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心事都隐而不言秘而不宣,一切只凭心有灵犀才能意会。
然而这苍茫世间,和他心有灵犀、一个眼光便可以意会一切的人再也没有了。
陆僭之前毕竟年少,不知道那就是这一生之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最心动。
司空斛突然想要抬起手来,去擦掉师父面孔上那些陌生的水泽。
可是晨间自然有风,不消他徒劳抬手,水迹转眼就消失不见。
但陆僭转身大步御剑上山,就那么干巴巴地回到丹青崖,干巴巴地供出了大半身功力,把蒙青童那堵裂痕斑斑的结界修补完整,又一寸一寸加厚,直到他自己拿太微剑试了七八回都没撞出一点缝隙,才漠然走下仰启洞渊的石顶。
司空斛坐在玉兰树下,看着陆僭长跪,一句句剖明心肺,一句句把自己打成蜀山的罪人。
最后蒙云中挥了挥手,示意他想走就走,蜀山不留。
陆僭又磕三个响头,就这样下了山。
司空斛不想再跟着他,但只能被拽着走。
他跟着陆僭穿过流云,穿过集市,蓦然回首,突然看到天边一轮圆月尚未落下。
昨夜是八月十五,那么……
沉沉的预感落在了司空斛脑海中。
蒙青童的魂魄为魔气绑缚,下一世也一样是天生的妖魔。
那么,她的魔气应当是余波未消,陆僭现在应该是在——
日暮时,陆僭摸出一粒黄豆大的金丹,司空斛认出那是一只功力低微的覆映。
漆黑妖气在闹市中逡巡一阵,找定一个方向,缓慢地、本能地被更强的魔气吸引过去。
陆僭和司空斛一路跟去,最终那段魔气流入一户忙得火烧眉毛的人家,被陆僭眼疾手快地一把捏住塞回金丹。
就在这时,院内响起了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
司空斛茫然抬眼,看着陆僭把皱巴巴的小孩笨拙地抱进怀中,问道“孩子可有名字?”
仆妇满脸是泪,“抄家啊!哪顾得上取什么名字?主人家姓司空,少侠行行好,快把这孩子带走,还多条生路……”
司空斛的名字特别,他从前想过也许自己是什么修仙大派被放逐的儿子,也许是凡间诗人的后裔。
入梦之后,他甚至想过更可怕的事——也许他和蒙青童有点什么血缘联系,不然陆僭干嘛要收养他呢?
但是司空斛直挺挺站在陆僭身后,陆僭抱着这个便宜得来的孩子坐在河边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名字,直到卖米的老伯推着车过来将他赶走。
当陆僭的指尖碰了碰孩子的鼻尖,就要吐出那一个名字时,司空斛再也忍不住,转身向对岸跑去。
但这个梦境似乎捆缚在陆僭身上。
他跑得再远,都能听到陆僭那一把温凉的好嗓子温柔地说话。
“那你就叫阿斛,师父愿你一生无灾无梦。”
无灾,无梦。
陆僭给蒙青童魂魄的下一个主人定了这么一个美好的愿景,但司空斛的确没有那么好命。
原来“司空斛”三个字就是字面意思,和阿猫阿狗一样,真的没有任何机巧。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他和陆僭一点关系都不会有。
白头崖的十七年都是偷来的,他本来应该感到侥幸。
他木然地跟着陆僭,陆僭一路抱着“司空斛”。
陆僭先是去了白元洞,花了七八天,用纯正充沛的法气驯服一头白鹿,挖出一块纯阳黑铁;
随后陆僭又去了万鬼泉曲。故地重游,那件事之后,此地无比荒凉,陆僭看也不看一眼,径直深入洞渊,捡起那一片脱落的龙鳞。
司空斛知道,那是火铃。
作者有话要说
年少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哇地大哭,师父父怎么这么苦,糊糊怎么这么苦!
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123唱!
s感恩来来同学的地雷!没枉费我半夜喝早茶!
s(其实她是我的托儿)
第28章 入魔
陆僭一个字都不曾说,但司空斛已经明白过来。
四歌是灵兽白鹿,体质原因,他和那块黑铁最擅长的就是压抑魔气。
火铃是龙鳞精怪,自有本体,隅康只是寓居,她所能做的是收纳大部分司空斛自己难以自控的魔气。
如此一来,谁都不会发觉司空斛身上有天生的魔气,这副属于蒙青童的魂魄就可以和足以杀人的
魔气和谐共生。
然后就是陆僭找到了千秋镇,千秋山,白头崖,撑起一方巨大结界,将自己和司空斛两人圈在其中,夏月春阳,话本一般自在悠游。
而“陆僭”这个名字就此隐于仙侠传奇背后,直到他被迫带着仙佛茫茫两未成的隐忍重新回到蜀山。
他曾经仗着七尺青锋一步步踏上至尊的吾仙坛,也曾经用高绝技艺搅浑漫天沉浮妖魔,最后也只是回到蜀山丹青崖,永远守着这座洒遍蒙青童鲜血的山峰。
当年天作之合,如今尘世飞灰。
陆僭一生都如此孤独,更如此孤勇。
梦境就此戛然而止,但司空斛不愿醒来,更不愿去想一个简单的真相。
这个梦境中的记忆碎片根本不是挂在陆僭身上——司空斛的隅康被蛟龙魔气引出龙鳞的前缘,正如魔气互相牵引,司空斛在梦境中其实一直都是被蒙青童拽着走的。
蛟龙看着龙鳞化成的隅康弩,就像它曾经看着龙角化成的掷火万里刀一样无动于衷。
所以十七年前蒙青童那一刀掷火万里下去,蛟龙压根没有想要反抗;十七年后,司空斛不会被魔气缠成的火焰烫伤,更不会被魔气烧沸的滚水杀死,他甚至不会被蛟龙当做“外物”。
魔气在他身上,就像每一个妖魔一样与生俱来。
身体在滚烫水体中浮浮沉沉,那个念头就随着剧烈的疼痛爆裂而出。
“师父把我当做蒙青童的转世。”
司空斛脊背一痛,是隅康的尖头戳入皮肉,大概是因为自己沉到了水底。
他猛然睁开眼睛。
腥臭水幕滚烫以至于浮出气泡,隔着半透明的水幕,看得到一轮明月挂在中天。
一场黄粱梦过,人间还是人间。
漆黑蛟龙犹在对水底的人跃跃欲试地好奇,而毓飞正目眦尽裂地拿着断剑弯下腰来,大喊“司空!上来!”
司空斛没有一丝犹豫,神情沉稳如同冰水中捞出一般,猛然起身抬手,稳稳抓住了那截断剑!
毓飞一愣,眼看着司空斛借势飞身而起,踩着龙吻跃出半空,握着龙角坐在了龙脊之上。
司空斛信手摸了一把滚烫龙鳞,像是又要发疯送死。
毓飞连忙大声喊“司空,你到底怎么了?!”
魔气蒸腾,相互缠绕,类似某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司空斛没有回头,手下的龙鳞滚烫而且温顺,他心底莫名生出一点十七年来暌违的、近乎血脉相连的亲近感,以及另外一丝斩杀世间万物供奉祭坛的邪佞冲动。
毓飞看着通身湿透的司空斛缓缓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张秀气清稚的脸孔被水浸得黑白红三色鲜明,眼底竟然是一片邪气摇荡的血红!
毓飞脱口叫道“司空!”
阿太和球球御剑跟不上陆僭,在后面大喊“大师伯,当心——”
陆僭耳边全是呼呼风声,哪里听得到人说话,眼里只有远方那一片熊熊火光。
走得近了,渐渐摸得到纯烈魔气滔天而起,陆僭更觉得不妙。等到听到一声熟悉的龙嗥时,陆僭短暂地停下了脚步。
阿太终于追上,看见陆僭一脸古怪地呆立云中,天马行空地脱口问“大师伯,怎么了?总不能是龙吧?”
陆僭猛然回头,语调近乎严厉,“不准跟过来。”
太微剑化作一线流光,转瞬就没了踪影。
飞火流晶和腾腾热气笼罩整个村庄,陆僭只嫌御剑太慢,恨不得转瞬就到司空斛面前。
龙焰破天而起,风马呼啸狂奔天涯,席卷晶亮火星冲上夜空。陆僭再不犹豫,拔剑一跃而出,冲着那盘踞沸水中的蛟龙大喊一声“阿斛!”
又一片火海扑面而来,陆僭决不停脚,太微剑指向前,笔直劈开烈火,从灼热中穿身而过,方才想起用四方伞撑开一方清凉。
陆僭径直逼到龙身之前,直到可以听到蛟龙细微的喘息声。
陆僭四顾一遍,又吼一声“阿斛!”
沸水散发出蒸汽,陆僭神色一肃,反手压下一道清气,满地沸水顿时变作清凉。
随即只见眼前蛟龙忽而长啸一声,由盘踞姿态变成扶摇向上,倏忽之间抻直漫长龙身游向天空。
烈火倏然重新爆裂开,龙尾轻轻弹开水幕。
水幕之后,是一个人从龙脊上顺畅滑下,裹挟着一身烈火,还驾着另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
那个人“嗵”地落入水中,神情却不见丝毫波澜,反手拉紧了背上的毓飞,抬起脸来。
少年人满脸污血飞灰,掩不住眼底澄明如镜,那是司空斛。
陆僭松了一口气,胸腔里顿时空空荡荡,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司空斛就站在齐腰的水中,神色莫测地注视着几步开外的陆僭。
隔了半晌,司空斛才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陆僭这才发觉,司空斛看着他的目光里,一分熟悉一分陌生,剩下的八分干干脆脆泾渭分明,全是犹疑莫测。
陆僭猛然之间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喉舌之间像被堵了一只铁球一般沉钝得说不出话。
他一把挥开四方伞,淌着水艰难走向水中央,慌乱地摸上司空斛的颈项血管。
指腹下的脉搏稳稳跳动,一切完好。
司空斛看见了陆僭被烈火烤出的满脸细汗,看见了陆僭被汗水打湿的碎发。发尾一颗水珠将落未落摇摇晃晃,折射缤纷火光寂静明月,司空斛还看见了陆僭望着自己的目光。
那道目光死死跟随着司空斛,连眼睛都舍不得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