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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宗师在现代 第9节

作者:微风唐唐 字数:29112 更新:2021-12-22 12:50:31

    、第38章 鬼打墙

    离出发还有两天时间,周一到来时,雁游按照原本的安排,先去上课。

    出人意料的是,第一节课并非课程表上安排的内容,而是由英老亲自上台,致辞欢迎新生,又深入浅出地给大家阐明考古学存在的意义与重要性。并告知学生们,接下来四年、乃至将来有可能继续进修的研究生生涯中,会学到哪些方面的知识。

    对于前者,雁游早自有一套见解。不过,今天英老的发言让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这门学科的重要性,同时也换了一个更加开阔的思路来看待古物古玩只是历史留给我们的一部分物质存在,除此之外,尚包含建筑、训诂、古代工程等等。

    从某个角度讲,古物,其实无处不在。甚至连每日使用的器具与语言,都能找到由古至今流传蜕变的痕迹。

    雁游虽然聪慧博识,但术有专攻,以前只关注古玩这块,却是没深思过这些传承演变之道。当下听了英老的话,顿时觉得心中有如鸿蒙初开一般,豁然开朗。

    等再听英老说因部分老师将抽调外出作业,他交会破例代课之后,雁游居然有点儿不想走了。刚刚产生新的体悟,他现在只想把以前看过的书再翻一遍,好领悟出更多东西。

    这想法自然在课后遭到了英老的批评“理论是指导实践用的,你底子相当扎实,有了实地作业的机会更该好好把握。我上次在老陈家看了那只燕耳尊,就知道你在古玩这块完全得了雁师傅的真传,某些方面或许还在我之上,我能教给你的不多,你该再充实下别的方面。若想为宗师,则需兼学兼用,需知学问做到了极致,往往触类旁通。如果没有别的学识支撑,思路往往会成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枯竭干涸。”

    打量雁游神情渐渐凝重,英老心下欣慰,又说道“你看宋徽宗,当皇帝他不行,但却是书画双绝,瘦金体自成一派,流传千古。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是位金石大家,造诣极深。你看他的字体,纤丽风流,细细体味的话,与金鼎铭文的笔锋仿佛有那么几分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通融之处。若说他没有从铭文中得到灵感,我是不信的。小雁,我希望你能走得更远,而不是拘泥于一时成就,固步自封。而且,对这次考察大家都寄予了厚望,如果真有重大发现,你做为参与者,一定能够受益匪浅。以你的学识,将来必然大有作为,但国情使然,不免有排资论辈之扰,多半会干涉得你不能专心做学问。如果有合适的捷径,不妨用之。”

    起先雁游还道英老让自己随行,是为了磨练己身不足之处。现在听了这话,才惊觉老人家还存了给自己“捞资本”的意思,让自己少受些熬资历的苦。

    虽然以前从未涉足官场,但古玩行里的师徒传承他见得不少。记得当时有几位天资过人的徒弟,明明已经可以出师,却因碍着规矩,不得不继续跟在师傅身后当应声虫,直到满了年限才能离开自立门户。

    站在师傅的角度讲,其实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因为人人都是打这条路上走过来的。就好像俨然天敌一般的婆媳,婆婆在熬出头前也是别人的儿媳,该遭的罪都遭过。所以一朝翻身,愈发理直气壮地把那套陈规陋习沿了下去。

    要打破这规矩不难,难的是长辈们有没有这份胸襟。

    但现在,英老做到了。

    一时间,雁游心头感慨万分。其实,他并不在意这些事。他是死过一回的人,早看淡了身外物,除亲情友情之外,唯一执着的就是那些爱逾性命的老疙瘩。只要能有个合适的环境让他继续钻研古玩、做些实事,便已觉心满意足。至于能得到什么回报,却是从没想过。在他看来,缺少什么自己凭手艺去挣就行了。

    他没想到,英老表面没说过什么,实际早在考虑如何为他铺路。

    见雁游一时说不出话来,英老又道“我一生最恨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你就算心里有嘀咕,也给我绷紧了,不要往外说一个字,让我听了生气。我做这些不图别的,只是为了让你以后少分心,专心致志地做学问。不要像你某个不成器的师兄,当年豪言壮语无数,结果毕业了竟然跑去经商,白白浪费了那脑袋瓜子我找他谈话,他总是东拉西扯,一会儿批评排资论辈的风气,一会儿又说做学问不必非得在学校里。哼,依我看,他就是受不了搞学术的清贫”

    见英老越说越咬牙切齿,明显极为看中那学生,所以才这般动怒,恨铁不成钢。雁游心中暗道,难怪老人家这么费心替自己铺路,原来是有了“前车之鉴”,生怕自己将来也有什么想法,弃了钻研学问的路子。

    不管原因为何,英老这份情他都领。当下,雁游安慰道“您老消消气,人各有志,强求不来的。”

    英老生了半天气,想想将来还有雁游可以指望,才慢慢回嗔作喜“我这儿没事了,你到小屠那里去吧。野外作业非常艰苦,你问问他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千万别拉下了。”

    无需英老叮嘱,雁游也知道要这么做。当年他在琉璃厂就听说盗墓贼行事前必备之物打狗的药饼、驱蛇的雄黄、防止尸变的糯米、辟邪的黑驴蹄子等等。

    虽然现在是官方许可的保护性挖掘,看似凶险不大,但实质工作却颇有相似之处。雁游不会天真地以为官家认可的就是安全的。

    爬了几层楼,来到屠志的办公室。刚要问好,雁游却惊讶地发现,这位近来心情颇佳的老师,今天居然在发火。

    只听他对着听筒那头的人怒气冲冲地说道“老张,不是我信不过你,实在是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前天他们还泼蹦乱跳的,今天居然集体生病,你说我能不奇怪么对对,我不是针对你,总之就是奇怪,见了病假条才想问问你什么真病了高烧不退好吧,我知道了,这两天忙着筹备出发,实在没空去看望他们。这几个学生就拜托你了,如果没有好转的迹象,请你及时把他们送到医院。”

    屠志脸上的怒色渐渐被犹豫取代。放下电话长叹一声,转身拉开椅子准备坐下,才看到不知何时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雁游。

    他以为雁游完全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不禁有点赧然,半开玩笑地说道“哈,雁游,我刚才心里着急说话冲了点儿,回头你可别找英老告状啊。”

    “屠老师说笑了。您这是遇到麻烦了吗”现在能让屠志恼火的,无非野外作业一事而已。若非与己相关,雁游也不会贸然开口相问。

    屠志揉了揉面孔,说道“这次出发,准备带几个有经验的老生去帮忙兼学习。本来上周都通知到位了,结果今天早上,足足四个学生突然请了病假,说没法同行。我一时着急打电话到校医那儿去查问,才知道他们是真的病了。唉,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质疑学生的病情,这并不像屠志的作风。想了想,雁游试探着问道“他们是不是许老师的弟子”

    “不错。”

    雁游点了点头,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许世年虽然走了,几名学生却还在继续求学。他们的恶劣雁游也曾见识过,屠志会怀疑他们集体装病要给老师添堵,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只是,纵然确认了他们并非说谎,目前的困境却仍未得到解决。屠志烦燥地说道“以前许老师在时,给他们争取了不少机会,那四个学生是野外作业次数最多的。现在他们请假,队里人手严重不足。又不可能把老生全部带上,真是麻烦”

    闻言,雁游心里一动“屠老师,野外作业对学生有什么要求吗”

    “除了经验之外,大概就是身体素质要好、反应快、性情稳重、有足够耐心这几点吧,不要求全占,但起码占个两三样。毕竟外面突发状况很多,现在设备又跟不上,身体不好,又没几分机灵劲儿是不行的。”

    这也是他不考虑再从老生里挑人的主要原因,教了他们这两三年,系里学生又少,性情早就全摸透了。有几个学生,埋首书斋搞搞文献研究还行,出野外的话,还不够他操心的。

    不过,如果真没办法,也只能矮个儿里头拔将军,再筛几个人出来

    正在考虑名单时,屠志忽然听雁游说道“屠老师,没有经验的新生行不行我看这批新生里有人正符合你的要求。”

    雁游说的是孟昊。他本身不擅长体育运动,所以对那些体格较好的人欣羡之余,不免多有关注。这次军训下来,他发现孟昊正是这届里身体素质最好的,再严苛的训练都能挺过来。所有新生里头,唯有他能在一天训练结束后能若无其事地去洗衣服打饭,不像其他学生,不在床上躺足半小时是缓不过来的。

    再加上孟昊性格沉稳,祖父辈又做过古玩生意,各方面都很合适。雁游觉得,选他准没错。

    “从新生里挑人”屠志犹豫了一下,本能地刚要否决,却突然省起,雁游不也是新生而且现在没了有经验的,只能按其他标准着手,没准新生里还真有符合他标准的人材。

    一念及此,屠志马上改了口“雁游,还是你脑子转得快,我这就和其他老师一起研究研究。”

    说着,屠志匆匆推门走了出去。见状,雁游只得另找卫长华,询问出行的注意事项和必需物品。

    到了傍晚时,就传出了结果,却是出乎雁游意料之外除了孟昊等人之外,施林也在随行人员之列,据说是相中了他的机灵。

    于是,军训时的三人组,又延续成野外作业的三人组。在两天之后的清晨,与其他老师同学们乘着大巴出发了。

    通市距离四九城不算太远,只有近十个小时的车程。原本是个小县城,扩建之后才升级为市。

    看惯了四九城的古朴大气,雁游一时还真不习惯这里的落后陈旧。但很快的,他连感慨的力气也没有了。当汽车驶离市区的水泥路,向位于郊野的墓葬前进时,雁游觉得自己的胃也像车身一样,随着下方的碎石土路不断颠簸,渐渐有翻江倒海之势。

    “喝水。”前排的孟昊打量他脸色不好,连忙把军用水壶递了过来。他是个聪明人,听说雁游在屠志面前说的那些话后,稍一琢磨就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心中不免生出被认同的满足感,“知遇”之情倒在其次。虽然口头依旧惜字如金没有什么表示,但行动上却同雁游亲近了许多。

    施林也闻声回头,见雁游脸色苍白地蜷在椅上,在包里翻了一阵,取出一粒药片喂到他嘴边“这是晕车药,吃下去就不难受了。”

    “谢谢”雁游有气无力地接过药片,却没有服下,而是随手揣到兜里。来前他没想到自己会晕车,并没买药。但与卫长华一起采购必需品时,曾听药店里的人提醒过,晕车药得提前服用才有效,而且副作用较强。现在症状都出来了,服药非但无用,反而白招一堆副作用。

    他正难受着,自然无暇将想法说出来。施林看见他的举动,目光微动,旋即又若无其事地说道“大概再有一两个小时就到了,你先睡一会儿。”

    “嗯”靠着装有衣物的背包,雁游努力克服身体的不适感,慢慢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等醒过来时,雁游觉得脑子昏沉得厉害。好在汽车已经驶到了山下村庄,大伙儿正忙着从车上往下搬器材和行李。

    雁游跳下车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也去帮忙。刚拿起装着手锹的布袋,就被孟昊接了过去,又一语不发地走了。被晾在原地的雁游只好改变为去拿其他轻巧的东西。

    等把东西都卸完,天色已暮,寄住的老乡家里早准备好了饭菜。在农家院子里团团坐着吃完晚饭,屠志又重新强调了禁令除严格遵守野外作业手册上的规定之外,不许单独进山,入夜后更不许乱走。

    学生们乱七八糟地答应着,这时,人堆里突然传出一记不和谐的惊叫。立即有老生问道“施林,你踩到蛇了”

    农家不比城市,各种动物昆虫遍地都是。哪怕主人防护得再好,家里也断不了蜈蚣老鼠。加上现在还是夏天,有蛇窜进院子来也是寻常。

    施林早躲到了一边,声音却还有点儿发抖“不是猫,我对猫毛过敏,一接触就会狂打喷嚏。”

    学生们哄堂大笑。那只体型精悍的田园猫在众人的大笑声里向满面通红的施林投去一个鄙视的眼神,神气活现地甩着尾巴走了。

    雁游还晕乎着,和稀泥的角色只能由卫长华来担任“别笑别笑,我们要关照小学弟。有人还对花粉过敏,都是正常现象。”

    他这么一说,笑声渐渐止住。施林低着头蹭到雁游身边,小声说道“我不跟师兄们睡了,我要和你一个屋。”

    雁游忍笑点了点头。孟昊侧目而视,似乎欲言又止。

    因为天色已晚,不便进山,师生们吃完饭都先歇下,为明天的工作养精蓄锐。当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大伙儿背着器材开始上山。因为考虑到夏季多雨,还带了帐篷、油布等遮雨的东西。

    北方的山势不若南方多险,有些甚至就只是个小土丘而已,通市附近的这座也不例外。沿着坚实平缓的土道走了大半个小时,又穿过一片稀稀疏疏的林子,最后,停在了一处有新开采痕迹的低谷前。

    远远看见半露在山石外的墓道,屠志面露讶色,甩下手里的东西就攀下山谷。等众人赶上,他已经敲着半残墓砖,疑惑了好半天“不对劲啊”

    学生们见老师魔怔了似的只管发呆,不禁面面相窥。但雁游听了他的话,目光再落到他身侧的砖石,不由也是心里一动看这墓砖,似乎而且再打量地势,也是

    正思索间,忽听屠志问道“雁游,你觉得如何”

    这话问得似乎没头没脑,但雁游心内早有成算,自是答得有条不紊“古人视死如生,论葬必谈风水,何况是王侯陵墓。郭璞所著葬书有四方神之说左有流水谓之青龙,右有长道谓之白虎,前有氵夸池谓之朱雀,后有丘陵谓之玄武,这样的福地称之为回神地。郭璞虽然是晋人,但堪舆之术此前早已盛行,郭璞不过集其大成。之后论述风水术的典籍不少,但总跳不出依山傍水,藏风聚气八字。我不懂王侯墓葬的形制规模,但仅仅从风水上来看,这处墓穴却是大有问题。”

    “哦有哪里不对,你快说说看。”屠志本来想问雁游看出那墓砖上的门道没有,不意他竟从风水答起,不由来了兴致。不只是他,其他人也听入了神。

    “所谓依山傍水,其势也有高下之分。如果山势不够,不成山,反成丘;水势不够,不成流,反成沟。在风水学里,这样的墓穴非但于死者无福,反而会让后代流失气运。再者,汉室王墓多集中在长安洛阳一带,理论上不可能在这里出现。退一步讲,姑且就当这位墓主是位失意王侯,因故葬于这古代的荒僻之处。但既然他选择的墓地可能有损于皇家,天子为何不阻止”

    沉思片刻,屠志轻轻敲着膝盖说道“所以,你是从风水的角度来说明,这里下葬的不可能是位王侯但它明显有封土堆的痕迹,还有墓道配殿,正是汉制。古人虽然笃信风水之说,但天灾难测,焉知你所谓的凶地当年就是这样也许,它是因为河流改道、山体崩塌,才由吉变凶也不一定。”

    见屠志又想考校自己,雁游只好把想到的一一说了出来“如果山体松软,自然容易崩坏滑坡,但这座山质地坚硬,泥土稀少,不但植物生长得少,还有村民在这儿挖采石料。至于河流改道,我说不准。但通常来说,河床哪怕干涸了也会留下痕迹,除非彻底清理,否则没法儿在上面种庄稼。但是你看,这墓葬前方的平地虽也有空处,但东一块西一块,串连起来根本不像河床。更何况”

    雁游走了几步蹲在他身边,用指甲轻轻刮去地面残砖上的泥污,指着已然在雨打风吹中消磨浅薄的花纹说道“每一个朝代的纹样风格都各有不同。这砖上应该是云龙纹,若是汉代凿刻,纹路应当简练浑朴,厚重大气才是。但就这块墓砖上的花纹来看,却过于繁复绮丽了,与汉代的特征完全不符。而且上面这八吉纹的雕刻法,以前在中原几乎没有。屠老师,您虽然主攻的是三代金石,但也能看出它的来历吧”

    他这么一问,屠志顿时绷不住笑了起来“好小子,反而考起我来了。”

    说着,他捡起一块驳落的砖石,向围在后面的学生问道“有人认得出来吗”

    书到用时方恨少。学生们搜肠刮肚地想着相关的课本,却不知是怯场还是兴奋过头,竟是谁也想不起来。末了,只有卫长华犹犹豫豫地说道“照我看,这纹样风格应该是清顺时期的”

    “没错答那么小声干什么,就算错了,我也不会怪你。”

    屠志见卫长华又害怕似地低下了头,心里不禁有些憋气。这个学生够稳重,有韧劲儿,又肯吃苦,奈何总像哪里短了根弦似的,课业只能做到中规中矩。以往点名让他回答问题,十次倒有七八次是错的,这次难得答对了,却还是那副如履薄冰的样子,让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悻悻挥了挥手,屠志说出让雁游回答的用意“同学们,看到没有,野外作业所用到的知识是方方面面的。尤其不能缺少的是细心。不但要细致观察,更要用心去想,观察到的种种细节代表了什么把它们综合起来,再加以实地墈察,就能得出我们作业的目的之一我们发现的东西源自何时,成于何因,属于何人。”

    学生们咀嚼着这番话语,开始对雁游真正心悦诚服。

    这年头,能考上大学的都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尖子,一个新生却得到了英老的器重,这让不少学生都暗自嫉妒。但见雁游露了这一手,原本那些不服气顿时都烟消云散单看地势就能旁征博引,一眼看到纹样就能断代,单是这份本事他们就没有,也无怪乎英老要收他做关门弟子。

    当下有人忍不住问道“老师,那是否说明这座墓不是汉墓”

    “这是接下来我们要确认的事。”屠志拍干净手上的泥土,站起身来眯缝着眼睛打量面前的墓葬“形制属汉,墓砖却是清顺风格,选地更是犯了大忌,这座墓让我越来越好奇了。同学们,按照出发前的分工,各就各位,开始作业”

    一声令下,原本得知有可能不是汉墓、不免心里沮丧的学生们顿时精神一振,纷纷开始组装器材、按步操作。

    不过,这些都是老生们的事儿,新生只能先打打下手,从旁观摩。就连雁游,也只是拿了小刷子,在旁边帮师兄们清理残砖碎瓦上的土屑泥污。这是英老特地交待过的,不要给他特殊待遇,以免磨练不成,反而横生骄慢之心。

    考古不像盗墓,大干快上,只要把宝物搞到手,不惜破坏古墓。师生们做的是保护性挖掘,自然分外细致。一转眼,太阳就从东边跑到了头顶,热辣辣地刺得人皮肤生疼,众人却只是将墓道外掩的泥土清理出了一两米而已。

    马上就要到午饭时间,负责安排调度的卫长华便让雁游和施林去山下村子里拿午饭。相对在烈日炎炎下埋头苦干,这算是个轻省活计,因为两人年纪最小,才把这“好差使”分配给他们。

    再次经过树林,感受着林荫下的凉风习习,雁游舒服得伸了个懒腰。旁边施林转了转眼珠,说道“雁大哥,昨天晚饭里只有鸡蛋,一点儿肉都没有。你看这林子挺大的,后面又是深山,小动物一定很多。要不我们等晚上来逮两只兔子打打牙祭,好不好”

    雁游敲了敲他的脑袋“别胡闹,屠老师再三强调除考察时间外不许擅自进山,你都忘了”

    “我想吃肉”施林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先忍一忍,回头问问老乡哪里卖肉,到时我做金钱肉给你吃。”

    雁游只当是小孩子嘴馋,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安抚了一句,该干嘛干嘛去了。

    在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前,考古工作是非常单调枯燥的。不过大概是早上的事刺激了同学们,持续到傍晚收工,大家依旧热情高涨,纷纷讨论猜测着墓主的身份。

    有人甚至联想到了汉武帝破匈奴,猜测建造墓地的工匠是不是那时活捉回来的,却遭到了一致嘲笑几千年来华夏一直是四方文化中心,以经典子集为干,工艺匠造为枝,影响辐射着周边小国。只听说过外族受汉族影响穿绫着罗,没听说过汉族反倒学习外族穿兽皮的。

    这处村子还比较穷,不是家家接得起电。除了村长家有电灯,其他人家基本还是靠油灯。当下,除了借住在村长家的两位带队老师还在灯下整理今天的资料做笔记,其他学生吃完饭洗刷洗刷,都趴在院里的躺椅上,就着月色闲聊休息。

    雁游等人同卫长华住在同一户人家。以前两人虽有来往,却没怎么深聊过。这会儿听着蝉鸣,数着星河,不知不觉说开了,雁游才发现,原来卫长华也是家学渊源。

    卫家曾祖辈出过金石名家,遗训里叮嘱后代子孙万不可断了传承。只是后来卫长华的父亲和几个伯伯叔叔因为上山下乡中断了学习,回城后又忙着工作成家,没能再捡起来,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小辈身上。卫长华的志愿,正是他爹亲手填写的。

    雁游没有想到,除了老师们皆有来历,学生们也大多有底蕴。不过转念一想,便又释然了考古系不但清贫,对学识要求也高,而且专业比较特殊,若无长辈自幼熏陶,很难培养出兴趣,这是一道门槛。

    而且据他观察,这年头不少人打小的志愿是做科学家,将来制造飞机坦克原子弹,所以理科比较吃香。文科的历史、文学,也是吸引人材的专业。这么一来,冷门的考古系除了“行家”之外,还真没几个人会报考。

    像施林那样凭个人兴趣报考的,是少数中的少数。

    想到这里,雁游说道“卫师兄,你家学渊源,又拜在屠老师门下,往后学校里多半又要出位金石专家。”

    听了这话,卫长华推了推眼镜,笑得苦涩“雁师弟,你是新生,不知道我的情形这么说吧,如果我有你一半的灵气,老师也不会成天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了。”

    雁游这才记起,初见时卫长华正是对着一件赝品上的锈纹发愁。对世家子弟来说,这种问题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它却难住了卫长华。可见,他或许在这方面真是欠了点天赋。

    想了想,雁游安慰道“勤能补拙。很多时候,用心的人往往能比仗着小聪明而轻掷天赋的人取得更多成就,卫师兄不要灰心。你才大二,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学习。”

    “这不是用不用功的问题”

    同屋的其他人都不知去了哪里,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卫长华觉得这小师弟为人真诚,忍不住便将从未与人说过的苦恼讲了出来“雁师弟,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喜欢古物。你每次看古玩的眼神,都像看到什么宝贝似的在发光。但我不一样,相比金石或者别的什么古物,我更喜欢研究纹样。虽然爸爸总骂我说,这是小丫头才喜欢的玩意儿,但我就是改不了。你看,我出发前还把这本用不到的书给带上了。”

    说着,卫长华从随身的军用挎包里翻出本包书皮磨得泛白发皱的书。雁游接过来一看,华夏纹样简述。

    “怎么会没用呢,多亏这书,你今早才能认出那是清顺时期的花纹。”雁游也是爱书人,单看那书页手泽光润,就知道卫长华必定翻来覆去,至少将这书看了数十遍。

    卫长华苦笑道“单是认识纹样有什么用考古要学的东西太多,偏攻一门成不了气候。唉,或许是时候在其他方面加倍用功了,也免得我爸一见面就责备我。”

    卫家父亲显然希望儿子能继承祖业,不愿让他走了“弯路”。但雁游却认为学问无小道,纹样在考古里同样重要。

    “卫师兄,兼学之余,也要精擅嘛。你看屠老师,不就擅长金石和野外作业而且纹样学在考古中同样有实际应用。我听说建国后曾有挖掘古墓的学者,在进入封闭的墓室后,眼睁睁看着陶件上的花纹须臾之间消失在空气里。这件事你也该知道吧”

    这是雁游与众人聊天时得知的,卫长华自然也清楚。但他不明白这和纹样有什么关系,便茫然地看着雁游。

    “你精通历朝纹样的特点,能够分辨断代。那么,如果更进一层、你能只看一眼就把纹样速记下来呢目前还没找到有效的办法解决古墓中色彩剥离消失的问题,对考古界来说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如果往后再进行作业时,你能把纹样记下再画出,那岂非是大功一件”

    雁游只说了一半,卫长华就猛地站了起来。待到听完,脸上的悒色已是一扫而空,整个人兴奋得有些手足无措“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雁师弟,你真是太聪明了”

    他今晚只是一时情不自禁才对雁游倒了苦水,原本根本没指望能找出转机。苦恼了多年,乍然看到一线亮光,卫长华心头狂喜几乎无法自抑。

    但他向来腼腆斯文,高兴到极点,也不会像其他男生那样大嚷大叫,只是陀螺似地在院里不停打转,嘴里还念念有辞“我该先练眼力,还要学素描不对,是该学速写吧不不不,速写也不好,古代纹样都是工笔描摹。啊,看来我还得先从临摹开始。这次我采购了铅笔,却没有多少白纸,不知这村里有没有卖的”

    正在这时,孟昊回到院里。见素来稳重的卫师兄一副疯疯魔魔的样子,偏偏雁游非但一点儿也不着急,还在旁边老神在在地含笑而坐。不由难得起了好奇心“发生了什么”

    “卫师兄刚刚解决了一桩学术上的难题。”雁游笑眯眯地说道。不经人同意,他绝不会轻易泄人隐密,说长道短。

    “哦”

    孟昊本来还想再问,但见雁游的神色,就知道他绝不会再多说一个字。遂摇了摇头,在旁边坐了下来,拔拉着手上浸在瓦罐里的竹篓“我答应教老乡的小孩认字,他们给了我一篓黄鳝。你会做吗”

    “没问题。”雁游心道,看不出孟昊外表冷冷的,实际还很有爱心。“明天中午我提前下山,做个醉鱼面条。”

    孟昊把装了水的瓦罐放到屋里,免得深夜无人时家猫来偷食。等再从屋里出来,他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施林呢”

    “他不在打谷场”

    那是村子最大的空地,有些在院里待不住的学生就跑到那儿去说话,雁游以为施林也去了。

    孟昊摇了摇头“我刚从那里经过,已经没有人了。”

    雁游忽然想到白天施林说的话,顿时脸色一变“糟糕,他中午说想吃肉,要我一起去抓兔子。该不会见我不同意,自己悄悄跑上山了吧”

    施林人乖嘴甜,却有点调皮。雁游越想越觉得他干得出这种事,不禁着急道“吃完饭他就不见了,到现在两三个小时过去,还没有回来,我们最好去山上找找。”

    “什么施林不见了”听到这话,卫长华顿时从狂喜中冷静下来“这片山看着地势平缓,似乎并不大,实际却极为深广。我去找老师,再组织同学和村民一起去搜山。”

    “等一等,施林胆子小,也许只在外围的林子徘徊。不如我们先过去看看,如果找不到,再报告老师。”

    担心施林违反禁令会教屠志发怒,雁游犹豫一下,拦住了卫长华。毕竟新生入学就背个处分,实在不好。

    “这好吧,我和朋友说一声,到时如果找不到人,就朝村子的方向点火把,他看见了就通知老师。”说着,卫长华匆匆跑出门外。

    雁游也回屋准备电筒、绳子之类的东西。孟昊在一边帮忙,突然毫无预兆地说了一句“小心施林。”

    百忙之中,雁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刚要发问,卫长华又跑了进来“说定了,快走吧”

    这一打岔,雁游也不便细问。当下三人悄悄出了村子,往上山的方向一路找去。

    这时禁猎并不严格,靠山而住的村民们几乎人人家里都备着老式猎枪。山上早没了大型野兽,只有一些小动物。在到达的当天,村长就都讲过这些事情。故而三人倒不是很担心施林遇到危险,只是怕他走夜路迷了道,不知闯到哪儿去了。

    走过乱石野草的山道,即将入林之前,三人都打起了精神,四下留意,又相互叮嘱一定不能走散。

    林子并不茂密。哪怕在夜色之中,也能轻易分辨出树影人影的区别。但三人全神贯注地找了许久,也未发现施林的踪影。

    “雁师弟,孟师弟,我们退出去点起火把,找人增援吧。”再往前就是深山,三个人根本搜不过来。卫长华怕施林真有个万一,耽误了援救时间。

    雁、孟两人点了点头。达成共识,三人掉头往来路而去。奇怪的是,朝同一个方向走了许久,却依然看不到边缘。这片林子仿佛没有尽头,高树绵延无尽,不见出路。展目望去,四周尽是树影重重,不辨道里。

    一半因为疲劳,一半因为警觉,三人脚步越来越慢。又走了片刻,卫长华“啊”地一声惊叫道“我记得这块石头我们刚才来过这里”

    、第39章 中毒鉴宝

    听卫长华一喊,雁游与孟昊立即齐齐顿住脚步,四下打量。

    周围仍是树影摇曳,远远近近融在夜墨之中,似乎与之前并无不同,但三人心中不禁都掠过似曾相识之感。同时,一个词语不约而同在心头浮现。

    鬼打墙。

    它在民间故事、山野怪话里不知出现过多少次,内容大同小异,总不外乎一个走夜路的人总在同个地方原地打转,想尽办法也出不去。至于结局,要么是鬼魂索命找替身,要么是野狐山精捉弄人。主角若未曾横死,幸运地保住一条性命,也得心惊胆战地等到太阳出来才能离开。

    虽说这些都是上一辈流传下来的“四旧”、“毒瘤”,但总有人喜欢偷偷摸摸地讲,听的人更是欲罢不能。在场三人全都听过,当时只是觉得刺激紧张,现在亲身遭遇,却是毛骨悚然,凉意从心脏蔓延向全身。明明是盛夏,那夜风里却突然像挟裹了冰碴似的,稍稍拂过裸露的皮肤便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卫长华下意识地往体格最好的孟昊身边挪了几步,想要说话,却是舌头拌蒜,好半天才给捋直了“是不是那座墓里的出来了我们能离开吗”

    孟昊没有回答,只本能地活动着手腕,似乎想寻隙对还未发现的敌人饱以老拳。

    “别慌,夜里本来就看不清路,说不定是记错了呢别自己吓自己。”雁游毕竟比其他两人多活了些年头,一瞬间的寒毛倒竖过后,旋即恢复了镇定。

    卫长华连连摇头,声音抖得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不会错的,之前我摔了一跤,在那石头上蹭过手上的泥巴。你看,那泥印子现在还在呢。那之后我们起码又走了二十多分钟,怎么会又看见这块石头而且这林子白天顶多半小时就走到头了,今天转了好久都没出去。一定一定是鬼是我们惊动了它吧”

    仔细端详,另外两人果然在那石头上看到了清晰的泥掌印。孟昊嘴抿成了一条线,浑身肌肉绷得死紧,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却仍然找不到目标。

    雁游则是觉得奇怪。

    因为自身的经历,他相信这世间灵魂不灭。但若说这座山里有鬼,他却不信。到村子的当天,村民们就介绍过这里的格局,这座山因地质坚硬,多为岩石,根本没有坟墓,村里人世世代代都葬在离这儿十多里外的另一片小山谷。

    至于卫长华所说的惊动了那古墓里的亡者,他更是觉得荒谬。虽然古玩行里许多人深信贩卖明器会损阴鸷,坚决不碰这项生意。但那些不信这套、低买高卖赚得欢实的老板们,也没见谁真被恶鬼缠上,或是祸及子孙。

    而当年那些在琉璃厂进进出出的盗墓贼们,只见过死于墓穴机关、同伙内讧的,至于所谓被墓主报复而死的,则只存在于传说中。

    有位专做明器的掌柜曾跟雁游说起自己的看法,虽然不认同这人的做法,但雁游还是很赞同他的想法“都是上百年的老墓了,就算有鬼也早散了。否则,鬼魂们不去投胎托生,守着个土馒头干啥”

    “卫师兄。”雁游拍了拍越抖越厉害的卫长华,将这番话说了一遍,又问道“你不是第一次野外作业,难道以前就没遇到过类似的事”

    觉得雁游的话很有道理,卫长华虽不能完全摆脱恐惧,却不再害怕得那么厉害。缓过劲儿后,他慢慢记起了所学的知识,却还是有些惊惧“没有以前大家从不在夜里外出。只是,虽然有科学原理解释过鬼打墙,说这是人在走夜路时视野模糊,又因为圆周原理,双腿迈出的步子长短不一致,很容易原地转圈。但、但我们是三个人,还带了手电筒,没道理也会这样。”

    雁游在出发前看过科普手册,记得圆周原理大概是说世间生物的运动本质都是圆周运动。人们平时走在横平竖直的道路上,不知不觉中步子被规定了方向,所以感觉不出。但如果找一处空地把眼睛蒙上,只凭感觉走,走出来肯定是个圆圈。

    深山夜林,视野有限,加上没有道路,不知不觉,他们就成了被蒙上眼睛、带到空地的人。但卫长华说得对,落单的人容易害怕走错路,结队的人却不应该这么轻易就陷进圈子里走不出去。毕竟这处林子不大,手里又有照明工具,发现异状之前大家除了担心施林,也不觉得心慌害怕,没道理那么容易中招。

    种种异样,或许统统归为闹鬼是个省心省力的解释。但是等等,施林

    沉思之际,雁游直觉捕捉到了什么,马上将孟昊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刚刚在院子里,你为什么让我小心施林”

    孟昊明显迟疑了一下,直到雁游催促,才解释道“我也不能确定。只是他给我的感觉太虚伪,似乎在盘算什么,所以我总觉得他不可信。”

    “虚伪”雁游仔细回想了一下军训里那段同吃同住、一起进进出出的日子,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有些时候施林总是体贴得过了头,往往自己都还没开口,只是视线一落,他就马上把想要的东西递了过来。而且与他交谈是件很舒服的事,因为他说的话总能撞到你心坎上。

    但,一来因为初次有同窗的喜悦,二来因为施林生了一张讨喜乖巧的娃娃脸,让人潜意识觉得,他就该是这种性子。两相结合,雁游竟一直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妥。

    直到现在被孟昊点醒,才惊觉不对世间是有从小善于察颜观色的人,但基本是生存环境所迫,不得不早早学会看人脸色行事。这些人多多少少会露出端倪日用之物匮乏短缺,或对亲情异常敏感,要么从不谈及家人,要么高谈阔论自己的遭遇,以博取同情心。

    但是,施林统统没有。他表现得再正常不过,完全是一个普通男孩该有的样子。也正因此,发现端倪后愈发异常。

    他的异样体贴,他的无事殷勤,也许指向一个目的非奸即盗。

    他到底想图谋什么

    孟昊不知雁游一旦被点醒,想得比他更透澈。见他久久不曾言语,还以为是不相信,便罕有地详细解释道“我家长辈做的生意,需要花力气来讨好主顾,揣摩心理,投其所好,人家才肯赏一口饭吃。从小听他们说里头的门窍,虽然我自己做不到,但却因此对这种人非常敏感。刚认识施林那天,我就看出他并不是天生体贴周到的性格,所以觉得他太虚伪,或许还别有所图。只是,转念想想,毕竟是在学校里,一个学生再坏能坏到哪儿去如果贸然说出来,反而影响不好,就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想法。今晚他突然不见,我本以为他或许是白天发现了什么,趁夜悄悄来寻找,所以才提醒你小心他。”

    听罢孟昊的分析,雁游不禁苦笑这位外表冷酷的同学心肠真的很软,为了施林的名声着想,没有说出怀疑。但如果他肯早一点把这番话讲给自己听,或许今夜的事就不会发生。

    看懂了雁游的微妙神情,孟昊疑惑道“你认为这事和他有关”

    “十之八九。”雁游示意他听周围的动静“你注意到没有,林里的虫鸣鸟啼消失了好一阵。除了人为,我想不出是什么原因。而且又与施林有关,如果说不是他策划的”

    被晾在一边的卫长华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见两人神色越来越凝重,不禁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真发现了鬼他们怕自己沉不住气,所以特地撇开了自己私下说话

    稳重人钻起牛角尖来最可怕,自惊自吓更是容易击溃人的心理防线。卫长华被石头上的泥印吓到,先入为主地认为是鬼怪作祟。这会儿再有的没的想一大堆,好不容易压下几分的害怕顿时再度暴胀开来。

    他惊慌地四处张望,只觉每一处沙沙作响的树叶后都躲着一只不怀好意的恶鬼,蠢蠢欲动,预备择人而噬。蓦地突然发现某个方向的树木格外稀少,看上去像是一条道路的样子,也无暇细想刚才那儿还不是这个样子,立即去推雁、孟两人“快走,我找到路了”

    “什么”

    不等两人反应过来,吓破了胆的卫长华已经撒开双腿朝那边飞奔而去。

    见状,本来在商量该怎么走出林子的两人只得暂且抛下计划,先跟上去。若卫长华也走丢了,那麻烦就更大了。

    大概是被害怕激发出了潜能,平时体力和雁游差不多的卫长华这会儿跑得脚下生风,连孟昊都追之不及。但堪堪跑到那处“林道”,他忽然又放慢了步子,像喝醉了酒似的,身体摇摇晃晃。

    “卫师兄”

    孟昊与雁游一前一后跑到他面前,刚要伸手扶他,突然鼻头作痒,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呼吸侵入了身体。随即脑子一晕,双腿发软。

    这种感觉很奇怪,也来得很快。身体突然间变得轻盈之极,仿佛将要飘上云端。但脑海的眩晕却是一阵强过一阵。视线所及,一切都在天旋地转。渐渐重合的树影星光之间,浮现出道道斑斓色彩。当那些光怪陆离的颜色渐渐融为一体时,雁游仿佛听到谁的声音“这包加了料的毒蕈粉还是那么管用。”

    尚未分辨出这话里的意思,他便彻底失却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等雁游意识稍稍清醒时,周围的一切仍是朦胧的,幻觉仍在继续。

    明明是黑夜,眼前却有鲜花丛生,彩虹横贯,矮个儿的小人成群结队跑来跑去。一切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那么的不真实,像儿时的梦境突然再现。

    雁游盯着跳舞的小人看了许久,心头一片茫然。

    这时,有团暖烘烘的东西突然滚到他的怀里,钻进单薄的背心无意识地乱拱乱蹭,嘴里还不停小声叫唤着。

    原本麻木的知觉渐渐被刺痒感取代。雁游似乎清醒了一些,吃力地抬起头,极力睁大眼睛,看到的却只是一片漆黑。只能感觉到,自己似乎置身一处低矮的山洞,有什么东西黑沉沉地压在头顶。

    胸口的痒麻感越来越强烈,还多了种湿嗒嗒的微刺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舔舐他的皮肤。

    强忍下眼前金星乱迸,雁游分辨许久,终于听懂了那小东西发出的声音“咪”

    猫这里怎么会有猫

    昏沉之间,一道白色光芒突然刺破了黑暗。雁游马上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险些流出眼泪。

    突如其来的刺激让昏沉幻觉又消散了些许,看清头顶竟是白天支起摆放器材的帐篷。慢慢想起之前的经历,他不禁疑惑怎么会被带到这里。

    “醒了嘿嘿,正好,来帮我看个东西。”

    手持电筒的那人面孔隐在黑暗里,只能由声音来判断是个陌生人。说着,他窸窸窣窣地摆弄了一阵,举起一件东西,递到雁游眼前“听说你眼力很毒,帮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件瓷器不,也许是陶器等等,说不定是只素胚

    雁游仍然眼花得厉害,几乎看不清那近在咫尺的物件,大脑却已本能地开始思索。用脑过度,感觉到又将有幻觉出现,他连忙移开视线,改为盯着来人的手。

    盯了半天,他勉强分辨出,这人手指修长,皮肤细腻,看不出半分劳作的痕迹,像是养尊处忧惯了,竟有些像女人的手。但听嗓音,却绝对是个男人。

    这人和施林有什么关系他们闹这一出,就是想让自己帮忙鉴定难道这东西的来历见不得光

    被小猫一身软毛贴在最敏感的地方,蹭得全身发痒,雁游觉得脑子又清醒了几分,视线也渐渐恢复清明,只是手脚还软软的使不上力气。想了一想,他胡乱说了个名称“彩绘陶方簋。”

    那人似是打量了一下物件身上的绘纹,几秒之后,才惊喜地说道“确实是彩绘,下底也是方的。小子,还真有你的。我没找错人,哈哈”

    闻言,雁游心下一松。

    刚才他说的是战国物件,存世仅有一件,现在收藏在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绝不是这人手里拿的。本是想借此试探一下这人的深浅,看看对方会不会发火动怒。没想到,竟意外发现对方是个门外汉,连这种明显的假话都分辨不出。

    他已猜出这人的确是想让自己鉴别物件,却不知对方会不会伤害自己,更不知卫、孟两人是否也落在了他手里。如果是内行的话,要糊弄起来或许得费些唇舌。但对一个外行,那余地就大了去了。他准备扯几句谎先把这人稳住,确保对方不会伤害自己,再做打算。

    盘算片刻,他刚想说这物件虽然上佳,可惜边缘处却有残缺,不如你放了我,我帮你修补好,会更值钱。不想,那人把转身陶器一放,另掏了一叠照片出来,抹成扇形送到他眼前“小子,黑白照片你能看出名堂么”

    雁游几乎想放声大笑。不是因为照片里件件珍品,也不是因为小猫从胸膛爬到肚皮,蹭得他越来越痒。

    “不能,我需要看实物。”

    、第40章 幻门与钟麻子

    “看实物照片不是也一样”那人语气有些不快。

    雁游这时心中越来越镇定“不行。鉴定古玩不但要看外观,更要看色泽质地,甚至还有味道。除非是用特殊手法将各个角度都拍摄下来的照片,否则是不行的。”

    他说的是实话,语气自然格外笃定。听得那人不禁动摇起来,沉默片刻,突然收起电筒走出帐篷。

    骤然光明又骤然黑暗,雁游非常不适应,但听力却因此变得分外敏锐。他似乎听到有人低声在外面争执,连忙闭上眼睛凝神分辨,终于从一堆没有意义的音符里,辨别出了有用的话“不行,说好问清楚就放他走的。”

    这声音虽然极力压低,有些变调,但雁游还是分辨出了它的主人,施林。

    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串在了一起,再加上施林之前对鉴定古玩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雁游终于确认,自己并没有猜错。

    艰难地抬起手,把仅比巴掌大一点点的小猫拽出衬衣,雁游相信施林虽然算计了自己,但并不想赶尽杀绝。心头松懈,他不禁又开始思考,施林和同伙手里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好东西,非要用绑票的方法把自己带来鉴定

    刚才那叠照片他只匆匆扫了一眼,只记得那些物件的造型,大体都还不错,却没有细看,当下不禁暗暗后悔没有多看几眼。

    正当他怀着不合时宜的爱好者心态暗自懊悔时,之前那人又进来了。手电亮起,将照片又举到他眼前,不太高兴地说道“你再看看,好歹试一试。”

    这种拍摄手法拙劣的黑白照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不过,雁游并不会提醒对方,因为此举正遂他意。点了点头,他便就着那人的手,一张张查看起来。

    越是细看,雁游越是惊讶这些东西有瓷件有金石有木雕,甚至还有书画,好几个年代的都有,杂七杂八没个头绪。

    一般来说,喜欢收藏的人都有偏好,要么喜欢字画,要么喜欢某种器件,或者专注收藏某朝某代的物件。像这样一锅烩的,除了乱买东西装点门面的暴发户之外,基本没有。但暴发户往往又缺少鉴别的眼光,经常被不良商人拿赝品蒙骗。有个笑话说他们买的东西里,一百件能有一件是真品就不错了。但被施林大费周折地将他带到这里,应该不是为了鉴定赝品。

    难道,施林和这同伙是当年什么新贵的后裔似乎也不像也许,他们像孟家祖上一样,也是古玩商更不可能,历来就没有过什么都卖的古玩行,各家老板掌柜都有专精,除非极有把握,否则很少涉足别的领域,怕打了眼失了财。

    雁游装模作样地看着照片,心里不断转过各种念头,却没个准数。

    又翻过一张照片。当看清上面的物件后,他突然瞪大了眼睛。

    照片里的中药龙骨,居然是他当年的藏品之一

    龙骨是古代犀牛、大象或三趾马等动物的骨骼化石,入药有镇静安神、抗惊厥等效用。雁游对医理一道只知道点皮毛,仅限于桂枝麻黄各半汤可治伤寒之类的古方案例。而且他也没有药膳进补的习惯,当年之所以会收藏龙骨,自然不是想囤积药材,而是因为这龙骨上有大名鼎鼎的甲骨文。

    公元1899年左右,国子监祭酒王懿荣因病购买药材时,在出售的龙骨上发现了类似青铜器铭文的文字。因他本身就喜爱古玩,做的又是训诂经典异同的学问,便四处搜罗这些有字的龙骨加以研究。但不久之后八国联军杀进四九城,西太后仓惶出逃,王懿荣偕妻投井而死,以殉国难。

    王懿荣虽然殉国,但带有文字的龙骨却在掀起了研究热与收藏热,人们深深意识到这种殷商文字的重要性,各路大拿争相研究,由此引发促成了1928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对安阳殷墟的发掘,获得刻有甲骨文的骨片万余片。

    这次发掘对华夏考古学来说是一次里程碑,因为这是国内学者首次独立完成的田野作业。之前对河南仰韶村遗址、周口店猿人遗址的发掘,都是由外国学者主持、或中外合作进行。因此,殷墟也被称为华夏田野考古学的诞生之地。

    当年现世的龙骨,除了被科研机构保管之外,还有不少落入中外收藏家之手。雁游小时候就听过王懿荣的事,长大之后,某次机缘巧合遇到了手头有存货的商人。便以十枚银元一个字的价格,花了大价钱买下一块龙骨。

    到手之后,他将这块龙骨细细把玩了大半年,对和面的每一丝裂纹、每一处笔锋都烂熟于心。又按王祭酒好友所著的铁云藏龟和契文举例,比照破译了上面的卜辞。

    照片拍得很模糊,角度也没选对,文字并不齐全。但雁游只看一眼那片龙骨的形状,便不由自主喃喃自语道“辛未卜争贞”

    这是他的珍藏,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当年出事后,随着他的尸体一起消失的藏品之一吗是谁带走了它们

    心神激荡,雁游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一把攥住了那人的手腕,嘶声问道“你从哪里得到这些东西的”

    他依然虚弱,着力并不大,甚至连小孩子都能轻易甩开。但他眼里的炽烈与愤怒却像一把暗火,不但在眼眸中灼灼燃烧,甚至连这狭小的帐篷也忽然间多了种无形的压力。那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由自主脱口说道“几十年前从钟家骗来的”

    钟家钟麻子

    雁游隐隐猜到了什么,脑中无数念头飞掠而过,急切地问道“那钟家是从哪里得到的你现在为什么要鉴定它们”

    “我”那人刚要回答,突然省觉不对“喂,你小子,到底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说着,他用力挥手想挣开雁游。不想力道太猛,反而把照片和手电都甩了出去。手电落在帐篷堆放的手铲和各种金属器具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在静夜中传得老远。

    被雁游拉出衣服的那只小猫也受了惊,在地上打了个滚,软绵绵地向外跑去。

    这时,外面传来一个紧张的声音“舅舅,怎么了阿,阿嚏”

    “没事儿没事儿,快去外头守着。早说把这猫崽子丢远些,你偏又好心,怕它小吹不得风,在外头又找不到吃的,非要弄到帐篷来喂罐头。看看,现在遭罪了吧。”那人也顾不得去捡手电,连忙上前去捞那只慌不择路、一头撞进来人怀里的小猫。

    一团混乱之中,忽听雁游冷冷开了口“施林,别躲了,我认出你了。”

    帐篷里瞬间静了一静。过了足有半分钟,那人才不自然地说道“瞎叫唤什么,这儿没你说的人。”

    无视他的底气不足,雁游向帐外陡然顿住所有动作的矮小身影说道“不要否认。我知道你不是穷凶极恶的人,你连会害自己过敏的小猫都不忍心伤害,怎么可能对我不利进来吧,咱们聊聊。说不定,我能帮上你的忙。”

    正是那只猫,让他笃定施林虽然耍了手段,但本性不坏,这才决定开门见山。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喷嚏。那人走上前,一把拎起猫甩到旁边的草丛里,又推着施林示意他快走。

    施林却动也不动,过得半晌,好容易止住喷嚏,带着鼻音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却知道一定和古玩有关。”瞬间的爆发力过去,雁游又恢复到瘫软无力的状态,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是九流中哪一门的人。”

    鬼打墙、迷药、绑票今晚施林用的这些手段,完全是江湖九流人才会有的。但千门靠的基本是巧言令色与设局做套,可以排除。雁游也不知哪一门擅长借地成势的法子,索性直接询问施林。

    虽没有被说破来历,但九流两个字已足教施林和他的同伙震惊“你知道九流你又是哪一门的人”

    “我不属于九流,只是个手艺人。”雁游道,“放心,我不会追究今晚的事,甚至还可以帮你们遮掩。”

    施林与那人对视一眼,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明显是在怀疑“为什么”

    “因为你们可能知道我一位故人的下落。”压下心头万千感慨,雁游轻声说道“我在照片里发现了他的东西。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入土为安,是华夏人约定俗成的传统。但雁游想要的不是自己尸体的下落,而是钟麻子和迈克尔的去向。

    刚刚来到这个时代时,他忙于生计,无暇他想。近来渐渐安定,偶尔想起旧事,再联想起徘徊生死时的梦境,潜意识里觉得战乱时代,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害死他的凶手说不定早没了好下场。而且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他一介小小平民,已没有能力去追查什么。下意识间,已将这件事丢开了手。

    但在刚刚看到照片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钟麻子和迈克尔非但没有出事,反而在乱世中青云直上呢何其不公以前没有线索,茫茫人海无从察起,他便没有动追究的心思。现在与之相关的人证物证俱在眼前,他又怎愿错过

    虽然雁游心里明白,七十年过去,就算那两人当年再怎么风光得意,也早化为尘土了。但心里还是无法放下,他想知道,在害死自己后,这两人又造了什么孽

    施林不知就里,见平时斯文温和的雁游,这会儿跟换了个人似的,眼神执拗晨透着狂热,因激动染得面颊一片通红,半点没有发现老朋友线索的喜悦,反而像看见仇人似的。不禁吓了一跳,连忙说道“舅舅,我看他这状态不对劲,是不是之前毒蕈粉用太多了快给他喂驱毒性的药。”

    那人也怕弄出人命,赶紧招呼外甥半拖半抱地把雁游弄出帐篷,安置到通风的高地,又取出一粒药丸给雁游服下“这是当年大巫交给你曾外祖的,说里头还掺了别的东西,化去了毒蕈的毒素,却保留了制造幻觉、麻痹四肢的效用。当时你外公用着挺好使的,是不是放得太久,药性变了”

    “但另外两个人还是昏着的啊,没有出现异状怎么就他不对劲”

    这舅甥俩嘀咕的时候,药效发挥,雁游已渐渐恢复了力气。之前那些幻觉像是消失在朝阳下的晨露,再无半分痕迹。他稍稍活动了一下,发现坐起来还是头晕,索性盘腿坐在草地上,顺手把那只还不太会走路的小猫搂到怀里“大巫难道你们是巫门的”

    “不,我们是幻门。以前靠撒豆成兵、上天梯、摘仙桃的小把戏讨人欢心,混口饭吃。大兄弟,我叫徐大财,你又是哪一派的请问贵姓大名”先是九流,又是巫门,徐大财全然将雁游适才的话抛到脑后,认定他也是同道中人。

    施林赶紧止住想敬烟的舅舅“雁大哥精通古玩,又一肚子学问。祖上肯定是有学问的人,和我们不是一路的。”

    “哦”徐大财遗憾地把递到一半的自制卷烟转了个弯,叼进嘴里点上,有滋有味地吸了起来“话说在前头你刚刚说发现了朋友的东西,但我们也不知道它们的具体来历。”

    雁游皱了皱眉“你之前说过,是从钟家拿到的。”

    “别急呀,小兄弟,先听我说完。这批东西,是几十年前我父亲和人一起从一个姓钟的古董商手里骗来的。你知道,我们幻门以前除了在街头卖艺,更重要的收入来源,就是去那些做寿办宴的有钱人家当堂表演,运气好了,辛苦一天,半年的衣食就有着落了。但那年月太乱,生意渐渐不好做了。这时,有个巫门的人找上我曾祖,提出合作,让我们用障眼的小戏法配合他来装神弄鬼,干票大的。”

    听到这里,雁游插嘴道“这么说来,之前我们遇上的鬼打墙,也是你们的杰作了”

    “是我干的。现在新时代了,小林这孩子要好好念书,将来做个出息人,我和我姐就没再传他这份手艺。嘿嘿,刚才可把你们吓坏了吧其实说穿了不值一文,就是幻门里的障眼小道罢了我提前搞了些树枝什么的做成路障,挡住了一些去路,悄悄诱导着你们兜圈子。每隔一段距离又布置下相同的东西,一旦发现走了回头路,你们自然害怕。那个四眼仔说的泥手印,也是我抢在你们前头,悄悄按上去的。”

    雁游心道,你不想让施林再沾这些九流手段,偏偏又让他做了帮手把我们骗到这里,这可不是前后矛盾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徐大财又道“你别怪小林,这事儿也是不得已,总之你先听我说完缘故吧。当年我曾祖听了那大巫的提议后,虽然心动,还是拒绝了。我们历来挣的都是小钱,这种事儿不敢做。但生意越来越差,以前隔三岔五就能参加宴席、得次赏钱,渐渐的变为再接不到活计。而且乱世之中人人自危,街头卖艺时打赏的人也越来越少。某次全家十几口一起饿了两天后,我曾祖找到了那个大巫,答应和他做成这票买卖。”

    “听我曾祖讲,那时节有钱人都在往外跑。把财产换了珠宝钻石,浓缩财产,卷包跑到港岛甚至国外,以躲避战乱。但有些人虽然家大业大,却是走不了。比如地主,几百亩良田,乱世里变得一文不值,指不定哪天就被洋鬼子给祸害了,谁肯出钱接手只好守着。还有些古玩商也走不了,青铜器、瓷器、雕器随便哪样都有份量,满满当当放了几大屋子,根本没法儿带着上路,想出手又一时卖不完,丢就更舍不得,也只得守着。”

    “不过,我们挑的这家主人挺有眼光。几年前开始,他就不再搜罗大件,转而去做翡翠玉件的生意。听说盘了几年,总算把手里带不走的东西发卖得差不多,又杂七杂八搞了一批东西来,准备拢总一起卖给个霓虹人,等款子到手就举家迁到日不落去。”

    “这人姓钟,行里称之为钟麻子。大巫说,这人似乎是亏心事做多了,曾秘密找他做过几次法事。驱邪祈福本该找道家,但这钟麻子求的却是请神扶乩。巫术一行其实同算命测字差不多,讲究的也是察颜观色。大巫同他聊天时,不动声色地套了许多话出来,私下又悄悄打听过,两相结合,推测这人身上可能背负了人命。而且被他祸害的那人,似乎冤气不散,在死后报复了另一个人,让那人在出海时遇到了风浪,大船沉没。虽然被另一搜船及时救起,却因淹得太久成了活死人,有气儿有心跳,但不能动弹。在床上捱了两三年就死了。”

    徐大财和施林不明内情,径自感叹善恶有报。雁游却知道所谓遭了海难的人必是迈克尔,想不到当时看到的那些场景竟然是真的。他知道自己没什么翻天倒海的能力,或许,真是因果报应也不一定。

    徐大福又说道“掌握了这些信息,大巫请神跳巫时自然对答如流,可把钟麻子给高兴坏了,说大巫是有真本事的人,他一家老小能不能平安离开华夏,就着落在大巫身上了。因为信任,他说话渐渐不提防起来。大巫这才知道,他手里不但有几件多年淘换来的好玉器,即将卖给霓虹人的那些老玩意儿,也是值了大钱的。两样加在一起,起码值七八万银元,于是便起了谋财的心思。”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先说服钟麻子办次席面招来喜气,驱走晦气;又让我曾祖带人表演,届时他做为内应,和买通的下人一起把道具箱里的东西全换成宝贝,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带出来。为了避人耳目,大巫会悄悄在酒水里下一种致幻剂,人喝下后就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事后只当是多喝了酒查不出来。但我曾祖也得全力以赴,把钟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吸引在前厅。”

    徐大财又点了一支烟,陶醉地说道“事后我曾祖总是说,那是他一辈子最好的一次表演,粘摆合过,月别捧开,把幻门八字精髓发挥到了极致。钟府的主人帮佣们都看直了眼,整座四合院里头,除了变彩戏的声音外,竟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结束很久,大家才拼命鼓掌叫好。那声音差点儿把瓦片都给掀了,巡捕房的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特地进来查看。”

    施林虽然没学过这些门道,但从小听妈妈和舅舅说这些,不免也颇为向往,当下也跟着一脸陶醉。

    但雁游却毫不留情地给他们泼了盆冷水“自来贼赃难出手。明面上作价七八万的东西,变赃物后能卖出一半的价就算烧了高香。你们家的东西一直捂到现在,恐怕里面还有缘故。”

    这话一出,徐大财什么兴致都没了,苦笑道“小兄弟懂得真多,确实是这样。当年瓜分了东西后,我们以为发了一注横财,从此不必受苦,开心死了。哪儿想到,大巫是荆楚一带的人,来四九城讨生活没多久,不懂这些门道,过了几天拿着磨掉了纹路的玉饰去死当,却被逮个正着,原来钟家早把失物画图描本,交待了道上的人,发现销赃者立即拿下。”

    “那时候进了巡捕房的人,受的罪是没法儿想像的,种种酷刑,城里传得有鼻子有眼,能止小儿夜啼。大巫估摸是也听说了这些,还没等审讯就先服毒自尽了他跳巫请神时,总会用到些迷幻药物,有的剂量加大就成了毒药。得知大巫的死讯,我曾祖吓坏了,但又不舍得把到手的东西都沉到河里,便把它埋在祖宅里,告诫后辈起码五十年内不得打开。”

    “几十年过去,现在你们是想拿出来换钱了”

    这些往事虽然说来惊心,却都是陈年旧事,和雁游想听的相去甚远,所以不免有几分意兴阑珊。

    孰料,徐大财接下来的话却是峰回路转。

    “我们家从没人认识古玩,现在拿出来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出手。本来我们都忘了这回事儿,没想到前阵子往认识了两三辈子的老相识家去串门子,无意听他们说起,现在好几座城市都有人放话说愿高价收购古玩,但仅限珍品。我就想着,当年能值几万银元的东西,搁今天少说也得卖几万块吧如果能出手换几个钱,我外甥一家能改善下生活,我也能有聘礼娶个老婆了。只不过”

    徐大财垮下脸来“只不过等我把东西挖出来,才发现天底下竟有那么巧的事消息灵通的哥们儿告诉我,在四九城里收购古玩那位,背后的东家姓钟。他家当年在古玩界有几分名头,后来避战迁居海外。现在钟家后人回来,想做一番大事业,重振祖上声名。我就想着,这个钟家多半就是被我曾祖坑过一把的钟家,这古玩肯定不能卖给他。但既知道能换钱,又都挖出来了,若不出手,心里又难受。不如索性拿远一些,送到广州去卖,反正那里也有高价收购的。地址我都打听好了,就是不知这些宝贝来历,怕被人坑了。正好小林知道了这事儿想帮忙,又打听到你眼力好,我就想了这个法子,把你嗯,请来掌眼。”

    高价收购广州钟家境外

    几个关键词语像接连打下的闪电,瞬间关联,照亮了雁游的双眼“广州的地址在哪里”

    “我可是在脑子里记着的。就在”

    如果不是身体不适,雁游说不定会在狂喜之下做出什么失态的举动徐大财说的地址,与慕容灰当时查出的公司地址完全一样

    钟麻子当年害死了自己,现在,钟家后代又打上贩宝出国的主意,算盘甚至打到英老头上。他一定要瓦解钟家的诡计,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徐大财看不出雁游在想什么,只觉得他这副目光炯炯的模样像是准备使什么坏似的,便提醒道“雁小兄弟,看在都知道江湖老黄历的份上,我可是把知道的都说了。这批东西我们也不知钟家是从谁手上弄过来的,里头有你老祖宗的旧物,只管拿走。但你承诺的事儿可得做到。”

    东西都是几十年前到手的,徐大财便自动将雁游口中的朋友,理解成了祖宗辈的人,以为这是他家流落或丢失的旧物。

    被他这一打岔,雁游渐渐从热血上头中回过神来。想了想,他说道“东西你们不用拿到广州,城里有人愿意收购,而且也不必偷偷摸摸。只是这价格却未必能给高,我只能保证,绝对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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