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知道,每一位将军继承人,在年轻时都会受到父亲的严厉教导。这种严厉,就像老鹰把还不会飞的小鹰丢下悬崖,看起来很无情。如果不这样做,一旦出现无能的继位者,不仅仅是继位者本人,包括整个家族,都可能惨遭不测。在很多年前,我正在当将军的父亲,用这种无情和严厉,逼我做了一件事。
凌承云说到这里,转过头,淡远无波地扫了笔挺站立的衡吾越一眼,低声说,这世界上,有一种事情,它会改变你的人生。当你做过这件事之后,你会觉得,自己的血不再热了,自己的内脏和血管,无比坚硬。於是忽然间,你拥有了做一名上等将军的必须条件铁石心肠。
衡吾越动容地听着。
多年前的那件事,是我父亲逼我做的。而今天这件事,至少我没有逼我的儿子。凌涵是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甘情愿把自己送上祭台。
对自己也能如此无情。
这孩子,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
不要担心,衡吾越,凌涵知道真相后,不会对你心存芥蒂。这是他的选择,我儿子是一个,绝不会后悔自己选择的坚毅之人。
这是他对衡吾越说的最后一句话。
遣退了这名重要部下后,凌承云并没有立即离开房间。
他重新回到桌前,打开地图,再一次研究起来,但刚才和中将的一番话,似乎还氤氲在脑海中,翻动着封尘的记忆,让他感到一丝疲倦。
凌承云把地图又关上了。
他点起一根雪茄,吐出的烟雾在空中弥漫凝白。
那件事发生后,他和父亲的关系彻底改变了。
他变成了父亲想要的继承人,而父亲,在他心目中却不再是从前那个父亲,除了公务和必须参加的家族聚会,他们甚至很少交谈。
直到凌泽南临终的那一天,他派秘书来把凌承云叫去,在病榻前,进行了严格的将军之位交接程序。
程序完成后,凌承云成为了联邦军部叁大权贵之一。
而床上的那个人,只剩最后一口气。
两代上等将军,父子二人,最终只说了那么几句
凌承云,你知道世界上最难做的是什么吗
将军。
不。凌泽南说,是将军的父亲。
凌承云恨了这老头二十多年。
无声地恨,冷冷地恨。
二十多年后,在一间不起眼的旅馆房间里,凌承云抽着雪茄,想着父子二人最后的这几句话。
忽然间,感到了眼眶边的湿气。
第十章
勇敢挫败敌人的阴谋后,随之而来的,除了胜利的喜悦,必定还有敌人恼羞成怒的凶狠反扑。
如果不幸又正好在敌人掌握之下,那惩罚和折磨,也是在预估之中的了。
凌卫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所以,在和凌谦直接视频,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后,被甩耳光,被从华丽舒服的囚室里拖出来,丢进阴森冰冷的刑室,并没有让凌卫感到一丝畏惧和后悔。
正相反,他甚至觉得艾尔洛森有点心慈手软。
原本以为,至少会受到像在中森基地那样残忍的对待,但到目前为止,除了挨了艾尔洛森极端愤怒下的一耳光,和被吊绑起来,双手长期受力,被拽得发疼发酸外,身体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没有鞭打
没有用刑
也许,艾尔洛森真的不想伤害这具身体吧。
在他眼里,这具身体并不属於凌卫,而属於另一个人卫霆。
一具身体,却被两个意识抢夺,是很荒谬的事情,可是,偏偏又是事实
凌卫被吊在离地半米的地方,嘴角逸出无奈的苦笑。
至少,凌谦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意了,一直以来,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二弟,看起来浪荡不羁,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只是个很小气的,完全不成熟的冲动小鬼。
虐待的谣传,再加上自己去掉刺青后录制的视频,可以想像这两者对凌谦的打击有多大,在没有和凌谦通话之前,凌卫都在暗暗担心他做出令人后悔心痛的傻事。
希望他可以振作起来。
不凌谦一定会振作起来。
凌卫想起了那短短的直接视频的机会,彷佛电光火石,珍贵得无与伦比,在他说出后面的话时,凌谦的眼睛像几乎快熄灭时被人淋了一桶汽油的火堆,瞬间亮光闪闪。
那样激动快乐的眼神,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凌卫唇边的苦笑,不知不觉渗出温柔,但下一刻,又扭曲成痛苦的线条。
头又开始疼了。
四周一片黑暗,也不知道被吊起来多久了。艾尔洛森珍惜这具身体,不肯在这身体上制造伤痕,并不等於艾尔洛森会优待胆敢反抗他的凌卫。
自从被关到这里后,既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凌卫滴水未进地被吊在这里,直到现在,胃里空得难受。
每隔一定的时间,就有人打开牢门,往自己身上注射用途不明的药物。
每次注射后,大脑和胸口都会持续地发懵,发闷。
像里面塞满了沾着汽油的棉布条。
说不出的难受。
这大概是某种精神药物吧。凌卫这样猜想。
既然艾尔洛森想让自己变糊涂,自己就必须保持清醒。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那男人想要的状态,他不断寻找着他所珍爱的回忆,一一复习。
在军校向凌谦请教微型战机,被凌涵监督着做功课,叁兄弟第一次登上新凌卫号
忽然,房间里的灯无声打开了。
天花板上发出比太阳还强烈的光芒,刺痛了毫无防备的凌卫的眼睛。
凌卫本能地眯起了眼睛。
好久不见,指挥官。
不是那男人的声音,温和缓慢的女声,带着熟悉感。
凌卫用了几秒适应光线,慢慢睁开眼睛,目光投向斜下方,不速之客就站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板上。
米娜医生,你好。凌卫平淡地打个招呼。
米娜脸上带着心理医生看见病人时那种职业化的微笑。
这样抬头和你交流,脖子很酸呢。艾尔真是太粗暴了,还是先改变一下这种让人不舒服的状态吧。
米娜显然得到了艾尔洛森给予的权限。
在洛森庄园的刑室里,她手上居然戴着操纵戒指,看她在半空中自如挥动手指的姿势,凌卫一眼看出来,她可以对这个房间内的仪器进行全频遥控。
不,如果艾尔洛森足够信任她的话,这戒指也许不仅仅是这个房间的全频遥控器,而且更可能存有洛森庄园的内部通行许可密令。
如果有通行许可密令,要打开牢房的门就变得轻而易举了。
凌卫迅速扫了米娜的戒指一眼,移开视线,以免米娜看破自己的想法。
这女人,不可小觑,上次的特殊培训,其实就是她从中捣鬼,导致自己差点失去登舰资格,最后还不得不接受艾尔洛森那男人的叁天封闭治疗。
不过,凌涵不是说她被关起来了吗不知道为什么又获得了自由,还出现在洛森庄园。
在凌卫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勉强思索着这些时,天花板的铁链已经缓缓往下垂了。一直被吊在半空,现在脚趾终於落了地。
凌卫光着脚,踩在彷佛由某种黑水晶制造的地板上,从脚底忽然传来一阵寒意。
从华丽囚房被拖出来之前,艾尔洛森丢了一条长裤给他,凌卫知道,这绝对不是艾尔洛森对他有什么怜惜之情。
那个男人,八成是不喜欢除了他之外的人看见卫霆的身体吧。
托卫霆的福,他现在有了一条长裤和一件衬衣。衬衣的领子扯开了一道裂口,上面还沾着几滴乾涸的血,那是凌卫咬破自己下唇导致的结果。
不过,艾尔洛森并没有给他鞋袜。
所以只能光着脚。
请坐吧。
在米娜的指头轻轻挥动下,两人之间的地板悄然打开,一张透明水晶质椅从裂缝里上浮,随即牢固地固定在地板上。
凌卫扫了那张椅子一眼,没有任何动作。
请坐,准将,米娜打着手势,温和地说,你一直没有进食,对吧人不吃东西,身体就无法产生能量。再说,一直给你注射的药物里,也有让你身体虚弱的成分。我希望你把剩下的力气,都用在我们即将进行的这番对话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艾尔洛森呢他是不是正藏在某个地方,在监视屏幕里看着这一切他现在,连审问我的勇气都没有了凌卫冷着俊朗的脸孔,沉声问。
米娜叹了一口气。
她又动了动手指,很快,房门打开了。
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走进来,很快靠近凌卫身体两侧。凌卫试图反抗,但他的两只手还被手铐拷在身前,没有进食和持续的药物让他连脚步都不灵活。
很快,他们按着凌卫的肩膀,强迫凌卫坐在椅子上。
身前的手铐被打开,改为在背后上铐,金属手铐从椅背的横栏穿过,让凌卫失去挣脱的可能。脚踝也不可避免地被拷在左右的椅脚上。
身体被迫和椅子紧密贴合。
透过单薄的衣料感觉椅子的冰冷坚硬,凌卫本能地打个寒颤。
这个材质,不仅仅散发着极度的冰冷。
同时,也无端地让他感到压抑和痛苦。
很冷,是吗
米娜在凌卫面前,微微弯腰,注视着凌卫脸上的变化。
也许你已经忘了,指挥官。但是,寒冷才应该是你最喜欢的。因为你在被孕育成功的那一刻,接触的就是,这个。米娜细长的手指,以美好的姿态轻轻按在那张椅子的坐板前端,摩挲着晶莹透明的水晶质物体。
因为脚踝被束缚在左右椅脚上,保持坐姿的凌卫不得不两腿分开。
米娜伸出的指尖,恰好就点在凌卫两腿分开的中间所露出的椅板上,只要她再往里滑一点,就可以轻易地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虽然眼前的女人已经人到中年,年龄和凌夫人不相上下,但是,她动作里的含意,依然让凌卫感到很不自在。
米娜瞄了凌卫微微发青的脸一眼。
不要想歪了,我可没有和复制人做那种事的癖好。你应该知道,非出於科学研究目的,而和复制人交媾,是违法的。因此,对於凌涵和凌谦,我很好奇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知道你是复制人,却依然和你做出交配的动作
够了医生,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很下流吗
如果说说就是下流的话,那做出这种事的人,该怎么定罪呢
我和我弟弟之间的事,用不着外人插嘴。凌卫沉声回答,如果你这一次来,只是想不断向我强调我是复制人,或者批评我的家事,奉劝你省省心。艾尔洛森早在你之前就这样做了无数回。
啪
响亮的耳光声,震动四面的黑色水晶墙。
凌卫被打得脸偏向一边。
训练有素的军人,却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掌掴,这不是疼不疼的问题,而是赤裸裸的耻辱。
凌卫回过头,愤怒地盯着她。
米娜把纤纤柔荑收回来,脸上带着傲慢地微笑,凑到凌卫面前,像好奇地观察着一个实验品。然后,在凌卫从愤怒而变为惊愕的目光下,抚摸凌卫两腿之间的敏感地带。
挨耳光也好,被抚摸也好,不管是怎样的对待,这一切你只能承受,没有拒绝的馀地。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是复制人。
凌卫一言不发。
这些话,最近已经听了很多次,从米娜口里说出来,和从艾尔洛森口里说出来,并没有太大差别。
挨打、挨饿,人格上的羞辱,以为凭这些就可以打倒我吗
真是,太小看凌家人了。
艾尔一直想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让你明白这个道理,可惜,你似乎不怎么开窍。指挥官,是你,让我们不得不更严厉地对待你。
和艾尔洛森一样,至始至终,米娜没有提过凌卫的名字。
这也是削弱凌卫自我存在感的方法之一。
我们一直想避免这种做法,但是现在看来,只有这样,才能让你这个冥顽不灵的复制人明白,你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
随着米娜的话,黑色地板再次裂开。
这次,从下面升上来的,是一具类似於棺材形状的东西,甚至於那本身就是一具棺材,透过晶莹的棺体,可以看见一个在奇怪液体中浮沉的身影。
外壳的材质,和凌卫现在坐着的椅子是一样的。
生物复制技术问世以来,科学家为了取得更高的成活率,除了不断改进基因复制方式外,也在尝试用不同的材料制作培养舱。最后发现,宁阳星系的生命水晶是培养舱最好的用材,但生命水晶资源稀少,这一资源被军部垄断。只有军部的高层,才能使用生命水晶制作的培养舱来养育复制人。
米娜像在讲一个无足轻重的科普小故事。
科学部制造出你后,你就被放在这样一个类似的培养舱里,由凌承云领走了。
凌卫保持着平静。
他知道米娜在打心理战,她说的一切,只是想摧毁自己的意志。
但在看见这个培养舱后,头疼再一次加剧了。
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袭击着他。
透明的培养舱,那种质地,那种冰冷,那种折射的幽光,彷佛里面藏着恶魔的灵魂,拥有足以困住他一辈子,让他不见天日的可怕力量。
你是幸运的,指挥官。在科学部制造的卫霆复制人中,你是唯一一个健全的。而这一个,是洛森家族领到的样品,很不幸,七年前他的大脑就萎缩了。洛森家族花费了大量金钱,靠着高科技仪器勉强维持着他的生存,但是活着的只是身体。只要离开培养舱,他很快就会死去。他这短暂的一生,从来没有像你这样下地走过,读过书,上过军舰,甚至成为联邦指挥官。
米娜挥手之间,培养舱的上盖自动移开。
浸在培养液中的复制人仰面躺着,后颈和鼻子里都插着透明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脑萎缩而只有身体存活的关系,影响了发育时间,他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
沉睡中的复制人,不管是五官还是神情,都酷似就读军校时的凌卫
凌卫猛然间,涌上不忍触睹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想离那具躺着另一个自己的培养舱远一点,却动弹不得。
手脚被捆在生命水晶制作的冰冷刑椅上,而椅子则牢牢地固定在地板上了。
你一直以为自己是人,可说到底,你不过就是这样的东西。米娜指着培养舱里面的复制人,在这样的培养舱里像种植花草一样养出来的复制人,挨耳光,被抚摸,算得了什么呢
她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打开随着培养舱一起从地下升起来的医疗工具箱。
取出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伸进培养舱里。
当着凌卫的面,手术刀划过那张和凌卫毫无二致的沉睡中的脸。
从左眼角到下巴,一条深可见骨的刀痕出现。
大量的鲜血立即和透明的培养液混为一团。
唔
被禁锢在椅上的凌卫猛地一挣,发出痛苦的闷哼。
疼
好疼
感同身受,对吧米娜把手术刀,转而贴在凌卫扭曲的脸上。
手术刀上沾着血水和培养液的混合物,粘稠而冰冷,宛如蛇信舔在脸上。
凌卫别开脸。
脑袋一阵阵发晕发痛,好像有人拿着老虎钳,用力夹住了他的脑干。
这就是复制人,随时可以被实验,被伤害,被解剖。对他们的身体做任何事,都完全合法。
液体滴淋的声音传来。
刚刚把凌卫按在椅子上的那两个男人走上前,按照米娜的指示,把培养舱中的复制少年捞出来,平放在升起的长方形金属桌上。
那个少年的凌卫,却依然恬然沉睡。
带着脸上那一道凄厉的殷红伤痕,有一种令人寒入肺腑的心痛。
米娜熟练地戴上医疗手套,拿起骨锯。
军校有一门基础课,叫战地急救医疗。这门课其中有一章是需要做人体解剖实习的,我相信你至少上过一堂人体解剖课,指挥官。米娜平静地问,告诉我,上那一堂解剖课的时候,你有产生过这种恐惧吗我想没有。因为当时躺在解剖台上的,并不是你。而现在,躺在解剖台上的,正是另一个你。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恶毒也许吧。但这是联邦赋予我的合法权利,作为医生,我完全有权利解剖一个复制人,用作研究。
骨锯启动的声音,刺耳得令人发指。
大脑萎缩的复制人从培养舱中取出来之后并没有立即死亡,转动的锯齿切入苍白的胸膛时,彷佛感觉到生命的终结,和凌卫有着一样五官的少年,眼皮猛然跳了跳,打开来,露出乌黑的,澄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眸子。
住手凌卫忍不住大喊,他是活的
用力地往前冲,背后的手被手铐勒出斑斑血痕,却根本无法移动半分。
凌卫眼睁睁看着锯齿转动下,鲜艳的热血从单薄苍白的胸膛飞溅出来,同样的痛苦通过某种无法解释的方式,传递到凌卫身上。
彷佛那骨锯正在切开的,是自己的胸膛。
凌卫嗓子里差点迸出凄厉的痛吼,被他生生遏住了。
血溅散了。
肋骨断了。
胸膛,被剖开了。
这一切极端的痛苦,不仅发生在那可悲的复制人身上,同样发生在凌卫身上。
不仅是肉体,而且在精神上,也被狠狠地凌迟。
复制人,这就是复制人。
被随便的分割,被随便的解剖,没有一丝权利,没有一丝求生的尊严
痛吗女人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传来,是魔鬼冷冽的号角,这种痛苦,卫霆是感受不到的。他是真正的人,他有他的生命,有他存在的立场。但是你没有,你只是用他的dna复制出来的一个躯壳。这就是你们之间的区别本体,和复制品之间的区别。
停下
为什么要停下,因为你痛苦吗你真的很可怜,指挥官。如果凌承云从来没有把你从培养舱里放出来,如果你一直躺在培养舱里,你不会有现在的痛苦。让复制人拥有意识,让他以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实在是很残忍的事情。对你来说,意志越强,只会越痛苦。还不如像洛森家这一个脑萎缩的东西,即使被活活解剖,也不知道疼。
金属解剖台上,被破开胸膛的少年已经没有了呼吸。
乌亮的眸子依然大瞪着,像没有焦距的羔羊,又像写满了不明白。
也许他不明白,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会被一个冷血的女人,利用来演一个简单而残忍的屠杀剧本。
虽然呼吸停止了,但解剖还是可以继续。难得的实验品,不应该浪费呀。不如,先做气管剥离的试验吧。
你这个疯女人
切齿痛骂到一半的凌卫猛地一遏,眼睁睁看着米娜开始用手术刀剥离另一个自己的皮肤,骤然,咬紧牙关,撕心裂肺的剧痛,振荡在破碎的喘息间。
痛得眼前一阵接一阵发黑。
痛得世界都在血污中摇晃。
对不起,让你这么痛苦。不过,我还是坚持那一句话,如果你没有意识,就不会这么痛苦。很多烧伤的病人,就是用复制人身上活剥下来的皮肤,做了移植手术。
凌卫陷入疯狂的痛苦中。
手术刀落下,切入,挑出,每一个划过的弧度都惨不忍睹。但他忍不住不看,他想闭上眼睛,隔绝那种被凌迟的痛,却在一种绝望的本能下被逼迫着睁大眼睛看下去。
那是他。
那就是他。
另一个凌卫,另一个复制人,十六七岁的他,应该在军校的课堂里上课,和同学在图书馆那一排杨树下讨论战机的基本理论题,听叶子豪偷偷摸摸的,眉飞色舞地说女生们的情报。
为什么这么残忍
为什么
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就如同发生在凌卫身上。
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是复制人,他们有着一样的脸庞,一样的身体,一样的命运。
也许是,因为他们一样,出生在这透明的培养舱中。
也许根本就不是科学解释得通的理由。
但是,目睹着他被摧残,凌卫却真的感同身受
凌卫的身体没有受到一丝伤害,但精神却被刀子一缕缕挑碎。
这样咬牙强忍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很抱歉,我有任务在身,不达到目的之前,无法停止,也无法解除你的痛苦。
连旁边的两个军人都感到奇怪了。
为什么没有呻吟呢为什么没有吼叫呢
那张英俊的脸,扭曲得令人不忍卒睹,那是一张忍无可忍的,绝望到极点的脸。
挣扎之下的手脚,被铐具勒得鲜血四溅。
但是,这个复制人,却还是不肯吭出一声,只是徒劳地挣扎着,挣扎着
好疼。
好痛苦
随着米娜的每一次下手,凌卫的意识就被削去一片。
这不是肉体上的痛楚,这是精神上的凌迟,只针对身为复制人的凌卫的凌迟。贴着冰冷的生命水晶,目睹复制人的惨状,他生命最初时出现的,曾经淡去的烙印再次重现。
鼻管、颈管、培养液、培养舱他只是一个复制物,被浸泡在液体中,随时随地,任人生杀予夺。
这种不被视为人的痛,如同被刀斫斧劈,剥皮散剐。
比用带刺的鞭子抽断筋皮还痛,比被铁棍活活敲碎关节还痛。
凌卫全身抖得越发厉害。
他的胸膛激烈起伏,眼神渐渐涣散。
他只想失去意识,只想昏过去,只想逃避这没顶的痛。
终於,米娜完成了惨绝人寰的解剖,放下了手里森冷的刀。
既然是复制人,就应该躺回培养舱。这个生命水晶制作的上等培养舱,空着实在太可惜了。
凌卫看着那寒冷彻骨的培养舱,和满缸的混合着复制人鲜血的培养液,好一会,半昏迷的大脑才意识到米娜在说什么。
极度的恐惧一下子凝聚在本来已涣散的黑眸里。
不承受着巨大痛苦,却一直咬着不肯吐出任何呻吟的牙关松开了,破碎地挤出一个字。
但那两个军人已经靠近过来,把凌卫的手铐脚铐打开。
后颈一阵剧痛,被扎入很粗的针。
透明管从鼻子导入,深入到身体。
复制人进入培养舱,应该注入沉睡药物,但米娜删除了这一项,凌卫清醒着被按进培养舱,为了不让他把后颈和鼻子上的针管拔掉,也为了减少他的反抗,控制他的军人把他的双手拷在背后,双脚也上了脚铐。
被铐着手脚,粘稠冰冷的培养液一下子把凌卫淹没了。
他不会窒息,鼻管维持着他身体需要的氧气,但是,只在最低生存水平让他呼吸困难,却不会死去。
头顶上的透明上盖,无声地关闭密封。
在卫霆出现之前,你会被一直关在里面。米娜按下通话键,声音传到培养舱中。
这句话后,就是彻底的安静。
培养舱和外面的世界,被彻底隔绝。
不不
放我出来
不要把我关在这里
他曾经被关在这样的地方,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
这么窄,这么冰冷,这么寂寞,这,就是复制人。
没有希望,没有想法,空洞死寂,这,就是复制人。
不我不要做复制人,我是凌卫我是凌卫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我不要把我关在这个连呼吸都做不到的地狱
凌卫一下又一下,用身体撞击着坚硬无比的生命水晶,培养舱外,米娜束手侧立,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上显示的生命指数。
解剖终於完成,凌卫也被关进了培养舱,很快,凌卫就算不完全丧失个人意识,也会被折磨成一个疯子。
如果凌卫变成疯子,卫霆应该会比较容易争夺身体控制权吧。
米娜脸上僵硬的面具,有那么一瞬,裂出一丝忧伤。
自己为了艾尔,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人
就像凌卫说的,是一个疯女人
也许吧。
至少,她为艾尔,做到一件艾尔必须做,却无法下手的事。
凌卫绝望地撞击着培养舱,屏幕上的指数在不断变化。
心跳、呼吸度、血液流速,每一样指标都很惊人。
他坚持不了多久。
米娜知道,饥饿,乾渴,寒冷,一直注射进体内的药物,已经让凌卫体能跌至低谷,精神极受创伤。刚才的一幕,更撕开了凌卫的灵魂伤口。
这是,二十年前就注定的悲剧。
她毁了凌卫。
联邦的战神,联邦指挥官,那在正t极一号防线,於敌人庞大旗舰之前,杀意绽放如盛世之舞,震撼每一个联邦人为之落泪欢呼的凌卫。
她毁了他。
第十一章
视察完b652基地的飞行装甲部队,凌承云乘坐上等将军专艇,在警卫官兵的护卫下回到常胜星。
回到军部大楼顶层时,他的秘书官急急忙忙地迎上来敬礼,长官您辛苦了
放下手,他走前一步,在凌承云耳边低声说,夫人五分钟前到了这里,正在您的办公室里等您。
凌承云平静无波的脸,出现一丝变化。
把办公室提升到一级机密会议禁闭级别,任何人不许打扰。即使是另外两位上等将军亲自来,也要他们在外面等。
说完,凌承云大步走过去。
在长长的一个深呼吸后,挺起胸膛,推开他的办公室的门。
妻子优美瘦削的背影,呈现在眼底。
凌承云关上门,并且调整到锁定状态,才转过身,一步步走到夫人身边。
你来了。
低沉,温和的叁个字里,藏着说不尽的慨叹和欣慰。
凌夫人在圣玛登医院里拒绝了他的见面,从那一天开始,这一对夫妻,再也没有过面对面的交谈。
请,坐下来谈吧。片刻,凌夫人低声而坚定地说。
凌承云的心缩了一下,他深邃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妻子脸上,那依然是他深爱的脸庞,眸子深处也依然存有他最欣赏的温柔和善良。
但,多了一丝陌生,一丝为了避免支离破碎而苦苦支撑的坚强。
凌承云依言坐下,隔着低矮的公事化茶几和她直面相对,苦笑着说,我一直很清楚,总有一天,我会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你,而且毫无为自己分辩的馀地。因为,我确实做了很多错事,至少在你看起来,这些都是不可原谅的错。
我刚刚去看过凌涵,他还没有醒过来。现在凌谦在守着他。出乎凌承云的意料,凌夫人一开始,并没有抓住从前错误的话题。有消息说,他是昏迷了一天后,才被军部的人送到医院去的。也就是说,第一天昏迷的时候,甚至没有人送他去医院。
他凌将军斟酌了一下用词,头一天是没有送去医院,但他得到了足够好的医疗照顾。本来,我们预期他很快就可以苏醒。
凌夫人一直投向远处的视线,终於收回来,缓缓射向凌承云的眼睛。
好一会,她才开启苍白的双唇,低声说,你是这样认为的
没有讥讽,没有责骂,只是一句简单的反问。
但在她面前,拥有可以撼动宇宙的权力的将军,却感到内心深处尖锐的刺痛。
不要太担心凌涵,他是身体非常强壮,意志力惊人的优秀军人。从前在模拟封闭式特殊考试里受了那么重的伤,他都活下来了。这一次只是野外训练出了意外,他会熬过去的。倒是你,要小心自己的身体。凌承云叹了一口气,用低缓的口气安慰。
心里却在感慨,他再一次欺骗了这温柔善良的女人。
凌涵被极限审问的事,只有军部极少数人知道。
至於凌涵的昏迷,对外宣称是训练中出现的设备故障而导致意外。
听见丈夫温柔的话,凌夫人眼睛一阵发热。
二十多年,在他的庇护和宠爱下幸福地生活,直到她发觉了黑暗的真相。
每一个夜晚,她都在独自睡卧的床上流泪,回忆二十多年来每一个和丈夫共处的片段,思索着他在对自己露出最美好一面的时候,如何从容掩饰双手所沾染的血腥。
她以为知悉真相的自己,在再次面对他的时候,会彻底地心寒,那心寒会摧毁他们梦幻般的过去。
但,她竟然还是感到温暖。
可是,她可以继续沉溺在这种自欺欺人的温暖中吗
我这一次来,想问你几个问题。凌夫人把目光从丈夫脸上撤去,盯着远处办公桌上那支代表威严的袖珍军旗。
她要坚强。
为了她的孩子,做母亲的只能选择坚强。
而凌承云只能苦笑着再次叹气。
二十年前,那个叫卫霆的军官,被军部审讯,最后处死。这件案子,你有参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