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绚烂英豪i-iii 第9节

作者:醉雨倾城 字数:36561 更新:2021-12-22 13:14:49

    双方的僵持持续了半个小时的时候,波塞冬的手机毫不意外地响起来。一个陌生、定位在国外的号码试图接入,守在身边的通讯工飞速检测了通路的安全和来源,紧张地低下头去,嗫喏道“是苏暮宇大人”

    “暮宇”波塞冬满面怒色,声音却温婉如春。“站在顶上,又吹风又冷,当心着凉。”

    “没关系。”苏暮宇开心的声音传出来,“我穿了那件全獭皮的大衣,暖和着呢。倒是你,干吗不站在阳光下暖暖”

    波塞冬眯起眼睛来望着对面,依旧没有在三排人墙之中看见海蓝色的影子。他一边笑着回答“这倒是”,一边大步跨出雕像遮蔽的阴影,昂首站在光线里。这个暴露的动作让所有举盾牌的人都吓了个半死,慌慌张张地准备转移,就在这个瞬间,一枚闪亮的子弹高速飞过来,任何一块盾牌都没有来得及掩护,波塞冬只一愣的功夫,子弹就射中了心口。

    没有流血,甚至没有惊恐,波塞冬静静伫立,看着那枚橡皮子弹被自己的防弹衣弹在雪地上,发出了无辜而晦暗的光芒。“跟你开个玩笑”苏暮宇大约看见了直播,笑出声来,“别生气,你打开看看。”

    早有等候在一边的安全工人剥开弹壳,露出一张卷得十分工整的小纸条来,苏暮宇清秀的字体在上面展开,是一行令波塞冬恼羞成怒的数字。“苏暮宇”他的怒吼几乎不用电话就可以传到苏暮宇的耳朵里,站在身边的几个保镖里,终于有人忍不住轻轻堵了一下耳朵。

    “你的私房钱比我多。”苏暮宇不再笑,“大部分来自非法交易,因此,瑞士银行账户里的积蓄,我先收了,回头替你捐给国家,好不好”

    波塞冬冷笑“你疯了,暮宇。非法交易难道你指望我做服装生意赚钱或者开个酒楼苏暮宇,你不要太高估自己,海神殿是什么,你又是什么”

    “我是苏暮宇,不是什么。”

    “你是爬了我的床才活下来的小野猫苏暮宇当年我晚一步进门,你就丢掉了手脚,只能躺在垃圾堆边当乞丐”

    “错了。”苏暮宇的声音骤然冷下来,“当年,若不是你要赚人肉钱,就不会四处绑架了50个孩子──我就不会在这里。”

    “哈哈哈哈,暮宇,你还是个孩子呢。”波塞冬从来不对回忆往事感到任何温馨,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雪壁,忽然一喜──壁下隐秘的小道上,有几个身影正在开始攀爬。“一切都是海神波塞冬主导的机缘,既然你爬了我的床,暖了我的身子,就不该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苏暮宇宛如冬阳般温暖的笑声传来,波赛冬好像已经看见了那个总是带着清馨薄荷香气的、略略勾起的嘴角。“非分么”苏暮宇轻声问,却更像是自言自语,“我想要回我的生活,非分么”

    波塞冬目送着他的突击小队爬上雪壁,指示性一挥手,立刻有另一队人马出发开始攀爬,同时大部分主力都缓慢地向雪壁投下的阴影处集结。“暮宇,如今我们是必要分出个高下才行么毕竟有十四年苦乐与共,我想”

    “不用了,谢谢。”苏暮宇毫不客气地打断波塞冬的话,“高下已经分出来了,你年长我整整十二岁,却输掉了波塞冬的地位──我想,胜者更有权利决定如何了结。”

    波塞冬的面色由红转白,很快就聚集了平生所有的怒气。自负和羞耻感在同一时间喷发,平素就被苏暮宇暗自认为有暴躁症的波塞冬再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迫切地想杀人,想看见鲜血喷涌而出后,无生命的身体用轻盈地姿势倒下的美丽角度;他也迫切地想见苏暮宇,想把这个从来都柔顺如猫的年轻人的身体狠狠压下,恣意撕碎;他最想的,就是听见苏暮宇略带哭腔的声音,像是求饶,又像是强撑后的微喘──只可惜,除了十四年前初见的一夜,这种听来悦耳的音调再不可得。

    “更何况,我不爱你。”苏暮宇轻松地说出来,用积攒十四年的勇气,满腔畅然。“再见。”

    海神殿依托群山,坐拥观景雪壁,站在巨大雕塑下的波塞冬眯起眼睛来,觉得手机屏幕上那海蓝色长发下的面孔有点陌生──他忽然开始遗憾,走到了这一步,他几乎一无所有。

    连爱都没有。

    那些千金为苏暮宇置办房间的豪气,十年如一日栎木烧高山冷水泉给苏暮宇沐浴的坚持,那些万里送海鲜替苏暮宇解馋的奢侈,还有刀下只有挚爱再无兄弟的浴血,都在对方挂起电话的瞬间烟消云散。波塞冬清晰地看见三排人马后侧的雪堆上,朗朗踏上一个人来,修身的长大衣由上好的獭皮制成,闪烁着油亮的光芒;看不见表情,却能看见他挥手,不轻不重地一句“是时候了”出口,下一秒,攀在雪壁上的人纷纷坠落,雪沫石渣裹着爆炸声和火光,惊响整个狭长的山谷。

    “大人,要怎么办”胆小的参谋人员怯生生地问。波塞冬远目苏暮宇绝决的背影,挥臂大喝“一个都不留”

    攀在岩壁上的冲锋战士收到了来自雪壁顶面的热情招待,各种火炮和近距离枪械的声响接连不断,如同年关各家各户炫耀爆竹烟花般此起彼伏。晶莹而错落有致的攀着点上,会有全副武装的人直直下坠,毫无声息地落在山谷中,他们之中很少有人能够再次爬起来开始新一轮攀登,大多数,像是被采下便丢弃的玫瑰,软软摊开,猩红一片。

    波塞冬让一半部队集结在雪壁附近开始向上攻击,另一半则绕道小路包抄。从这个单一而苛刻的地理位置上看,波塞冬的打法实在毫无新鲜之感,苏暮宇只是站在制高点上的盾牌后面,静静观察状况。

    如果类似情形持续超过一个小时,苏暮宇想──他甚至有些高兴地想──这样就不用施行自己的应急方法,只要耐心歼敌,终究可以胜利。“老大”万飞的惊呼炸开耳边,苏暮宇想都没想,凭空敲了个响指,立刻有十人从一块巨大的山石后推出了拆卸型的简易炮筒。毕竟还是晚了半步,头顶一架轻型战斗机已经呼啸掠下,炮火打击之处,惊叫鲜血一片。

    34变局

    “不逃的人,都有钱赏”万飞撕破了喉咙,在飞机的轰鸣声中大声吼了一句,“趴下,都趴下”话音刚落,苏暮宇已经沈下脸来果断挥手,一枚闪着黄色光芒的炮弹跃起,直直冲着飞机而去,正中机尾;叫好还没完全爆发出来,第二枚已经腾空,飞机慌张间躲避了一下,却没法躲过中弹的命运。苏暮宇的表情始终非常不悦,甚至有点厌恶,万飞舒展手臂重重搂了一下他的肩膀“谁让这是战斗呢”

    “生死何其重,”苏暮宇强笑,万飞看见爆炸后的一片飞机残骸带花冲过来,于是脚尖在苏暮宇膝窝轻轻一戳,就将他飞速摁倒在雪地里。轰鸣过后,残骸落在俩人身后50米开外的地方,松了一口气的万飞听见那个波澜不惊的声音带上了半丝自嘲和苦涩说,“生死何其轻。”

    空袭给苏暮宇组织的人马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大批的人在轰炸中丧命,有一部分已经开始逃走,尽管万飞开枪击中了领头的那个,但是随着有此意愿的人逐渐增多,苏暮宇不得不皱起眉头。“吩咐那十只蟹准备,”年轻的波塞冬海蓝色的目光里更多的是对这个命令的抵制,“告诉他们,毕振杰会给他们的家属最好的抚慰。”

    波塞冬的先头部队第一人爬上了顶面,并且英勇地砍杀了六个人,直径冲着苏暮宇而来。万飞只是冷冷看了一眼,抬手屈指,对方的英雄眉心间骤然中了一弹,直挺挺地倒下去。

    “暮宇,撤。”万飞掩护着自己陪伴十年的人,同时挥手让所有人往雪壁连着巨大山体的另一端撤离。更多的敌人攀爬上来,跑得慢的只能留在宽阔的顶面上苦战,即使侥幸活下来,也会因为这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和连天的惨叫声而梦魇终生。

    忽然间,整个雪壁顶面都静下来了。苏暮宇刚好跳过了一块标记界限的石头,稳稳落在万飞怀抱里,回身的时候,突出山体的那块差点被自己作为观景台的雪壁神经质地抖了一下。

    “怎么回事”万飞诧异地问。

    远处有人喊“快跑”,苏暮宇思忖了几秒,断然挥手,“开始。”

    波塞冬以为苏暮宇还是那样温柔,做事总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当他被七八个保镖团团围住,眼睁睁看着高能炸药将雪壁沿着与山体结合最薄弱处生生轰下来的时候,心脏真的有点承受不住打击,猛然一跳之后就沈入了几乎永恒的平静。

    开始还是剧烈的晃动,然后随着几声沈闷的爆炸声响,整块雪壁都开始抖动,巨大的雪块和山石滚滚而下,在线条粗犷、景色壮丽的群山映衬下,更像是巨幕电影。估计惨叫声会不绝于耳,但是波赛冬一点儿也听不见,他只能听见石块有节奏有规律地沿着逆反与结合方向的方式飞快炸开,只几分锺过去,存在几十年、整块可以搭建观景台的雪壁,全部化成了飞溅的雪块、石块和沫渣,将波塞冬最精锐的突击小队和一半用来冲锋的部队都砸死在狭窄的山谷里。

    他从地下捡了一只单筒望远镜眺望。苏暮宇还站在对面,身后剩下的人马虽然已经衣衫褴褛、精神萎靡,但是数量仍不算少。海蓝色的发丝掩盖下,他的面容有些疲倦、有些忧愁、甚至有些恐惧,但却发散着一个25岁年轻人应有的蓬勃朝气和坚毅果敢。

    “苏暮宇”波塞冬山体崩开后令人心悸的死寂里清晰呼喊。有一两声微弱而不甚明晰的呼救和惨号传来,像是风中飘荡的回应。保镖们有的逃命有的安静地死在身边,嘴角流出暗色的血液,眼睛没有闭上,眸子里塞满了惊惧,波塞冬缓缓站起身来,如同每次狩猎归来沐浴前一般,抖掉满身灰尘和山风的气味──但这次,没有已经在浴缸里浅浅睡着的苏暮宇等待他一起洗澡,他必须独自穿过四散逃命的慌张人群,避开带着暗色血迹的地面,大步往海神殿地下的牢间走去。

    另外一抹海蓝色正等在那里。波塞冬的脾气意外地降到历史最低点,因为平静而显得更加温润的面孔甚至吸引了不少人注意,他们纷纷改变了逃跑的路线,转而重新跟随波塞冬。波塞冬也毫不亏待这些人,从衣袋里摸出大把的纸币匀匀地撒在身后。

    随着跟从的人越来越多,波塞冬从口袋里抄出自己备用佩枪丢给第一个回心转意的男孩,命令他作为首领集结人马。

    地牢近在咫尺。波塞冬推弹入膛,眼前已经浮现出了苏朝宇反抗的场景。那就射死琥珀色眼眸的江扬,他盘算着,并为自己设计的连环的招数而略微感到一丝安心用江扬威胁苏朝宇,再用苏朝宇威胁苏暮宇──事关爱,所有人都会动容、推让、不顾一切──除了自己。

    波塞冬踹开地牢的第一道大门,从苏暮宇说再见的那一刻起,爱已经在边境能冷死人的温度下赤身裸体冻结在雪壁上,现在早已崩塌坠落,永久埋没了。

    载着苏暮宇的越野车飞驶下山,海蓝色眼睛的波塞冬紧闭眼睛横躺在后座,双手覆在心口。借口修建观景台,苏暮宇早就带地质人员仔细衡量了这块多年横亘海神殿面前的雪壁──那阵子,他总看见碎石掉落,隐隐不放心而已──结果令人惊讶,地质人员在雪壁后侧和山体的结合处发现了巨大的、自下而上的裂缝,宽可容纳一个成年男子。如果雪崩或者任其发展,早晚都是大祸。本来苏暮宇只是想过了年关就筹划搬家,另建海神殿的同时,完成计划里一部分武装力量的解除工作,却不想江扬和苏朝宇的突然出现,将所有事情的脚步都推快了好几倍。

    虽然早就知道波塞冬本人不服气做傀儡,暗地里办下了很多意在向苏暮宇示威、挑衅,同时令人发指的事情,炸平首相府就是之一,但是苏暮宇还是对波塞冬的实力没有一个绝对而精确的估计。25岁的他,并不像哥哥苏朝宇一样精通战争和打斗,他只能用长时间的积累和思考来达到目的,慢慢运作,小心防范。

    车骤停。

    35分离和开始

    苏暮宇几乎摔下座位的同时,万飞已经拉开车门“到我车上来,我还是不放心。”说完便扶着苏暮宇下车,警惕地掩护他换进另一辆越野车中。后座放着防弹衣和枪械,苏暮宇不穿,只是静静歪在靠背上歇息。万飞小心转着方向盘,车速提高却尽力保证平稳安全,从反光镜里观察苏暮宇的容颜。象征波塞冬地位的白金挂坠从脖子里滑出半边来,苏暮宇没有察觉,累极了似的,一动不动。

    “暮宇,别睡了。”万飞最后还是忍不住叫他起来,“等一下我要和你分开,直到将波塞冬逼到死路。贝蒂我会一直带好,你放心。但是,请务必要”

    “当然。”苏暮宇冲他笑起来,突然睁开的蓝眼睛里充满期待,“我等着去那个有海的地方过日子,和我爱的人。”

    万飞几乎把车开进沟里去,慌张转回正道上的时候,苏暮宇快要笑弯了腰“你至于么真是不稳妥的家伙。”

    “我哪儿值得你爱”万飞红了脸,把车开得更小心,“老大就是老大,至于海,我就随便一说”

    “那我也随便说说。”苏暮宇掩藏了眸子里的尴尬和失落,声音低下去,却还是温柔地说,“辛苦了,万飞。”

    万飞没有应答,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忠诚和行动力。车子一转弯,又有十五辆车跟上来,一同前往海神殿。在白雪地和阳光的辉映下,仿佛磨砺多年的好剑,出鞘的瞬间,风舞电掣,直达目的。

    冬日的地牢格外阴冷,只有丝丝缕缕的阳光投射在晦暗的地面,偶尔一两盏白炽灯惨白的光芒更是显得不真实极了。一个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盘坐在地上,阳光下的面庞因为多日的饥饿和伤势不愈而显得苍白,他的肩头早就肿得老高,甚至没法穿进衣服里面,只能把略显肮脏的外衣搭在身上,简单地遮挡一下寒冷。

    张诚如同冬夜般深邃酷冷的眸子一直死盯着江扬,直到波塞冬的皮靴有节奏地狠狠叩响山石地面。他拢了拢身上的银灰色长披风,仔细校正了一下红珊瑚挂饰扣的位置,朗声说“大人。”

    波塞冬把配枪在手中一转,飞快地站在了栅栏门前面,只一瞥的瞬间,脸上的惊诧和失望立刻一览无余。“苏朝宇呢”他吼到,张诚立刻挥手指了另一个方向,“你怎么搞的身为我的护卫,外面乱成一团,你却躲在这里”

    被高声呵斥了的张诚丝毫没有畏惧,眸子一炯“我费了很长时间才把他们分开来关──逃了任何一个,大人都会比看见我在这里出现还失望吧”

    一句话让本来就火冒三丈的波塞冬顿时急红了脸,回身就是一脚猛踹在张诚的小腹。始终站得笔直的男人还是禁不住疼痛,弯腰撑了很久才能尽力跟上对方的步伐。

    “在带三重密码的隔离地牢,”张诚倒吸着冷气紧随波塞冬,适时地把他引向正确方向,“江扬鬼主意实在太多,苏朝宇又是精英赛的冠军,因此”

    转眼就是牢房,波塞冬根本无暇顾及忠心耿耿的护卫说了什么,手指一一摁过触摸屏,很快就通过了三重防护后直达牢房内部。苏朝宇早就做好了准备,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站在墙角,攥成拳头的两手青筋毕露。“跟我走,给你一分锺思考时间,否则,就和你弟弟在地狱里见面”波塞冬举枪直逼苏朝宇眉心。

    “江扬呢”

    “死了。”波塞冬面无表情地把手指放在扳机上,丝毫不给苏朝宇反悔的机会,“你还剩苏暮宇。”

    苏朝宇的眸子里几乎冒出火来,却因为枪口抵在头顶,并不敢轻举妄动。张诚见状,慢悠悠地踱步进来,按照刚才波塞冬踹自己的力度狠狠给了苏朝宇一下,不同的是,这一下踢在膝盖上,苏朝宇却立刻跪了下去,同时听见膝盖骨沉重的扭动响声。波塞冬的枪口也紧跟着那一头乱糟糟的海蓝色发丝移动,始终保持着最好的射击角度。

    “大人放心,他若想跟您打斗,至少要休养一星期。”张诚几下便制住了能在陆战精英赛上打败国际搏击高手的年轻人,两下撕开他的外罩,胸口露出的几块刚刚形成的淤血显得非常狰狞,如果忽视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打出的青色长条痕迹,就像是在苏朝宇健康而紧致的皮肤上,设计了浓朱砂的纹身。他死死扣住苏朝宇的肘关节,苏朝宇下意识地反抗着,疼得冷汗直冒。

    “果然是让所有人恐惧的张诚──我说要看见清晰的伤痕,你够狠。”波塞冬饶有兴致地说。张诚用谨慎的动作把海蓝色头发的人从自己手中移交过去,波塞冬一拖一拽,苏朝宇便踉踉跄跄地被拖出了牢房,伤痕累累的身体蹭在冰冷的地面,然后尽力爬起来,跟上了波塞冬焦急而大跨幅的脚步。

    “你去处理掉那个。”波塞冬精准地把握到了苏朝宇的伤势,猛然一捏,海蓝色眸子的年轻人咬死了嘴唇才没有发出声音。

    张诚大步走开,直奔关押江扬的牢房而去。

    “江扬”苏朝宇大声吼。

    栅栏一阵脆声,仿佛被强烈地晃动了,半颗琥珀色的脑袋探出来,空旷的地牢里响起另一个稳定而温柔的声音“朝宇,再见。”

    “如果你敢动江扬”苏朝宇似乎忘记了疼痛,尽全力挣扎,波塞冬则像扑住了小耗子的饱食的猫儿,一纵一收,肆意让他拖延时间。张诚的枪口已经探进牢房栅栏。苏朝宇绝望地撕扯了几下自己的肩臂,却被波塞冬轻而易举地推出了地牢大门。

    尽管用了消音弹,苏朝宇还是清晰地听见了扳机扣动后机械装置传动的微响和一个成年男子身体倒下的沉重碰撞声。他的脚步一顿,回头的瞬间,就被波塞冬一拳揍在面颊,顿时便有细细的血丝从嘴角侧面涌出来,绝望的眸子顿时失去了所有光彩,黯淡下去。“江扬”苏朝宇低声呢喃着,松开了跟波塞冬较劲的手,身子一软就低头伏在地面,但他很快便用类似于豹的姿势飞身跃起,用头狠狠撞击了波塞冬的腹部。

    谁知道波塞冬料到了苏朝宇看似突然的袭击,灵巧一躲,便看着他扑到对面的墙壁上后自我防护着滚开。想都没想,波塞冬手指一抽动,一颗子弹便朝着海蓝色头发的陆战精英呼啸而去──幸而在躲闪的过程中射偏,否则苏朝宇定然已经躺倒血泊中了。

    惊诧和慌张当中,苏朝宇挣扎着撑着墙壁爬起来,把火烧似飞速肿胀起来的面颊附在冰冷的石墙壁上,汲取那透心冷的温度。一阵阵轻微的抖动传过来──起初,苏朝宇以为那是自己的颤抖──尽管和张诚成功连线,并且确定了对方长时间卧底的身份;张诚也按照计划将江扬和自己分别关起来,但是苏朝宇还是为刚才的枪响莫名心悸。如果这个始终以银灰色披风遮挡身形和左臂、以发丝下始终无温暖的眸子遮挡情绪的人是通吃两派的狡猾家伙,那么,刚才江扬的一声“再见”便真的是他能听见的情人的最后声音。

    36狙击精英

    但是,苏朝宇的注意力很快就从乱跳的心转移到墙壁上,轻微的震颤越来越大,他能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颤抖而来自外界。“张诚”波塞冬押起苏朝宇快步冲出去,脚步略微有些慌乱。

    难道是苏暮宇苏朝宇心里一惊一喜,继而沮丧得无以复加欠弟弟的十四个美丽年华尚未开始偿还,另一场血腥已经蔓延过来。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暂时忘记了江扬,满眼都是苏暮宇的影子,满耳都是苏暮宇清脆叫“哥”的声音──这些都是为了什么苏朝宇踉跄走过时不时就能看见尸体的长廊,直直前往大殿,血腥气越来越重,可以听见惨叫和快刀割喉、一枪毙命的各种声响,他忽然觉得有点头晕,恍惚间,身后有另外两个脚步声出现。

    “快走,废物。”张诚使劲推了推一个低头猛跑高个子侍卫,毫不留情地骂道,“等着你们出力的时候到了。”

    苏朝宇在余光里看见,那个带着大帽子的侍卫边走边接过张诚递上来的利刃,将耷拉在耳边没有包裹进去的一缕琥珀色头发齐根挑断──江扬苏朝宇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那个琥珀色头发的情人已经多天没有吃过正式的食物,甚至连水都没怎么喝。虽说这个精通印度瑜珈的人可以用高端而神秘的呼吸法减少消耗,虽说张诚在将二人分开前,拿了半杯纯净水过来给江扬,但是苏朝宇清楚记得,他紧紧抱住了面前那个帝国少将的时候,发现对方衬衫的下摆是湿的。“没事,”江扬说,“我不敢吃东西,一直出虚汗。”苏朝宇离开那件牢房的时候,再次看了看江扬的左肩,肿得老高,微微碰一下,竟然发硬似的。

    “侍卫”稳步跑在张诚身后,不远不近。几人粗重的喘息声交叠在狭长而阴晦的走廊里。苏朝宇拖着满身的淤伤挪动步子,却能清晰听见身后有人无声地说坚持,我的小兵,我就在这里。

    手中的弹盒已经换了四次,倒在身边的尸体数以百计。张诚知道这是战争,但是交战的双方并不是苏暮宇和波塞冬,而是蛰伏十四年的积累和多年嚣张积累的罪孽。从地牢通往殿门口的路程不过快行二十分锺,张诚却觉得已经走了整整一生。

    枪口有微微的白烟冒出来,一个裹着彩画帽子的年轻男孩倒在地下,还试图捡起掉落的武器补射。张诚想都没想,用一个新换上的子弹射穿了对方的手腕,继续前进。男孩的惨呼惊天动地,波塞冬却充耳不闻,拖着苏朝宇向外走。张诚忽然觉得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恶心涌上来,听着那些惨叫声,一向面无表情的护卫皱紧眉头。精制的铁底皮靴踩过尸体的时候,发出噗噗的响声,张诚恍然看见还没有得到这件红珊瑚荣誉披风时候的自己,正拿着沾满了血迹的利刃站在夏日耀眼的光芒下,满目血光。

    “我向您表示了绝对的忠诚,”年轻的张诚指着零落在地面上的九只手掌,声音冷如冰。他还穿着野战狙击装,脸上也涂满油彩,不说话的时候,非但看不出表情,甚至听不到呼吸──刚才的十分锺里,他站在十人一列的队伍中,第一个跪下来恳求波塞冬的饶恕,并且亲自砍下了其它九人的右手。“这样他们在地狱里也没法射击,”张诚一脚踢开正在竭力抓着他裤脚叫他“叛徒”的战士,面向波塞冬单膝跪下,手指轻轻握住海神殿最高权威的脚面,“我将永久忠心于您,永久。”

    “远远不够,孩子。”波塞冬亲昵而温柔地把他冰冷的手指放进张诚的领口里,一节一节抚摸他因为垂头而显得极其突出的脊骨骨节,“我需要更多的。”

    死寂。

    张诚始终记得那一片死寂,如同他们十人在军部的元帅办公室里听见命令后一样。尽管现在只剩他一人还活着,他还是能看见其它九双同样同仇敌忾、同样年轻的眸子。“我先签字。”为了鼓舞士气,身为狙击队长的张诚第一个在志愿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如果知道这一写,就把自己写进了消失的历史中,张诚一定会再次考虑一下,至少考虑自己有一头金色卷发的、会拎着便当站在射击馆外一直等到天黑的温柔的女友。

    死寂中,他看见有人从身后捡起尚且温热的手掌,然后剪下尸体衣物上隐蔽的姓名阶级章,分别装入小盒子里,摆在波塞冬面前。波塞冬一一审视过去,认为合格之后,便亲自封上盒盖。当他走到最后一个空盒子面前的时候,张诚已经站起来了,不算突出的身高在虎背熊腰的众保镖之间却显得凛然。他把右腕抵在桌角,沾满了兄弟血液的利刃轻压骨节交接处。“我要向您表达我完全的忠诚,完全的服从。”他低头垂目说,“只想苟活。我将再也没法举枪,但是我能做您的猎犬。”话音刚落,他把身子往桌角重重一顶,只觉得手腕间钝痛,之后身子便在众人的惊呼和波塞冬略带钦佩的目光注视下,软倒在地面。

    能看见对面躺着的九个兄弟的身躯,歪七扭八。张诚听见波塞冬轻快地说“暮宇,给我的宝贝开个荤。”立刻有一个海蓝色长发的年轻人走过来,端着轻快的步伐,修长白皙的手指捻起多年来都被张诚忽略的右手,挥臂一抛。几条成年的比利牛斯山犬飞奔而出,立刻扭作一团。“叫大夫吧,他很勇敢。”海蓝色长发的年轻人对波塞冬轻声说。

    张诚始终忘不了那一天。那标志着曾经蝉联冠军的、可以带着闪闪发亮的帝国中尉军衔的人从此只是海神殿的一个底层保镖。他敛起所有表情生活在众人的鄙夷和畏惧中,渐渐学会了用装了假肢的右手做任何事情来隐藏自己是个左撇子的事实。但是每到深夜,低吟的闹锺会在众人都睡熟后叫起来,狙击精英便会不顾一天的辛苦,一跃而起,在月色下用左手举起佩枪,巩固自己的本能──那带着长长影子的身影虽不高大但是挺拔,平举的左臂稳定如同海神殿所在的蔓延山脉。

    37再见,万飞

    “你断后。”波塞冬拖着几乎已经力竭的苏朝宇回头吼了一句,愣神当中的张诚立刻快步绕道,去另一侧准备应对苏暮宇的突然袭击。隶属于波塞冬的人越来越少,至少有30个苏暮宇的人把他们围在正中,却因为杀红了眼的波塞冬和弹无虚发的张诚而不敢上前,只是机械地跟着他们三个移动。一直沉默的裹头巾的江扬抬腿到一定高度,狠狠劈下来,把一个比他矮半头但是身强力壮的汉子生生揍晕在地上,然后迅速冲进了包围圈,团聚在波塞冬周围。

    一个身影从殿下拾阶而上,不慌不忙。波塞冬站在阳光下,右手将长大衣的扣子一股脑撕开,露出了裹身的软甲,爽朗地大声呼唤“暮宇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说着,脚尖一钩一蹬,苏朝宇便跪在海神殿正门口的第一级台阶上,头被摁得低低的,脊骨在贴身的衣物上勾勒出了一个完美而优雅的弧度,仿佛祭坛上精心挑选过后由众人送上的神祭品。

    那个身影没有停顿,还是用那样轻快的节奏走来,渐渐清晰的轮廓显得非常美丽,让波塞冬眯起眼睛凝视了很久。突然,张诚一声低低的“糟糕”打破了所有安静与和平,他回身便走,刚制的假肢在腰间一抹,佩枪被抡起腾空打了个转,精准地落回假肢的掌中。

    “那是万飞,跟您问好来了。”苏暮宇已经款款来到波塞冬面前,站在十步以外,丝毫没有关注他哥哥苏朝宇的情况,只是笑着跟波塞冬说话。枪声响起来,万飞连续射击着那30多个保镖,张诚则悠闲地一一处理苏暮宇的人马。

    江扬混战在两群人之间,目光时不时地去看苏朝宇。明媚的阳光下,波塞冬用枪口抵住苏朝宇的太阳穴而立,精悍的身材和苏暮宇那一身精心修饰过的装扮显得非常不协调,有那么一刻,江扬甚至想到了蓝眼睛的长发的男孩误入了暴戾的恶魔家的童话故事。

    张诚在混乱中和江扬交换了一个眼神,却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对方和他一样,并不知道万飞所代表的利益集团到底是哪个,甚至不知道名副其实的波塞冬杀回来的真正目的。若不是这个前帝国军人躲闪及时,万飞的几枪几乎要了他的命。当一颗子弹准确落在波塞冬脚边的时候,波塞冬下意识地往前跳了半步,手指在扳机上一滑一弹──力气再重几分,苏朝宇的脑袋会被立刻轰开,逃过一劫,纯属侥幸。张诚微微怔了一下,他知道,这种条件下,只能自保。

    银灰色头发的万飞冲过来的时候,冲苏暮宇挤了挤眼睛,露出一个颇具安全感的微笑。张诚正被几个难缠的人围攻,万飞急速装好了新一发弹药,直射对方头颅──飞冲而至的江扬扑倒了万飞,在他耳边急切而小声地说“不要”子弹擦着张诚的钢制右手飞过,披风一甩,他回头的瞬间一枪贯穿了两人,再抬手扣动扳机的时候,万飞正将江扬推到苏朝宇身边──子弹穿心而过,喷涌的鲜血溅了江扬满脸。

    喽罗们都惊呆了的瞬间,开始四散而逃,张诚大步走过去,一连三颗子弹,分别穿透了万飞后背的不同地方。万飞的身体晃动了几下,并没有倒下。

    苏暮宇的惊叫声穿透整个殿阁。“站住”万飞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想扑向波塞冬的一瞬间便被踹倒在地。江扬的心跳生生顿住,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苏暮宇,那个声音已经撕开了破音的年轻人握紧了拳头驻足在距离波塞冬七步的地方,往日美丽的海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杀气。万飞伏在地面粗喘着,手心里抓着自己粘稠暗红的血液。他开口说了什么,声音却太微弱,即使是江扬也又凑近了一步才勉强听清楚。

    “再见,万飞。”苏暮宇稳定着自己的声音,“谢谢你陪我。”他的眸子一直落在万飞大幅度起伏抽搐着的身体上。

    张诚缓缓蹲下,枪口抵上万飞的后脑勺。“你会为此付出代价,”苏暮宇想让自己的声音尽力平稳,却没法抑制一个二十来岁年轻人看见爱人倒在面前的颤音,“住手,张诚。我命令你”

    “对不起,我只听从波塞冬大人一人的命令。”张诚低头沉沉地说,手指一勾──枪响后,苏暮宇的身体凭空往前冲了冲,固定成了一个看来美丽又痛苦的弧度。万飞只是轻轻一挣便不再动弹,血液顺着弹孔汩汩而出,流过额头眉角,在被发丝遮得不甚分明的脸庞下汇聚一摊,缓慢地铺满了石头地面的凹陷处。

    “好得很”波塞冬侧眼望了望优雅擦枪口的张诚和忙着将万飞尸体拖走的那个看不清面孔的“喽罗”,继而转向还未从震惊和悲愤中拔出脚步的苏暮宇,“到我们安静谈谈的时候了。”

    江扬拖动万飞的时候,真真正正地抖了起来。长到这么大,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来自骨子里的恐惧──如果张诚是两方通吃的家伙,那么非但他不能活,他的苏朝宇也会像万飞一样,变成阳光下的尸体,毫无生命感──那会笑的眸子,会皱的眉头,都将变得晦暗,再不可得。他偷偷瞥了张诚一眼,那个男人依旧用铁样的表情杵在波塞冬身后,一动不动。

    “我等您很久了,长官。”半夜造访的张诚在纸上写道,“下官隶属特殊狙击小分队,代号zf16。请您检验。此次任务出发十人,死亡九人,生存一人。”流利工整的笔迹,完全出自左手,出自这样一个在他人眼里从来都不把任何人的生命视作生命的波塞冬的冷血护卫手里。江扬那晚毫无保留地相信了这个不说话、只动笔、到最后吃掉了所有纸页的张诚,在昏暗的光线下握住了那只钢制的手掌。即使后来张诚为了做戏,当着自己的面打伤苏朝宇并把他拖到另一牢房里关起来,江扬还是充分信任了这个男人──他果断利朗,性格如刀枪,该不是善于变化的狡猾之人──但是如何解释身体尚且温热的万飞的尸体呢

    38目标是你

    江扬只能看见苏朝宇的后背,脊骨突出了优美曲线的后背,尽管被屈辱地摁低了,仍然显得不屈;他只能看见苏暮宇的红眼圈和隐隐泪水里的愤恨,对眼前的片片血污,用一种故作坚强的方式疯狂抗议;他只能看见张诚的右手玩弄着腰间的佩枪,假肢上露出了医师和拥有者的嵌刻名字;他只能看见波塞冬昂首挺胸的影子因为日光和纬度的缘故被拖得老长,盖住了自己的脚面。

    他见惯了生死。从海军陆战队开始,他就忘记了如何表示害怕,一次次各种各样的极端状况下,他曾经近距离格杀过匪徒、远距离狙击过敌首,甚至在无法保留的前提下向重伤的战友注射过超剂量的麻醉剂。他从来都知道如何做一个心如钢铁的兵,在必要的时候变身利刃,除了荣誉和任务,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也确信,这件事,那个海蓝色头发的小兵也知道,背负父母双亡和胞弟失踪两宗梦魇,苏朝宇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作还活着的人认真对待,因此做事总是那样绝决、骄傲。江扬盯住了那个背影,深吸气的时候,却被空空如也的胃里泛酸的感觉刺激到了,几乎张口就吐出来。他知道,自己的全部恐惧都来自被摁倒在波塞冬脚下的情人和情人头顶的枪口。一举不慎,波塞冬只需半秒做出反应,枪声过后,一切都会朝着痛极的方向发展。

    面对自己莫名的恐惧,他在心里自嘲似地笑起来,顾不得被自己强行接好的肩胛疼得后背直冒冷汗,恢复了一个侍从的样子,规规矩矩站在波塞冬身后。

    苏朝宇,请相信我;江扬,请相信张诚和自己他对自己说,缓慢地伸手进裤袋里,摩挲着张诚偷偷塞给他的枪。

    苏暮宇的眸子一闪,声音嘶哑“放开我哥,该还给你的,都还给你。”

    “暮宇”波塞冬温柔地揉了揉苏朝宇的头顶,仿佛揉着苏暮宇用柠檬草擦过的头发,“你怎么能这样就放弃了要得到的呢十四年苦争,到头来就都还给我了”

    “它们本来就不属于我,我只想要我哥哥的命,其它的,都归你。”

    “好暮宇”波塞冬笑起来,眉目灿烂,“这是为我着想呢不过我倒是要端一次架子了,除了你哥哥的命,剩下的,你都拿去吧。”

    苏暮宇咬了咬嘴唇,并没有开口,只是轻轻往前走了半步,张诚立刻举枪,遥遥地瞄准了苏暮宇的眉心。

    “我倒要看看,”波塞冬的语调此时才冷下来,“没有万飞,也没有苏朝宇,你有了一切的日子怎么过”

    “彼此彼此,没有了我,你的日子怎么过”

    波塞冬的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他明知道苏暮宇一语中的,却不愿意为了一个眼睛里有大海的温柔和坚定的男孩子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不会再相信你了,苏暮宇。既然没有爱,何必勉强”

    “不勉强。”苏暮宇上前一步,清晰地说,“跟十四年前一样,我只想活着,只想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波塞冬用枪口把苏朝宇的头使劲抵得更低了“表示给我看,向他一样。”张诚站在一边没动,苏暮宇的目光依次扫过那个裹着大半面孔的喽罗、跪着的苏朝宇和站着的波塞冬、张诚后,也没有再动,只是静静地观望万飞扭曲的尸体。

    海神殿里传来隐约的厮杀声,本来站在一边的一群苏暮宇的喽罗低声嘀咕起来,有人悄悄拔腿往后退了一步,张诚几乎只是歪了歪枪口就让试图逃走的人立刻长眠了。喽罗们大惊失色,纷纷贴着墙壁站了一排,不敢再有任何动静,只能吃惊而恐惧地看着两个老大──曾经的波塞冬大人和他海蓝色头发的男宠苏暮宇对峙。

    “暮宇”苏朝宇微声呼唤,却被波塞冬狠狠一脚踹在腰上。

    一个喽罗突然爆发出疾呼“波塞冬大人”然后立刻举起砍刀冲向苏暮宇。“我证明给您看,我将永远忠于您”他挥刀的瞬间,苏暮宇伶俐地躲开了,短促的呼叫声过后,苏朝宇勉强抬头的时候,却是那个变节的喽罗倒下去,眉心有一颗红痣般的弹孔。

    张诚轻轻地笑了,用一种全知的态度,冲着波塞冬笑了。那个嘴角勾起的弧度实在诡异而罕见,波塞冬觉得心里微微一抖,但是很快恢复了平静。“目标错了,”他说,“你应该击毙苏暮宇。”

    “是么”张诚挑眉,从容不迫地用左手灵活地卸下自己的假肢,左手立即跟上来,灵巧地抓取了佩枪后把假肢扔在地上。“又错了”他的声音不知怎的,莫名暖了起来,“我的目标是你,大人。”

    在波塞冬反应过来之前,枪口已经抵上右边太阳穴。

    张诚不慌不忙地挑起食指,推子弹入膛,清脆的响声让波塞冬凭空一震。

    呼吸声会在一片冷酷的风声里变得格外清晰,苏暮宇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喘息破碎在风里,用一种极其无情的速度,但是有一个瞬间,他还是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恐惧。事情变化太快太复杂,苏暮宇想,他现在最愿意做的就是扑进苏朝宇的怀里,用小时候最常用的口气说“哥,我们回去吧”,但是充满血腥气息的海神殿阶上,对峙两方的命运环环相扣,任何一点疏漏都会把本来就够残酷的现实折腾得让人更加难以接受。苏暮宇缓慢抬手捋了捋自己海蓝色的长发──发梢上全是雪珠──对面雪壁突然倒塌,山谷间的寒风一时间失去了防线,卷起积雪直直扑向海神殿。以往的冬日里,太阳高悬的时候,殿阶上都会温暖如春,有一种沈甸甸的安全感。苏暮宇轻轻一叹那种感觉早就注定不可再得,而且自己也再不是那个可以抢鸡翅、可以耍赖的苏暮宇,很多事情都要一肩挑起,然后一身承担。

    但是,谁来鼓励我撑下去呢苏暮宇苦笑着望着万飞那结了血块的尸体,昂起头来,用尽可能平和的口气说“我要怎么换回苏朝宇既然你已经彻底输掉了,不妨用他做最后一笔生意。”

    波塞冬的眸子里有冰霜“当着你哥哥的面,伺候我一次。我满意了,你就带着你哥哥滚,滚得远远的,不要让我找到你。”

    39惊变

    张诚的喉间一动,波塞冬却恰到好处地感应到了“你”他微微侧头,挑眉怒斥,“叛骨你指尖一动,我立刻让苏朝宇脑袋开花。”

    “张诚,你冷静。”苏暮宇把经过保养后白皙修长的手指放在领口的扣子上,一拧,牛角的长扣柔柔地弹开,露出了贴身的兔绒夹衣。“不就是伺候他么,你也看着──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所有的喽罗们都低下头去,尽管膝盖哆嗦到不能稳立,却没有任何人敢拔腿逃走。这是小行星撞地球的恐惧,是两败俱伤的血拼,而他们,则是注定要陪葬的。这种时候,他们只能顾及到不要让寒风吹裂了脸上本来就僵住的皮肤,只能祈祷两方的争执拖延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而苏暮宇不这么想。他很快就解开了长大衣的全部十颗扣子,一撩两襟,线条分明的肩轻缩,整个身体的傲人比例和完美弧度就暴露在风里了。他笑了,笑的眼睛都弯起来,带着诱人的光彩,手指在胸前一划便解开了兔绒夹衣的拉链。

    “暮宇”苏朝宇哽咽的声音传出来。意外地,他没有被波塞冬打断,因而飞速说下去,“不要这样,暮宇”

    “哥,”始终微笑的苏暮宇缓缓蹲下身子,然后盘腿坐在冰冷的地面,“你不必看。伺候他,我做了十四年,驾轻就熟。忍了十四年,再来一次何妨”他骄傲的声音忽然软下去,“这是我最彻底的软弱,哥。”

    苏朝宇只能拼命调整眼球的角度才勉强看到苏暮宇舒展了双腿开始解长筒皮靴上的银簪扣“对不起,暮宇,对不起”他的声音淹没在靴子脱离棉袜时发出的轻微“噗”声里,听见靴底轻磕地砖,苏朝宇只能看见苏暮宇站了起来──大约拎着自己的靴子吧──只穿了棉袜的两脚因为寒冷而不自然地缩了缩。

    多天没有食睡,半碗米粥只是不至于让自己虚脱而亡,江扬觉得口干舌燥。他已经用缓慢但是静绝的动作将佩枪拿出来,只是没有找到任何杂音作为掩护来上膛。他难以想象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情。尽管从小到大,江扬都是作为指挥者被培养的,这使得他能够轻易控制一些事情,并且养成了主动控制别人的习惯。而现在,被动地站在这里目睹一切发生,简直和自己历来果敢的作风完全违背。他记得自己执行过的特殊任务,在整个警卫队完全没辙的情况下,他接到指挥官的命令,出手先击中卧底同事的致命处,然后在敌方哗然的一秒内果决地干掉了匪首。但是他现在做不到。看见那个海蓝色头发的人以极其难受的姿势跪在地面,体味到自己强行接驳好的肩胛发出摄人的疼痛,感受到后背的冷汗在衣物上结了薄冰,他知道,那只因为饥饿、疲惫而不被控制地感到无力地右手肯定无法做到准确击毙波塞冬而不造成任何形式的遗憾──根深蒂固的精英教育和家国荣誉感也不能抵挡挚爱就在枪口下的深刻心痛,江扬飞速思考,仔细衡量着各方利弊,希望自己能够做出最适时宜的判断。

    苏暮宇冲着张诚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拜托,请不要用这么怜悯的目光看着我,我不值得。”他勾起嘴角笑了笑,顺手把自己的靴子分别扔了出去。

    波塞冬本想说点什么,却被身后一阵惊叫和躁动吓住。回头的瞬间,他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似曾相识的大衣朝自己冲过来,张诚飞也似地掉转了枪口,于是波塞冬便毫不犹豫地对准大衣的心口处扣响扳机。谁知道手腕处一阵钝痛,枪口被忽然而至的有力手指死死攥住,子弹射中了殿外悬梁,闷声落地。

    根本没有时间反应为什么站在身边的一个喽罗会用如此优秀的擒拿术,波塞冬的右臂中了一枪的同时,那个人的腿又踢出了诡异的角度,狠狠踹在了他的胸骨上,而背后的苏朝宇则稳、准、狠地勒住了他的喉管──“要活的”一个镇定而充满雄浑气的声音大吼的同时,苏朝宇已经卸掉了波塞冬正奋力试图射出第二发子弹的武器。

    那个瞬间,江扬确定自己跟苏朝宇有精确而表明含义的对视,他分明看见了海蓝色眼眸里刻骨的仇恨,被结了薄冰的冷汗和血水凝成一缕缕的发丝下面,苏朝宇发红的眼球只在江扬的面颊上停留了一秒。

    不会放过他苏朝宇的心自言自语是他,抢走了暮宇无法挽回的十四年,也是他,让暮宇经历了这辈子最不堪的事情如果他活着,暮宇今后会永远被“海神殿”三个字笼罩。这些念头只一闪,甚至在江扬交换眼神以前,苏朝宇就已经下了决定。

    江扬到底晚了半步。脊骨骨节错位的声响在张诚射杀其它喽罗的、有节奏的枪响里格外刺耳,苏朝宇奋力站稳身体,肩胛抵住波塞冬的后脑勺,右臂死死箍住他的喉管,肘一挑。陆战精英赛里,这个可以瞬间致死的动作是列为绝对禁区的,哪怕是它的预备动作都会被立刻叫停,但是现实里,没有人拦得住。

    最后一个喽罗贴着雪白的积雪堆滑下去,后心口的血口汩汩涌着冒热气的红色液体。波塞冬失神的眸子里最后一抹精光褪去,抽搐到扭曲的身体从苏朝宇坚实的臂肘之间软下去,无声摊倒在地面。江扬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攥成拳头的双手青筋毕露,头脑里轰然响作一片。qiudg

    40死寂

    “贝蒂,好样的。”苏暮宇蹲下去抚摸了刚从殿外悬梁上跳下来的小猴子的头顶──它被万飞集训了三天,知道要在扔靴子的暗号以后,用人所不能及的动作挂着大衣冲过悬梁──并且把拴在它身上的那件属于万飞的长大衣解下来。

    “抱我,好么”他说着,却不理睬贝蒂惊吓后哆哆嗦嗦的眼神,自顾将那件被诸多射击高手打穿的万飞的大衣紧紧裹在身上,“我想要你抱着我。”

    江扬几步抢过来,波塞冬的瞳孔已经开始散开。帝国少将抡起右臂狠狠出手,苏朝宇立刻被打得一趔趄,膝下一软就摔在地下。“怎么可以”江扬的声音梗在喉咙里,被牵动肩头肌肉而引起的剧痛打断了。

    张诚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把枪口在衣服上轻轻蹭干净,抬头的时候,苏暮宇已经捡起一把散落的钢刀走过来。江扬忍痛飞身拦在张诚面前,字字铿锵“这是我的人。”

    苏暮宇并没有停下脚步,被一巴掌震到头疼的苏朝宇也有一瞬间的失神。

    “对不起。”张诚毫无感情地声音这样说,仿佛对自己,仿佛对江扬,仿佛对苏暮宇,也仿佛对着空气,“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海神殿的最后一声枪响结束了狙击精英的生命。尽管用左手,尽管是毁灭性的自我射击,张诚却保持了一个帝国军人良好的作风,用最为果断和大无畏的方式将两分锺前还混乱不堪的局面彻底理清。

    卷着散雪珠和血腥味的寒风吹起了苏暮宇身上裹着的万飞的长袍,依旧站立着的人只剩下海蓝色头发的双胞胎兄弟和帝国少将江扬。奇怪的是,三人并没有任何眼神和心灵的交换,只是各自伫立于诡异的静谧中,奋力呼吸,仿佛停止一秒就会窒息而死一样。

    清脆的耳光声在打破了死寂后迎来了新的死寂。江扬身子一晃,面颊上只留下淡淡的手印,而大幅度颤抖着的暮宇、笑起来眼睛会弯弯的很好看的暮宇,跪在地上,眼泪落进地面尚有体温的血洼中。

    半下午的太阳换了一个偏低的角度,光线也意外柔和起来。因为骤然失去了雪壁的防护,高耸的海神殿台阶上豁然灿烂。三个长长的身影如同碑文般清晰,盖住了地面蔓延的深深浅浅的血色,仿佛是黑夜提前降临的碎片,慢慢扩大,最终凝成深浓的死寂。

    苏暮宇的手臂把苏朝宇拦在飞机舱门外,一脸坚决“他不行。”

    “暮宇”苏朝宇肩上扛着张诚的尸体,勉强抬头的时候,看见江扬已经带着波塞冬的尸体钻进机舱里,“他并非你想的那样,给我十分锺,我解释给你听,好么”

    “没有十分锺了”飞行员从机舱里探出头大声呵斥,“磨磨蹭蹭通讯中枢都毁了,没法联络地面付我的租金高也不行,我还有正经班次要飞,你们快点”

    苏暮宇的蓝眼睛在张诚的尸体上瞥了一眼,便一言不发地钻进机舱后部的厨房里去了。江扬已经系好了安全带,正在把随手捡来的兔皮坎肩裹在受伤的左肩上。苏朝宇把正在慢慢僵硬的张诚的尸体放在波塞冬身边的瞬间,飞机开始滑翔;当他蹲在江扬身边说话的时候,苏暮宇提前租来的隐形小客机已经直冲云霄。

    “这就回去了,江扬,坚持一下。”苏朝宇紧紧握住江扬的左手,用力一攥。

    江扬没有说话,只是回以一个抱歉形式的微笑。许久,他才在安全带过紧的束缚里挣扎了几下身子,声音里带着轻微地颤抖,轻声说“我想拥抱你,朝宇。”他看着对方高高肿起的半边脸,满目愧疚“我太冲动了,朝宇。可你也不应该”

    苏朝宇忽然欣然一笑,撑起身体,不顾衣装褴褛、浑身伤痕,搂住了江扬的脖子,仔仔细细吻着他因为几日断食而变得突出的锁骨。他的嘴角因为肿胀和流血而发烫,皮肤上有汗渍,咸涩,也不似平日那般顺滑,但是苏朝宇吻得专注投入,并不在意,用沉默的方式表达劫后余生的后怕和狂喜。

    “没想到,我们还活着。”江扬的声音在渐渐恢复镇定,右手却不自然地抚摸着苏朝宇已经打缕的头发,“可是波塞冬这事儿没完呢,苏朝宇上尉。”

    “是,长官。”苏朝宇的唇吻上了江扬的面颊,“回到了首都,随便你罚。”说着,两片温暖湿润的唇便移向江扬略显苍白、甚至暴起干皮的唇上,“只是我再经不起任何失去,暮宇也一样。我不能让一个恐怖分子再次毁掉暮宇的生活──你知道,他如果活着”

    “他就是波塞冬,唯一一个波塞冬。”江扬说得缓慢而清晰,“苏暮宇永远是受害者,跟海神殿权力层没有任何关系。”

    苏朝宇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向来公正的指挥官会在没有回到首都、甚至挨了弟弟一巴掌后做出这样的决定。这意味着,江扬要在军部会议上把苏暮宇的身份完全隐藏,这个秘密将要从他身上开始,一直延续到所有人都忘记了还有海神殿这回事。这种完全违背其作风的事情让情人感到吃惊,苏朝宇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看看自己的弟弟,对方却阴沉着脸蜷在座椅里,机械地抚摸着膝上的小猕猴。

    “暮宇并没有自愿来海神殿,事实证明,自从他做波塞冬的五年来,没有任何一起恐怖袭击来自他指使。这件事情今后不要再提,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人背着相关的包袱痛苦一生。”江扬一口气说完,没有给苏朝宇任何接过话茬的机会就又开口“有热水么我想喝一口。”

    41高空的归宿

    仅仅是苏朝宇找到纯净水、斟了一杯的瞬间,江扬已经吐得撕心裂肺。胃里没有任何食物,大口的胃液参杂着血丝翻上来,却全部折进椅背上备好的垃圾袋中。江扬镇定地握住袋子口,吐完两次后,竟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地摔回椅子里。

    苏朝宇慌了神,抱起江扬为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透过不算厚实的衣物,苏朝宇的指尖摸到,琥珀色眼眸的情人的身体,在这样一个寒冬里,发出不真实的热度,而这带着危险信号的热度正肆意从胸口向上爬升着。“江扬”他用指尖冰着对方的面颊,“很快,我们很快就会降落,我们就要回家了。”

    江扬努力呼吸着,花去十秒平复情绪,开口的时候却还是抑制不住声音的微弱“呼叫这个号码”他抓过椅背上简陋的圆珠笔,把一行数字写在苏朝宇手背上,又写了几个需要头脑转译一次的单词密码,“告诉他们,我们要降落,机上所有人员没有身份,只有命令。还有”看着苏朝宇已经用唇形和自己的眼神核对了密码的真实含义,江扬有气无力地补充了一句,“降落区准备医护车。”

    苏朝宇转身的瞬间,忽然觉得身后的气流快要将自己吸出去,机身莫明其妙地晃动了一下。他回头的时候,只看见苏暮宇死死拽住安全扶手,衣衫被疯狂的气流鼓起来。苏暮宇轻摁按钮,机门慢慢闭合后,他便从容地走到座位上,双手捧着橙汁啜了一口。

    苏朝宇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狐疑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抚摸着正在啃饼干的贝蒂的脑袋。“对不起,哥。”苏暮宇在苏朝宇要走向驾驶舱的时候轻轻地说,“对不起,我无法忍受。”

    海蓝色的眸子一炸,苏朝宇恍然发现,原本僵挺在波塞冬和万飞身边的那具张诚的尸体早已经不见了──他身子一震,冲到最近的舷窗边,只能看见白而密的云雾气罩住了广袤的、隐约可见的沙漠,有零星闪过的苍鹰竖起翎毛,滑翔在万里高空。

    剩下的旅程里,苏朝宇始终没有和苏暮宇说任何一个字。张诚半夜里站在地牢月光下行军礼的样子,仿佛魂魇一般时刻缠绕在眼前。江扬昏昏沉沉地睡在椅子里,很难想象,这个曾经开过战斗机的人居然会在飞机偶然的晃动后吐得昏天黑地,可见体内的平衡指数已经降到了极低的标准。苏暮宇抱着贝蒂蜷坐在座位上,接二连三地灌着白开水,中途接听了几个电话,弄得本来就不算专业的飞行员在驾驶室里破口大骂。

    苏朝宇听见苏暮宇妥善安抚好了毕振杰,并且“大方地”把海神殿所有剩余物资都移交给了这个帮他赢了战争的男人。“我一个人都没带,”苏暮宇说,“不需要,除了万飞和哥哥,我谁都不需要。”

    城市就在眼前。

    过了这么久的山林生活,苏朝宇的眼眶居然有一瞬间是胀胀的,仿佛要哭出来似的,他轻轻推醒正在发烧的江扬“我们就要降落了,江扬。”年轻的帝国少将脸上写满了25年来所有的疲惫,抬起眼皮的瞬间,像是突然老到了50岁。江扬舔了一下唇,挣扎着将安全带又束紧了一点,勉强微笑。

    守夜的晚会即将开始。

    程亦涵走下基地医院楼梯的时候,慕昭白正发来短信,问调几个炮兵来放烟花的事情落实了没有。再过半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程亦涵边笑着回复短信边想,全新的一年──当首都的新任“代理”司令官走进基地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将是新的了。

    夜风吹冷面颊,他站在医院大门的楼梯口长长舒了口气,听见不远处的饭厅里有大批的士兵走出来准备去狂欢,笑声喧嚣。本来,在元旦时候看望受伤官兵的工作应该是江扬做的,每年,这个琥珀色眼眸的人都会精心签每一份康复卡片,夹在花束和礼物里放在伤员床头。看见高高在上的帝国少将微笑坐在床边,任何一个官兵都会有种被宠爱到了般的错觉──而实际上,这就是一种宠爱,江扬用严苛的态度挑剔军队事项,却用包容的心对待每一个部下──大约苏朝宇不会这么想吧,程亦涵笑笑,似乎看见了苏朝宇第一次局促地站在屋子里,即使疼得要跳起来,还是坚持行礼的倔强样子,随即就想起了与自己相处与共多年的兄弟江扬,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慕昭白说,江扬那个家伙是全军的表率。当时程亦涵正和情报科这个看起来从来没正经的家伙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发呆,听见这话,只是淡淡一笑。“若不是看见他吃定了苏朝宇,我肯定不会敢把多莉的身份公开哪怕是公开给凌寒他们”慕昭白在冰冷的空气里舔了舔嘴唇。程亦涵有些不好意思,却又生气对方因为自己是摩羯座、又叫山羊座这个事实,就把克隆羊的名字用作了在别人面前称呼自己的代号。

    想到这些,程亦涵忽然不愿意走进狂欢的队伍里去。他恍惚想起,那个琥珀色眸子的哥哥早就破解了“多莉”这个密码,曾经多次以借宿为名带慕昭白住进元帅府的客房,然后再开车送到程亦涵订的约会地点。江扬,多谢。程亦涵曾经这么说,而对方只是轻轻拍了自己的肩膀。

    江扬从来都用这样淡定和从容的态度对待身边的事务,包括生死。程亦涵抬头仰望空中零星的烟火,苦笑了片刻,却接到了慕昭白催促的短信,对方已经换上了打情骂俏的私话,让自己不得不立刻迈步出去。

    42回来了

    忽然而至的一抹亮光让程亦涵那快要被新年的柔软气氛彻底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一辆医护车从黑暗里疯狂地开过来,两个明晃晃的车灯猛然刹在医院门前。被清扫后堆在一边的落雪飞起了一层,因此让程亦涵的视线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模糊。

    他只看见一抹熟悉的海蓝色从门里探出来,所有的神经便触电似的一抽动,两步冲过去将那看来熟悉极了的面孔死死拥住,仿佛那人远在天边似的,竭尽全力大喊“天哪你”没想到那人蜷起膝盖狠狠给了程亦涵的腹部一踢,程亦涵没有任何防备,痛得一躬身,才听见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大声呵斥“你是谁闪开”

    “苏朝宇你”程亦涵扶住了车顶才站稳,话说了一半就看见两个医护兵抬着简易担架往急救室里去,而另一抹熟悉的海蓝色正慌慌张张地跟在身后。

    仿佛看了个电影,程亦涵眼睁睁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苏朝宇”追着远处的那个走了,忽然反应过来担架上有可能是谁,却发现自己拔不动脚。手机不识时务地响起来,慕昭白狡猾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程亦涵佯装镇定地接听,开口却说“江扬”

    “嗯”慕昭白似乎吃着什么东西,愉快地说“快来,炮兵就位了,这次有四个顶级礼花弹。”

    “慕昭白”程亦涵已经恢复了神智,声音清晰宏亮,“要四个情报部尖兵,要你,立刻到基地医院,器材准备,联络通路准备”大约慕昭白有一瞬间的发呆,程亦涵抑止不住激动而略带哽咽的声音接着说下去了“他们回来了”

    帝国边境的新年如此不安静,如此安静。

    不安静的是,来自首都和军部的电话、信件、视频通话已经27个小时没有间断了,各种级别的保密电话让程亦涵不得不从情报科弄了10个通讯员才能完美处理;安静的是,洗净了一身伤痛的江扬始终沈在昏睡里,呼吸均匀,表情放松。

    苏朝宇就睡在旁边的病床上,但并不是自愿的乖乖躺着的,被柔软的皮带固定在床铺上而已。苏朝宇的精神状态略微好一点,每次醒来都要求照顾肩胛中度损伤的江扬,但每次都会被面无表情的军医死死摁回去。程亦涵轮值的那天,不得不看着自己挂着吊瓶也不忘记帮情人调节点滴速度的苏朝宇,无奈地说“帮我个忙,你这个浑身裹着纱布的家伙,躺下睡一夜,行么”

    “我要照顾江扬。”苏朝宇头也没回,轻轻活动着江扬左手的骨节,有节奏的,慢慢的。

    程亦涵打了个哈欠“照顾好你自己吧,苏朝宇少校。”

    “嗯”苏朝宇敏感地回头,“少校”

    “对,今天傍晚升的,荣升的还有这位,”程亦涵正在裁纱布,大剪刀在江扬面前晃了晃,“帝国最年轻的中将,江扬。”

    苏朝宇长久地注视着情人微微翕动的鼻翼,抬起没有扎针的手,为他拭去了鼻尖上的虚汗。这又有什么呢,他想着,不管你是少将、中将还是上将,甚至元帅──苏朝宇的心里一遍遍重复着那些称呼后面的名字,哪怕这种条件反射已经牢牢地建立很久了你是我的江扬,永远不升,不移,永远如此,生死相随。

    程亦涵成了基地里最忙碌的人,不仅要监督江扬的所有医疗事项,更要处理两具来自海神殿的尸体让所有痛恨江家的势力都极度失望,尸体并不是江家长子和陆战精英赛的冠军,而是海神殿的首领和一个高级头目。苏暮宇始终用平静诚实的口气回答各种部门高级军官一轮接一轮的提问,按照程亦涵替他组织好的词汇小心签写证供。

    “我不管你是海神殿的什么人,”程亦涵揉着太阳穴,在送走了首都军部情报中心的一个中将后,在空旷而压抑的会议室里安慰苏暮宇,“我只知道,苏朝宇和江扬都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关于万飞的尸体,大约在整个事情结束之后,就可以归你处理了。”

    “多谢。”苏暮宇的礼貌和优雅让程亦涵惊讶,尽管在长达十年的医科学习中,他从未见过如此相像的双胞胎,却还是能从苏暮宇的眸子里读出和苏朝宇完全不同的东西来。哥哥的坚强写在脸上,而弟弟的隐忍,则深深埋在看不出深浅的眸子里。

    苏暮宇在被不断问讯的时候是没有什么自由的,每天被四个看起来和颜悦色但实际上连手表里都带麻醉针的军官“保护”着人身安全,往返于基地宿舍和指挥部大楼之间。他像每一个同龄的人一样,好奇、活泼、能吃、能睡、智慧、新鲜,但是与众不同的是,苏暮宇身上有挥之不去的哀伤味道,在一次例行的核查提问中,他看着指证过无数次的屠杀照片,重复讲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住了。“我真后悔自己活着,”苏暮宇笑着说,程亦涵因此而绷紧了神经,生怕这个弟弟继承了哥哥冲动激动的特点,一时间干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没想到,苏暮宇始终笑着,虽然笑到最后已经感觉不到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他仍然说“被拐卖、被强暴、被波塞冬逼着看杀人、被逼入内讧里、被带回来、被询问当然,我知道自己还会被释放,被安排、被保护──我可以要求自己做点什么吗,长官们”

    自从那以后,关于海神殿主力消亡的取证核查小组再也没有对苏暮宇进行过任何问讯,所有的资料都从慕昭白整理的简报和实时通讯里截取,对于疑义的核实,也是亲自到苏暮宇的软禁房间去小心提问。苏暮宇长时间像猫一样坐在窗台上,因为身高的缘故,腿脚并不能伸展,因此脊背弓成了漂亮的弧形。看守士兵说,夕阳下面,楼上那个海神殿分子,就端一杯橙汁,抱着那猴子,一直坐在那里看,早上方才沉沉睡去。

    43新生

    私下里,苏暮宇将程亦涵列入了不具威胁的行列──虽然对方比自己小三岁,但是在诸多事情上都用哥哥的身份照顾、保护着他,像万飞。苏暮宇很多次看见慕昭白和程亦涵走在一起,不由地羡慕。久而久之,程亦涵的态度也就从谨慎看待海神殿相关人员转变成了接纳一个朋友,他问起过万飞,苏暮宇沉默半晌,终于在让司令官第一副官感到自己唐突的时候接上了话茬“波塞冬把我赏给他。那天我伺候了十几个,他进来的时候,我蜷在墙角,站不起来。”

    程亦涵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握了握他的肩。

    “你知道他说什么”苏暮宇轻笑,“他喝了很多,脑子却不糊涂。他说你起来,我帮你洗洗。我不想任何人碰我,他就端着毛巾坐在马桶盖子上看着我。他喝得眼睛都血红,然后把我抱起来,扔进被子里。”

    “我怕极了,没有一点力气,整个房间里都是各种男人的气味,我想吐。他也钻进被子里,我不被控制地开始哭,他看了我很久,看睡着了。我枕着他的大臂,开始吓得不敢动,睡梦里他冷,一扯被子就把我包住很暖和,真的,很暖,我甚至做了个梦。”

    “他没动你。”

    “不止。第二天早晨他很早就不见了,中午以猎到一只美极了的山豹王为交换,在我这里住了三天,照顾我,煮很难吃的汤面,陪我睡。他说,你太小了,爱惜身体吧,留给你爱的。”

    程亦涵递上纸巾。苏暮宇接过来,攥在手里,晶亮的泪顺着面颊一直往下流,流过脖颈,似乎一直流进心脏里去。“我决定留给他,他是第一个知道爱惜我的人,他让我知道被爱可以不必带着恐惧和痛苦,他说你愿意的话,我多陪你几天。”

    最终,万飞的尸体以“无辜殉难者”的身份还给了苏暮宇。一对海蓝色头发的双胞胎在近郊的公共墓地里对坐了整个下午,争吵,沉默,谈心,然后紧紧相拥。贝蒂蹲在万飞简单干净的墓碑上失神地看着那束被寒风吹卷了叶子的香水百合,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尽管它是聪明的生物,懂得在主人脱靴子的号令以后,带着万飞的大衣冲过横梁伪装敌人,但是它永远不会懂得,那个会在冬夜里温暖抱它入睡的男人的微笑和幽默,再不可见。

    相比之下,张诚的事情就复杂许多。江扬在呵斥了四个情报科文员后,终于相信,那批狙击手的资料确实消失得一干二净。每一次送来的文档都在原本印有zf16号的地方换上了略显发黄的白纸,一个“已销毁”的红色印章格外扎眼。就连江大元帅都在电话里说“既然如此,我们只能为他遗憾了,连军衔都不知道,无法处理后事啊”

    “如果我死了,您便不用为我遗憾。”江扬的左臂被完美固定,软骨和组织损伤正在慢慢恢复,他高挑着眉头,忘不了此次行动的本源意义,依旧和自己的父亲质气,“我已经是中将了,即使牺牲,也可以连升两级,直接追封元帅。”

    “江扬”苏朝宇担心地在江扬背上戳了戳,却仍然拦不住那个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指挥勤务兵去定做墓碑“要一个跟我先前预定的那种一样的墓碑,就放在烈士墓地,要终年能见阳光的地方,不要任何花纹,背后写”他沈吟了一下,“就写zf16好了。”

    海神殿一战,江扬代表正义和江家获得全胜,由江扬讲述、程亦涵修改撰写的关于波塞冬被误伤致死的报告也已经上交。媒体的宣传攻势强烈,一时间,全国的百姓都知道,边境的安定团结,多亏了帝国最年轻的中将。

    “真是的。”江扬合上报纸,不轻不重地扔到苏朝宇怀里,“看看,这都是什么记者。新闻报道像骈文,就差没写我是救世主了。”

    苏朝宇浅浅一笑,在病房里收拾着东西,并未回答。他从窗口望下去,看见苏暮宇已经和程亦涵等在车子旁,才坚定地说“我这就去首都了,您保重,长官。”

    “苏朝宇”江扬气鼓鼓的样子像小孩,不由自主地拎起自己的东西跟在他身后,“我都不回去,你回去干什么”

    “和暮宇去扫墓,看看老家。”他轻声回答。

    江扬沉沉叹了口气,对此并没有表示任何疑义。最终,他也不情愿地钻进车子里,跟随兄弟俩一起飞往首都。虽然并不乐意回到那个可以将自己送向墓地的家庭,但是江扬真心愿意时刻陪在苏朝宇身边,他看见哥哥始终握着弟弟的手,时不时讲些笑话,但是弟弟的反应实在寥寥──和江立不同,苏暮宇看似活泼,内心的自闭却在万飞意外身亡后变本加厉地发作了。

    也许首都也是休假的好地方。

    在和程亦涵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里,江扬渐渐陷入浅眠。飞机有节奏的机械声让他觉得恍然回到了出任务的那天,班长刘易斯的胜利手势,终究为他带来了神赐般的好运。

    大约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才能继续上路,江扬的意识模糊起来,勉强侧头,看见苏朝宇正在和苏暮宇同翻一本杂志,便安心地睡下去包扎伤口并不意味着掩藏痛苦,而是为了更好的新生。

    绚烂英豪第二部“朝朝暮暮”正式完结

    绚烂英豪ii番外爱未眠

    布津帝国的江元帅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大儿子。

    旁人眼里,江家永远是出现在报纸头版的微笑代言人,挺拔的父亲、优雅的母亲带着玉树临风的大儿子、聪慧俊美的二儿子和娇美可爱的小女儿,五口人亲密无间。彼时年少,三个孩子中只有江扬刚刚开始走进公众视线,一举一动都被媒体密切关注,甚至连帮同班的战友买了包饼干都被杂货店老板拍下来,送给小报副刊当爆料。

    但是江大元帅知道,江扬不叫自己“父亲”已经多年,具体起因早已经因为繁重的公务而忘记,总之,他也习惯了这种形同陌路的生活方式,当江扬被派去边境基地的调令发下来后,江大元帅甚至感到了一丝诡异的欣慰──充溢元帅府的那种冰山一样的气氛,终于在江扬不住在家里后,略略开始融水。

    方才程亦涵的一个紧急电话,让融了一半的冰山整体轰然崩塌。江大元帅镇静地接听,镇静地挂掉电话,甚至还镇静地向来送咖啡的勤务兵道谢,却在之后,发现自己方才五十岁的手开始莫名地哆嗦起来。

    索菲罗兰江夫人有个尽职尽责的贴身秘书,除了有高超的公文撰写技巧以外,还熟知夫人的生活癖好和行为特点,因此听见电话那头那个温文的声音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惊讶,她以为,帝国的元帅又要例行问候妻子有没有按时就餐了。

    “夫人正在做新财政政策的推行演说,大约40分锺后给您回电,可以么”贴身秘书在后台注视着一身职业装、站得优雅极了的首相,恭敬回答。

    “立刻转达我的意思”声音忽然莫名凌厉,吓得秘书一哆嗦,“否则我枪毙了你”

    贴身秘书一怔。她从大学毕业起就开始充当各种政要的笔杆子和接线员,深知即使普通的从政官员都会时刻稳稳把握自己的情绪,喜怒从来不形于色,更何况,电话那头的,是布津帝国功绩最显赫的元帅。

    演说在江夫人得体的言辞下暂停。后台,秘书哆嗦着递上电话,江夫人接听。

    “喂”她狐疑地望了秘书一眼,果断地走进隔间,但是电话那头仍然没反应。

    “喂翰韬”她试着呼唤了丈夫的名字。

    许久,有一个哽咽的声音传过来“索菲,是我。”

    “怎么了”江夫人的神经从江扬离开之后就莫名紧张。

    “我想”那个哽咽的声音强自镇定下来,“我们失去大儿子了。”

    第二天的晨报上,特邀通讯员用大篇幅写了索菲罗兰江夫人在重要政府演说上意外通知暂停、接下来又语无伦次的事情。“我认为江夫人精干的外表下掩藏了真实的年龄和真实的身体状况,”评论这样写道,“希望国家能够拨给公务员更多更长的休假吧。”反讽的关切语气让江家继海神殿事件后再次走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江立在财政部的工作时间经常受到万人瞩目──虽然没有任何难听的话传到耳朵里,琥珀色头发的江家二儿子依旧觉得很难受。

    在和邻国的外交晚宴上,不怀好意的某官员抱起江铭笑说“你长大以后,会不会比妈妈更出众”时值江家公关危机,这个问题甚至让在座的江立难堪,没想到江铭甜美地笑了,露出新换的洁白牙齿“我的妈妈,是最好的首相。”绕过了重心的回答赢得了在场所有王公贵胄的掌声,江夫人一脸释然。

    时间一天天过去,江家的气氛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对精英教育十分抵触的江铭哭闹着说“我讨厌做小公主”并且离家出走9个小时后,江立发现,自己为了图个轻松而匿名写到报刊去的言情小说被主编查了个底掉,并且“错误地”登在了娱乐副刊上。

    “爸爸,我想去职工宿舍住一段时间。”江立并不知道现在提出这件事情是太不合适的──因为心情不好闷在房间里的他根本不知道,巨大的元帅府一楼江铭的房间里,江夫人正在厉声呵斥每一个进门的仆人。

    “去吧,照顾好自己。”江大元帅没有露出任何不高兴的表情。半个小时后,江立才在出门的瞬间得知妹妹离家出走的消息,惊得半晌无语,更把自己的行径视为不孝。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闷到几乎要发飙的江立,拖着小小的行李箱,在一群慌张的侍从兵中间穿过,走向另一个陌生街区。

    谁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江家的慌乱在慌乱中收场,江铭被平安找回来,江立却真的住在了一居室的公务员宿舍很少回家。十天以后,已经能够重新控制自己情绪的江大元帅给二儿子打了个电话,平静地讲述了江扬的事情。

    江立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年纪失去大哥。长自己八岁的江扬从来都以完美的形象出现,是他一直以来最贴心的榜样。哥哥会冲破束缚带自己去意大利看比赛,会愿意和自己一起偶尔去染个头发,会在责骂降临的时候巧妙化解──会在危机来临的时候,第一个走出去,并且永远不走回来。

    江立哭了整整一夜,用默默流泪的方式,没有吵到隔壁的任何一个人。他知道自己应该绝对保密,但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方式才能平息绞痛,因此无措地穿着睡裤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冻得瑟瑟发抖。

    精英教育教会他处事的方式方法和不怕打击、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却从没有告诉他如何面对爱的生长和毁灭当一份珍贵的感情渐行渐远,如何挽留,如何缅怀,如何重生,他只能在跌跌撞撞的路途里自学。

    他终于知道了长子的沉重压力。江扬在江家教育的路途上磕得伤痕累累,因此江立自己便学会了绕行──现在轮到他了,等他学会如何从死亡的阴影里爬出来的时候,江铭才能顺利长大,并不再因此受困。

    时间一天天过去,江家集体进入了年底之前最忙碌的季节。江大元帅要负责征新兵的全局工作,江夫人在写新年度的政府计划,江立在财政部小升一级,因此不得不肩负起结算和预算的工作,就连江铭都在忙着准备家庭教师给予的各种考核,并且一心想要换掉几个她觉得已经才尽的老师。

    没人提起江扬,这个琥珀色眼眸的江家长子。十一月的时候,江铭曾经问过一次大哥的下落,立刻被二哥用芒果布丁堵住了嘴巴。“大哥的任务保密呢”江立抚摸着小女孩金色的卷发,柔声说。当时江大元帅不在,而江铭开口的时候,江夫人刚刚换好了家居服坐下。江铭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戳着布丁小声念叨“那大哥就不会送我生日礼物了,对不对”江夫人一愣,立刻放下了水果刀巧言解围,端着一盘水果就上楼去办公。等餐厅里就剩下江立和江铭的时候,金发的小姑娘忽然掉了眼泪。

    “好啦,过来,让我看看你委屈的小脸。”江立强笑着逗她。

    江铭深深吸了口气,坐正身体,不信任地看着面前的二哥,一字一顿“大哥已经死了,对不对”

    那个瞬间,江立清晰地看见,巨大的冰山碎体顺着冰河远去。他并不知道江铭在睡梦里被吵醒,听见了江大元帅整夜的叹息和江夫人强压抑下的抽泣,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像江扬那样,用自己的教训来引导小妹妹免受伤害。

    失去了江扬,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十二月来临,万事进入收尾阶段,江大元帅忽然清闲下来。仿佛一根撑了太久的橡皮筋,猛然一松手,居然软软地懈下来,他被流感击中,发起高烧。对于一个一生戎马的前海军陆战队“金鸥”徽章获得者来说,感冒就像吃饭时候筷子打滑、没有夹起鱼丸一样正常。江大元帅借此休了个长达十五天的寒假,整天闲在家里。

    刚刚不用挂吊瓶,他便坐到电脑前,浏览一年中没有看过的一些东西,比如江铭的文章、江立的背包旅行游记,比如同年军校同学的聚会照片等等。五十岁的江元帅沈浸在回忆里,望着昔日健硕的哥们儿都已经花白的头发,感慨万千。聚会照片并没有完全在硬盘里,程亦涵的父亲把一部分个人照片放在江元帅的私人邮箱里──这个邮箱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此时的江元帅兴致勃勃,竟然顺利记起了密码。

    打开的瞬间,他就几乎碰翻了咖啡杯。

    里面有一封江扬寄来的邮件,主题是简单的“我的近照”四个字,打开来,里面有五张数码照片,时间都是今年4月。阳光明媚的基地里,江扬穿着笔挺的军服站在花坛前,微微勾起的嘴角上洋溢着年轻人最幸福的微笑,一尘不染的军靴和耀眼的军衔发出可爱的光芒。剩下几张是合影,程亦涵、苏朝宇分别出现在照片中,每幅图片下面都有简单的说明文字,千篇一律是“我和xx于x年x月x日在x处”。邮件内容更是简单到刻板“附件里是您要求寄送的若干照片,请您过目查收,江扬。”

    江大元帅有点生气。“要求寄送”这是什么词汇他明明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周末,江扬离开家的时候,他跟儿子说,“寄几张你的照片给我吧”,江扬站在门口朗声说“是”,之后转身撑伞钻进车里。

    他沉沉叹了口气,啜了一口咖啡,把身体重重放进椅子里。要怎么跟这个儿子说呢,他琢磨着琢磨着,忽然觉得眼眶一胀

    真的,要怎么说呢,我的大儿子,已经不在了。

    结果,这一场感冒居然拖拖拉拉了整十天才有好转的迹象。江元帅每天依旧早起锻炼身体,依旧不吃勤务兵的做的早饭,而是自己剖个橙子,面包加培根片,就着热奶茶便算吃饱了。但是,几乎把公务转手给自己提携的副手以后,江元帅把更多的时间花费在江扬的房间里。

    房间很大,一张两米五长、两米宽的大床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江扬喜欢又大又宽的荞麦枕头,但是自从进入海军陆战队以后,便更习惯长年不用枕头──经常算帐算到头晕的江立便大大方方地把哥哥的枕头抢走,在里面加了白菊,倒也睡得舒畅。寝具是一色的暮蓝,沈静清爽,整洁馨香;床头的小阁子里码着一排或多或少都跟军务有关的书籍,一o几根笔,一只嗓门特别大的闹锺,仅此而已。

    江元帅注视着这间自打江扬出生起就分配给他的房间,忽然不知道该在哪里落脚,于是推开套间门,进到书房里去。勤务兵每天都给帝国少将的屋子里开加湿器,只因为房间里有个顶天立地的全木大书橱,上面架了移动折叠的木梯子,江扬经常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和纯棉袜子,在阳光下端着咖啡坐在梯子上看书。有时候,江元帅会来书房跟他谈话,好几次江扬甚至都惊得把咖啡泼洒,慌张站起来,立刻又恢复了军人的笔挺,只是脸上的沮丧,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

    江元帅打开梯子,也坐上去,信手拿来一本绘画鉴赏翻开。晨光淡淡,昨夜飘雪,因此光线里有细小的微粒,更给人朦胧的幻觉。江元帅忽然明白了儿子脸上的沮丧穷人挤牙膏的休假日子里,又适逢没有外交筵席,没有大家族聚会,能有片刻读读闲书,实在是幸事──这么说,我来跟他谈话,真的打搅了他的欢愉时光么

    “当然没有,您请坐。”江扬赶紧把两脚塞进扔在一边的拖鞋里,娴熟地斟茶递过去,“本想明天向您汇报基地的状况,不妨现在就说吧。”江扬站在书桌前面,用一个属下最标准的姿势,讲那些听来繁冗、官腔的事情,但条理清晰,事无巨细,往往累了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用餐时间。

    这种习惯从他十六岁进入海军陆战队开始,延续了整整八年。江大元帅沉沉叹了口气,合上书本,随意地插回架子上无论如何,这个习惯是身为父亲的他强迫儿子养成的,开始只是不放心儿子的言行,希望能够引导他不要走弯路,后来,积怨下,这变成了父子互相折磨精神的有利武器。不知道多少次,江元帅看着结束了外交晚宴后在车里就累得睡着的江扬,躲进浴室冲凉,十五分锺后带着工作报告到书房里见他,一站又是两个锺头。他很想让儿子坐下,但是儿子却倔强地一昂首,声音淡淡的“不用了,谢谢您,我应该站着说,这是礼节。”

    “都怪你,翰韬。”江夫人蜷在被子里,眉眼间完全失去了首相的风采,更像一个最普通的、为儿子担忧的母亲,“八岁那年的事情,你是躲无可躲的罪魁。”

    江元帅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看着窗外,按铃叫人“浓茶,煮得热热的。”

    那时候的江家,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喜得二儿子江立的意外更让家庭陷入了空前的忙碌中。八岁的江扬跟父亲就像跟那些多年不相往来的远亲一样陌生,跟母亲更为要好,完全是因为她需要边恢复身材边照顾只知道大哭的江立。弟弟的出现,让江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并不是因为宠爱顿时转移了方向──从未被真正宠爱过至少江扬自己这么想的他发现,父母亲和家庭教师们更加急切地开始在他身上试验各种精英教育的方式方法,功课意外地繁重起来,各种体能训练也出奇严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就在此时,因为江立在隔壁整夜哭泣,使得他没法静心做题,一拖再拖的数学功课终于被家庭教师告到了江元帅那里,加上几日过重的搏击教学和惩罚,江扬夜里发起高烧,昏昏沉沉地,居然撑到第二天早晨,接着爬起来去做体能早锻炼。

    “瞧你的状态”江元帅淡淡地讽刺,“这要如何做哥哥自己去告诉你的体能老师,功课加倍。”

    江扬毫不犹豫地去了,直到在训练场地里因为血糖过低晕倒,这飞轮般高速运转的课程才顾及到他,猛然刹车──这一切,意外出差的江元帅丝毫不知道,等他回来的时候,江扬已经恢复了活力,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只是,“爸爸”或者“父亲”这个称呼,从江元帅和大儿子的生活交集里,彻底消失了。

    一消失就是十六年。十六年间,江扬是一个温文礼貌的贵公子,是一个雷厉风行、言出必果的勇猛将官,是一个体贴细致的哥哥,也是一个柔情似水的模范情人,却始终不是江元帅的大儿子。

    始终不是,将来无法再是。

    江元帅在这些天的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江夫人经常被噩梦惊醒,紧紧抓着被子挡在胸口。好几次,江元帅希望以更亲密的夫妻的方式来缓解妻子的不适,却被坚定地拒绝了“翰韬,我们可以做爱,甚至可以再要一个、两个孩子,他还可能是一个男孩,琥珀色头发,琥珀色眼眸,甚至长得比他还要好看,比江扬更加勇敢、出众──但是,他永远不可能是我们的大儿子了,永远。”

    忍受不了失眠的困扰,一个江夫人出国访问的日子里,江元帅半夜1点吩咐勤务兵收拾了江扬的房间,自己走过去睡。他也并不真的睡下,钻进江扬的天鹅绒被子里,却按铃叫人“浓茶,煮得热热的。”

    等待茶的过程中,他随手拉开儿子的床头柜抽屉,里面躺着两只塑料圆盒,扁平的,螺旋盖子,一只绿一只蓝,里面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已经彻底变质。他有点生气地看着这些“垃圾”,淡淡问送茶的勤务兵“这些是怎么回事。”

    勤务兵低声回答“大少爷吩咐过,屋里的东西都要留好。”

    “这是干什么的”

    “对不起,元帅,大少爷不让说”

    江元帅挑起眉毛,杯子不轻不重地一磕桌面“他大还是我大”

    勤务兵缩了缩肩膀,只能小声回答“报告元帅,这是一盒盐块和一盒糖块,大少爷不想吃东西或者没时间吃东西的时候拿它们调水喝,懒得找水就可以直接吃──大少爷是要回来了么那我明天就把这些都换了新的。”

    江元帅示意他可以走了。

    勤务兵前脚出门,帝国的大元帅就冲着这些东西笑起来,为江扬孩气的举动,也为自己对儿子喜怒的漠视。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干涩的眼眶流下来,纵横在脸上,流过刚刚冒出头的胡子茬。他赶紧拿起江扬的被角便擦,却不想,越擦越多,仿佛洪水溃了堤坝,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只能把枕巾捂在脸上,直到天色发亮,才沉沉坠入睡梦中。

    梦中的江扬八岁,穿紧身的小礼服出席国宴,彬彬有礼,举止得体;他也穿精致的防护服练习器械格斗,脱下衣服的时候,汗水会浸湿贴身的小背心。

    11月30日,江立提前回到了家里,和爸爸妈妈妹妹一起吃饭──本来预定圣诞节和农历春节的时候家里人聚聚,但是圣诞时江夫人要远赴时差9个小时的国外谈外事,春节也要带着江铭出国访问,因此,江扬生日,这个让人不知所措的日子居然成了江家团聚的唯一时光。

    但这是相对的团聚。江立的房间要装新窗户,因此不得不住在哥哥房间里。他端着咖啡坐在书柜的折叠梯子上强迫自己相信,高自己半头的哥哥很快就会踱着步子进来笑着呵斥“给我下来大人的书,小孩不许看。”

    窗外是渐黑的天色,有零星落雪。江立听见江铭在楼下用清脆地童声不断喊着“二哥”,便伸个懒腰踱下楼去。很快就是新一年,江立在淡淡的蛋糕香气里想,新的一年,让我忘了江扬吧,让我忘了那个会笑会闹的哥,让我重新做回江立──

    但是,我可以吗

    结果江大元帅的手下意外多出了不少琐碎工作,热腾腾的晚餐在苦等里变冷,最终,向来有耐心的江夫人首先拿起刀叉“吃饭吧,吃完早点休息。”江铭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望着一桌子佳肴,却礼貌地对侍从兵说“可以送一份芒果布丁到我房间么谢谢。”说着就端了一杯果汁跑走了。

    江立强笑着为母亲斟了杯酒“我们元旦的时候再聚一次就好,妈妈。”

    江夫人抬头“你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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