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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宗师在现代 第16节

作者:微风唐唐 字数:26684 更新:2021-12-22 12:50:37

    “知道后天参加会议的都是什么人吗除了各大高校的学者,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海内外古玩收藏名家你穿成这样,让我怎么介绍你”

    英老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最讲究的时候,四时衣裳都只穿一季,来年另做。如今社会风气渐渐开放,早不再是从前那个补丁越多越光荣的时代,打量还套着工厂制服背心的雁游,自然格外不顺眼。

    “走走走,马上买衣服去。长得普通也就罢了,单冲着你这张脸,我就要把你倒饬出来,搞个好卖相。”对关门弟子的随意,英老很不满意,决定自己卷袖子上。

    雁游也知道人要衣装。但来到这个时代后,他先是没钱,后来手头宽裕些,又去深山老林出野外作业,接着又是广州之行。一通折腾下来,倒把这事儿给忽略了。当下英老一抱怨,马上乖乖跟着去了。

    三四个小时后,宾馆大堂。

    值班大姐狐疑地看着熟门熟路直接往楼上闯的一老一少,连忙上前拦下“两位同志,你们什么时候办的入住手续”

    背行李的年轻人闻声回头。大姐只觉眼前一亮,竟有种满室生辉的错觉他生得瘦高匀称,兼之一身颇有古韵的深色中山装衬得整个人越发白净秀雅,透着浓浓的书香卷气,赏心悦目之极。

    被那张清秀到极点的面孔一晃,大姐不禁顿了一顿,原本的严厉不知不觉统统变成了温和“小同志,入住前要先办手续。”

    不料,那年轻人比她还疑惑“阿姨,你不认识我了我住进来好几天了。”

    听他声音熟悉,大姐顿时懵了。再仔细一看,失声惊呼道“靓仔系小雁”

    师生俩都听得懂一点粤语。在英老得意的大笑声里,雁游掩面而逃。

    这天晚上,宾馆房间忽然变得分外热闹。送热水的、检查线路的、换床褥的服务员来来去去好几拔,全都是女性。以各种借口敲开房门后,也不急着做事,必定先笑眯眯同雁游搭讪几句,才肯作罢。简直是满楼红袖招。

    闹到这一步,原本洋洋得意的英老反而有点笑不出来了“小雁,我再强调一次,如果你敢在这边不学好乱来,回去我一定好好收拾你。”

    其实若放在以前,以雁游的年纪都该成家了。但色是刮骨刀,好不容易收到个可心弟子,英老生怕被迷得移了性情,无心学问,是以才一再警告。

    但他不知道的是,雁游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要做的事太多,这项还排不上号。而且自从上次接触了莫兰兰后,他就觉得这个时代的女人比以前还要难以捉摸,更是下意识地敬而远之。

    “教授,你太多心了,我能怎么乱来。”

    “这就好。”英老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又眼尖地发现了某样东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刚才那小姑娘塞给你的吗”

    “不,是慕容走前留的信。”

    一听不是情书,英老顿时没了兴趣,不再理会。雁游却有些出神也不知慕容灰在米国是否一切顺利虽然他总说没问题,但或许免不了又在为亲人难过。

    难得的是,他自己也是一脑门官司的情况下,还能分心为自己考虑,在信里千叮咛万嘱咐,钟家之事等他回来再做计较。

    不过,他为何将自己看得如此冲动像个愣头青一样冲上门硬碰硬,那是下下之策,自己绝不会这么做。而是更谨慎,更

    一念未已,旁边的英老突然问道“小雁,你不舒服还是怎么,脸色古古怪怪的。”

    雁游一惊,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没什么,大概是太热了。”

    英老信以为真“那再多要一架电扇来。”

    “好。”

    走出房间,雁游却没有去前台要电扇,而是径自来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注视着镜面,雁游发现,尽管已过去好几分钟,自己的眉宇间仍带了一抹明显的焦灼之色。

    见状,雁游不由苦笑难怪慕容灰会担心,英老会奇怪。在钟家的事情上,或许自己真是太心急了,甚至连别人都看得出这份迫切。

    行事应稳,勿要急切,否则结果往往与意愿背道而驰。不仅古玩,处世也当如此。

    这是他早已知道的道理。但又确信,自己的计划虽然急进了些,却应该没有问题。

    那么,是该缓一缓,等时机再成熟一点,还是就这么放手去做

    向来果断的雁游,这一次却迟迟未能做出决定。迟疑半晌,他索性把这难题交给时间。打算先等会议结束,再视情况而定。这么一来,既有更多的时间去权衡利弊,也没有违背原本的计划。

    会议定在后日下午。第二天一早,便有与会者陆续入住宾馆。却都是像英老这样的学者,至于财大气粗的收藏家们,自是另有更加舒适的住处。

    正如英老所期待的那样,年纪轻轻却学识不凡,谈吐清致的雁游让其他学者们交口称赞不已,个别与英老交情好的,更是纷纷直呼他捡到了宝,这弟子比信上描写的还要出色,一迭声嚷嚷着要英老请客。

    见状,英老更加得意,索性把老相识们从房间拉出来,直接到楼下闲聊坐等。每到一位新的参会者,便让雁游去接引,再趁势介绍夸耀一番。

    英老这种暴发户似的炫耀行为,落在与他只是点之交的人眼里,不免有些不可理喻。

    但他的老伙伴们却知道,老爷子这辈子虽然收过几个学生,却都称不上传人。几年前好不容易遇上个有指望的,偏偏又改行经商。

    加上之前被许世年这个远房晚辈坑了一把,虽然表面装得毫不在意,到底有些心灰意冷。好不容易逮着块资质人品俱都上佳的良材美玉,不免有点人来疯,一反常态地高调炫耀。同时,也有几分为学生铺路的意思。毕竟年纪摆在那里,再过几年,纵是有心也怕无力,既看重雁游,少不得多为他打算打算。

    他既然想这么干,老朋友们自然要鼎力支持。而且稍一观察就可发现,雁游话不是很多,却句句言之有物,见识远远超过同龄人。某些观点更是教人耳目一新,甚至连一些老师都比不上。这样的好苗子,他们也乐得提携。

    雁游不太清楚来龙去脉,但见英老兴致极高,也只得配合。好在参加会议的学者并不太多,总共也就十来个,其中与英老有交情的又不到一半,倒也谈不上多么辛苦。

    将又一位来自苏省的学者引到英老面前,有点麻木地听老爷子将那番看似谦逊实则夸耀的话说不腻似地又重复了一遍,照例对旁人的夸奖表示了自谦。注意到门口又进来几位别着校徽的师生,雁游连忙迎上去。

    “这几位老师同学,你们是来参加古玩研讨会的吧,请问”

    还没等雁游把话说完,冷不防,一只笨重的书包就被用力甩到他怀里,震得他连连倒退两步才没被砸翻。

    紧接着,一个傲慢的年轻声音响起“你是宾馆的员工吧,把行李送到我房间去。动作快点儿,别耽误我的时间。”

    、第66章 嫉恨

    说话这人一副学生打扮,看上去比雁游大两三岁,模样也还算周正,但那副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模样,却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哪怕自己真是员工,这人也没必要如此轻慢吧。

    雁游有些不悦,但还是好脾气地解释道“我不是宾馆员工,是和北平大学的英教授一起过来参加会议的学生,教授让我过来帮忙招呼来宾。”

    那人“哦”了一声,却没有分毫歉意,头仰得更高,鼻孔都露了出来“不是员工,那你杵在这儿拉什么客。”

    他这嘴脸实在不怎么好看,连同行者都看不下去了。还没等雁游说话,旁边的人连忙陪着笑脸从他手里接回行李,又拐了那人一下,提醒道“师兄”

    “喊什么喊,是他自己凑上来让我误会,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人眼睛一瞪,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

    孰料,话音方落,一位早早抵达的老师正好走回宾馆。

    见他们站在一块儿,还以为正在叙话,便笑着插嘴道“我就买包烟的功夫而已,让你们等等一起过来,你们嫌热,非要先进来吹风扇。这位就是刚才我提到帮忙接待的雁同学,小伙子是英老的关门弟子,一表人材,学问不错。而且有礼貌又勤快,见主办方考虑不周,竟连个接待台都没设,还自发负责接待,真是辛苦他了。你们几个年纪差不多,可以交个朋友,哈哈。”

    说完,这位老师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气氛微妙新来的几名老师学生满面尴尬,雁游则是漠然而立,不像之前一般笑脸相迎。

    老师再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不禁疑惑道“怎么啦”

    依旧无人接话。

    既知道对方存心找茬,雁游虽然懒得和这种莫名其妙的人计较,却也不会再给他什么好脸色,淡淡向其他人打了招呼,直接走回英老身边,坐下喝水。

    刚才那无理取闹的人被当面揭穿谎话,纵是老脸厚皮,也不禁有些难堪。原本还担心雁游不依不饶,见他走开,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本性难移地抖了起来“什么有礼貌,都不和我打招呼,也配当英老的弟子”

    先撩者贱,无端受气,雁游没发火已经很有涵养,他却还要讨讨嘴上便宜。带他过来的老师愈发不满“姜路云,你代表学校来参加会议,一举一动都干系到学校校的脸面。如果还是这么不知分寸的话,就提前回去协助你的导师整理资料吧”

    见老师发火,姜路云连忙换上副笑脸“老师,刚才只是一场误会,没什么的。你看,连那位雁同学都不计较了,你也别生我的气了。”

    他变脸之迅速,已是引得人人侧目,再听到这番让人无言的话,同行的师生不禁深感丢脸。带队的老师怕再争执下去让别人看更多的笑话,虽然心中犹有不满,也只得点到即止地警告道“下次不许再对别人无礼。”

    “老师放心,我一定谨记在心。”

    姜路云表面答得恭敬,心里却是忿忿不平那雁游不就仗着是业界泰斗的弟子,才这么嚣张么别看打扮得油头粉面,同电影里的反角似的,若论学识论才华,肯定比不过自己自己是镇上第一位大学生,还被保送了研究生,只是吃亏在导师不那么有名而已。否则,怎么轮得到一个小破孩儿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同行的师弟知道这位师兄自恃甚高,目中无人。说委婉些是恃才傲物,说直白些就是夜郎自大。平时在学校里就爱指点江山,揪着别人一点小毛病贬得一文不值,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

    没想到出门在外,他还是不改这毛病。甚至不知雁游根底,只是听一位相识的老师介绍时夸奖了几句,就又嫉恨得红了眼,迫不及待要在雁游面前立威,还妄想扮无辜,最后却被揭了老皮。

    见他又在那儿咬牙切齿,师弟们都知道师兄又陷入了妄想,也懒得理他,跟着老师到英老等人面前去打招呼,把姜路云独个儿晾在了一边。

    这边发生的小小插曲,其他老师都看在眼里。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早对姜路云下了定论。反观雁游若无其事,并未动怒,对他的评价不免又高了几分。

    一晃便到了第二天。早上七点多,主办方的工作人员终于露了脸,带着两辆专车过来接人。

    这次会议算是民间性质,名义上打着学术交流的旗号,实际是广州一家私人加工厂,为了拉订单讨好几位大客户而想出的公关策略。那几位大客户都是华侨,手里至少握着一两个国际服装品牌。如果能拉到代工业务,工厂老板这辈子就可以躺着吃喝了。

    不过,他的工厂无论价格还是手艺,相比其他厂子优势都不是很大。但这位老板却很有想法,四处打听这些客户的爱好,准备投其所好。

    得知在业内处于龙头地位的某华侨老板喜爱收集古玩,还感染得交好的生意伙伴都跟着附庸风雅。再辗转打听到对方和国内知名学者英老教授是老相识,工厂老板当即拍板,决定出钱赞助一次学术会议,邀请英老参加,拉足该华桥的好感。

    考虑到只请一位学者不太像样,他索性广撒网,给所有打听得到姓名、专业挨边的知名高校老师都发去了邀请函。

    这年头,商家赞助之事十分罕见,而且上头近几年主抓的是文艺百花齐放,对古玩关照不到。

    听说来回食宿全包,还能和同行交流,机会难得,连英老都动了心。又见受邀嘉宾里颇有几位多年不见的老熟人,不提环境什么的,至少交流应该能保障,当即决定赴会。而其他人的想法也同英老差不多,所以颇有几位赴约者。

    一个在古玩界名不见经传的小老板牵头,能请动专家大牛,大概也就只在这个青黄不接、尚未迎来改革开放浪潮的时代了。

    当下,两辆面包车塞得满满当当,一路驶到会议室所在的小洋楼。

    车子还未停稳,众人便远远看到几位衣履光鲜的人在交谈。定睛一看,英老顿时乐了,探出半个身子,遥遥招手“老裴,还记得我吗”

    被几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那人听到这个已经没人敢叫的称呼,不觉一愣。等回头看清来人是谁,连忙撇下其他人迎了上来“哎呀,英少爷,真是有年头没见啦”

    “什么少爷不少爷的,你我都是黄土埋胸口的人了,还这么叫。”英老笑回了一句,趁车子刹稳,抢先下来。

    “哈哈,当年我还是个小车夫时就这么叫,都成习惯了。”

    那人笑眯眯地说道,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再配上老实憨厚的面相,完全是随处可见的和蔼老大爷。若非一身行头价值不菲,加上有随行人员前呼后拥,谁也看不出他在商界何等举足轻重,手下的服装生意从欧美一直做到东亚,赚得盆满钵满。

    英老半真半假地说道“还提当年做什么,得看现在如今你可是坐拥巨富,身家惊人的大老板,我却只是个穷教书匠,真是好汉莫提当年勇啊。”

    “看这话说的,你若想赚钱,凭当年英老爷留下的人脉再加上家底,肯定碾压绝大多数人。甘愿留校任教,无非是嫌铜臭俗气罢了。英家家学渊源呐,我的学名裴修远还是英老爷给起的,别人都夸雅致。”

    “哈哈,生意做到这份上,你干什么别人不巴结你就说这次,若不是冲着你的面子,我们这帮天南海北的教书匠也凑不到一处。”

    “又说笑了。当时他们说邀请到你,我还半信半疑,怕请不动你大驾。幸好存着以防万一的念头,把这些年得的东西带了几件过来,稍后还要请你帮忙掌掌眼。说来我对古玩的兴趣还是源自英老爷,可惜却没有他老人家的眼力。”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屋内走去。其他人见状,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裴修远出身微末,对正经八旗子弟而言,属于即便没落了都不屑多讲半句话的底层人。但英家并非簪缨世家,兼之家风开明,英老父亲在世时,哪怕贩夫走卒,只要谈得来都肯称兄道弟。

    裴修远还只是个仅有小名没有学名的黄包车夫时,他就欣赏这小伙儿聪明上进,能看见别人忽略的东西,时常关照裴修远的生意,还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予他许多帮助。所以,哪怕后来身家数十亿,翻身一跃成为咳唾成珠的商界风云人物,裴修远依旧感念英家在他潦倒之时的提携之恩,不会在英老面前端架子。

    少年情谊,老来愈显弥足珍贵。两位老人虽然数十年不见,却依旧能够谈笑风生,自然而然间就从以前聊到了现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俱都化为笑谈。这正是老友重逢的喜悦所在,也是英老愿意赴会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一旁的雁游,从两人的交谈中,终于弄明白了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撇开邀请函上那些书面语,其实这就是个品鉴交流会。

    所谓嘉宾们全都是海外商界大佬,这番过来,基本都带了几件近年收藏的珍品,请专家们品评相看。一则冲着裴修远的面子凑个趣儿,二则隐隐有几分在同行面前自抬身价的意思。而学者们可以近距离接触某些原本只在电视新闻上得见的奇珍,也算不虚此行。

    彻底搞明白这点,雁游顿时来了兴致。来到这个时代,他见过的宝贝基本都是靠捡漏,要么是在只可远观的博物馆里,还从没遇上过这样难得的交流机会。

    但没想到的是,期望越高,落差感就越大。

    大概因为顾忌到海关检查,这些阔佬们带来的东西固然比寻常货色好一点,但也有限,珍贵不到哪里。

    轮流品评相看了半天,也就只有裴修远带来的一件清顺中叶的翠玉透雕花开富贵宝瓶盖还算难得。

    这块底料为福禄寿的玉石色正水满,绿色盈盈欲滴,黄色明艳动人,紫色娇媚可心。加上当年宫廷作匠巧夺天工的手艺,阳光下,花萼筋络分明,姚黄魏紫花瓣重叠,玲珑剔透,仿佛活物一般,只消轻风一吹,便会随势摇摆。

    这件宝贝一拿出来,其他人的东西俱都失却光彩。想要争取订单的工厂老板、以及生意上还要裴氏多多关照的同行们没口子地夸个不住,自不待言。各大院校的师生们也都啧啧称奇,直言如果放在省会博物錧,肯定是件镇馆之宝。

    但英老虽然也夸了几句,却有点意兴阑珊的样子。他和雁游一样,见过不知几多珍品,所以眼界极高,一般的东西轻易入不了法眼。

    别人的夸奖,裴修远听着不过笑眯眯地随口应付几句而已,真正在意的却是英老的反应。

    见老朋友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哈哈一笑,说道“这花开富贵虽然精巧,却不算多么难得。我一位好友手头有比这更大件精美的。今日我最想给诸位品评的,还是这一件。”

    说罢,他示意随行秘书把玉雕收起,又取出一个贴身保管的锦盒,小心翼翼地将之打开。

    见他如此慎重,其他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屏声静气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但当打开的盒子被推放到长桌上,看清里面的东西后,众人却都傻了眼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就连英老,也忍不住拿出了放大镜一寸一寸地端详,神情凝重。

    雁游仔细看了几眼,却突然一愣怎么会是它

    、第67章 二次掠夺

    那是一件红锈斑驳的青铜器,扁平而细,约有巴掌长,从形制上看,有点像一节对半剖开的竹节。节首雕为龙形,额上刻着对称的卷云纹,长鼻凸眼,弯角鼓腮,鳞甲重叠,层次分明,望之大气粗犷,内行一看便知是战国时代的风格。

    但任何人第一眼看到这件东西,却都不会在这极具特色的龙首上过多停留,而是会先注意到它的下半部分打磨得细长扁平的青铜片正面,刻着五个金文大字。但除却顶端那个银钩铁划的“王”字之外,其他几字均是玄奥难辨,犹带着象形文字的特征。能把这几字认全的人,并不多见。

    夏商周的青铜器,最出名的基本是钟鼎之类。这件东西,虽然度其色泽锈蚀,诸人基本都能断定至少是周朝之物,但具体是什么物件,却是答不上来。

    当下,人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众人交头接耳,与同伴低声交换了意见,却都是各执一词,没个准数。更不愿轻易开口,免得失了面子。

    英老与裴修远相熟,也没什么顾忌,当下直接用内衬绒布垫起,将这古物握在掌中,用放大镜仔细验看。

    过得片刻,他将东西放回盒中,轻吁一声“难得,难得这是王命传龙节啊,没想到心心念念许多年,今日竟在这里看到实物,当真难得”

    短短一句话里,英老连说三个难得,显然对这件东西十分看重。

    能把眼高于顶的老朋友震住,裴修远顿时露出几分自得之色。环视一圈,见许多人仍自一脸茫然,又提议道“除了难得之外,还看出什么来了”

    “你这是想考我的眼力还是想夸耀自个儿的东西”

    英老一语戳破他的真正用意,不等他接话,又赞赏地说道“不过,确实是件好东西,值得炫耀。这是战国后期的物件,看这雕纹,应为楚国所制。正面这几个大字是王命,命传,赁。龙节为使者信物,只要持有此节,所至之处都能要求传舍食宿。唔,大概有点像后世的驿站。这玩意儿,我当年只见过碎片,听说有保存完整的,但从没亲眼见过。老裴,有你的啊,哪里弄来的”

    裴修远哈哈一笑,象征性地拍了两下巴掌“英少爷,真有你的,只看了片刻的功夫,便与鉴定证书说得分毫不差。要知道,拍卖行当年可是集齐好几位研究华夏古玩的专家,足足研究了大半年,才搞明白它的来历这是我从日不落的金雀花拍卖行,以两百七十万英磅的价格竞拍到手。当时内人还说冲着名字好口彩,这笔钱花得值。我说她是舍本逐末,能得到它,本身就是最大的收获。”

    王命传龙节,传的是王命。裴修远的太太用这名字开了个玩笑,希望丈夫的意愿能像王命一样,所向披扉,无人可挡。而在商界里,这就意味着财富。

    猜出这一点的商界伙伴,惊叹之余,不免又开始说笑恭维,连夸嫂夫人说得没错,这果然是件宝贝,裴总得到它后生意越做越大,云云。

    对这些身家丰厚的生意人来讲,钱财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是个数字而已,所以对它的价格不怎么吃惊。小小感慨一下,也就罢了。

    但与会的师生们都是普通人,兼之这年头英磅对华夏币的汇率相当坚挺,听到这件青铜器竟拍卖出他们难以想像的天文数字,一个个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独有雁游,却是神情古怪。

    仍自沉浸在惊叹之中的英老,并未注意到爱徒的异样。

    听老友说罢此物来历,他点了点头,认可道“我小时候听说世面上有一件完整的王命节在流传,但却是昙花一现。我父亲甚至还没搞清收在哪家掌柜手里,又突然听说已经出手了。他老人家不太甘心,特地打听了一圈,才知道,原来是被当局以违禁物为借口没收,送给一个自称喜爱华夏文化的米国高官。大概是觉得这事儿做得丢脸,还下了封口令,警告那掌柜不许再提。我琢磨着,那军官估计是找借口索贿罢了,带回国转手卖给其他人,最后又辗转流落到拍卖行手里,正和你所说的对得上。唉,没想到老爷子无缘得见的东西,倒让我给遇上了。”

    说罢,英老爱不释手地继续把玩着王命节。片刻,忽然又有了新的发现“哈,原来它头下两侧的圆穿绳孔,钮柄还刻有文字。当年我打听的时候,都没人和我提过这点。老裴啊,别怪我见了好东西就放不下,你就让我再看看,权当了结多年心愿。”

    “又同我假客气。难道你不这么说,我还能动手抢过来”

    两位老者谈笑之际,一个煞风景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青铜器都是国宝,严格说来这是赃物,裴先生不应该购买贼赃,助长他们的气焰。还有英教授,也不该只顾着高兴,要多劝劝裴先生才是。”

    这话似乎颇有几分道理。闻言,不少人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转而陷入沉思。几名学生甚至露出了跃跃欲试,想要帮腔的神色。只是碍于身边的师长,才没有开口。

    至于被点名的两位老人,在不知不觉间,笑容都淡了下来。

    见自己语出惊人,姜路云眼中顿时现出得意之色。

    只是,他虽然说得义正辞严,其实却并非真心这么想。只不过是被天价砸得眼冒金星,觉得自己堂堂大学生,这一辈子却连王命节成交价的零头都赚不到,还不如这个黑心商人活得滋润,顿时嫉恨之心又起。

    不过,他颇识时务,知道裴修远不比学校里那些任他臧否的师生,如果惹恼了人家,说不定连回去的火车票都没得报销。便寻思着要找个让对方无法发作的借口,来恶心一下这位富豪。灵机一动,还真给他想出了这么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

    一时间,气氛陡然变得颇为怪异。单纯冲动的学生们听得热血上头,老成持重的老师们则是左右为难装作没听见似乎不太好,但认真说来,裴修远才是这次交流会的最大东家。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要和人家掰扯,也忒不地道了。

    姜路云才不管这些。达到效果,他还想再接再厉煸风点火,却听英老忽然问道“这位同学,你知道日不落针对古玩的管理法律么”

    姜路云本以为老爷子会找借口和稀泥、甚至直接让他住嘴。还妄想了一堆用大道理把老教授驳斥得下不来台的“英勇”场景。却再没想到老人家问的居然是这个,不禁傻了眼。

    他的专业是历史,其实与古玩干系并不很深,这次出行完全是靠导师的面子才争取来的机会,本是抱着来玩玩的念头。对于古玩,他仅仅知道一点皮毛,甚至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年之前的文物不许出境。被英老一问,顿时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他一脸窘迫,英老微微摇头,对一旁的雁游说道“小雁,你还记得吗,上次聊天时我曾对你提到过。”

    雁游原本还在看着那件“古物”出神,被英老一叫,立即会意身份摆在那里,英老不可能同个小辈争执,无论输赢都不好听。而且英老本身脾气暴,一言不合拍桌子瞪人是常事,几十年的习惯,改也改不过来。在大学里,大伙儿都习惯他这脾气,知道是有口无心。但到了外面,若对别校子弟使出来,难免会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声。

    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自己作答最为稳妥。

    不过,当时英老只是略略提了一下,师徒二人并未就这个问题展开深入讨论。也不知自己的回答,能不能让英老满意

    但现在也顾不得许多,先把场子圆过来才最要紧,不能让英老和老友下不了台。好在自己向来关注这个问题,来到这个时代后也查阅了不少资料,倒不至于怯场。

    “各国法律不尽相同,在华夏违法的事,换个国家摇身一变成为合法,并不罕见。像日不落,就允许甚至鼓励被走私被盗窃的古玩在市面上流通;有些国家更是肆无忌惮,直接规定,哪怕有明确证据表明这是贼赃,只要盗贼持有若干年,就归属于他。”

    说到这里,雁游也不理会想要插嘴的姜路云,继续说道“当然,我无意为他们的强盗行径洗白。只是想说明,以华夏现在的国力、还有世界各国的政局来讲,暂时没办法改变现状。毕竟,讲道理讲不通,论实力论武力我们也暂不如人,更不可能为了几件古物开战,毁掉国家和平发展的战略目标。所以,只能先从其他方面着手。”

    雁游的话不但让原本热血冲头的年轻学生们冷静了许多,就连老师们也来了兴趣,想听听他能说出个什么道理。

    “强盗夺走珍宝,并非源于喜爱,而是想要求财。所以才有一场又一场的拍卖会。除了华夏的古玩,还有沙皇的皇冠、欧洲的权杖、阿拉伯的古籍等等,改头换面,以拍卖品的身份,出现在这些因殖民与侵略而变得富有的国家。绝大多数拍卖行,都与走私盗墓集团有关,这在国际上早不是什么新闻。拍卖品的来历,自然也可想而知。”

    雁游原本只是想说服姜路云。但当真正将那些于无数不眠之夜,沉淀积累于心的思考说出口时,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悲哀,语气也越来越沉重“强盗夺走了我们的东西,却只能以高价购买的方式赎回,这是古物与财富的双重损失。但可悲的是,对真正想要保护祖国古玩的人而言,这却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也许以后等到国力强大,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我们能找到更有效的法子,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轻视前人付出的努力。两百七十万英磅,这位同学或许只是惊讶王命传龙符的身价。但我却在想,裴先生为了积累这笔财富,付出了多少心血。但所谓的拍卖行只用一件赃物,就轻而易举夺走了裴先生辛辛苦苦的积累。”

    “这是光明正大的二次掠夺但目前国内古玩市场刚刚起步,我们甚至连本土的古玩都保护不好,更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去追回流失海外的珍品。做为一个只能发发牢骚,没有太多能力的人,我感谢、甚至是庆幸,华夏还有裴先生这样的人愿意用自己的财富,为流落的珍品换取一个回家的机会。”

    “这位同学,你现在还是觉得,裴先生不该参加拍卖会吗”

    、第68章 二百万英磅的赝品

    面对雁游的质问,姜路云无言以对。

    他根本没考虑过这么多,不过是嫉恨心作祟,设法想给裴修远一个难堪罢了。

    本以为质疑对方拍卖国宝,会让师生们与自己同仇敌忾,毁削了对方的面子,又趁机露个脸。没想到,最终却被雁游质问得哑口无言。

    就这么算了么他实在不甘心凭什么他只是个穷学生,凭什么姓裴的能轻掷百万换来一个锈蚀斑斑的玩意儿他不服看着王命传龙节,他心内全是嫉恨。

    被仇富冲昏了头脑的姜路云没有选择识趣退让,绞尽脑汁,好容易又找到了另一个借口“但国宝始终是国宝,怎么能落于私人之手裴先生如果不肯将它捐给国家,那将它买回来又有什么意义”

    这话乍看天真,稍一细想就可发现不通人情,自私到了极点。谁的钱是大风吹来的人家将血汗钱换回流落在外的珍品,非但不落好,反而还要被从头到尾半分力都没出过的人指责没做到尽善尽美,这算哪门子道理

    听了这话,不但知道他为人的师生们更加鄙视他。就连原本心里还偏向着姜路云的几名学生,也都悄然改变了看法。隐约意识到这位友校同学并非善茬,正气的表象只是伪装,实际唯有虚伪无知。

    雁游向来看不起这种只会指手划脚,嘴上空谈的家伙。如果天下这样的人再多些,大家都怕做得越多错得越多,索性袖手旁观,那世道该变得何等冷漠

    而且,他也没有料到,此人会闭塞愚蠢到这种地步。

    看了一眼依旧一语不发的裴修远与英老,雁游轻叹一声,反问道“你平时难道不看古玩相关的新闻两个月前,裴先生才将一套珍藏的明代青瓷供盘捐给苏省博物馆,而且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说过,将来会把收藏品都捐给国家裴先生,我没有说错吧”

    裴修远还未答话,一名来自苏省高校的学生抢先说道“没错,当时我家乡报纸上一连几天的头版头条,都是针对这件事做的报导。而且因为裴先生行事低调,不愿参加捐赠仪式,博物馆还临时改变了计划,将仪式改为参观日,特别为这套青瓷举办了一个主题展会。我因为这件事记住了裴先生。而且,老实说,我的专业和古玩八竿子打不着,这次过来还是自费,主要是想见一见,舍得将那么美丽珍贵的古玩捐赠出来的善者,会是什么模样。”

    说话的是个女孩,看模样至多大二,羞涩紧张,说话时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别人。

    这番话虽然讲得磕磕巴巴,但其中的真挚却是技巧娴熟的演说家们永远无法企及的。至此,裴修远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同学,我只是个老头子,没什么好看的。你欣赏青瓷之美,只关注它就好了。”

    见他说话和蔼可亲,跟自家爷爷外公差不多,女生胆子不由大了一点,小声说道“报纸上说,因为没有采访到您,所以不知道那套青瓷的来历。您能和我讲一讲吗”

    “当然可以。某种角度来说,它和我们这些经历三朝的老头子一样,都是历史见证者。但它经历的兴盛衰亡远比我们多得多,足足有上千年历史”

    裴修远曾数次捐赠价值连城的珍品,却一直隐身幕后不曾露面,显得颇为神秘。外行人压根就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但古玩界的人却都对这位神秘富豪神往已久。

    加上人人都爱听故事。不管有没有听说过捐赠之事,所有人都被裴修远讲述的古玩来历吸引了注意力,听得津津有味,根本无人理会姜路云。

    这家伙先是为雁游的话目瞪口呆,继而满面难堪。待到发现根本没人关心他的反应后,却又有种微妙的不甘心,些许羞愧全被忿恨取代,却又不敢发作。趁众人听得入神,悄悄提起背包溜到墙根角,准备离开这个让他老脸丢光的地方。

    一旁,见弟子三言两语就圆回场子,还替行善不张扬的老友扬了名,小出一把风头,英老欣慰地拍了拍雁游的肩膀“你刚才那番话说到我心坎上去了,字字句句都是我的心里话。年轻时我也曾恨得咬牙切齿,心说我们泱泱大国,往前数几代都是万朝来贺,八方臣服的天朝上邦。怎么这百来年,会被洋鬼给欺负到这份上。至今仍有大把的人崇洋媚外,把自家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弃若弊履。后来我老啦,怕想多了生气伤身,耽误了做学问,索性不去想,也很少提。却没想到,你和我想法一模一样。不愧是我的好弟子,哈哈”

    都是同个时代过来的人,虽然当年差了辈份,但经历过相同的事,必然会打下相似的烙印、乃至生出同样的看法。而且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好事,雁游心头仍是有些沉重,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但英老仍是好奇“先前我好像没同你介绍过老裴吧他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我怕他临时有事没法参加会议,提前说了好像倒显得我在吹嘘显摆似的,便没有多说。但你刚才那番话,却似乎了解他,这是为什么”

    这事说穿了还真不稀奇。雁游答道“我之前看到过那条新闻,对他已有印象。而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您与他交好,更能确定他也是同道中人。否则,以您老的脾气,怎肯将他视为好友”

    “见微知著你相物厉害,相人也不赖。”

    英老夸了雁游一句,又搓着手说道“日后老裴肯定也会将王命传龙节捐给国家,届时我们就能仔细研究,但现在我就有些迫不及待了。你不知道,打小我父亲不时在念叨它,搞得我也跟着神往起来。今天得见真身,总觉得还没看够。不过,老裴把东西带回国也是担了风险的,无非是仗着海关不了解古玩,借口是工艺品,才得予通行。如果我开口向他借来赏玩,他倒是会答应,可谁知道再过段日子,还能不能平平安安把东西带出去呢虽说它迟早要回归故土,但这么一来,倒搞得我吃相太难看了。还是拉不下脸啊。”

    听英老语中满是神往,雁游神色不免再度变得古怪。

    这一次,英老终于察觉了不对,遂奇怪道“怎么,难道你不喜欢青铜器但我听小屠说,你对金石也讲得头头是道啊”

    “不是的”雁游犹豫了一下,怕扫了老爷子的兴,最终还是决定含糊过去“没什么,只是不如您那么喜欢而已。”

    但英老脾气执拗,雁游越是这么说,他越是认定小子有事隐瞒。便老大不高兴地催促道“你这孩子,跟我还遮遮掩掩的做什么,有什么话只管说。我自个儿说话不好听,也不怕别人口气冲,只要说得有道理就行。”

    禁不住英老再三再四地数落,雁游只得说出实话“那我就说了,您听了可不要对裴先生提起,免得又生是非。这件王命传龙节,是件赝品。”

    “什么”

    这消息太过惊人,虽然雁游已经强调过,但英老听后,还是不由自主提高了声气,惊讶万分。

    好在他马上反应过来,谨慎地压低声音“怎么会是赝品”

    “它”

    雁游刚起了个头,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小雁同学,刚才多谢你替我解围。”

    却是裴修远,刚好对众人讲完了青瓷供盘的来历,又恰巧遇上英老惊呼,注意力被引到这边,便走来向雁游道谢。

    一位大富豪向自己道谢,换个普通人,多半得心跳加速。但雁游前世也见过些达官贵人,倒不至于有受宠若惊之感。而且心里还藏着事,就更没余力去感慨紧张。

    先向英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千万不要说漏嘴,才向裴修远微笑着说道“您太客气了,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把您平日的善举稍稍提了一下而已。众人钦佩的,正是您的品行。”

    见这年轻人落落大方,没有因拘谨地缩头缩脑,也没有为了彰显自己而刻意傲慢地捏腔拿调,而是真正将自己当成了一位普通人来对待。论起这份平和的心境,比他更年长的人都做不到。

    当下不禁对他生出器重之心“上次和英少爷通电话,听他说新收了位得意弟子,我还开玩笑说他在吹牛。现在看来,他已经十分谦虚了英少爷,你总算后继有人,今晚我们可得好好喝两盅,庆祝庆祝。英少爷”

    往常言语爽利,反应比青年人还敏捷些的英老,这次被裴修远连叫几声,才回过神来,神气犹自带着一抹古怪“好说,好说”

    生意场上都是人精。裴修远一眼看出老伙伴的不对劲,多年交情摆在那里,便没有在其他人面前的虚伪客套,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何止不妥,简直是大大的不对”

    话音未落,一个急不可耐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竟是姜路云。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面色潮红,鼻翼里重重喘着粗气,一副迫不及待想看好戏的兴奋神情“他说你那宝贝是假的两百多万英磅买了个假货,哈哈哈他怕得罪你不敢说,我却不怕还要加一句,你活该”

    、第69章 真伪之辩

    姜路云原本准备灰溜溜地离开,却在临出门前被英老的惊呼吸引了注意力。竖着耳朵听到赝品一词,心头的不甘嫉恨顿时又被点燃,起了捣乱的心思。

    他嚷嚷得十分大声,眨眼间便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

    打从他刚才发难,裴修远的同行们就很看不上这爱出风头瞎叫唤的小子。只是自恃身份,才没有出言训斥。这会儿见他公然挑衅裴修远,顿时大皱其眉,忍无可忍地开口指责。

    “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裴老手里的东西,怎么可能有假。”

    “没错,还不快向裴老道歉认错。”

    更有人直接问道“这是哪位老师带来的学生也不知多加管教,以致一再失礼难道如今的华夏大学生,便都是这种德性”

    被“连坐”看轻的其他人自然不乐意,不等姜路云的老师开口,便纷纷出言附合,要他赶紧道歉。不要因为一个人极品,就害大伙儿都被拉下水。

    面对铺天盖地的指责,姜路云却是满不在乎,甚至还挑衅了笑了两声,盯着裴修远“我承认,我不懂古玩。你的东西是赝品也不是我下的结论,而是他说的哈哈,刚才他表面帮你讲话,实际心里还不知怎么在嘲笑你。花大价钱买了假货,真是傻到家了喂喂,你们干什么动手,我可是大学生,你们敢动我一个指头试试,哎哟你还真敢”

    不顾姜路云的挣扎抗议,赶到的保安们强行将他“请”了出去。却是主办的老板见有人捣乱,连忙让人过来镇场子。

    将人撵走,他又骂了两句脏话,刚想劝裴修远不要生气,却被对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雁同学,他说的话是真的”

    无论涵养多深,被说成是花钱买赝品的傻子心里都不会好受。裴修远的语气也不若适才平和,隐隐带了几分责难。

    见状,雁游不禁暗自苦笑。他正是不希望看见这一幕,所以才选择隐而不宣。

    毕竟对方好意促成了这次交流会,携宝也并非为了炫耀,而是为了增色。乘兴而来,理当宾主尽欢。这种时候跳出来说主人家的东西有问题,那不叫提醒,叫砸场子。

    而且生意人最重脸面,丢了大脸,无形中遭受的损失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找补回来。即便要说,也该私下无人时再提。

    “裴先生”

    裴修远何等人物,一眼看穿雁游脸上的迟疑,便得到了答案。一双花白的眉毛顿时锁得更紧“小雁同学,我与你老师是多年好友,厚颜以你长辈自居。希望你不要对长辈说谎,有一说一,好吗”

    英老的朋友怎么都是一副倔脾气稍有不对就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雁游本想含糊过去,只推说是姜路云胡说八道。但见裴修远如此坚持,连长辈的名头都抬了出来,便知道今天若不把话说开,只怕难以收场。

    当下他走到那锦盒面前,取出王命传龙节掂了掂份量,又迎着光验看质地,末了轻轻一扣,不等铜器沉闷的回音消失,便说道“既然您执意要听,那请恕我冒昧裴先生,恐怕您是被拍卖行给骗了。”

    不管话说得再怎么婉转,意思总不会变。听雁游明明白白讲出裴修远被打眼,在场之人均是一片哗然。

    虽然大伙儿不知雁游眼力如何,但从之前驳斥姜路云的那番话,就可知他是位有真才实学的人,讲出的话不可等闲视之,必有其道理所在。

    但雁游实在太年轻,而王命传龙节的价值又实在太高。虽是觉得这年轻人不错,但所有人都免不了浮现一个疑问拍卖行怎么会搞错如此贵重的东西,别会是这小后生弄错了吧

    这种想法,裴修远自然也有。借着雁游的动作,他将把玩过无数次的传龙节又扫视了一遍,才说道“金雀花拍卖行是日不落最大也最有信誉的拍卖行,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旗下专家无数,客座知名学者更是数不胜数。你认为,他们会被打眼”

    谁都能听出这话里的不满。雁游理解他的想法,倒也不觉如何,英老却不干了“老裴,小雁年轻是轻,但见识却不一般。说句不好听的,术有专攻,做生意你是行家,但古玩这块,却是他说了算。他敢这么讲就必有道理,你不妨先听他讲完再发言。”

    说罢,老人家又看着雁游“你只管大胆说,学术见解嘛,就是要有不同的思路才能碰撞出真理。年轻人最要紧的是敢想敢说,只要出发点是对的,哪怕走些弯路也没什么。如果一昧拘泥前人之见,那还做什么学问,当抄写员得了。”

    原本因英老护短而悄然心头一暖的雁游,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英老对自己的看法也没什么把握,否则不会在敲了一通边鼓后又说这种话,提前给自己留后路。

    暂且不论在场师生们的学问深浅,只说他们的身份,大多是古玩界里的人物。如果自己今天不拿出个像样的理由来,就白费了英老之前铺路所耗的心血,虽不至于名声臭大街,但让人提起就摇头,却是在所难免。

    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为了老师的脸面,原本还抱着含糊敷衍态度的雁游,只能改变主意,决定把话说个明白。

    向面露忧色的英老微一摇头,雁游环视四周,朗声问道“想来诸位都知道散氏盘吧”

    众人顿时露出不解之色,却并非因为不知此物,而是想不通雁游怎么突然提起它来。

    为了避嫌,英老没有接话。他一位同是教授的老友会意,从座位上欠了欠身,说道“这是乾隆年间出土的一件青铜器,盘体直径足有近55厘米,圈足双耳,体饰饕餮文与夔龙纹。内部刻有19列、19行字,但有4个字因锈蚀而模糊不清,所以实存有357字。因为当时刻字最多的毛公鼎还未现世,所以曾被人们认为是存世文字最多的青铜器,一度声名大噪。”

    雁游接道“是的。关于散氏盘的年代,还曾有过争议。因为它是深褐色,且锈蚀不多,有人认为新出土的铜器该是绿锈斑斑,怀疑这是件后代仿制品。但有人考据出,它成色较好,是因为陪葬在较为干燥、又为皇家专属的砖石墓室。且古书有云,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其制器亦然,从它文字较多,断定是周代之物。”

    裴修远问道“这散氏盘和我的传龙节有什么关系莫非它们出自同一个墓穴”

    “不,根据盘身铭文可知,散氏盘出自西周关中,是两个小国间的定盟之物。而王命传龙节出自楚国,虽然年代相仿,却并非同源。”

    听雁游否认,裴修远更加奇怪,同时也隐隐有点恼火“那你提它做什么”

    “请裴先生不要着急,我特地说起这件东西,自然是有缘故的。”

    顿了一顿,雁游又说道“散氏盘现在收藏于故宫博物馆,在民国时,关于它的真伪之说也曾甚嚣尘上。起因是它的首位收藏者,曾在苏市请人仿造了一件,据说匠人手艺高妙,精仿分毫不差。几十年后,真品落到一位巡案手中,献给嘉庆皇帝当做五十大寿贺礼。嘉庆不若其父乾隆喜爱古物,收到后也未赏玩,直接秘藏于大内库府。之后相传在八国联军火烧圆宁园时被毁,直到民国十三年清点乾清宫藏品时,才被人发现。但也有人说,这其实是当初仿制的赝品,并非真品。”

    这段掌故许多人都不知道,但英老却十分熟悉。忍不住插话道“我也听说过这事。不过,当时的博物馆馆长曾对我父亲说过,经他们鉴定,散氏盘确是真品无疑。而且根据野史记载,百多年前仿品就被卖给了一位外国人。怎么可能又出现在只收藏真品的大内呢可见不过是谣言罢了。”

    说到这里,英老似有所悟“小雁,你是不是想说,这王命传龙节也有一件仿品”

    雁游点了点头“还是英老知我,但我还是得再说一说散氏盘。自从乾隆、嘉庆、道光年间,刻有大量文字的散氏盘、齐侯罍、毛公鼎相继出土以来,翰林大夫之间考据金鼎铭文便蔚然成风。就连散氏盘的第一位收藏者,都曾靠拓印盘内铭文大赚特赚。风气使然,古玩行里开始多了一种新手段收到青铜器先不忙出手,而是要在上面雕凿铭文,伪饰一番,再找买家。那个时候,甚至直到现在,有文字的青铜器,都要比没有文字的价值更高。”

    在场没有专攻青铜的学者,不过也有些曾听同事提到过、真品被后人伪了假字的事儿。当时不明所以,听雁游这么一细说,才恍然大悟,看似多此一举,敢情都是利益驱使。

    裴修远的关注点,却仍然在自己的传龙节上“那么,我的传龙节到底是怎么被仿出来的”

    说到这个,雁游叹了口气“其实,完整的王命传龙节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是有人瞅准孤品价值不菲这点,像散氏盘一样,根据碎片伪造而成。但后来准备脱手时被人识破,只得打消了这主意。却又怕别人追究起来声誉受损,便凭空捏造了一堆借口,正是英教授方才说的、当局强行索取兼下封口令。既然是官方不许再提,那自然也就少有人敢议论此事。这人也只会被人同情,不会受到非难。”

    “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

    而对裴修远的诘问,雁游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总不能说,当年看穿膺品的人就是自己,以致那掌柜后来一直心虚躲着他走吧

    “我也是听师傅提起过,才知道这段典故。如果裴先生不相信,可以另找人再鉴定一下它的质地。这是件苏造货,乍眼看上去颇像那么回事,但经常看西周真品的人便会发现,它铜质粗糙,底子闪白,根本比不上真品。当年夏商周三代铸造铜器的具体办法虽已失传,但史书上讲,乃是不计工时,不计成本,务求精良。真正的古青铜器,哪怕用显微镜看,都是细腻纯然,找不到半点气泡和砂眼,更无杂质。”

    不等雁游说完,裴修远已取过一把放大镜对准藏品相看起来。以前他也曾这么鉴赏过,当时以为上面的坑洼都是锈蚀造成的痕迹。直到今天听雁游一讲,才惊觉那哪里是什么铜锈,而是颗粒不匀产生的凹点。

    直到这时,他才有几分相信,雁游或许真没有说错。

    而且,除了质地,雁游还有其他证据“仿造它的人受散氏盘风气的影响,还还多此一举,在扣眼上另刻了几字。刀工的好坏姑且不论,单说内容它刻的是什么受命于天。这是秦始皇雕凿的传国玉玺之文,李斯起草。可它的铸造时代是战国,那会儿秦国还未一统天下,却不知这话从何而来退一步讲,哪怕这四字早已出现,但也只该君王玺印专用,一枚使者令节,还不够资格用它。”

    “什么还有这种事”

    这下子,吃惊的不再只是裴修远。英老也大吃一惊,情急之下甚至说都没说一声,直接从老友那里劈手夺过古物,又抄起放大镜,吃力地辨认那细小如蚁的文字。

    半晌,他苦笑着扔下放大镜“小雁说得没错,确实是受命于天四字。刚才我单单发现上面有刻字,却没有辨认。否则,也早该发现了才是。”

    事已至此,这场真伪之辩显然已有定论。其中峰回路转,掌故渊源,但凡哪一环少知道那么一点,或许就无法推断出真相了。众人回想起来,都对雁游的学识渊博惊叹不已。

    但身为物主的裴修远,虽然也不得不承认雁游说的有道理,却不免仍抱着万一的希望“小雁同学,辛苦你对我解说这些。等回家后,我会找机构做一次年代检测。”

    他还是有些不肯相信的意思,雁游也能理解。毕竟是斥巨资买下的东西,一朝听个晚辈后生说是假货,纵然有英老协证,一时仍不能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见裴修远心情低落,还指望仰仗他的那位工厂老板连忙讨好地说道“金雀花拍卖行在业内声望极高,鉴定的结果怎么会有错呢那位同学还太年轻,或许有哪里弄错了也不一定。再不然,难说您入手时真货,却在收藏后被人用假货掉包了呢”

    他这想法近同自欺欺人,裴修远也懒得理会,只礼节性地笑了一笑。

    但落到雁游耳中,却蓦地勾起另一桩心事,当下不由面色微变。

    、第70章  猜猜我是谁

    让雁游变色的并非工厂老板那句掉包,而是之前他已听了许多次的年轻。

    这应该是今天他收到最多的一个评价其实不只今天,当年也一样。他以还不到三十的年纪成为行内大名鼎鼎的高手,无论客户还是同行,在初次见面时基本都会感叹一句,“雁师傅真是年轻有为”之类的话语。

    或许是这类评价听得多了,他基本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刚才,明明证据确凿,事实俱在,除了当事人之外,依旧有人说他太年轻会出错,他才联想到钟家之事,蓦然惊觉,自己可能疏忽了某些东西。

    他本打算以甲骨文龙骨为饵,钓出隐身幕后的钟家后人,拿到他们勾结国外势力陷害英老的证明,再向官方报警,一举铲除这颗从民国一直生长到现代的毒瘤。

    虽然尚不知钟家背后的势力到底有多么庞大,计划看似有些冒进,但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必定能应付得来,届时只要得到证据就可以扳倒对方。

    直到刚才,他才忽然惊觉,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具有声望地位的业内高手,如今的自己,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辈。

    若是当年,甚至不需要证据,只要自己透露出对钟家的一丝怀疑,就会有人相信并且帮忙,直到查清为止。可是现在

    雁游看了一眼还在冲裴修远喋喋不休的工厂老板,唇边浮起一抹黯然苦笑裴先生是苦主,事干己身,难免不够理智,可以理解。但一个外人,仅凭自己年轻这条,就轻率地下了定语。虽然看似粗暴,却在很大一部分程度上反映了在众人眼中,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角色。

    环视诸人,操着与工厂老板相似说辞、加入安慰行列的商人,蹙眉交换意见、面上犹有狐疑之色的一些师生虽然矛头没有直接对准自己,展露的怀疑不信却都再明显不过。

    他甚至听到那名因仰慕裴修远而来到广州的女学生,正鼓着脸向同伴强调“裴老不会买到假货的”

    他们的态度如此明显毛头小子的话,还是要打个折扣来听的。

    面对众人的猜疑,雁游沉默了。

    他无意再向旁人解释赝品王命传龙节的破绽,也不关心他们怀疑的议论还要持续多久。他只是在想,哪怕一切顺利,自己按照计划拿到了证据,待到展现出来,业内的耆老们会否也会是如此态度

    其实根本用不着去想,他已经从这满屋的众生相得到了答案。

    在外人眼里,他才刚刚入行而已,是个毫无名气的新人。再加上天然的年龄劣势,哪怕事实摆在眼前,还有英老力挺,他们仍不可避免会产生怀疑。

    如果辛辛苦苦拿到证据,却扳不倒钟家,失落还在其次。关键是会打草惊蛇,下一次想再对钟家发难,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且,若业内人士不予理会,唯有警方采信了自己的证据,但根据华夏目前法律,钟家针对英老所设的圈套只是未遂,就算从重处罚,至多也不过是罚款教育而已,对钟家而言连皮外伤都算不上。

    如果只是这样,如果不能把钟家彻底赶出古玩圈,他煞费苦心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沉默之际,雁游心内悄然有了决断。

    想到前两天的纠结为难,他再度苦笑当时只说再斟酌一下,却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决定暂时中止计划。

    也是他太过心急,竟未考虑到这点。加上来到这个时代后,遇到的长辈对他皆是关爱有加,并重视他的意见。所以居然一时忘了,外人眼里,自己仍是个毛头小子。要资历没资历,要成绩没成绩。设局擒王豹、击溃暗香门等经历倒是够份量,却都不是可以放到台面上来说的。

    看来,在对钟家出手之前,自己还得先在业内争得一席之地,取得一定的话语权,方不至束手束脚。

    好在这个行当虽然也讲究排资论辈,但只要有过人的实力,便足以教人另眼相看。

    那么,该先从哪方面着手是争取一个修复项目,还是多捡几件漏

    雁游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虽然有些郁闷计划被迫中止,但也不觉耿耿于怀。黯然片刻便抛开了手,转而专心致志地思考,该怎么做才能以最快速度在业内站稳脚跟。

    如果打广告有用的话,他说不定会效仿卖野药的江湖郎中,道具一摆快板一撩,连说带比划地开始吆喝啊,恐怕不行,见效奇快的野药都是掺了鸦片的,古玩可没法加这些脏东西。

    苦中作乐,一不小心溜了个号,想到古怪处,雁游不禁连脸色也跟着变得有些奇异。

    他这模样落在英老眼里,却以为弟子是在为裴修远不信任而感到气愤。便摸了摸徒弟的头,叹道“别灰心,老裴虽然本性不错,到底是生意人,遇事想得多,从不肯轻信别人他要不是这样,也挣不到今天的家业。不过,我都发话了还这么着,也忒不给我面子。你等着,我这就找他说道说道。”

    见英老话还没说完就准备朝裴修远冲过去,一副不理论清楚誓不罢休的样子,雁游赶紧拉住这直脾气的老头“教授,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是不必了。是非曲直,自有水落石出的那天。而且这王命传龙节牵涉金额数目极高,裴先生不愿轻信也是在所难免。就算说得他勉强点了头,也改变不了他的真正想法,又何必开这个口。”

    还有个理由他没说出来,也是阻拦的主要原因两位老人交情匪浅,但英老说话冲,又正值裴修远心情不好。万一口角起来,小事化大,反而横生枝节,想再弥补就千难万难了。

    “理是这个理,但你能忍受他们的怀疑”英老问道。

    “也不过在这一时罢了。等裴先生把鉴定结果传回来,您找几位老朋友说说,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知道到底是谁错了。”

    虽然徒弟没有明说,英老也能猜出,雁游是怕裴修远和自己因这事儿起争执。当下不禁心头一热这徒弟遇事周全,更难得对浮名毫不在意,日后必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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