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大多数人比起来,赤书焕算是比较清楚陆僭的心机,堪称是八十一转玲珑九曲十八弯。
陆僭不骗人的时候是让人信服的正派人,骗人的时候是让人瞻仰的正派人。
再加上这次这次他还心怀一点鬼胎,赤书焕不觉得有人能玩得过他。
如此一来,司空斛当一场徒弟不知道要被骗多少回。如果没有这次意外,司空斛到最后都会被蒙在鼓里。
可是,如今看来,原来司空斛对陆僭的心思是这样的,原来司空斛是抱着这种心情离开蜀山的。
原来这师徒二人都是心怀鬼胎,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赤书焕又想到人魔边境上八月十五那一夜,司空斛坐在树杈上看月亮的神情;
又想到他第一次见到司空斛时,少年人蹲在白头崖上的书斋门外,傻呆呆地抬头,冲着陆僭无比烂漫地一笑。
原来如此。
赤书焕走到了仰启洞渊洞口,才长出了一口气。
紫玉兰花香无风自荡,鬼使神差地,他脑海里悄无声息地浮出了鼎福记门外那一晚,司空斛捧着只包子,大喇喇咬了一口。
那天,未满十八岁的少年漆黑眉目里倒映着烟火和月色,却有一点阴鸷透过淡淡的白色雾气漫了上来。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白头崖上孤零零的童真早就已经消泯,取而代之的是求而不得的戾气。
少年褪去青涩,披上长刺,看似是人生剧变,但说到底,不过是一春又一秋。春秋再过,人间还是人间。
赤书焕终于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了一点酸涩的可惜。
洞中,司空斛木然地重复了一遍“师父,你就当我是她。上一世她喜欢旁人,这一世我还给你……”
这是慌不择言的孩子话,陆僭却沉下嗓音,极为严厉,“阿斛!为师说过,这件事不可以再提!”
司空斛的眼圈倏地红了。
三天前,赤书焕和几个看到信号的蜀山长老终于赶到万鬼泉曲,勉强把东倒西歪的小弟子们一一扶正。
毓飞低着头,不愿意看司空斛,但也不能撒谎——司空斛刚才乘龙而起,险些飞天入魔,一身魔气扶摇荡起,半边天幕映成血红。
就算他想替司空斛瞒着,也瞒不过长老们。
陆僭不让旁人碰司空斛,坐在一边,为昏昏沉沉的司空斛渡入真气,又将他全身经脉细细梳理一遍。
赤书焕面有难色,“大师兄,你们……还是要回蜀山的。”
蛟龙的事瞒不过掌门,何况诸多长老见证,这件事中众人谁都跑不了,尤其是陆僭和司空斛。
陆僭转身把软趴趴脱了力的司空斛背起来,“嗯”了一声。
云气流离过深蓝夜空,夜凉风冷,晨光渐起,东方泛白,飞袂拂秋露。
司空斛睁开眼睛,低声叫道“师父。”
陆僭应道“阿斛。”
司空斛咬了咬牙,鼓足勇气说道“师父,我刚才……做了个梦,像是真的。我有魔气,是因为我的前世是……蒙青童,对不对?”
陆僭没有作声。
躲来躲去终究无用,这一天还是到了。
司空斛继续说“师父,按照蜀山的规矩,你该杀了我。”
陆僭又是半晌没有出声,司空斛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陆僭却突然说“不会。师父绝不会让旁人欺侮你。”
司空斛伏在陆僭背上,本来满脸颓丧,闻言突然直起脖子来,唇角一弯,“为什么啊?”
东方既白,圆月将落。
司空斛就在半扇月光中捕捉陆僭侧面上那一点残辉,神情近乎痴迷。
师父流线型的鼻梁拱到尖端,一点幽微月色滚落人中和唇角。那点弧线如同羽毛搔过辰光,温柔得几乎让人失去尊严。
他想得有些天马行空,反正陆僭喜欢的只有蒙青童,那么——移情大法好,游戏又何如?
若是师父也像喜欢蒙青童一样喜欢他,那入魔也没什么大不了。
陆僭却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你是我的徒弟。”
司空斛说“只是因为如此?”
陆僭诧然,薄薄红唇中露出一点白牙尖,看起来竟然有点笨拙,“自然因为如此。师父庇护徒弟不是天经地义?还要因为什么?”
师父这样不解风情十分好拐的样子并不陌生,上一次是司空斛拿彩礼红线的事逗他,再上一次是司空斛骗他自己会跳成长短腿。
再往前数,是司空斛十二岁时拿着鸡血糊了一袖子,然后骗师父自己手指头被切掉了,那次陆僭吓得说话都结巴了。
以及司空斛七岁时为了不练功而装发烧,那次他骗得自己骑虎难下,陆僭守着他一夜没睡,胡茬都冒出来不少。司空斛被戳破也不害羞,趴在师父肩头好奇地摸了好久扎手的胡茬。
再上一次……数不清了。
他老是逗师父,从小就喜欢师父,师父一直都是他的心上人。
想到往事,司空斛忍不住抿唇一笑,轻声说“比如,师父也像喜欢蒙青童一样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你不是司空斛,师父父就真的是很攻很叼很会宫心计。
如果你是司空斛,啊……那师父父就真的是很好拐了……
女孩一孕傻三年,男孩喜当爹傻十七年。
第31章 遗迹
司空斛忍不住抿唇一笑,轻声说“比如,师父也像喜欢蒙青童一样喜欢我?”
陆僭几乎被他逗笑,回手按了按他的鼻尖,“胡说。”
微凉指尖按在鼻子上,司空斛偏头躲开,笑意淡掉一点,正色回答道“我没有胡说。”
陆僭心想,果然自己没有教好司空斛。这人间的伦常道理,司空斛仍旧不大懂。
他说“阿斛,你我二人,是师徒。师徒如父子,一日为师,便亦师亦父。一日为徒,便亦徒亦子。师徒之情当如——”
司空斛伏在陆僭背上,又向前凑了一点,说小秘密一样附在陆僭耳边,呵气拂过陆僭耳后那一片玉白的肌肤。
他轻声说“若我不想只当师父是师父呢?”
不当师父是师父,那当师父是什么呢?
陆僭翻过这个扣,一路都没有再说话。他仍旧背着司空斛,但动作毕竟僵硬了许多。
最后,快到蜀山的时候,陆僭已经在盘算正事,只嘱咐他“掌门会把你关进仰启洞渊,但师父会救你出来,你照顾好自己。这件事不可以再提。”
司空斛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收好魔气,等了陆僭三天,等来的是陆僭十八年来的第一次坦白。
白头崖上快快活活的十七年自然无可取替,但陆僭一句“他不是师姐”落地,逼得司空斛百爪挠心。
他无比希望蒙青童真的死成了无人记取的一捧飞灰,又无比希望他自己才是蒙青童。
在陆僭心中,世间万物都可关照,但“蒙青童”和“其他人”这二者之间永远泾渭分明。
司空斛第一次发觉,自己属于后者,是众生是庸凡,唯独不可能是那个人。
自然,陆僭为人如此,世间每个庸凡生灵都会让他心软慈悲,但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人是那个人。
仰启洞渊中光点明灭,寂静无限延展。
陆僭看着眼前狠兽逡巡一般的少年,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她死了。阿斛,你就是你自己。”
陆僭的语调太平太淡,司空斛突然停下了所有百转心思。
眼前陆僭的面容依旧年轻,但那种只有一个人能看到、只有一个人能看懂的隐秘的灵犀神色早已绝迹,早已不是蜀山中贪睡的少年。
陆僭养魂足足十八年,保留着当年形容,像在人生的绳尾打一个死结。这张绝佳的皮相,仿佛某种亡人的遗迹。
遗迹之所以是废墟,是因为无可回头。陆僭的容貌可以留在二十岁以前,但他从十七年、甚至更早之前,就早已不再是个纵情恣意的少年了。
师父的赤子真心,司空斛永远无缘得见,更无缘得到,因为如今的陆僭根本就没有那一样东西。
司空斛的手掌紧紧抵在结界上,声音发颤,如同发狠的野兽一样茫然重复,“我可以不是我自己——”
陆僭叹了口气,伸出右手,隔着金红结界,按在了司空斛手掌上,仿佛掌心相对,安抚着要他听自己说话。
司空斛果然安静下来。
陆僭像是急着要走,嘱咐道“明早会有人带你到主峰对质。阿斛,到时候,你要如实禀告,这份魔气是生来就有,是师父把你藏起来,也是师父教你养魂之术。”
司空斛默默无语,盯着他和陆僭仿佛相对的掌心。
陆僭继续说“阿斛,你要听话。师父一定会护你周全。”
“既然现在魔气已经藏不住,那么你在洞渊里,也不必特意收敛魔气,没有关系的。”
两只手掌都大,不过里面的一只筋骨更细长些,外面的一只则十分有力,从侧面才看得出腕骨极其单薄。
掌心中间隔着两指厚的结界,司空斛看了一会,抽回手来,坐回土地上,重新盘膝闭目。
养魂之法催动,魔气收敛回体内,苍白的经络重新泛起通红颜色。
想必是疼,嘴唇都泛白,但司空斛脸上一点痛色都无。
陆僭在结界外站了好一会,近乎愣怔地看着结界中人。
世人皆知泼天魔气在他身上,皆知他下一刻就有可能成魔。
但司空斛不信命,明知无谓,偏要藏,再疼都要藏。
唯有如此,才能证明他不甘堕入魔道,才能证明他有资格与陆僭并肩。
渴慕含在齿间,煎熬就是朝圣。明知山有虎,偏要苦行其中。
——两天前,司空斛满了十八岁。
司空斛第一次没有和陆僭一起度过生辰,第一次明目张胆地抗拒师父的命令,第一次不听话,第一次用一个成年人的方式发出抗议。
司空斛比他想象得更大胆,少年人强势的情愫让陆僭觉得陌生。
这几天他在各峰周旋,百忙之中抽空想起司空斛伏在自己背上的剖白,仍旧是寒毛直竖。
想来想去,终究是不能接受,也无可适从。
陆僭拖着脚步走到洞口,赤书焕正在抬头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