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狼狈的女孩动容不已。
没有什么比喜悦的泪水更让人唏嘘感动,因为这是世上所有代表高兴的情绪中最深刻的表达方式,足以可见当事人在释负前所经历的心路历程有多艰辛。
纪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朴素的梅茶小镇,种满艳红色梅茶花的山坡,扎着两根麻花辫对着他笑盈盈的小女孩
耳边是铁片敲击得“叮叮”脆响的声音。
担着承载麦芽糖圆匾的爷爷,用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吆喝叫卖
这样的梦已经许久不曾出现。
他想,这或许不是梦。
所有死去的人们都将在灵魂离体后前往最初向往的那个心的归属。
这里便是天堂吧。
他推开熟悉而被岁月浸染的老式木门。
长久失修让它发出“咿咿呀呀”的哀嚎声,却在门背后清甜的歌声响起时,连整个老旧的泛黄记忆都顷刻染了甜味。
“摘下麦芽糖熟透,我醒来还笑着
开心的、被粘手、我满嘴、都是糖果
我牵着你的手经过,种麦芽糖的山坡
甜蜜的四周,我低头害羞,我们愉快的梦游”
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女孩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企图看清歌手唱的歌词,奈何老旧的电视机极力燃烧自己却还是时常短路,出现令人讨厌的黑白条纹,总是需要狠狠拍一下它的脑袋,它才肯乖乖听话。
可当小女孩心满意足地坐回到小木凳上静心学习这首麦芽糖时,电视机再次恶作剧般地变成了黑白色,只有那混杂着吱吱杂音的歌声才能让人相信,它还未当机,仍旧在很努力地释放能量。
女孩泄气地拄着下巴,巴巴地望着面前的电视机,带着稚气的声音懊恼叹气“周董啊周董,你能不能把舌头捋直了这一句到底唱的是什么啊”
那时候,纪爷爷是小镇上有名的“兑糖人”,以卖麦芽糖为生,常常挑着两个盖着白布的圆匾,一边敲着铁片,一边叫卖。
镇上的小朋友们都认识他也很喜欢他,因为每次他们买不起糖的时候可以用其他东西和他兑换麦芽糖,哪怕是一本破旧的用来垫桌脚的书。
贞贞也买不起,但每次一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家门前经过,就迫不及待地大笑着跑出来。
纪爷爷允许她给他唱一首歌来交换他手头的麦芽糖。
他总是在她欢快地跑出来之后,笑着摸摸她的脑袋,问“小贪猫,今天学了什么新歌给爷爷听啊”
贞贞笑嘻嘻地说“麦芽糖,爷爷家里的电视机又不听话了,我学了很久才学会呢。”
是啊,她是凭借自己超人的听力用谐音将歌词一笔一画记录在作业本上的,学得极度费力。
她原模原样地将麦芽糖唱过纪爷爷听。
虽然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是纪爷爷很喜欢,直夸她“咱们贞贞唱歌真好听。”
他用锤子敲下一块麦芽糖递给她,皱纹堆满了苍老的面庞。
“甜头尝尝就好了,不能尝多,吃完记得要漱口,不然以后是要长蛀牙的。”
“谢谢爷爷。”她如获至宝般地捧着手接过,尝一口,从齿缝一直甜到心底。
那时候,“逃课大王”纪冉经常邀请贞贞一起逃课,然后带她到小卖部打老虎机。
贞贞从不拒绝,因为除了妈妈,这个小镇上,只有纪冉和纪爷爷对她好。
而且纪冉打老虎机总是赢钱,运气好的时候,她还可以蹭一包辣条。
纪冉是孩子里面的调皮鬼,很不受其他家长的喜爱,尽管有着比贞贞更可怜的身世,从小失去了父母,爷孙俩相依为命,可家长背地里对自己孩子说的却是“他是个可怜的坏孩子,你跟他一起玩也会变成坏孩子,变得和他一样可怜。”
所以只有贞贞和他玩。因为单亲家庭的她也同样不受其他家长的欢迎。
纪爷爷为人很亲厚,在一起玩的时候,贞贞常夸赞说“纪爷爷是这里最好的人。”
纪冉深以为是,大言不惭地说“等我挣好多好多钱的时候,我要买一座大房子给爷爷,还有一台大大的电视机,比老虎机还要大的电视机。”
贞贞噘着嘴泼冷水“你什么时候才能挣好多好多钱呢”
纪冉把一把的钢g儿从老虎机币槽里抓出来,得意地说“你看,我又赢钱了,很快就会发财的。”
贞贞老气横秋道“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玩了两年的老虎机,720天的时间,可还是没看见你发财啊。”
少年被狠狠噎了一口。
那时不懂事,只觉得钱的重要性只在于它可以买很多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
等到长大后才明白,钱可以收买人心,甚至可以成为一个人身份的象征。
两人人手一包辣条,一边辣得丝丝哈气,一边脚步欢快地在小路上晃荡。
纪冉吸着气含糊地问“将来等你发财了,你要做什么”
贞贞想了想“唔我要买下纪爷爷的两个圆匾,这样我就有吃不完的麦芽糖了。”
纪冉笑她“真傻,圆匾又不会自己生出麦芽糖,那些都是我和爷爷一起做出来的。”
贞贞立刻两眼放光地问“麦芽糖怎么做啊你教教我,以后我也可以做给妈妈吃。”
纪冉学武侠小说里的人说话“秘方不可外传,欲知后事,请看下回分解。”
贞贞挠挠后脑勺,问“这句话什么意思”
纪冉摇头叹息“你这么笨,以后就做我的小跟班吧。”
就这样,年少无知的贞贞傻不拉几地成了纪冉的跟屁虫。
第37章 城
小时候的贞贞除了嘴馋了点儿,其实是个非常勤劳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自己主动做家务,每天晚上做好晚饭等身兼两份工晚归的妈妈回来吃饭,唯一不理想的就是学习成绩平平,太好玩。
但暮清并没对她有过多要求,只要不是犯了很严重的错误被老师请家长就好。
然而“墨菲定律”告诉我们,往往越是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暮清被叫到学校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满分的数学试卷,不可思议的是,上面端端正正的字迹写的是贞贞的名字。
班主任说“没记错的话,上个月你的女儿数学考了四十二。”
暮清低头看了身边的贞贞。
她正仰着脑袋望她,惊慌的大眼睛里不是后悔的神情,而是一种渴求被信任的希翼。
“陈老师,请你把话说清楚一些。”暮清毫无退缩地直视班主任,态度不卑不亢。
“老师,你女儿在考试中作弊,还需要我说得更详细一些吗”
“不可能。”暮清矢口否认。
她不是绝对相信自己女儿不会做出这种事,而是知道她一旦做了,在她面前就会无处遁形。
“不可能”班主任冷笑,“她的同桌赵莉莉亲眼看见跟我打的报告。”
“她说谎我没有作弊,是她在骗人”贞贞梗着脖子争辩,“她是怕我的分数高过她这个数学课代表”
“你闭嘴,现在不是你插嘴的时候。”班主任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暮清忙将惊吓得红了眼的贞贞护在身后,不甘示弱地看着班主任,笑着说“陈老师,就算孩子有错,也该有替自己争辩的权利吧况且您说贞贞作弊,除了一个孩子的片面之词,您还能拿出其他证据吗”
班主任被堵得哑口无言,胸廓剧烈起伏了几下,忽然拍着桌子说“你这是什么家长老师,你也是做老师的,现在做错事的是你的孩子,你还在这跟我理直气壮这不是助长孩子的任性么你既然教育孩子这么有一套,干脆领回家自己慢慢教好了,省的在这败坏了我们学校的风气。”
小小的贞贞低头看见妈妈放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本该恼羞成怒的她却只是紧抿着唇不说话。
大人的思想远比孩子复杂,看事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因为懂得班主任针对的不是事,而是人,所以不论她如何有理有据地争取,最终的裁断结果都不可能改变,甚至可能将事情闹大,最终退学收场。
道完歉之后,暮清拉着哭闹不休的贞贞离开办公室。
身后班主任的嘀咕声不大不小,刚好传入她的耳朵里。“什么玩意儿,不过就是个破鞋嘛,连孩子父亲是谁都不知道,跟我装什么清高”
她加快了脚步离开,害怕贞贞听到更多难听的话语。
回到家,贞贞泣不成声“妈妈,我没有作弊,为什么要道歉,我没有做错事”
暮清蹲下来,替她擦掉眼泪“贞贞,妈妈相信你,可只有一个人相信你,没有用的,有时候为了生活,我们必须对一些事情妥协。”
九岁的贞贞哪里懂得什么人心的黑暗是非的曲直,只认为对的就是对的,错了就是错了,没有作弊就是没有作弊。
“为什么老师不相信我,是赵莉莉骗人,她数学考了九十五分,可是我考了满分,我比她分数高,怎么可能抄了她的试卷她是个坏蛋,我讨厌她”
贞贞哭得满脸通红,似乎想到了什么,翻滚的眼泪更是汹涌了。
“妈妈,赵莉莉的数学是赵爸爸教她的,她说因为我是没爹的孩子,所以数学永远考不到满分。”她抽泣得喘不过气来,“我就知道她是骗人的,呜呜爸爸没教我数学,可我一样能考得比她好”
暮清听完眼眶一热,抱着贞贞小小的身体极力强忍眼泪“对,贞贞不需要爸爸,也能考得很好。”
贞贞靠在暮清怀里,闭着眼睛哭得泣不成声“妈妈,可是我想要爸爸,我要爸爸”
人说,打败一个人的不是艰苦的生活,而是人言可畏。
事实上,每天伏蛰在暮清周围的流言蜚语比贞贞的多很多。
她可以一笑了之,当做什么也没听见。可孩子听到的任何一句闲言碎语,分量却远远要比大人重很多,尤其像贞贞这样自尊心极强的孩子。
所以后来的每次考试,同学们总能看到贞贞用她小小的身体将自己的桌子搬到第一排的角落位置。
这样一来,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班主任还能认为她有机会作弊吗
这之后,贞贞放学还是和纪冉几个成绩倒数的男生厮混,但上课的时候却比谁都认真,成绩一直遥遥领先班级的其他同学。
再后来,梅茶小镇开进来两辆黑得发亮的豪华轿车。
镇上的人纷纷跑到家看热闹,虽然没人认出车头的标志,可谁都知道这轿车价值不菲。
众人带着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看着收拾好的大包小包裹从家被人搬出去,一箱一箱地装上车,然而却始终不见豪车的主人翁出现。
有人说,暮清嫁了个有钱的老头,连带着这个小拖油瓶都一跃上枝头。
谁也没注意到,暮清母女俩离开的时候,谁也没有笑。
他们的眼里看得到的只有他们所谓的“野鸡成凤”的风光。
纪冉听说这件事后,连老虎机币槽里的硬币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