟小北从小是个能吃苦玩儿命的,骨子里很犟,目标执着,而且能对人发狠。头发埋着沙土,手肿成胡萝卜,俩脚丫子冻得像冰坨,他愣是走出很远,走在密林子里,心中描摹他的宏伟远大的闯荡计划。直到太阳再一次往山梁边缘坠下去,直到林间慢慢朦胧变暗,灰黑色的枝桠扭结着割裂头顶的光亮,直到他终于迷了路
再往前走,是山沟里传说中的狼王谷。
大人们常吓唬小孩,狼王谷里有一头白额白围脖青色皮毛的狼王,带领一群狼崽,专门叼七岁以内小孩回去剥皮吃肉。
孟小北心里突然瘆得慌,回头望一眼密林深处,加快脚步,眼神闪烁。
据说母狼在冬天产下一窝小崽,找不到过冬口粮养不活小狼,头狼就做主将弱小的狼崽咬死,让强壮的狼崽吃掉,优胜略汰。孟小北觉着他自个儿就是那只被淘汰掉的崽子,这会儿就有狼要吃他了
最先是侧后方林子里一声异动,孟小北吓一激灵,突然撒腿疯跑起来
他这一跑,一石激起林间无数隐秘,暗夜里追踪的无数条腿全部飞奔起来
孟小北一逃窜起来,先前积攒起的无畏的勇气瞬间崩溃。他上天入地连滚带爬,眼角分明瞥见林子里一道青灰色似狼似大狗的身影箭一般朝他后脑袭来。与此同时,一道低沉的狼啸撞入耳鼓,一声伴一声,从山梁上、树顶上,此起彼伏,铺天盖地
左边
右边
几条灰色的狼似乎被林子里更大的动物吓到,踌躇不前,焦躁地转圈。
嗷呜
更加刚猛的一声嗥叫撕破浓稠的夜色,让最凶残的捕猎者吓破肝胆。头狼凶恶地扭头对嗥,想放弃,又不甘。
就这时,孟小北奔跑中脚下拌蒜,绳索突然收紧。他没防备,两只脚踝被倒提着,瞬间大头朝下被吊起半空,啊
中阴招了。
孟小北怎么能认命他不会服软。
他抡起手中最后的武器,狠命掷向林子里的凶兽
“哎呦饿”
孟小北视线是倒着的,东西是从下往上走个斜线掷出。馍馍又凉又硬,冻成个冰坨,精准打击目标。
头狼扑空,再想扑孟小北,也踏上套索,一并吊了起来,四爪蹬天仓皇地嗥叫。
林间伸出一杆铁灰色的枪管,终于喷火了。
单枪斗群狼,这是一场迂回的智斗,也是拼胆量。
狼群失去头领,枪响处一哄而散。
那颗子弹射进树丛,也没打中哪只狼,失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