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烂得不足为外人道,躺在其中的王员外却鲜活如生。
王员外生前最后一夜做了个梦,梦里留下四句话。
“犯斧钺处三点金,赦罪建祠平清名。焚香遥告麾下鬼,剑戟过之风雨平。”
“三点金”是渔民海盗的黑话,指的是良乡港外的三块险恶礁石。这打油诗的意思是要王员外的家人去良乡港外打捞一下什么罪犯遗骨,并重建清白,还要给这群孤魂野鬼立个祠庙!
赤书焕道“要立祠庙,是有求于人,但这手段——是强鬼所为。”
王员外的独女很有气魄,直觉这群恶鬼无理取闹,何况这七言绝句打油诗简直狗屁不通,一看就是真有鬼,所以死活不肯立什么祠庙。
棺材罢了,坏了就换,再坏再换,反正王大小姐不差钱,有的是功夫死磕。
门外朔风呼啸,门里也是一片冷冰。王大小姐日日在正厅外拉着花梨木太师椅翘腿一坐,坐看人和鬼谁能恶得过谁。
奈何王大小姐倒插门的夫君胆小如鼠,偷偷摸摸从路边捡来了舌灿莲花的赤书焕和闭嘴深沉的司空斛,礼待上宾,把两位捉鬼大仙安排在东厢房。
赤书焕趴在床上让使女捶背,“妹妹,稍微往下点,哎,对了。你叫翠云?闹鬼还魂什么的,你害怕吗?”
翠云掩了掩口,“我家老爷生前行端坐正,我不怕的。”
司空斛笔直笔直地坐在桌边,摊开纸笔,活还没干,先发一会呆,仿佛还是孩子脾气。
这孩子长得好,个子高腿长,从背影看去肩宽腰窄,其实已经是个大人。
赤书焕推开翠云的手,坐起身来喝了口茶。
“小司空,十九师叔也不清楚你跟大师兄到底……到底是有什么嫌隙。但是有几句话,该讲还是要讲。大师兄有大师兄的苦衷,不管他做什么,你别怪他。”
司空斛落笔的手腕一顿,生生在纸面上划开一道肖似陆僭笔迹的屋漏痕。
赤书焕道“这些年魔界不振,还是因为十几年前那一战,掌门重创了魔尊。”
“那一战听来轻巧,实则掌门赴战之时,全蜀山都抱着必死之心。师父走前,师娘说‘你是蜀山的天。你要是回不来,天就塌了。’”
话是这么说,但没人知道蒙云中回不回得来,陆僭蒙青童赤书焕等人还都是孩子,帮不上什么忙。
那时,蒙云中信手揉一揉陆僭的发顶,对华金说“那就要有劳你,让僭儿长成堪为补天的栋梁。”
赤书焕突然拍了一下脑门,笑着说“说起来,你师父也是很有意思,重点跟别人永远不一样。掌门走后,他问了师娘一个问题。你猜他问的是什么?”
司空斛道“他问,为什么偏偏是他?”
以命补天,陆僭不是不愿意,那么小的孩子对此还没什么概念。
但看司空斛的求学态度就知道,陆僭此人很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他问的的确是“为什么偏偏是我?”
赤书焕敛去笑意,慢慢地说“没错。师娘告诉他,因为我醉心炼丹,因为大师姐毕竟是女孩子,只有他上智过人,法气清良,是天降云泽,必将担当大任。没有人有资格舍弃和浪费自己的天命,天道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
陆僭和蒙青童、赤书焕生来一样,都是快活自在的年轻人。
但在堪当大任的细碎语句中沉浮半生,“我”与“众生”终于自然而然地生出分野。
陆僭在漫长的暗示中长成如今的样子,就算带着司空斛远走十八年,心底里始终都有一片空地留给蜀山和蜀山撑起的三界——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一片隔绝黑暗暴虐的天,而且他确实是。
司空斛笔尖顺下去,沿着那道屋漏痕挑起勾画,气定神闲地说“我明白了。”
这次轮到赤书焕一愣,“明白什么了你?”
司空斛说“我不怪师父。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怪师父。”
陆僭对世人有多少恩慈,便对他有多少愧疚。司空斛恐怕永远都不会忍心怪责陆僭,何况,做错事的是他自己。
司空斛仔仔细细地询问管家,仔仔细细地把闹鬼还魂的细节记录下来。
赤书焕道“小司空,以前没发觉你有捉鬼这个闲情逸致。”
司空斛留给他一个板正松闲的背影,随口道“没捉过,试试看。”
捉鬼降妖,自然是修道者最基本的修为,从“金简玉札”的壮烈事迹中可以得知,陆僭没少做过,若非如此,他也成不了那片天。
司空斛有一点想懂,有一点跃跃欲试,有一点想要重蹈覆辙,还有一点想要悄悄替陆僭行道的好心。
赤书焕就叹了口气,“你要怎么做?”
司空斛道“鬼可还魂,我可招魂。招来那鬼魂的魂魄,一问原委便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好像都很想直接在这[全剧终]
。
。
。
。
。
。
。
。
我偏不嘻嘻嘻嘻嘻!
第44章 鬼将
赤书焕晃了晃脑袋,一脸疑虑突然一扫而空,很欣慰地躺了回去,“翠云,我腰痛!”
不管人鬼魔道,凡事开诚布公,这倒是陆僭的路数。
不过司空斛哪来的底气招魂?
招魂不难,但招魂引来魔气波动,到时候他要跟闻风而动的蜀山长老们血战良乡?
结果司空斛诧异道“怕什么,真让他们追过来了,我长着腿不会跑的吗?”
赤书焕这才发觉,司空斛就算被陆僭扔了,也还是很护短,就算跟长老们短兵相接,司空斛也舍不得让他师父难做。
这简直是可以载入史册的暗恋明缠,赤书焕选择闭嘴沉默如翠云,爬起来去跟司空斛捉鬼。
大街小巷万籁俱寂,过了小半夜,簇新棺木已经重又腐烂,散发出草木的腐臭气息。
司空斛敲敲棺木,又等半晌,还是无声,迅速放弃沟通,捏个诀往棺材板上一拍,“出来。”
三道黑气“扑簌簌”地被拽出棺木缝隙,又被随之而来的三道黄符拍出原型,咣咣咣化成三个面白唇青的形体跪在地上。
三只鬼穿船员衣衫,声音都很嘶哑,胸口开着一道大洞,里面似乎仍在渗血一般,由里到外透着一股湿寒,一个个尖叫“王海臣!王海臣还命!王海臣还命来!”
这倒有意思,王海臣活着的时候他们不来讨命,王海臣死了,他们倒来作死了,可见人怕鬼没有道理,鬼怕人才是真的。
司空斛打了个呵欠,扶着木板往后一跳,坐上王员外的棺材板,睥睨众生地一抬下巴,“你是首领?”
为首的一个不予回答,用沾着海底污泥的长指甲扣上喉咙,逼迫自己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号。
司空斛和王大小姐抱臂冷眼旁观,赤书焕和大小姐的倒插门相公躲在后头看热闹。
天色深黑,此时遽然起风,海风的咸湿潮冷冲了进来,裹挟着窸窸窣窣的破风之声。
黑风湿浪呼啸着穿过良乡静谧的街道,在王员外家门前凝成十名水手的半透明形体,简陋粗布衣上俱是泥污海腥,胸口与四肢上巨大的创口仍然湿润。
司空斛不发一言,抱臂等待。
直到那阵阴冷的窸窣声停驻,十名水员魂魄歪七扭八地让开一条通路,最后面的一个“人”方才走上前来,微一拱手,“在下柳上原。”
跟那群破衣烂衫的粗人鬼相比,这个柳上原还算是十分有人样了,匀长苍白的鬼面孔上虽然纵横着几道血迹,但神情安静,颇有书卷气,在盔甲之下穿着的乃是读书人的青衫,但杀伐之气明摆着,将军就是将军。
看来这些船员并非正经船员,十有八九是柳将军的麾下兵将,死得不当其所,怨气太重,不能转世,刚刚巧碰上了万鬼泉曲大乱、三界魔气震动,所以才会现世还魂——说来说去,此事确实该算到司空斛头上。
司空斛一挑下巴,颇赞赏似的问道“有什么冤屈?”
柳上原微一沉吟,“在下麾下之人所遭受的,若说是冤屈,便是轻视折辱,原本不该多提。但少侠既问冤屈,在下便论一论冤屈。”
王大小姐恨不得一脚踢爆这鬼的漂亮脸蛋,当即忍不住叫骂“你有什么冤屈?我父亲清白一世,到头来被你们凭空赋污名,我父亲的冤屈又要与何人说?!”
柳上原十分平静地看了她一会,移开目光,轻声道“看来王相至死都不打算说实话。寄望于王相的当年之勇,是在下唐突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王海臣当年在“三点金”害了这帮人。
赤书焕要烦死文人这股子酸溜溜了,直接一拍棺木,“有话直说行不行?”
柳上原揭开王大小姐的乌龙茶盖,合眼闻了一会,柔声道“大小姐,在下与王相常年出海征战,虽不曾见过你,却常听王相提起独女聪慧,可惜至死不得一见。”
他怅然地直起身来,目光扫过身后的那一团团摇摆不定的人形雾气,半晌长叹一声,“就这么悠悠荡荡,有多久了?三十年还是四十年?我都记不清楚了……明明都是英雄啊……”
柳上原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却是个会讲道理的人。
三十年或者四十年前,王海臣还是权倾朝野的帝师。
朝野之上争斗从未平息,四海之外更有倭寇作乱,边境不宁,路有饿殍。就在这个空当,小皇帝却拉着他心尖尖上的陈贵妃回了一趟岭南,省亲。
岭南海外倭患最烈,加上贵妃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这亲省得腥风血雨,小皇帝去的时候还和贵妃成双作对,回到京师的时候变成了孤家寡人——陈贵妃是海盗出身,小脑瓜里有的是讲不通的道理,小皇帝非但摁不住她,还有好几次被她摁着打。
小皇帝思来想去,也是被打服了,只好任由路子太野的贵妃回到魔教当教主。
他自己回到朝中,命王海臣组建海船舰队,收编陈贵妃麾下的义兄——也就是柳上原将军。
柳上原出海抗倭,一来一回,就是五六年过去。
柳上原、王海臣和扶桑倭寇在东海之上炮舰齐发地激战旬日,千机算尽仍旧无法全身而退,正在胶着时,一队海盗船悄无声息地浮出海雾,黑锋大旗迎风招摇,火炮齐发,瞬间击沉数艘扶桑海船!
船舷上一个人影红衣猎猎,六合无双地扛一把豁口长刀,正是讥笑圣贤的海盗头子陈贵妃带魔教教众驾临海上战场。刀光翻动血光翻涌,一天之内,东海茫茫为敌血,三点金石积尽白骨!
良乡港一战酣畅淋漓,但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万分复杂,皇室的胜利是由民间魔教带来的,这对几乎所有朝中人来说都是不可容忍。
朝堂人做事素来如此,造规矩是为作茧自缚,主世道却落得泥足深陷。
王海臣护了小皇帝大半辈子,当下连一刻都没有犹豫,转头驱逐柳上原的战舰。船上兵员倾力回击,没能被驱逐,反而被击沉。
那艘战舰名为“飞蓬”,其实是三个人的久远约定,带着甲板上所有沉默的记忆轰然沉海。
人死不能复生,海波的余音拍到京师,只有一点微弱的余波。
小皇帝这一生都和气快活,但这一次触及底线动了真气,天子之怒不循常理,刚刚够把王海臣拉下马。
夜空中星子隐没,月色渐隐,风声呼啸。
满城居民被夜半的狂风吹醒大半,联想到近日传闻,纷纷聚集到王府门外,仗着里间两个修道者,并不十分害怕鬼魂。
柳上原凝视茶盖下温柔的水汽,死亡已久的眼瞳中一点光都透不出,“我是随波而逐之人,毕生理想不过是成全此生,赶往轮回。但他们不一样。不敢夸口四海宇内,这满船将士至少护佑了良乡百姓。英雄至死蒙冤,乃至不能转世,敢问大小姐,这算不算得上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