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喜欢与爱
慕容灰很久没同人这么“亲近”过,心神一荡,随即不由自主想起了某件事。顿时头皮一炸,窃喜全变成了担心,心惊胆战地绷紧了身体,静待雁游发怒。
但雁游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轻薄”了。他甚至没留意到刚才那柔软的触感是慕容灰的嘴唇,还以为是对方正在帮自己清理,嫌衣服碍事,便很配合地把旧衬衣脱到臂弯,随即又疑惑道“我只用改变皮肤的药村涂了脸和手,脖子似乎没有涂到啊”
慕容灰何等精乖的人物,目光在雁游的肩膀手臂上游移片刻,马上顺着误会往下走“哈哈,没事,没事”
但心底却颇为失落看小雁如此迟钝,应该是没那个意思
他怅然地从床沿爬下去,端来早已准备好的药汁,把毛巾打湿,小心地擦去雁游脸上的伪装。
腊黄褪去,露出原本白皙的肌理。用鱼胶抹得下垂委顿的眼睛,也在清理后恢复了平时的清俊模样。慕容灰难得与雁游如此亲近,不但呼吸近在咫尺,眼睫清晰得历历可数,甚至还能感受到对方身体间若有似无的清爽皂香。
几分钟前他还对这一刻颇为期待,但经历了方才的小意外,此时心里却再生不起半点涟漪。
雁游不知他的心事,将手掌浸在药汁里,泡开伪装的疤痕和茧子,犹自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明天我先去趟陈教授的店,之后再由近及远,挨着把那四个地方都看一看。”
“工作要紧,你先忙正事吧,剩下的我来处理就好。我家在四九城还有几个旧识,明天去拜访一下,请他们帮忙查查那些号码和地址,总比我们蜻蜓点水地去查验要强些。”
那天和英老一起吃饭时,慕容灰就听雁游提起他在陈博彝的店里做兼职。
“好啊。”雁游欣然说道。慕容家的背景放在那里,在九流中的人脉极为深广。若由他出面,说不定真能挖出那幕后黑手。
看着雁游的微笑,慕容灰心里有些发堵。
察觉到他有别于往常的沉默,雁游暗自奇怪,刚想问一问,却有人敲响了房间大门“慕容先生,在吗前台有电话找您。”
现在电话在华夏还未普及,宾馆做不到每个房间都装电话,旅客们只能在前台共用。
雁游看了一下时间,歉然道“这个点应该是我爷爷打来的,你稍等一会儿,接完电话我们就去吃饭。”
“不用了,这几天都没着家,我奶奶有点不高兴了。说好了今天我要陪她吃饭。”雁游收拾起草帽和其他零碎,向他摆了摆手“回见。我家的地址上次写给你了,有什么消息,你要及时通知我。”
“好”
送走雁游,又去前台煲了快半个小时的电话粥。此时天色已晚,慕容灰却懒得去吃饭,回房顺手把书生捞进怀里,沮丧地仰面倒在床上。
书生以为小主人又在怪自己乱唱曲儿。可天地良心,它只喜欢在人多热闹的时候唱歌,刚才一直安静如鸡的好不好。拱了几拱见挣不脱,便悻悻地把翅膀一拢,由着小主人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自己羽冠上的呆毛。
“刚才爷爷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是长房长孙,还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收了心,回去继续学习管理家业的事我说不趁着现在您老身子骨还硬朗,爷爸也精力旺盛时出来见见世面,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爷爷说能理解,但让我有分寸。啧,如果让他知道我有部分原因是为了个男人,恐怕要马上过来打断我的腿。”
慕容灰拉开书生的翅膀,摆出个大字型“但留下来又能怎样我早知道他多半不会对我有意思,但真正发现时还是难受幸好我也不爱他,只是喜欢,对,只是喜欢。喜欢这种程度,待在旁边欣赏一下,做个朋友。过个几十年再见面,当玩笑一样说出来,说不定还是件趣事。”
他极力想表现淡然,但表情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失落虽然尚未达到爱的程度,但那也是他成年后真真正正对一个人有好感啊。
打从少年时代发现自己的取向与众不同开始,他彷徨过,无措过,沮丧过。等终于接受了自己的与别不同,又不可避免地期待憧憬,将来的另一半会是怎样的人,他们又会如何相爱。
在那些对象面目模糊的脑补里,他想像他们天雷勾地火一见钟情不可自拔,想像他为了爱人反抗所有亲人,想像他们如何经受双方家长的强压依旧不离不弃当别的朋友同学对穿着清凉的学姐学妹吹口哨送玫瑰时,十三四岁的慕容灰代入所有能记起的爱情故事桥段,在优等生的乖乖外表下被自己的臆想感动得眼泪汪汪。
虽然随着年岁渐长,从长辈处习得远超同龄人的见闻与手腕,如今的他想起当年那些因青春期荷尔蒙躁动而产生的幻想就脸红,期待更加成熟的爱情。但却没有料到,有一天,当他真正遇到一个在意牵挂的人时,会是这般情形。
没有期待的激情,更没有想像中的天雷地火,一切充满理性与克制。
他与雁游称不上生疏,却也谈不上熟稔。彬彬有礼,似可交心,实际却将彼此隔绝在某条界限之外。但哪怕打破那条无形界限,他们依然不会是恋人,至多只能是好友。
更要命的是,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不顾一切打破界限的勇气。
所以,终归也怪不得别人。
也许,做朋友就很好。
慕容灰躺了许久许久,直到书生试探着跳上他的头顶,刨乱一头长发,才慢慢坐起来,做了个深呼吸“朋友也罢不管怎样,我还有事要做。”
四九城城郊,机场。
相较城中,机场的建筑要更加现代化。加上正值深夜,强射灯光芒直冲云霄,映射着几乎无处不在的玻璃门窗,璀璨之至。
但因现在有条件乘坐航班的人不多,偌大的机场显得十分冷清。等仅剩的航班起飞之后,精致的建筑空空荡荡没有半点人气,活脱脱妖魔志怪里鬼怪所造的幻境。
机场不远处,一条疏疏落落布满民居的小街。街头一幢不起眼的小楼,一名年轻男子站在阳台上,眺望着前方的明灯如海。半晌,语带遗憾地说道“我在纽约看惯了灯火辉煌,本以为在国内可以看到自然质朴的一面,却没想到四九城也在向国外靠拢了。”
小心翼翼立于后首的中年男子连忙说道“先生如果想找处幽静地方,香山、翠微山、宝珠洞都是一等一的好去处。”
“哦”他语气愈缓,状似斯文从容,但话语内容却瞬间教中年男子变了颜色“好去处,也得看有没有好心情。英生这条路子本该是最简单的,现在却搞砸在你手里。你觉得,我心情会好么”
“钟先生”中年男子原本殷勤的笑容尽皆变作不安,汗珠不知不觉冒出了额头,映得一片油光“我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个把柄在手里,姓英的会更加听话配合。不但愿将东西拱手相让,还会按我们的意思来鼓吹某种古玩。您该知道,之前我曾借故送钱试探他,结果被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这种人用金钱没法打动,只能”
“只能威逼总部针对他研究了三个月,搜集的资料堆起来比你还高。你竟不知他的性格你敢逼他,他就能同你玉石俱焚”
男子声音不高,斯文里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不屑“以他的身份地位,当之无愧是华夏古玩界第一人。如果能得到他的点评,再加上组织造势推动,我们手头的古玩身价也会水涨船高。多好的一条生财捷径,结果生生毁在你手里”
中年男子汗珠越聚越多,却不敢擦拭。强忍着汗水浸入眼眶的刺痛感,勉强辩解道“我知错了,我一定设法挽回。等过一阵子,王豹和许世年的事平息之后,我再安排别的人接近他,同他套近乎做足水磨功夫。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
男子轻蔑道“你当他是傻子么前脚才有人算计他,后脚又有人跑来示好,但凡脑筋比猪稍微好一点,都该想得到是有人盯上了他以他的性格身份,有了疑问会不调查总部在华夏的行动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若被人注意到,定然阻力重重。到时就算宰了你,也不够赔偿”
步步陪小心说软话,却受到年轻男子越来越严厉的斥责,他脸上再也挂不住了,隐隐露出几分怨色“钟先生,我是项博士安排的人,博士与你同级。而且,你负责的区域也不是这一带。”
言下之意,还轮不到你指手划脚,越权责罚。
“你怪我手伸太长”男子语气陡然变得柔和。
“不,我只是”
“你看这是什么。”
接过对方抛来的信封,中年男子丈二摸不着头脑。等拆开匆匆看罢,却大吃一惊“项博士调走了华夏全权交由你负责”
男子没有回答,而是先点燃了一支烟,惬意地抽了几口。随后啪啪按着打火机,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在质疑老大的调令”
“不不不,我是我是感到意外。没想到你会到这里,而且你您这次调动,之前完全没收到一点儿风声。”中年男子磕巴了几次,才将称呼换成敬称。心内也忐忑到了极点组织里历来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习惯,四九城这个肥缺自己是坐不稳了,却不知会被打发到哪里
一般在清理前任旧部时,哪怕再怎么假惺惺,大部分人仍会维持表面客气。
但钟姓男子却似乎没有这个打算,声音有多温柔,内容就有多么刻薄“组织早在三年前拟定计划,考虑到华夏的经济发展速度,华夏古玩将成为未来至少二十年内的主力销售兼拍卖物品。原本考虑到项博士的出身与学历,便将古玩及有价值的古墓相对较为集中的四九城及华北、华中一带交给他来打理。结果两年时间过去,你们浪费了不少钱,却没到手几件像样的东西。可见项博士眼光不过如此,安插的都是些饭桶。”
中年男子被刺得脸色紫胀,却根本不敢还嘴,因为男子说的正是实情。
“所以,老大才会让项博士放权。从今往后,除了原本的华南等地区,我还将接手他的区域,整个华夏即将在我的掌控之中。四九城是我钟氏的老家,也是我交接的第一站,虽然目前已不像从前那么富裕,但毕竟是首都,所以,我把值得纪念的地方定在了这里。”
说着,他拍了拍手,门外立即应声走进两名矮个儿男子。
“我钟家终于回来了,以后你们要替我好好守住这四九城。当年钟家在城中只算三流角色,但现在不同,借助组织的力量,我要成为四九城古玩界、乃至华夏古玩界的无冕之王”
男子声音渐渐充满陶醉,向空中虚虚一拢,比了一个拥抱的姿势。许久未动的香烟随之落下,长长的烟灰飘洒无迹,像某种征兆。
但正洋洋得意的男子并未发觉“我知道你们在广州那边注册了一家空壳公司做为掩饰,又在这儿设了个办事处以便行事。这个办事处没做成一件大事,足见风水不佳,我要把它撤了。至于你么,我也不亏待老员工,你就回广州公司总部去吧。不过从今往后可没有特拨专款,你得自负盈亏。哈哈”
回广州,还自负盈亏那和驱逐有什么区别中年男子眼中立即迸出愤怒的火花。
但悬垂的手臂只是稍稍一抬,跟随钟先生来接手的那两名男子就一左一右站到了他身侧,看似笑容满面地说道“国内领导刚刚决定要以广州为试点发展华夏经济,兄弟你可真是赶上好时候了,还不快谢谢先生的好意”
感受到两侧饱含讥诮的视线,中年男子重新缓缓垂下手,艰难地说道“多谢钟先生。但做事应当有始有终,我想将英生那件事解决了再离开。”
“不必。”男子一口回绝“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比起国内权威,华夏人更相信外国专家的话。而且为了组织安全,英生这条线已不可为,算是废了。我已请示了老大,另在日不落请到了一位考古学博士,必要的时候,他会为组织宣传造势。”
见连最后的请功机会都被剥夺,中年男子愈发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注意到他郁愤的表情,志得意满的钟先生和两名心腹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第二天,雁游早早便去了古陈斋。陈博彝知道他会过来,早在那儿等着了。
见到雁游,老先生的话匣子就没关上过“原来你师傅竟是连英老都钦佩的人物,难怪能教出你这样弟子。亏我这几天还时时提心吊胆,生怕计划出了岔子。早知你手段高明,我倒可以少操几分无谓的心。不过,小雁师傅哪,我倚老卖老劝你几句,小道非正途,偶尔为之可以,但年轻人最好还是多走正道,免得把持不住失了本心,届时追悔莫及啊。”
也无怪乎陈博彝担心。绕开不可能配合的许世年,单靠设局在茫茫人海中找出王豹,在别人眼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却被雁游略施小计就完成了。表面看似简单,但其中对人心算计、细节掌控、应变机巧等方面的把握却是越想越教人心惊。
历来聪明人最后往往把自己给坑了。陈博彝早在不知不觉中,将雁游看做自己的子侄辈,自然不希望他走了弯路。
但在这点上,他却是多心了。雁游远非外表看起来那么稚嫩,心性坚韧更非常人能比。但知道陈博彝是好意,他也不多说,只含笑应道“陈教授,您放心吧。对了,燕耳尊在哪里我先把伪装去了,再做修复吧。”
昨天他们去英老家拜访时,直接把东西从招待所带了过去。意外见到陈博彝后,又转交给他。
雁游还记挂着修复的事儿,陈教授却乐呵呵地直摆手“不必啦。前几天没空,昨晚尘埃落定,我抱着那只尊看了又看,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经过伪饰的,几乎都看不出痕迹。就让它保持原貌吧,我觉得这很有纪念价值,还打算回头再找几位老朋友来欣赏欣赏。你放心,我绝不会拿它当真品去坑人,只是想留个纪念罢了。”
“这话说的,我还信不过您既然您愿意留着,那就留下好了。”如果是别人,雁游会担心这种可能,但陈老爷子嘛,他放心得很。
爷俩说笑片刻,陈博彝又道“虽然燕耳尊不用了,但还有其他要请你修复。来来来,咱们先看看这个”
再次从古陈斋离开时,雁游手里提满了大包小包。最近陈博彝从乡下搜罗了不少东西,虽说也有被打眼的,但还是很有些具有价值的物品。两人挑了半天,选定的这几件都是身价较高的。得到雁游这位高手襄助,陈博彝早摩拳擦掌,准备先捡好东西修复了,卖出去替店子打响名声。
正急等钱用的雁游回家就开了工。而罗奶奶见孙子带了一堆破烂的瓶瓶罐罐回来,不免惊讶。
为免被质疑从哪儿学来的手艺,他轻描淡写地解释这是帮人做工,就像街头修鞋补胎的工匠一样,修理这些老物件也能赚钱。自己在大学的专业也要学到这些,现在只是提前练练手罢了。
罗奶奶听罢,果然以为孙子又新跟人学了一门知识,除了叮嘱他不要熬坏了眼睛之外,不再过问。
一直忙活到下午,雁游大体把瓷器都清理干净,并初步拟定了修复方案。正寻思还缺少哪几样材料时,梁子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雁哥,水泥砖石什么的,后天陆续就能交付了,工人也都联系好了。你地基清理好没有”
雁游一拍脑袋,心说坏了,这几天光顾着英老的事儿,居然把清理地基忘得一干二净。
他刚问能不能缓两天再拉材料,梁子听后马上后着胸脯说道“没事儿,我近来成立了支足球队,我是队长,底下小子们个顶个的有力气,正好这会儿快下班了,我把他们都叫来帮忙,再借张三轮车拉垃圾。用不了两天就能搞定,保准误不了开工。”
虽然知道他冲的是朱道的面子,雁游依旧感激他对自己的事如此上心,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回报两人。商议既定,梁子前去喊人,雁游则先去地基。
他盘算了一路该买哪些工具,等走到地基时,却发现十几名头戴安全帽、身穿劳动服的工人正干得热火朝天,原本废屋倾毁、杂草乱石的地面不知何时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小块地方还没理好。
是谁在帮助自己
正自惊讶间,一人远远望见他,马上撇开工头跑了过来“小雁你来得正好,我发现了好东西,快来看看”
、第35章 “情敌”相见
那人居然是慕容灰。
雁游不是爱把私事挂在嘴边的人,根本没告诉过他自己家里的境况。正奇怪这人是怎么摸到这里来的,忽然想起前两天曾在陈博彝那儿提到过一句,顿时释然。但心里却觉得有些怪异“你特地来帮我清理地基”
朱道和梁子帮他,他不奇怪;常家帮他,他也不会惊讶。因为这几人都与他关系密切,交情放在那里,称一句死党甚至家人都不为过。但是慕容灰不是说他是个自私的人,但总之,雁游就是觉得他别有所图。
迎着雁游狐疑的目光,慕容灰清了清嗓子“那天听你说后我刚好路过,想起你准备盖房子,就想着顺手帮你清理干净了。”
雁游心中那份怪异感更强烈了路过那儿有那么巧的路过。
慕容灰自己也略郁闷都决定了压下那些还不够强烈的心思,只拿他当个朋友。没想昨晚收到之前差人打听来的消息、知道雁游家境窘迫后,还是不假思索地跑来了。
爷爷教过他,若想相处长久,朋友之间最好淡如水,非紧要关头不可有大恩。否则,心高气傲的人会觉得你是在施舍,从而疏远你;喜欢占便宜的人会把你当冤大头,友情也变了味。他做的这事儿显然谈不上大恩,但以目前的交情来讲,还是略过了。
也罢,自己向来厚脸皮,就当是国内国外情况不一样,自己又热情得过了份吧。
想到这里,慕容灰笑嘻嘻地伸了个懒腰“国外人工费太贵,我的许多同学朋友课余时间都在做兼职,帮人清理草坪、溜溜狗什么的。既能赚点儿零用,主人家又能节省一部分开支,两全其美。我一时忘了国情,怕你雇人太花钱,就请了朋友来帮忙。”
“哦谢谢。”雁游还是觉得这厮没说实话。忙碌的工人一看就是专业的,他哪儿来这么多专业朋友但又不便细问,不管动机如何,结果他都是受益人。再刨根问底的,就显得矫情又不知感恩了。
这时,工头远远招呼道“小同志,东西都抬出来了,您还要不要看哇”
“要的要的。”慕容灰催促道,“清理屋顶时发现了好东西,快过去看看。”
屋顶能有什么好东西若是王府,说不定会有金造镇宅神兽、上等木材打造的房梁什么的,这里一间普通平房,屋顶除了蜈蚣老鼠之类的家害,还会有什么
雁游好奇地跨过几堆碎砖,跟随慕容灰来到那工头面前。
相比慕容灰的小兴奋,工头显得十分平淡,还带了几分不解“小同志,看,都在这里堆着了。这有啥好看的公家的私人的,我不知帮人铲过多少次房子,类似的东西时常见到,也没人把这些蛛灰虫咬的东西当成宝。”
慕容灰不理他的嘀咕“知道你喜欢这些东西,我虽不太懂,但觉得古色古香,也许是件好物。你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那类。”
那是几扇扁平长体,类似门板的木质品。却不若门板那般厚实沉重。上面菱格生花,祥云绕木,是经典的如意云图案,且雕工十分老道,线条流畅,灵动精致。虽然布满尘灰蛛网,不少地方还有虫洞斧劈的痕迹,但大体完好。
透过脏污较少的地方看清木茬,雁游顿时眼前一亮。不等慕容灰再说什么,急急蹲下。左右张望,见一时找不到抹布,竟撩起衬衫的一角去擦拭。
“小雁,这是什么东西”看见他的举动,慕容灰知道自己猜对了,得意之余,不由自主也跟着解下腰封擦拭起来。
他今天穿了一套黑色无袖练功服,腰间很骚包地扎了条正红绣花腰封,看见的人无不呲牙咧嘴,心道这小华侨怎么比大姑娘还会搭。这会儿见他毫不犹豫地用上好绸缎去擦灰尘,又纷纷暗道真是个败家子。
雁游现在眼里只有那木雕隔板,根本无暇理会慕容灰的举动。打量半晌,他挥了挥飘到面前的飞尘“在哪里发现的”
“拆顶棚的时候发现的。顶上不是蒙了层白牛皮纸么,这东西就是搭在梁上,做了糊纸的骨架。”工头答道。
旧式的房屋都有房梁若干,撑起瓦顶,不过却影响了美观。大户人家自然有的是办法把房梁掩去,好教屋子显得更堂皇。平民们则多用较为厚实的牛皮纸糊顶,为的却不是漂亮,而是防止梁上的蛇虫鼠蚁窜进屋来。据说手艺高明的裱糊师傅,能做到糊起的房顶连一丝风都吹不进。
工头是多年的手艺人,自然知道这些旧例,但他还是不明白雁游与慕容灰为何如此看重这几片木板。在他眼里,它们虽然雕得精致些,却没什么用处。大概年纪小的人都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吧,就像他儿子总缠着他去买一种画风拙劣,纸质奇差的人物卡片,摆弄着这些没用的东西,自个儿能傻乐一整天。
得到答案,雁游匆匆道了声谢,随即跑到尚存的废墟旁边。在里头翻捡半晌,确认再没什么东西后,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早跟上来的慕容灰越来越好奇,早将保持距离做朋友的心思忘得一干二净,不自觉又凑了上去,扳着雁游的肩膀问道“到底是什么”
雁游想了想,不答反问“红楼梦你看过吗”
“跟爷爷一起看过戏,大概知道一些。”慕容灰生怕雁游考校自己,不敢吹嘘,有一说一。
因为慕容家人人讲母语,练就了他一口流利的中文。不过,书写方面就只是认得千把个常用字罢了。平时连看三字经都嫌晦涩,哪儿肯再去看大部头的小说。
“那你该知道里面的主角贾宝玉。小说一开始,林黛玉来到贾府后,贾家祖母将他的卧室迁到碧纱橱里。”
慕容灰“咦”了一声,惊讶地问道“难道这就是碧纱橱小说不是虚构的吗”
“你先听我说完。所谓碧纱橱,不是个柜子,而是在大屋中间,用隔板加上轻纱再分隔出来的小空间,风雅人家会给它起个名字。以前公侯王府的房子都建得高大宽敞,想要隔断出来完全不成问题。”
雁游遗憾地说道,“当年战乱,四九城里虽然没像其他地方一样遭大罪,多多少少还是有所波及。我估计这是某大户人家搬离后,有人闯空门乱抢里面的东西,把能拆的全带走了。那时节物资短缺,东西不拘来历,适用就好。准是有人见它们大小合适,就拿来当糊顶的骨架了。本来配套的还该有扇门框,可惜我没找到,一定是流落到别处去了。”
“原来它是这种用处。但现在似乎用不到了,华夏现在的房子都小间小间的,根本放不下。”慕容灰也有些遗憾。
“唔,未必要做隔板。它的材质非常好,是花梨木。而且以大小来看,改造成屏风的话,也”雁游觉得这东西总有用处,但当务之急却是找个地方先放妥当。宿舍离这儿有半小时的路程,不太方便扛回去。
一语未了,突然有人远远叫他的名字“雁子,果然是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雁游循声看去,却是老邻居常家两兄弟,便迎上去招呼道“常大哥、洪盛,你们出来散步吗常大哥,你腿好些没有”
因为还没买拐杖,常洪盛架着他大哥常茂云的胳膊,在小巷里慢慢挪。也亏得他力气大,顶着这一米八几的大个儿也不见喘气。听到雁游的话,抢着说道“快拆石膏了,但还不能用力。只是我哥躺了这么久,实在熬不住了,我就带他出来走走。”
“那你们可得小心些,要是康复期间再错位,那就麻烦了。”
说了这半天话,雁游见常茂云一声不吭,视线始终落在慕容灰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他是好奇,便介绍道“常大哥,这是慕容灰,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今年起到北平大学留学。等开了学,我们就是校友了。”
听到留学二字,常茂云脸上飞快掠过一抹黯然。又看了一眼慕容灰搭在雁游肩头的手,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小雁,你在这儿干什么”
“啊,忘了告诉你们,我打算新盖房子,但原来那块地太小了。刚好又看到这里在出售,见价格合适就买下来了。以后我和奶奶就住在这里。”
闻言,常洪盛担心地问道“雁子,这地皮不便宜吧。你向人借这么多钱,哪年哪月才还得清”
慕容灰还不知道雁游家境贫寒,听到个借字,刚想发问,却被雁游悄悄在腰间扭了一把。他何等伶俐的人,知道里头必有隐情,马上乖乖住口。
粗枝大叶的常洪盛没看到这小动作,却瞒不过常茂云的眼睛。
眼瞳微微一缩,沉默片刻,他才说道“小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雁游没听出他话语里的涩意。因为觉得常家不是外人,想了一想,还真开了口“我刚从废墟里翻出件东西,只是不方便带回去。我记得你们家有个小柴屋,不知有没有空处暂放几天”
“有有有,你的东西绝对有空位。”从炼铁厂办完手续回来那天,常洪盛就被他爹耳提面命,说以后一定要将雁游当亲人看待。雁游难得向他们张口,又是这种小事,他当然答应得格外热切。
不过,看清雁游所指的东西后,他又糊涂了“不就是一堆破木板吗雁子,你要存柴禾的话,我家里有不少,这玩意儿看着就不好烧,没必要拿回去。”
雁游顿时被朋友的“好意”噎了一下“这个不是柴禾。”
“难道是打家具的木板全是窟窿眼子,没法儿用的。”
常洪盛遇事不走心,只看表面就随便胡咧咧,却不代表常茂云也是这种个性。从雁游近来的种种行事里,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思索片刻,他突然问道“小雁,上次你提起的三本书我只借到一本。有没有其他类似又比较好找的”
上次雁游不忍心看常茂云年纪轻轻就丧失了大部分劳动力,有心为他指点一条出路,便提醒他可以看看古代金石学方面的三本权威之作。却一时忘了,这些书都属冷门,不容易借到。
见常茂云真听进了自己的话,雁游备感欣慰“常大哥,我帮你打听打听,一找到书就给你送来。至于其他的书,我不是很了解,但听人讲,近几年各家博物馆都有出图鉴,你可以找来看看。”
常茂云点了点头,指着地上的隔板又问道“图鉴里也有这些么”
闻音知意,雁游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这个也可以算是老物件吧。常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不意他如此敏锐,常茂云犹豫一下,才承认道“嗯,你上次和我说过那些话后,我找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收废品这种又脏又累的活计,居然非常赚钱。不但你说的古玩值钱,哪怕零碎东西也能卖钱。我认识的几个当年没单位肯收的二流子,就是靠这行成了万元户。”
“你是打算也做这个”
常茂云低头看着自己还没拆掉石膏的腿,自嘲一笑“干这个要蹬三轮,一来我没那体力,二来地盘都早被人瓜分好了,他们连自家人都舍不得分润,更何况我这个外人。我也犯不着为了份活计,和人争得头破血流。”
雁游若有所思“那你一定是有了可以绕过他们的主意”
“不错,本来还没想好,但刚刚见了你,突然就冒出这个想法。”常茂云指了指正在清理废墟的工人们“如今日子渐渐好过,不少人都搬离老屋,住到单位分配的新房子去。我打算帮人免费搬家,条件是要他们把扔下的东西给我。如果能像你今天这样,遇上好东西,那固然是大幸运。退一步讲,其他东西也能找渠道换钱。”
破烂是怎么来的不外乎清扫和搬家两种途径。但这会儿还不像后来那么物质丰富,大部分人家都过得紧紧巴巴,轻易不舍得扔东西。尤其是老人家,碎布头烂盒子也能保存个一二十年。有些人家的房子,甚至连过道都堆满了舍不得扔的杂物。
但华夏人也讲究辞旧迎新,加上这时能住得起新家的人,家境都还不错。一旦搬家,肯定不会再把破烂也带过去,那多影响心情啊。新居新气象,房子新了,东西也该跟着换新,谁都不想把旧居的破烂挪过来,那同没搬家有什么区别大家更愿意省吃俭用地打几件家具、置办些新摆设,在亲朋好友走动时得到夸奖羡慕。
收废品做的就是这些人的生意。只不过,人们都是打包得差不多了,再把废品扛到收购站去换几张毛票。如果有人愿意上门帮忙搬家,还负责事后清理废品,一举省了两桩麻烦,谁能不乐意
慕容灰不知国情,盯着常茂云看了几眼,脑里蹦出“雷锋”二字。旋即又从对方的表情里捕捉出几分不对劲如果是白出力没利益的话,这人的眼神为何透着热切等等,那份热切似乎是
视线在常茂云和雁游之间游移几下,慕容灰原本打算收回的爪子,又默默伸了出去,继续坚定地搭在雁游的肩头。只做朋友什么的,继续被抛到九霄云外。
看见他的动作,常茂云唇角的微笑顿时发僵。
雁游仍自沉浸在思索中,对周遭的暗涌毫无觉察。他本是市井小人物,对百姓们的想法大体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当即说道“这主意不错,但是你有伤在身,恐怕不适合干重活儿。”
“家里的东西嘛,有轻巧的也有笨重的。到时我带上小盛,分工合作。”
常洪盛还从没听哥哥提过这事儿,当下听得直了眼。对于吃顿好的就能美上几天的他来讲,并不能理解哥哥一直想努力赚钱、出人头地的渴望。他觉得有份安稳工作,闲时找朋友玩玩,偶尔打打牙祭,小日子就足够乐呵了,没必要下了班还去赶兼职,累不说,或许还危险。哥哥上一份私活,不就出了事
他刚想反对,但才起了个头,便对上常茂云严厉的目光,马上没骨气地举了白旗“你是我大哥,你说啥我做啥。”
嘴上不敢说,他心里却在悄悄嘀咕大哥这是受了什么刺激那眼睛里蹭蹭蹭地往外冒火,上次看到他这种模样,似乎还是好几年前,雁子被不懂事的小破孩嘲笑是没爹没妈的孤儿。记得那次他把小孩揍得门牙都掉了,爸妈还给人家家长送了礼物道歉。这次他又想揍谁了这里似乎只有一个外人吧
常洪盛瞄瞄状似微笑实则暗蕴怒火的大哥,又瞅瞅那个几乎整个人都快挂到雁游身上的花哨小白脸,怎么也想不明白,初见的两人是怎么结的仇。
气氛似乎越来越僵。常洪盛正绞尽脑汁,想该怎么阻止大哥带伤打架这个愚蠢的念头时,总算有人打破了僵局。
“雁哥,我把人都带来了哎呀,是谁请的师傅这不都打理好了吗。”
小巷那头,梁国足和几个青年坐在三轮后厢上,越过卖力蹬车的同伴,使劲儿向雁游挥手“不过来都来了,多少总得做点事。雁哥,还有什么活计吗”
“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是到了才知道有朋友帮我打理了,辛苦你们白跑一趟。”依旧未曾发觉不妥的雁游撇下几人,歉然地迎了上去“要不,借你们的车帮我拉几扇木板到巷口”
“没问题”
原地,慕容灰一改平日在雁游面前的耍宝,似笑非笑,俊颜含诮。末了向常茂云挑衅一笑,负手施然而去。
这一刻,他只想大骂昨天的自己无病呻吟。什么克制,什么理性,什么不够激烈。喜欢上一个人便如独舟行海,哪怕表面平淡无波,实际随时都可能遭遇惊涛骇浪。你永远无法预料什么时候会遭遇对手,一时一刻都不能松懈。只要心怀欢喜,便已置身漩涡。
认真说来,他心底其实还有几分感谢常茂云。正是这个人让他意识到那番胡思乱想有多可笑。也让他明白,就算还达不到爱的程度,只是喜欢也不该轻言放弃,哪怕有丝毫动摇,都是在否定自己的情感。若没有足够的信心与执着,再深爱的人也会走到尽头。相反,只要足够坚定,又何愁不能修成正果
而他慕容灰,恰恰是个自信到近乎厚脸皮的人。
唔,刚才小雁说得没错,要开学了,他们就是校友了。不过,他好像还没择系,要不要提前对小雁说一说,自己对考古学也颇感兴趣
行在废墟里,明明是苦夏炎风,慕容灰却生生走出了春风荡怀的感觉,从尘埃里开出了心花怒放。
、第36章 古怪的同学
等雁家的新房盖得差不多时,学校的新生军训也开始了。
在此之前,陈博彝已为雁游办好了转系手续。本来不合规定,但因英老难得指名,并说这是他执教几十年来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英老都开了这个口,校方也只好破例一次。
但更教人跌碎眼镜的事还在后面转系手续办好的当天,英老当众宣布,雁游将由他亲自来带。
此言一出,顿时全场哗然。英老自从退休返聘后,除了每周的那一节课之外,都在埋头搞自己的研究,已有近十年没收过弟子。这次为雁游破了例,明显是要收关门弟子的架势。
一时间,艳羡者有之,嫉妒者有之,甚至还有不明真相的人怀疑雁游是不是给英老行了贿。转什么念头的都有。不过,大伙儿都知道英老的脾气,除了恭贺之外,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刚刚被晋升为系主任的屠志就是那个例外。得知英老的决定后他马上炸毛,上门理论,说雁游明明是他先相中的,考核那天就说好了,英老怎么好意思横刀夺爱说到激动处险些拍桌子。
看着生起气来口不择言,说话陡然降到和慕容灰一个档次的屠志,众人只有苦笑。
但姜还是老的辣,最后还是英老搞定了他。遣走其他人,两人在办公室里嘀咕了半天,也不知说了什么,末了屠志乐呵呵地出来,看见等在外面的雁游,立即抓住他的肩膀狠狠摇了几下“小子,趁着军训把体能锻炼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哈哈哈”
雁游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直觉这与英老有关。但无论问谁,得到的都是同一句回复“等开学你就知道了。”
雁游只得把好奇心放回肚子里,老老实实先去参加军训。
民国时政府曾于各地设立讲武堂,选拔培训军人。他听说里面的学生要同时兼顾到军事训练与课业,本以为军训也是如此。报到之后才发现,这是纯军事化训练。
立正、站军姿、开步走、跑圈只参加了一天,雁游就大感吃不消。他本身不是擅长体力活动的人,而且这具身体长期营养不良,太过单薄。虽然经过最近的调养健壮了一些,比起同龄男生还是略显逊色。
下午最后一次拉练跑步,跑到末一段路时,他只觉心跳快得不堪重负,像是快要爆炸了,甚至连同学问话他也答不上来,只顾喘气。最后多亏热心人把他搀回了宿舍。
“谢谢谢你们。”缓步走了一阵,又灌下一杯淡盐水,雁游像重新回到水里的鱼儿一样,慢慢觉得自己活了过来,遂向帮忙的同学道谢“我这个样子,让你们见笑了。”
“别这么说,谁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
说话的是个娃娃脸男生,比雁游略矮一些,五官清秀,未语先笑,看上去十分乖巧,挺招人喜欢。
他自我介绍道“我叫施林,他叫孟昙,都是考古系的。上午点名时我听见你也是考古系的,但忘了你的名字。”
“我叫雁游,你们好。”入学之前,雁游本就决定交好同窗,学习之余好好享受从未经历过的校园生活。当下见施林主动示好,自然也是笑脸相迎。
相比施林的热情,孟昙显得冷淡许多,一语不发,只微微点了点头,就算是对雁游打过了招呼。不过,他本人的面相就是那种有点小帅,却冷冷的不苟言笑,一望即知是沉默寡言的性格。虽不说话,旁人也不至觉得他失礼。
“别的系新生都不少,我们系却只有十来个人,以后大家可得互相关照才好。”说着,施林张望了一阵,遗憾道“这间屋子里只有我们三个是考古系,其他人都被分到别的房间去了。本来还想聊聊天,现在只能等明天了,走,先打饭去。”
校舍翻修还没结束,参加军训的新生们被安排在一幢暂不启用的老楼里,清理出几个大房间来暂住。百来平的通间加上低矮的行军床,颇有几分大通铺的感觉。这会儿的学生大多颇能吃苦,不像后来那么娇气。排着长队接水冲汗、等卫生间也不觉得苦,反而只觉有趣,都在嘻嘻哈哈地打闹玩笑。
坐在只铺了薄褥的小床上,就着学校食堂份量尚可但味道欠佳的晚餐,自闲谈之中,雁游对施林、孟昙两人的来历有了一定了解。
施林是普通职工家庭的独生子,对考古了解有限,只是因为从小喜欢历史,又嫌成天坐在故纸堆里研究学问太闷,才想报考这个既能学历史,又能到处跑的专业。
雁游听了哭笑不得“历史只是考古学的一部分,如果在开学后,发现不合你意怎么办”
施林认真考虑了一下,耸耸肩,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到时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有办法的。我连考大学这么难的事儿都做到了,没理由迈不过这道坎。”
他表现得像个乐天派,却乐天得过了头。雁游不禁微微皱眉,直觉似乎有哪里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但接下来孟昙的话,却把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了“我家里祖辈是交易古玩的商人,念考古学是因为想继承祖业,但又不想照爸爸的意思经商。”
他说得言简意赅,却完全勾起了雁游的兴趣“孟昙,你祖辈是在琉璃厂开店吗还是帮人上工”
“我祖父是掮客,找到了什么东西就给富贵人家送去,相中成交的话,他抽佣金当报酬。不过,他牵的只是小生意。”
换了别人可能还得再问问,但雁游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当时所谓夹包做生意的,没有门面,买卖全靠跑。
干这行的大多是在行当里人脉广、且有一定信誉的人。有些出名的掮客,往来的都是当时炙手可热、放在后代也依旧名号响亮的风云人物,每成交一单,交易额起码在几千大洋以上。不过,这些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还是像孟昙祖父这样不出名的小人物。
他们经手的货品有自己收来的,但更多的还是从各家店拿的。到手了也不付钱,而是先拿给主顾看。人家相中了,这边收了钱再回去结算;若相不中,原物退回。因早已商定好抽成比例,所以基本没发生过为分钱扯皮的事儿。
做这行的,除眼力鉴定等基本功之外,讲究的就是个信字。现在这个时代虽然民风还算淳朴,但像这样只凭一个名字就能赊取价值数千乃至上万银元古玩之事,基本是不会再有了。
心中暗暗感慨着,抬眼见孟昙一副有问有答,但绝不多说一个字的干练作派,雁游不禁一乐若不说破,这人像军人后裔多过像商家后代,天性如此,难怪他不想从商。
说话间,孟昙吃完最后一勺米饭,把干干净净的饭盒盖好“我去洗碗。”
“别啊别啊,再聊一会儿嘛。”听得半懂不懂的施林赶紧将他拉回行军床上“听你刚才的话,一定是家学渊源,非常懂古玩吧”
“只是略知皮毛。”孟昙顺势坐下,但仍旧不肯多说。
施林说道“你一定是在谦虚。令尊既然期望你继承祖业,说明你的眼力肯定错不了。”
孟昙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反而将视线转向一边,将一脸期待的施林晾在那里。
见气氛有点尴尬,雁游只好来做和事佬“施林,你喜欢古玩”
“嗯,考古肯定是要和古物打交道的,我想多了解一些。有高手在身边的话,就能时常请教了。”
见孟昙似乎不愿搭理自己,施林也不再自找没趣,马上转移了话题“我报到的时候,听说咱们系里破格录取了一位要求转系的新生。更让人吃惊的是,系里最有名的英老教授指名要收他为弟子。能被教授这么看重,他一定非常厉害,如果我是英老,肯定单独给他开小灶,重点培养他。也不知将来他会不会和我们一起上大课如果能见到他就好了,我有很多问题想要请教。”
施林这么一说,雁游顿时也默了。他没想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自己不只在老师里一鸣惊人,在学生眼里也是名声响亮。而且,该怎么回答说本尊就在你面前,你有想问的尽管问吧;还是装聋作哑,等事后真相揭开再迎接同学更为怪异的眼神
施林不知雁游心里纠结,见他神色隐隐透着古怪,还以为对方心眼儿小,听不得有人比自己好,不得不再度另起话题“雁游,你又为什么要报考考古系”
“我”
尚未回答,大通间里忽然走进一个人来,径直走到雁游面前,把一包东西放在他脚下“雁游师弟,英教授说这附近有个湖泊,历来夏天蚊子最多,让我带点蚊香给你。”
来人梳着小分头,轻声慢语的斯文里透着十二分的腼腆,正是雁游初至校园那天、一时兴起提点过几句的考生。后来才知道他叫卫长华,还是屠志的弟子。若不是英老,两人还差点成了同门师兄弟。
“谢谢卫师兄,也请你替我谢谢英老。”见老人家连这种小事都替自己考虑妥当,雁游心头涌过一阵暖意。
卫长华腼腆地笑了一笑“客气什么,举手之劳而已。等你结束军训,我还要向你多多请教。”
“怎么敢当。”雁游习惯性地谦逊了一句,说完才反应过来不妙。
果然,卫长华认真地说道“你是英老教授大加赞赏的关门弟子,我在古玩方面的造诣远不及你,自然该请你多指教。”
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旁边两人耳中。不只施林张大了嘴巴,孟昙也意外地抬头看了过来。
明明不是自己的错,雁游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搞得跟炫耀似的
送走了卫长华,回到床边,正迟疑着该怎么开口,施林突然扑了上来,压住他的背脊死命往下压“原来高手就在身边原来你就是英老教授的关门弟子天啊,刚才你一定在心里偷偷得意吧”
孟昊开口评价,不过依旧简短“深藏不露。”
两人的反应让雁游完全放下心来。刚才他实在担心他们会因此与自己生出隔阂,若受到同学排斥,大学生活不免失去许多乐趣。
按住像个小弟弟一样不依不饶的施林,雁游笑道“得意什么,最后还不是被你们识破了。”
“哈哈,近水楼台先得月,以后有什么问题,我都找你了。”
雁游保证道“只要我答得上来。”
雁游当年先是靠父亲领进门,之后又对着藏书慢慢琢磨,才有了这一肚子的学问。对他而言,校园生活十分新鲜。加上潜意识里认为学生都单纯热血,便难得放松了心防。
所以,正沉浸在新鲜感里的雁游并未发现,施林言笑晏晏的表象下,眼神隐隐带着某种心愿得偿的异样狂喜。
、第37章 “汉墓”现世
一周过去,受了教官无数次训斥后,军训终于结束了。
因为锻炼和伙食的双重功效,雁游又瘦了一圈。本就单薄的身材现在跟颗电线杆似的,浑身上下找不出半块多余的肉。幸好他骨架匀称,加之气质使然,清瘦至斯反倒愈显书香卷气,如同青竹卷册,无需展开,隐隐便有竹枝梅影的清致扑面而来。
虽然被教官打击得不轻,雁游仍然觉得军训的超强训练可以磨练人的意志力。不过,他更愿意另找别的办法磨练,一点儿也不想再继续。
因为不愿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人看到,几天前卫长华再次送日用品过来时,雁游就请他转代为转达,借口操练太累,不让任何人来探望。
结果,等提着积攒了几天的换洗衣物回到炼铁厂宿舍,刚到楼下,他就被一片哀嚎声淹没了。
“雁子,你咋整成这样了。”刚下班的常洪盛心疼死了“你这是去学校还是去做苦力瘦得都快脱形了。瞧你弱得,我回家和我妈说,让她给你熬点黄豆炖猪蹄补补。”
一直帮雁家监工、特地过来说明工程进展的朱道也是呲牙咧嘴“雁哥,老师们也忒不地道了,明知你体格不行,还把你往死里操练。这才几天功夫啊,下巴就尖得能剔螺蛳壳了。回头可得多吃点肥肉补回来。”
慕容灰更是悔不当初“小雁,早知道我就找英老帮你请假了。”说完两只爪子从肩膀一直摸到腰,声称要量一量小雁到底瘦了多少。
书生无视主人揩油的事实,幽幽怨怨地唱起了陕北小调,一句“妹妹你憔悴,哥哥心里疼”,唱得尤为情深意切。
雁游是个要强的人,虽然知道朋友们都是好意,但仍架不住左一句弱,右一句不行,脸色越来越悻然。众人却一无所觉,依旧七嘴八舌地声讨老师,责怪他们不该把个文弱书生拎去折腾。
正当雁游即将忍无可忍之际,罗奶奶擦着手及时现身,一句话解了围“愣在底下做什么快上来吃饭。阿雁哪,奶奶做了红烧肉和莲藕排骨,你多吃点儿。”
还是奶奶好啊。雁游甩开没眼色的损友们,扶着奶奶上了楼。
罗奶奶的菜虽不如雁游做的有特色,味道却着实不错。加上四个小伙儿正是胃口最好的时候,一番风卷残云,不到半个小时就把饭菜消灭得干干净净。
收拾了餐桌洗过碗,几个人正饭饱神虚地捧着茶杯发呆时,又有客人来访,却是屠志。
“宿舍里找不到你,原来是跑回家打牙祭来了。可惜我来晚一步,没尝到你家人的手艺。”
开了句玩笑,屠志宣布道“上个月在通市城郊山头,当地村民在采挖石料时无意挖出一座古墓。主墓尚未开启,根据陪墓里流出的器件,怀疑是座汉代的坟墓。而且按当地部门回传的照片来看,那规格估摸着至少是位王爷。我们向上级部门争取到了保护性挖掘的资格,现在先期筹备工作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下周由我和一位专攻汉代的老师带队,动身出发展开实地作业。我已征得英老的许可,你和我们一起去。”
通市距四九城不远,当地稍大的政策方针都受到城里影响。加上这年头考古刚刚恢复些元气,尚自青黄不接,要资金没资金,要人材没人材,还不存在后来“争功”的现象。北平大学既肯出头揽下这活儿,于情于理,都不会有人再来争夺。
闻言,雁游一惊,为的却不是自己被“征用”,而是那墓葬主人的身份“王爷什么王爷会被葬在通州”
四九城做为华夏首都,是从明代开始。追溯到汉时,这里相对来说还挺偏远的。而且一般王族死后都葬于王陵,除非犯有大罪才会被天子特诏不入王陵。但自认历史还不错的雁游,想来想去也记不起,汉朝有哪位王爷被葬到了通州。
屠志说道“这也是我们奇怪的地方。但目前还没有专家亲自到过现场,一切都只是凭当地部门的转述与照片,综合分析得出的结论,也许其中存在谬误也不一定。一旦展开实地作业,相信很快就能解开疑惑。”
雁游点了点头,这才想到自己的事儿“屠老师,是不是在开学那天,英老就知道这件事了”
“当然。他老人家不但答应我这次可以带你外出作业,还承诺说你除了完成他要求的课业,我也可以随意教授你。这么一来,我虽然没担导师的名份,实际却也等于收你做了弟子。除了青铜器之外,我野外作业的经验在系里是最丰富的,接下来这四年你就慢慢学吧。一定要学好,可不许丢了我的脸”
说着说着,屠志渐渐敛去笑容,到末一句甚至有些严厉。
若有不懂事的学生,可能会大呼吃不消。但雁游却知道学问不易,放在从前,怀身绝技的师傅们从不轻易收徒,多少人梦寐以求,却是打破头也学不到的。如今老师愿意主动教授自己,雁游自然求之不得。
“屠老师,请您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来学习。”
雁游没有花哨的豪言壮语,但话语里的坚定却是展露无疑。
屠志满意地点了点头,叹道“话说在前头了,以后你可别怪我逼你太狠。现在国内本专业的新人实在太少了,工作却又千头万绪,根本顾不过来。我今年也快四十了,再不培养几个接班人出来,等前辈们老了,我们也老了,将来还能指望谁你是株好苗子,除了英老,其他老师对你也都抱了很大期望,希望你将来能更胜我们。”
雁游亦是深知国内古物面临的困境自从百来年前那段华夏最屈辱的历史以来,古物遭受空前劫难,破坏远远多于保护,而且受利益诱惑驱使,珍宝不断从境内流失。他自问救不了全部,但仍想倾尽力量,做好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我将尽力而为,不辜负各位老师的期待。”
屠志欣慰地笑了一笑,又交待了雁游几句,便踏着夕色匆匆离去。这次出行考察的墓葬或许将是近年来最为惊人的发现,身为领队之一,他不敢有丝毫大意,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
老师走后,刚才支着耳朵听了半天、却依旧似懂非懂的常洪盛与朱道,立即争相七嘴八舌地刨根问底。
雁游起先还有问必答,等听小常一脸向往地问说他这一去会不会像汉马王堆那样挖出具女尸来,才省起这两人只是问着好玩,遂无奈地说道“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说不好。放心吧,要是真有了重大发现,一定会见报上收音机的。你守着新闻就好。”
“好嘞,到时你可要开个后门,让我近距离参观参观。”
得到雁游的保证,常洪盛乐滋滋地走了。这几天他也有在雁家的工地上帮忙,搬个砖头抬个水泥什么的,同朱道梁子他们早混熟了。受梁子影响,也开始迷上足球。今天正是他们足球队训练的日子,他可不想迟到。
暂时无事,雁游本想去工地看看,却被朱道坚决阻止“你累了好几天了,先歇一歇吧,尽着学校的事儿,这边交给我们就好。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和梁子”
他都这么说了,雁游也只好让步“钱还够不够用”
开学前他废寝忘食,一口气帮陈博彝修复了近十件古玩,预支了小一千块,统统交给了朱道。让他看着支付材料、结算工钱。
“只是盖两间房和一处卫生间而已,足够了。现在进展很快,再过半把个月,你就能搬新家了。”
新婚燕尔,朱道舍不得冷落妻子。饭吃完,话带到,便也告辞离开。
这两个嗓门最大的人一前一后都走了,雁游这才注意到,慕容灰今晚似乎沉默得有点反常。除了刚见面那会儿,后来就没怎么说过话。
相处多日,他已将这位个性与众不同的朋友归到了可以深交的那类。当下坐到他身边,顺手递过去一个熟透的李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慕容灰像猛然惊醒似的,回过神来“我早知道英老的决定了,但手头忽然有点事不能和你一起去,有点遗憾。”
他是交换生,不必参加军训。这段日子时常在英老家进进出出,所以早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开掘古墓、与雁游同行,无论哪一件对他来说都有极大的吸引力。可惜,偏偏在这关头却横生事端
雁游却是误解了他的意思“是王豹交待的东西打听到新消息了吗是不是和英老的事有关”
“不是,我顺着王豹说的那几个地址和电话,最后查到了一处在机场附近的办公室,可惜早就人去楼空。我联系到屋主,对方却连租客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说这人一口气付了五年的房租,今年才第三年,还远远不到续租的时候,所以根本没留意他的去向。看在交钱爽快的份上,房东只留了个名字,没看证件。再加上那带人烟稀少,租房的那人要么早出晚归,要么一天到晚也不出去,邻居们几乎都对他没什么印象。”
“这么小心谨慎,看来多半就是王豹所说的那个中间人了。但他为何会突然消失难道知道我们正在找他”
“这些疑问,大概只有当面才能问清楚了。”
说起正事,慕容灰一反平日的嘻嘻哈哈,面沉如水,显得格外冷静睿智“他手脚虽然干净,奈何现在国内通讯业才刚刚起步,许多地方还不到位。根据其中一个号码,我追查到了一家开设在广州的公司,名字与那处办公室挂的招牌完全一样。我想,他也许去了广州。哪怕没有去,我们也该到那里查一查这家公司的底。”
“广州吗”雁游只去过北边几个省,还没到过那么远的地方,一听就皱眉“人生地不熟,查起来会相当麻烦。而且现在我们开了学,也没空过去。不如”
他刚想提议让英老着人追查,却见慕容灰摆了摆手“没事,我请老朋友到那边查一查就好。正好,我家在那边也有点事。我正在处理,所以不能去通市。”
说到“有事”时,慕容灰表情不免流露些许苦涩这是小叔要求他回国密密查办的第二件事,本以为会像谢老二之事一样容易,却没想到越往下查,就越是心惊
四叔啊四叔,你若真如小叔所言,跨进了爷爷三令五申不许涉足的禁区,那可真是慕容家的罪人了。
虽然他越来越不喜欢被四嫂哄得团团转的四叔,但毕竟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如果四叔当真做下犯了众怒的蠢事,身为亲人,他也是颜面无光。
不过,或许四叔不会这么认为吧。从得到的种种消息看,他根本把这当成了发财的捷径,毫无怜悯之心
想到这里,慕容灰神情渐冷。直到听见雁游担心的询问,才掩饰地笑了一笑,胡乱把手里的李子填进嘴里。
味道很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