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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宗师在现代 第4节

作者:微风唐唐 字数:24773 更新:2021-12-22 12:50:27

    孰料,雁游着眼的根本不是一时一刻的利益,他想得更远。

    沉思片刻,他缓缓说道“陈老先生,不如这样我不要固定工资,每个月都按件给我计算。另外,我只负责接活儿修复,算是上门工作,其他时间我仍可做自己的事。如何”

    听了这话,陈博彝也在肚内暗暗盘算不要底薪,听着反而是让自己省了钱。至于后一点,他聘请雁游,肯定是为了修复古玩,难不成还要让人家干店里的杂活儿不成所以,上门还是固定工,区别也不大。

    盘算明白,他爽快地说道“行,就照你说的办。”

    “那我先谢过陈老先生了。不过我还不能马上上班,还需要几天时间交接一下手头的工作。”

    “没问题。”瞅着新挖到的人材,陈博彝笑得又添了几条皱纹。这时的他可不知道,用不了多久,他的开心就变成了懊恼。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数条街外,潘家园北门外的一家茶室内,慕容灰双腿高高架在桌上,一副散漫慵懒的样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隐在帽檐下的双眼里,透着多少不耐烦与厌倦。

    对面的那对中年华夏裔男女若是知道他的心理活动,一定会气得尖叫掀桌。但他们现在很忙,忙着抱怨,忙着嫌弃。自打踏上大陆土地的那一刻起,他们十句话有七句都在贬低所见的一切,不停地比较褒贬,最后得出结论,还是米国好。

    都怪这小子不省心,竟想背着长辈吃独食,否则他们也不必跟来受这份罪这里的一切都差劲得令人发指,亏得这小子每天还悠哉游哉,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

    不过,若是为了那件东西,忍耐下恶劣的条件也是值得的。

    一想到被自家门主默认的那个惊人传说,这对夫妇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两人对视一眼,男子打了个眼色,女子立即会意地开口“阿灰,这次你爷爷让你回国,真是辛苦你了。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大学课程还没完成吧耽误了学业可不好,不如这样,你把事情交给你四叔,我们留下来替你打理,你回米国继续念书吧。”

    女子看似热心地劝说着,眼中精光不停闪烁门派几十年都没让人回过华夏,这次老头突然派了最疼的小孙子回来,肯定和那个传说脱不了干系如果能插手这件事,哪怕东西最后都要交到门派充公,只消中间截留几件,自己的小家可就几辈子受用不尽了。

    思及私下里查找的资料里所描写的种种情形,女子简直恨不得上前猛摇慕容灰的肩膀,让他老实交待。

    旁边男子的表情虽然没表现得那么猴急,但双眼中的灼热同样不亚于女子。

    将这对精明市侩得过了头的夫妇神情尽收眼底,慕容灰在不耐烦之余,又另添了几分厌恶。

    “四婶。”他不喜欢这个女人,自他她嫁进慕容家后,四叔就变得越来越不踏实,成天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无论如何,这是长辈,至少面子上要敷衍过去“其实这件事上,爷爷一开始先问了四叔的意见。”

    “什么”四婶梁珍妮像被侵犯到地盘的狗似的,警觉地看向丈夫“有这回事”

    四叔慕容棋苦思许久,最终茫然道“阿灰,你不要乱讲,你爷爷从没同我说过要回大陆办事。”

    “那是因为他还没有细说,你就拒绝了。”慕容灰耸了耸肩“四叔,你忘了一个多月前,他单独将你叫到书房,问你愿不愿出趟远门,代他去看一位在大学任教的故人,顺便给学校捐笔赞助”

    慕容棋的脸色顿时变得颇为悻然。他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他怎么回答的

    “抱歉爸爸,我和珍妮想尽快要个孩子,所以最近没法出门。”

    这借口自然是妻子教他的。珍妮认为老爷子迟早会为那个传说亲自出手,所以让他务必留在本宅,留意老爷子的一举一动。若有人想让他离开,一概以孩子为借口拒绝。

    至于这一次,是因为慕容家几十年来第一次回大陆,被指派的又是老爷子最重视的慕容灰,珍妮认为这事儿多半和传说脱不了干系,才心急火燎地拉着他飞了过来。

    结果,只是为一个自己早已拒绝的原因

    一瞬间,慕容棋和梁珍妮的脸色不约而同变得精彩极了。

    同这对自以为聪明、不信任任何亲人的夫妇周旋多年,慕容灰早就不剩半分好感。当下欣赏着他们的失落,不忘再插一刀“四叔,学校的教授约了我明天吃饭,你和四婶要一起去么”

    “不,不用了。”虽然是华夏后裔,但在米国出生的慕容棋对祖国没有半分好感,对这里的人更是缺乏尊敬。一旦得知自己的奔走全是误会,他只想马上回到米国,越快越好“相信你会处理得很好,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着,他连账也不结,直接拉起梁珍妮走人。

    望着这对衣饰光鲜的夫妇垂头丧气的背影,慕容灰轻轻摇头,不期然又想到了爷爷对他们的评价。

    目光短浅,不知礼数,自以为是,难成大器。

    这对夫妇为了摸清爷爷的动向在本家住了好几年。可笑的是,他们却压根不知道爷爷对他们态度冷淡的根本原因。

    、17  店里最好的东西

    食堂内,雁游与陈博彝就着二冷二热几盘小菜,说了不少话,彼此更增了解。

    谈吐知浅深。聊了没几句,雁游就发现陈老爷子虽然学识渊博,又喜欢瓷器,眼力却只是一般,且天生缺少一份冲闯劲儿。曾经难得碰上几次捡漏的机会,都因吃不准犹豫不决,最后从指缝里溜走了。

    不过,老头子很想得开,只说东西和自己没有缘份,叹息几声也就丢开了手。并且也不避讳提起这些糗事,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

    雁游很欣赏陈博彝的豁达,心中暗忖,和这样的人合作比较爽快。

    吃罢午饭,陈博彝请雁游先到店里转转。

    之前雁游问路时并没留意铺子,现在走回去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处两开门的店铺。玄色横匾上写着“古陈斋”三个填金大字,用的是柳楷,端正清丽。

    这栋建筑已经颇有些年头,不过门楣门槛用新木凿成仿古样式,填修了一番,里里外外又上了新漆,再配上仿古样式的博古架、高脚几、太师椅等家具,倒是极有古韵。单看陈设,已足见陈博彝是花了心思的。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店如其名,把古韵做到十足,甚至连店门都没像别家装上新式卷帘门,而是依旧沿用了老式的门板,关张时需要由伙计一块一块上到榫槽里。

    踏进店面,陈博彝指着正在掸灰的一名小伙儿说道“这是帮我做事的张理,平时我们交替着看店,你叫他小张就好小张,这位是小雁师傅,以后他帮咱们修复瓷器。”

    见雁游如此年轻竟能修复古玩,小张不禁露出震惊之色。刚想说话,恰好有两位衣履光鲜的客人进来张望,小张连忙扔下鸡毛掸子上前招呼,一时倒顾不上盘诘。

    陈博彝在午饭聊天时便为雁游的见识广博暗自吃惊。听雁游话里不经意带出的意思,这少年小小年纪,竟对不少价值连城的奇珍了若指掌。

    陈博彝以为这都是那位时运不济的老师傅教授雁游的,神往叹息之余,却起了几分担忧,生怕雁游眼界太高,看不上他这小店经营的的东西,不肯和他长期合作。

    存了这份心思,陈博彝介绍店子时分外卖力。带着雁游里里外外转过一圈,直接掠过那些真假掺半、真货也强不到哪儿的陈设,指着博古架上最当眼处三样清顺初叶的瓷器,好生介绍了一番。

    陈博彝历史知识极为丰富,经他一番滔滔不绝旁征博引,虽然不用半句华丽浮夸的言语,无意间却已将两只苏造珐琅彩盒,一个名师彩烧蛐蛐盆说成了难得一见的宝贝,代表了制作匠人的最高水平。

    一番介绍下来,不知何时,那两位客人已抛下小张走到了陈博彝面前,听得如痴如醉。老爷子话音方落,其中头皮刮得蹭亮的那个马上说道“这两只珐琅彩盒我都要了,你老开个价吧。”

    说着,他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大团结,一副马上数钱的样子。

    陈博彝却看也不看那叠钞票“对不住了您呐,这三样都是我的镇店之宝,不出手的。您还请看看别的吧。”

    光头顿时不乐意了“我说老爷子,上店是客,上架是货。客人来了要买货,你却这么说,是不是见我心诚,想趁机抬高价钱”

    听了这话,陈博彝老脸微胀,有些生气地说道“我这店开了两三年,从没干过虚抬价格的事儿。常来我家的客人都知道这是我的心头好,若你不信,还可到左邻右舍问问,看是不是我老头子在诳你。”

    “哈,都说了是邻居,肯定也是帮亲帮熟不帮理。”光头阴阳怪气地说道,显然不相信陈博彝的话。

    陈博彝毕竟才做了不到三年的买卖人,虽然也经过些风雨,但还是没把和气生财的和字诀练到家。听了光头的话,冷笑一声,说道“它虽然是我心爱的物件,却也不过是个死物。我这把年纪,犯不着为了个死物说谎损阴德。总之一句话,这单生意我做不了,您找别家去。”

    “居然有往外赶客的店,今天可算见识了我今天就是要买,就不信你不卖”接二连三地被下面子,光头觉得在朋友面前颜面无光,一撸袖子,声气也高了起来。

    陈博彝也是寸步不让“光天化日,你还想强抢不成”

    “我怎么做,就看你怎么说”

    眼见店里火药味越来越浓,一个不小心就要闹事,一直没插上嘴的雁游连忙说道“二位都消消气。依我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光头本来不想理会这个打扮寒酸的少年,听到末一句话却忍不住大声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合着你是想拉个偏架,也不先掂量掂量那小身板儿算不算盘菜”

    “请您听我说完。”面对客人的咄咄逼人,雁游依然不徐不疾,“这位先生,我看你进来时并未注意到这双珐琅彩盒,你之所以突然对它们感兴趣,完全是因为老板的介绍,认为它是店里最好的东西,对不对”

    光头迟疑了一下,旋即大声说道“那又怎样总之我是看上了,今天我非得卖下不可”

    他嚣张的话让陈博彝和小张越发嫌恶,雁游却赞同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您的想法一样是花钱,自然乐得多花点挑个拨尖的。”

    此言一出,不但陈博彝惊讶地看着“倒戈”的雁游,光头也是摸不着头脑“我说你到底是谁啊,帮谁说话呢”

    “我的意思是,我理解你的想法,所以,我想推荐这店里最好的东西给你。”

    “我刚才听得明明白白,最好的就是这三样东西。除了这还有什么你可别想骗我。”

    光头以为雁游在用缓兵之计,不满地大声嚷嚷起来。陈博彝却是若有所思,视线不经意投向了里间那里面放着新从乡下收来的瓷器,因为大多残缺不全,所以一直没敢放出来。刚刚雁游进去时,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难道,他是发现了里头有比这三样东西更好的宝贝

    一念及此,陈博彝顿时忘了生气,迫不及待马上就想向雁游问个明白。

    尚未开口,便见雁游向某个角落一指“瓷器里面,这三件东西实属店中之首。但放到大类中去比,却又远远不及它了。”

    众人不由自主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那角落支着一张长条窄桌,一头放着些零碎东西,一头摆了件时下流行的塑料葡萄盆裁。看上去皆是普通至极,没有半分宝气。

    陈博彝疑惑地打量片刻,确认那长桌不是外头收来的古货,是装修时请工人用边角料打的;零碎也都是现代之物;至于那盆假葡萄,是因为他养不活花花草草,又不喜欢假山,纯粹为了点缀才随手买来放着的。虽说拿回来后打理了一番,但他非常确定,更换的手绘陶盆是街边一块钱买来的仿品,绝非古货。

    这小子是在逗人玩哪

    一瞬间,不只陈博彝疑惑不止,看不出名堂的光头也冒出了这个念头。

    面对几人疑惑的目光,雁游安抚地笑了一笑,上前三两下拨出葡萄藤攀爬缠绕的两根支架,又取过抹布擦去上面的假土。

    末了,他向陈博彝问道“陈老,这东西原来应该不是这样的吧它两侧应该配有木架,放哪儿去了”

    “啊,杂物都收在西角那个大抽屉里。小张,快去给小雁师傅拿来。”吩咐完,陈博彝讶然不已“这是我在乡下收东西时人家给的搭头,说不清来历,因上面有些花纹,原先一直用来给小闺女玩。得了我收东西的钱,就高高兴兴地把这给了我,说也是个老物件,但我看不出是什么。那天买了这盆葡萄,觉得搭上好看,就顺手摆弄了一下。”

    说话间,光头也凑了上来,好奇地打量雁游手里的支架。它们大概有筷子那么粗,长度却仅是筷子的三分之一。是双股拧麻花的样式,凸面上雕凿的通草纹路已被磨得十分浅淡,几近平骨。任凭两人想破头,也想不出会是个什么东西。

    雁游笑道“难怪陈老不认识。这东西虽老,却只流行过一阵,没几年就销声匿迹你们知道斗鸡巴这是当年痴迷斗鸡、家里又富贵的人琢磨出来的一个法子把那孵化不久的小斗鸡仔放到这架子旁,架上设着食水。小鸡温渴饿已极,便会设法跳着去够食。随着小鸡越跳越高,架子也在不断升高。等再养大些,又换了别的法子训练。据说这么着养出来的鸡,弹跳力远远高出一般的鸡,再训练下其他技巧,在斗鸡时战无不胜。”

    这掌故听着新鲜,光头忍不住问道“真的吗”

    雁游一摊手“不知道。不过这法子很是风行了一段时间,直到四九城从外省引来了上好的斗鸡品种,才逐渐销声匿迹。”

    这时,小张翻箱倒柜找出了原本相配的木架,递到雁游手里。

    木架纹理细腻,叩之悭然有声,脚座刻成祥云样式,十分精美。陈博彝当初正是觉得这木架好看,才没舍得把这添头丢了。不过,他却认不出这是什么质地。

    “这是花梨木。虽不算极品木材,亦是难得。只有家中大富大贵的人,才舍得用它来养斗鸡。”

    说着,雁游手腕一翻,几件东西不知怎的就组到了一起。这些散件分开来看并不出奇,一旦重归原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光头情不自禁接过架子,打量片刻,又问道“这东西比珐琅彩盒金贵在哪里”

    他语气远不如刚才嚣张,显然是被雁游露的手艺慑服,相信少年没有骗自己。

    “除了斗鸡的人之外,一般人拿它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流佚民间之后,基本都被人拿了拆散单卖。我就见过几根用这木架腿儿改雕的发簪。”

    “那这支杠就被扔了么”光头瞪着这两根黑漆漆的支杠,总觉得里头另有玄机。

    雁游又笑了“先生眼力不错。这支杠是纯金拧双股打造,因银字与赢同音,便镀了一层银。时间过去太久,银表面氧化,所以发黑。也幸亏如此,才没被毁去。这种架子如今差不多已全毁了,保存完好的非常难得。所以,我才说它比珐琅彩盒更难得。”

    、18  自负的许世年

    雁游所说的,是古玩的稀有性。

    一件古玩,若是绝品极品,或者有重大历史意义,地位方不可撼动。但若只是一般的物件,那么相对于“孤品”来说,总是要逊色一些。哪怕“孤品”本身的工艺、价值其实不如这物件。

    换句话说,就是物以稀为贵。比如十几年后被国外疯狂炒作、数度被拍卖出天文数字的元代青花,便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元青花花纹鲜明大气,一改华夏瓷器花纹传统的内敛含蓄风格,是华夏文物史上难以复制的精品。但在以前,知名度并不很高。

    90年代初,一位供职日不落国牛津大学、叫做蒋奇栖的考古学博士,出于某种目的,声称他考察了华夏、霓虹国、日不落等处的博物馆后,认为华夏传承至今的元代青花仅得三百件。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日不落国的博物馆与私人收藏家,收藏着所有品相上乘、工艺精湛的元代青花。

    言下之意,哪怕是华夏本土,所收藏的都是次品。

    几年后,日不落伦敦佳士得拍卖行以折合两忆三千万人民币的天价,竞拍出“鬼谷子下山”图案的元青花瓷罐,震惊中外,元青花的名气从此一炮打响。

    之后,蒋奇栖的“考据”被国内元青花研究专家奉为圭臬,华夏更是掀起瓷器收藏热。佳士得趁势又主持了几场以元代青花为主的拍卖会,均以过亿的天价成交,且基本被华夏人高价拍得。

    在这场收藏的狂欢盛宴里,华夏人以远远高于古玩本身的价值回购了祖国失落的珍品。最大利益收获者却是提出“三百件”理论的蒋奇栖博士之同胞、日不落帝国人,个中原由,实在耐人寻味。

    虽然幕后少不了拍卖行的造势与推波助澜,但更大的原因,还是因为有蒋奇栖的理论支撑,元青花才被炒作出天价只有三百件哪,买一件少一件,既然有拍卖的,还不快买买买

    “吃独食”的想法,不单只是小孩子有,某些时候,大人其实“独”得更厉害。再加上拍卖行刻意炒作,把狂热气氛推到最高点。置身其中,人们不免丧失了判断能力,盲目跟着大流走,发自内心地相信元青花确确实实只剩下三百件。

    其实,只要稍稍冷静一些,就能发现这理论的可笑之处该博士不查资料不研究史书,只转转博物馆就得出结论,并且数字还如此精确,天下哪儿这么容易的事

    要知道华夏曾经历惨烈战火,当年外国势力明抢暗夺,无数珍宝流落海外,除被外国博物馆收藏的数十万件之外,余下皆不知去向。

    哪怕元青花当年有官方造册统计数目,到如今也不可能做为参考。就连终身研究史籍华夏本土的学者,都没法断言某代某种古玩的准确数目,一个外国人,只花一两年的功夫就得出如此妙论,委实不可思议。偏偏还被不少学者当成坚信不疑的论据,教人颇为无奈。

    不过,雁游倒没有像那蒋奇栖博士一样说谎。这种纨绔子弟挖空心思专为斗鸡设计的架子,连他以前都没见过完整的套件,还是某次在琉璃厂偶然发现一支花梨木簪造型与别不同,顺口多问了一句,才从老前辈的口中知道由来。

    以当年琉璃厂藏品之丰富,也不见这东西,足以说明它有多么难得。

    单论工艺论价值,它或许比不上珐琅彩盒,但若论独特性,却绝对是独一无二。

    光头听罢雁游的介绍,急不可耐地问道“怎么看得出这是金子”

    “这个容易。”

    雁游让小张拿了张粗砂纸过来,轻轻在接榫不显眼处摩擦。片刻之后,该处果然露出了黄澄澄的底子,泛着黄金特有的光彩。

    接过架子,光头用指甲掐了几下,立即眉开眼笑“没错,是真的。哎呀,小伙子,你真是好眼力,这么件好宝贝也能被你找出来老板,你快开个价,要多少钱老板,老板”

    址以雁游轻轻推了一下,被这一系列转折搞得目瞪口呆的陈博彝才醒过神来,定了定神,说道“这物件我没卖过,要不你照着同年代的古董笔架给吧,三百元拿走。”

    “成,便宜”

    光头麻溜儿地数了一叠钱递过去,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训鸡架,对旁边的跟班说道“马上找家金店把它擦干净啰。过几天请客时,我就拿它震震那群台商,一个两个明里暗里地笑我是暴发户,炫耀他们家往上数有几代富人,家里收藏了多少好东西,当我听不见哪嘁,一个破海岛能有什么好玩意儿,还不是当年老蒋逃命时搜罗过去的。我就把这搁着给我丫头搭积木玩儿,等把他们请到家里,就说小孩子喜欢索性就拿给她折腾。让他们知道,老物件供着不算啥,拿出来随手用才叫有派头,保准他们哑声”

    光头说笑一阵,乐呵呵地走了。陈博彝站在原地,手里抓着那叠钱,却动也没动,依旧呆愣愣地出神。

    好半晌过去,他才完完全全回过神来“小雁师傅,你这眼力,真是绝了。我陈某人平生只佩服过一位学术界的前辈,你是我第二个佩服的。我是三生有幸,才能请到您这样的师傅啊。”

    古玩这行虽然也讲辈份讲师承,但更推崇实力。遇上眼力超群之人,哪怕是公人的老前辈,也会亲亲热热地叫你一声小后生。

    这类赞誉,雁游以前听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当下只笑着摇了摇头“哪里,是陈老有好物件,我碰巧提了一两句罢了。”

    “小雁师傅,你忒谦虚了。这东西在我店里放了一两年,来来往往见过的人不下上千个,谁也没看出它的来历,偏你看出来了,如果这不算本事,那我真不知道什么叫本事了。”

    陈博彝感慨片刻,忽然又想出个疑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还收着它的木底架子”

    雁游刚才目光往那盆栽上一扫,在看穿了这东西的来历之余,还有一种玄妙的感觉,认定它的另一分部件就在附近。

    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只可意会,连他自己都捉摸不透,自然也不会告诉对方。遂顺口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其实我也是赌一赌,毕竟它的木架底座用料珍贵,若是在你手上,一定不会丢弃。”

    “嗯,这倒是。”陈博彝想破头也不可能知道雁游还有这等能力,所以便接受了雁游的托词。

    把这古陈斋看得差不多,雁游见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再过一两个小时,潘家园就该关张了。之前他只是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遍,想抓紧剩下的时间再仔细看看,淘弄点儿好东西,便说道“陈老,我想去外面摊子上看看、”

    “啊我陪你去。对了,还有这钱”

    那斗鸡架是买货的添头,没花一分钱。如果今天不是雁游道破来历,只怕再过几年,就要被当成破烂清理出去。今天这三百元等于是白捡来的,陈博彝寻思着,至少得分七成给雁游。

    但话还没说完,又有人进了店“太好了,陈教授,您在这儿,我找了您老半天了。”

    来人约摸三十上下,个头不高,有些消瘦。鼻梁上架着副国内商店还买不到的金边眼镜,衬着苍白的面孔,本该显得颇为斯文,却因闪烁不定的眼神,没由来地让人不大生得出好感。

    见他进店,正好端茶过来的小张招呼道“许老师。”

    男子却像没听到似的,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冲到陈博彝面前“陈教授,你明天有空吧我们刚刚得知,那位准备捐赠的华桥喜欢华夏历史,所以想让你明天一起出席陪他聊聊。他带来的捐款可是笔大数目,学校绝不容许出半点纰漏。”

    一口气说到这里,男子才注意到小张端着托盘经过,竟问也不问,直接拿起杯子就一饮而尽。末了放回杯子,以命令式的口吻说道“再来一杯。”

    小张有点委屈地看了雁游一眼“这是给小雁师傅的”

    男子这才注意雁游。打量对方衣裳寒酸,直接把当成了来干粗活儿的木匠瓦匠之类,不耐烦地说道“不愿倒就算了,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这人自负无礼,如果在平时,雁游也懒得计较。但小张是为了自己才受了冤枉气,以他的性格不会装看不见。遂淡淡说道“小张还要招呼客人,不负责端茶倒水。阁下若是渴了,外面有凉茶摊子,一毛一大杯,药茶绿花应有尽有。”

    “你”

    听到他的话,男子顿时狠狠瞪了过来。刚要发作,却听陈博彝不耐烦地说道“小许,你到底有什么事别是专门跑到我这儿和人拌嘴来了。”

    男子不依不饶道“陈教授,你看你的员工,竟这样对待我堂堂大学老师。还有这个人”

    “好了,你是老师,比一般人更懂礼仪,何苦斤斤计较。”

    陈博彝知道这许世年仗着有位学术大牛的远房爷爷,为人又略有点小聪明,一直张扬自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怕雁游再待下去,倒因这人惹一肚子不必要的闲气,便说道“小雁,恕我有客,不能送你了。你先自个儿转转,过两天咱们再聊。”

    雁游明白陈博彝的意思,不再多说什么,道了一声再见便走了出去。

    许世年瞪视着他的背影,在肚内暗骂了一声小兔崽子,这才悻悻收回视线,同陈博彝说起正事来。

    、19  玫瑰紫宝石

    因为快到关门时间,游人渐少,不少没生意的店铺、摊子都开始慢悠悠地打包东西了。雁游本想到金石区去转转,见状,估摸着等自己走过去时,人家已经把摊子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只好在就近的珠玉区细看。

    以前琉璃厂售卖的玉饰,基本是有些年头的古玉,或因西太后、蒋夫人喜爱而风靡全国的翡翠。

    雁游在附近几个摊子溜达了一圈,一眼看出绝大部分摆件都是料器制成,要么就是在过去根本算不上玉类的翡翠伴生矿所制。真品不多,且都不是什么好玉料。想想也是,地摊嘛,针对的大都是手头没几个钱又想淘东西的小客户,哪怕进了真品,也卖不上价。

    雁游见摊上售卖的都是近年新制的仿品,千篇一律的散珠、弥勒观音、十二生肖之类,不像以前会夹杂着有年头的小零碎,可以淘一淘。遂失望地摇了摇头,准备到下一处看看。

    蓦地,他视线不经意扫过一处角落处的摊子,突然顿住身形夕阳照在一只仿古樟木盒上,折射出一串耀眼的光彩。那抹异彩之中,有一束特别璀璨,不似粗制滥造的仿品所能拥有。

    雁游不由自主走近了那摊子,却不急着去查看,而是装做对散珠很有兴趣的样子,在盒子里拨弄了几下“老板,你这儿帮串成品吗”

    “可以,一串收一元工费,隔天交货。小伙子,你是要串项链还是手链啊我这儿都是缅国老坑种的翡翠珠子,包你满意。”

    “我想串个女式手链送给阿姨。”雁游慢吞吞地说着“老板,怎么卖呢”

    “直径一厘米的八分一颗,八毫米的五分一颗,再小了串手链就不好看。”

    打量雁游看得专注,摊主不觉热情起来,心道务必要在收摊前再做一笔生意。

    雁游却眼神古怪地瞟了他一眼“老板,老坑种的玉珠就这么便宜前头商店里,一串两绕糯种手链就要八十块呢。老实说我不计较真假,因为我还是个穷学生嘛,送长辈礼物不拘贵贱,心意到了就好。但是你不要对我吹嘘来历,否则我回去照样说了,会在全家人面前没脸的。”

    “这个”摊主尴尬地挠了挠头,索性说开了“我这小摊上哪怕放了八十块的货色,人家也觉得是假的,不杀到对半不肯罢休。我何苦呢小伙子啊,这么说吧,这些珠子入不了内行的眼,但外行看着还是很舒服的。你若想要,我免费帮你串起来。”

    雁游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视线终于滑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事物上。潘家园里都是人精,他不能一上来就指着目的物,一旦被老板察觉他的急切,这漏多半就捡不到了。

    那是一盒子吊坠,银底贝叶托米珠、平安扣、假猫眼石坠形形色色足有几十件。雁游装作请教的样子,问道“要是在手链上加个吊坠,会更好看些吧”

    “小伙子,你很有眼光嘛,加上吊坠,可就是百货大楼里最时兴的款式了。”摊主热情地推荐道“你阿姨几岁年轻些就挑个带银的,宝石颜色亮眼些。上了年纪,就挑块吃色重的翡翠,这才显得沉稳。”

    指尖划过某块玫瑰紫宝石,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雁游又若无其事地拿起旁边一个豆绿色的小玉葫芦“就这个吧,再要十六颗八毫米的珠子,一共多少钱”

    “珠子八毛,坠子算你五块,减去优惠的手工费,一共五块八,老吉利了。”

    “这么贵。”雁游提了高嗓门“都是仿的,居然要五块”

    “哎呀,小伙子,仿品也有高下之分嘛。如果是津卫那些小作坊里的,我一块两块就卖了。但这是我从解放前一位老掌柜那儿拿的货,都是他当年打眼买的赝品。你想想,能让老成精的人吃了亏的东西,那手艺还得了哪怕材质差一点呢,也足够精致了。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你阿姨戴出去倍儿有面子,谁都夸你孝心。”摊主舌灿莲花地说道。

    听他自动把进货渠道说了出来,正暗自疑惑小摊主为何会有极品宝石的雁游这才恍然大悟。但他还是装作不满意的样子,说道“还是太贵了,我最多给你三块,再添个搭头给我。”

    “啥砍半价还要搭头”摊主顿时将脸一丧,“小伙子,我本来也就赚你几毛钱,你这是想让我亏本啊”

    雁游早对他们的作派摸得熟透哪怕赚得笨满盆满,心里暗爽又坑到个人傻钱多的,表面还是跟折了棺材本似的哭天喊地惺惺作态。当下他以退为进,站起身来“园里都快关门了,你别耽误我时间。要是不卖,我马上找下家去。”

    本来还想再抬抬价的摊主一听,顿时急了那盒坠子的确是从个老掌柜手里拿的货不假,却是十块钱一盒,足有一百多个,除算下来一毛一个也不到。至于珠子,就更便宜了。都是玉行用翡翠伴生矿磨出来的,几块钱就能买一袋,十八颗珠子本金最多两毛钱。哪怕少赚一点呢,他也不能把这笔生意往外推。

    “唉,算了算了,看在小伙子你孝心可嘉的份上,我今儿大出血卖给你就是。不过那搭头就算了吧”摊主垂死挣扎道。

    闻言,原本已经挑了两三颗玉珠的雁游把珠子放回盒里,再度起身作势要走。

    “哎哟,别介别介,你要就挑一个吧。”摊主连忙说道。又在肚里感叹了一声现今的小孩儿,怎么就这么精明呢

    雁游顺势蹲了回去,先拿起小葫芦,又很自然地把那块玫瑰紫宝石捡出来“老板,再多给根红绳,我那小侄女就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给她戴着玩儿。对了,手链能不能马上穿好明天我还要上课,没空过来。”

    对熟手来讲,穿条手链用不了多长时间。摊主没口子地应着,低头翻出鱼线,问清了尺寸,忙活起来。

    趁这空当,雁游悄悄打量那枚宝石。它被镶嵌在一枚铜底托上,质地洁净无垢,十分紧密,没有气泡也没有棉絮。颜色却十分黯淡,看上去就像一枚仿制品但那只是在外人眼中。雁游轻轻翻了个角度,宝石原本的浓艳色泽,顿时显露出来。映着夕阳,那泓滟影有如一朵最艳丽的玫瑰落在掌心,引得人移不开视线。随着手碗移动,上品宝石特有的六道耀眼勒线,也随之若隐若现。

    他能识出这蒙尘珍宝,并非世人眼力不济,而是内中另有玄机宝石的底托里贴了一层质地特殊的金属箔片,吸收了大部分光线,使得宝石的颜色黯淡许多。

    这本是旧时用来防止钱财露白的办法。那会儿兵荒马乱,许多有钱人都变卖家产,转而买进黄金宝石等贵重物品浓缩财产,以便在撤离时轻装上路。

    许多强盗就盯上了这部分人。那时飞机还是属于少数权贵的专享,一般阔佬也只能做船。强盗们伪装成乘客,暗中盯梢,一旦有人钱财露白,就在夜间僻静处杀人夺财,又将尸体推进海里,神不知鬼不觉。

    这种事情发生得多了,有钱人人人自危,便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伪装自己。金砖融成小块缝进腰带,金饰镀银再藏入行李箱角,名贵宝石则伪饰成仿品的样子种种法子,以图瞒过强盗。

    雁游估计,手里这块玫瑰紫宝石就是经过这样的伪装,以致流出原主人之手后,多年来被得到的人误以为是质地相近、色泽却与玫瑰紫有天壤之别的紫鸦乌。不受重视。最后七转八落,到了这小摊子上,可巧被他得到。

    紫鸦乌除颜色黯淡、远不如玫瑰紫浓艳之外,内里只有四道白勒光,不比玫瑰紫有六道光。而这枚坠子的底座恰好挡住了宝石的三条勒光,如果不是老手,很容易就会被瞒过去。认为这它连普通紫鸦乌都不如只有三道光的紫鸦鸟,同仿制的料货有什么区别

    这块宝石足有成年男子拇指大小。雁游记得,当年宝石行里有块略小于它的玫瑰紫宝石,被少帅夫人买走,开出了两万五千块袁大头的高价。因当时那老板买进它不过花了一千多银元,传出去后,业内人士无不羡慕甚至疾恨。

    自己得到的这枚,现在行情又是多少呢

    “小伙子,串好啦。”

    “谢谢啦,老板。”雁游掏出三元递给摊主,嘴唇忍不住轻轻翘了一下不管它实际值多少,现在就只“值”三块钱。

    、20  接风宴

    把手链和玫瑰紫宝石一块儿揣进口袋里,雁游随着其他游客一起步出潘家园。刚捡了大漏,他心情极好,想要买点好菜回宿舍庆祝一下。

    想起那天和莫老用餐的东兴楼,虽然老风味一般,但有道灯灯肉做得还不错,又与回去的方向顺路,便找了过去。

    只是,他点餐的时候却遇到了点儿小麻烦这会儿既没有从前的外带食盒,也没有将来的方便餐盒,一般都是自带饭盒、洋瓷碗什么的来打菜。服务员听雁游说要借个碗用用,愿意交押金,为难地说要先请示下领导。但她找上楼去,偏偏领导又不知到哪溜号去了,只得转而去问资历最老的厨师。

    厨师正为今天的事心烦意乱,掌勺上灶全交给徒弟,自己蹲在后巷里一根接一根地抽劣质烟。服务员还没说完,他就不耐烦地挥手“你忘了以前有人迟迟不肯来退押金还碗的事儿了最后连累我们自个儿买了补齐。还是老规矩,熟客借,生客不借。”

    服务员迟疑道“这他今天是第二次来,该算熟客还是算生客呢”

    厨师狠狠吐了个烟圈“起码得登门三次才算熟吧,只来一次算哪门子的熟客。”

    服务员还是有点为难“但那天带他来的是位港岛客人,万一他是为华侨带的”

    没等她说完,厨师忽然像被抢了香蕉的猴子似的,老腰一弹蹦了起来“什么什么华桥他就是那天下灶的人是不是年纪不大,头发有点儿长,眉清目秀跟个小姑娘似的那个”

    “是啊,就是他。领导也不在,你看到底要不要”

    厨师压根儿没理会她说什么,见她点了头,顿觉心花怒放,颠颠儿跑了出去,边跑还边念叨“天无绝人之路”

    一口气冲回门面,远远看见少年的身影,厨师便如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扑上去紧紧攥住了对方的手“小同志,不不,小师傅,您可得帮帮我呀”

    “这位大叔,请问你是”雁游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人,但又怕是以前雁游的旧识,只得生生忍住抽出手的冲动,先询问道。

    厨师正是求人的时候,打量雁游神色,马上识趣地松开了手,改为半搀着他的胳膊往里间带“小师傅,说起来惭愧,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你露了一手之后,隔壁包间有客人闻着香寻了过来,想点同样的菜。因为怕传出去不好听,我不好意思说是你做的,就厚着脸皮说菜是订做的,没了材料不能再做了。谁成想那客人把话记下了,第二天又找了过来。偏偏那时候我不在,等我回来,才知道领导已经接了他订的席面,席上还指定要那道菜。我那个着急啊,自己试着做了几次,味道却总是不对。正愁得没辙呢,可巧您就出现了,真是天降救星小师傅,算我老李求你,你一定要帮帮我啊”

    雁游这才知道,感情老李不是旧识,而是因为一道菜招来的“新知”。

    刚才在楼下等菜的时候,他在琢磨怎么向炼铁厂开口辞职的事儿。因这事是老邻居常叔好心牵的线,当初又特地说最好做个两年左右。才几天的功夫,如果贸然走了,怕人心里有疙瘩。这节骨眼上,他不想为外事分心,便摇了摇头“李师傅,你做别的菜补上吧。我最近太忙,实在没空。”

    见雁游拒绝,老李大急,三十好几快奔四十的大个儿,竟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小师傅,那天看您上灶的架势,我就知道您是得过老一辈真传的。按说素昧平生向您开这个口是我不妥当,但念在易牙祖师爷的情份上,好歹求您帮我这一次。”

    易牙是春秋的烹饪名人,虽然杀子献君着实残忍,但毕竟是个历史名人,还是被历代厨师们奉为祖师爷,以前徒弟拜师时,还会烧香敬贡。

    雁游没想到现在还有厨子记得这典故,转念想到若是拒绝,今后势必不能再登门,想吃灯灯肉也只能自己做。但这道菜做起来却是有些麻烦,肉切方块,加料下锅后,需要用纸封起锅口,再用瓦片铺平锅底。等水涨后马上撤火,再用一盏油灯薰烧锅脐,一宿之后肉方酥烂。

    因为太麻烦,除了饭店,一般家里很少做这个。雁游心道,这老李也算个雅人,不如就挪空帮他一帮,既全了自己的口福,又解了他的困境,两全其美。

    想到这里,他改口道“席面订的什么时候”

    一听这话有门,老李大喜,赶紧连声道谢,才回答道“时间挺急的,就在明天中午。”

    “中午我有一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只做那两道菜的话,倒是来得及。”

    “当然当然,您只管烧那两道爆炒,其他的我自个儿做了。”说罢,老李又小心翼翼地确认道“您这可是答应了”

    “嗯,李师傅。你准备好材料,明天中午我一下班就过来。”

    “谢谢谢谢太谢谢您了啊,瞧我这记性,还没请教您的名字”

    老李又道了好几声谢,习惯性地取出香烟递过去,却被雁游笑着推开“李师傅,我不抽烟。我叫雁游,你叫我小雁就好。”

    “成,小雁师傅,明天我就指望您啦。对了,听说您是来打菜的我这就捡拿手的给您做几个,您稍坐一会儿,马上就好”

    雁游还来不及说自己只想要份灯灯肉,老李就乐滋滋地跑进了厨房,毫不客气地插了队,优先做了三荤二素,又装了个凉片拼盘,打包好交给雁游,并且坚决不收钱。

    结果,雁游提着满满一包菜回了家。罗奶奶口中嗔怪孙子浪费,脸上却是掩不住的笑意她这孙儿,真是越来越能干啦

    次日中午,雁游下了班就往东兴楼赶。老李早把鸡丝、鸭片并佐料什么的都准备好了,就等他来开火。

    进了厨房,雁游也不多说,直接洗了手就上灶。不到五分钟,两盘卖相上佳,香味扑鼻诱人的爆炒就装了盘。

    老李刚要道谢,见雁游又架起了锅,还以为他要做份自己来吃,连忙说道“小雁师傅,我给您专做了饭呢。虽然手艺比不上您,但勉强还凑合。”

    “不,我是想帮你再炒两份。这菜份量不多,万一等会儿他们想再加,岂不是麻烦。”

    老李这才恍然大悟,对雁游这份细心体贴十分感动。感激太甚,他反而说不出什么好话儿来,只搓着手说道“小雁师傅,这回可真是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顺手的。”

    刚烧开了油,厨房门口忽然有张生面孔探头探脑“菜都准备好了再过几分钟我的贵宾就到了。人一上座,你们就马上上菜,不许有半点儿耽误。”

    这声音颇为耳熟,雁游忍不住偏了偏头,才发现订席面的竟是昨天在古陈斋有过一面之缘的“小许”。他对此人印象极差,当下只装没看见他,任由老李前去招呼,自己继续炒菜。

    那边厢,许世年得到老李的保证,又亲眼看见十几道菜肴都摆在案台上,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的傲慢只针对地位不如他的人,对于上位者,他却比别人更多出十二分小心仔细,从不会有半分怠慢,所以校长非常赏识他。哪怕底下对他的非议不满已一日大似一日,偏听偏信的校长还是以为,这是有人嫉妒许世年年轻有为。

    今天这场接风宴,是学校和那位归国华桥第一次接触。许世年动用了一切在米国的关系,费尽心机打听到老人的脾气。得知老人家没什么嗜好,就喜欢吃点儿家乡菜,讲讲古,有时还会去米国各大学听听华夏出访学者的演讲。

    打听到这些信息后,他煞费苦心地做了这番安排。把接风宴安排到以家常菜著名的东兴楼,又另外找了陈博彝这位学问最深的历史教授来作陪。

    眼下万事俱备,只等那位老华桥高兴了点头签支票。一想到自己或许将拉到学校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赞助,可以籍此获得多少功绩资本、自己手下的几个得意门生还能享用到赞助的奖学金,许世年得意极了。

    摇头晃脑地畅想了一番,他刚准备离开厨房,忽然注意到新出锅的那两份小菜特别香,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才发现掌勺的小厨师居然是陈博彝那儿的“装修工”。

    认出雁游,昨天的事儿不禁又翻了上来,让他猛地沉下了脸。对于小人物,他向来睚眦必报。如果从此不再见到雁游也就罢了,既然现在重见,那一定得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许世年绷着脸刚往灶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两声汽车喇叭声。这是他和学校司机约定的暗号,表示已经接到了贵客。

    啧,算这小子走运。

    许世年阴沉沉地瞪了雁游一眼,转身下楼迎客。

    、21  错误的出场方式

    雁游早注意到许世年认出了自己。他不是迟钝的人,又怎会感受不到对方轻蔑而不怀好意的视线。

    他是亲历过战争的人,体验过种种太平年月无法想象的残酷,所以根本不把这种小肚鸡肠之人的厌憎放在心上。当下他故做不知,只等对方发难后再拆解。

    却没想到,姓许的听到喇叭声后就匆匆走了。不过这样也好,毕竟是别人的地方,起了争执会给老李惹来麻烦。

    炒好多预留的菜,雁游洗干净满手的油腻。因为来回路程略远,他谢绝了老李盛情留饭,只随意抓了两个包子准备在路上吃,免得上班迟到。

    转下楼道时,一个没留意,他与几名客人打了个照面,险些撞在一起。

    打量姓许的在前引路,他估摸着这就是所谓的贵宾了。不由多看了一眼,却愕然发现,这也是位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昨天在潘家园替他解围的千门慕容灰

    慕容灰今天的打扮依旧抢眼。只见他穿了一身黑色棉麻的改良中山装,上面用同色丝线绣满暗纹,扣子还都包了箔金。远看不显山不露水,近看却格外华丽。再配上颈间的冰种翡翠平安扣,指间的满地阳绿扳指,活脱脱一副二世祖的打扮。偏偏又因他面容俊美,身材修长,并不显得恶俗,反而教人只觉得特别贵气。

    但这也只是别人的看法。雁游瞧着慕容灰,怎么看怎么像当年四九城里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再联想到他千门的身份,一个念头顿时冒了出来这厮该不会是在装大户下套骗姓许的吧

    一念未已,慕容灰也认出了他,轻轻“咦”了一声,惊喜地问道“这么巧又碰上了,你也来吃饭吗”

    对上他热情洋溢的笑脸,雁游礼貌地回以一笑,心里却是暗暗自责自己对千门的成见怎么投射到慕容灰身上来了从昨天他在潘家园为自己解围就可看出,这是位豪爽义气的人,虽然是那种门派出身,但应该不会做骗人的勾当吧。

    虽然日后的种种教训让雁游把这句评语叉叉了无数次,但并不妨碍他现在把慕容灰看成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莲。

    慕容灰不知雁游心里在转什么念头,见他笑而不语,还以为对方已经忘了自己。刚想解释,却听许世年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慕容先生,包房就在边,您请。”

    说话间,许世年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雁游慕容灰刚回国不知深浅,像这种做粗活儿的人,就不该理会。万一这小子厚着脸皮仗着一面之缘来攀交情,耽误了洽谈赞助的事儿,就是抽死他也找不回损失来。

    随即,他向陪行的老师们使了个眼色,其他人会意,也跟着上前客套,一下子便将雁游挤下了两个台阶。

    雁游如何看不出来许世年的意思。本来还想问一问慕容灰昨天给自己垫了多少赔款,现在却是没法插足了。好在还有陈博彝这层关系在,虽然不知他今天为何没来,但事后打听,应该能知晓慕容灰的住址。到时再还钱也不迟,何苦上赶着凑热闹去。

    想一这里,他摊了摊手,冲慕容灰无奈地笑笑,转身离开。慕容灰虽有心要叫住他,却碍于众人盛情,只来得及最后看了雁游一眼,就被簇拥着走了。

    他离开没多久,陈博彝才匆匆进来。正赶上服务员上菜,他连忙道歉“对不起,店上临时出了点事儿来晚了,让诸位久等了请问哪位是慕容老先生”

    他环视一圈,没发现年龄符合之人,不禁困惑地问了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神情古怪。许世年牙疼似地捂住半边嘴,小声说道“这位慕容灰先生是慕容老先生的孙子今次全权代理洽谈赞助之事。”

    闻言,陈博彝也愣了一下,方露出笑容“原来如此,慕容先生当真年轻有为。”

    刚才在楼下接到慕容灰时,许世年第一反应是司机搞错了人。这个打扮得古古怪怪的小年轻会是慕容家的人别开玩笑了等慕容灰道出自己身份,他再无,心内却是暗暗叫苦之前针对慕容端的种种精心准备都白费了力气,要是这位小爷不喜欢这儿,搞砸了赞助,他的所有野心都要化为泡影了。

    如此一来,他不免乱了阵脚,一反平日的口若悬河。除必要招呼外,只暗暗思索,该怎样讨慕容灰的欢心,把这笔干系到他前程的赞助定下来。

    与许世年相比,陈博彝淡定得多。对他来说,赞助成了最好,不成也没办法,奇怪了一阵也就丢开了手。

    他是在座几位老师里职称最高、资历最老的前辈,当下见许世年神思不属,其他老师也没有出头的,只得担起东道主的责任,招呼慕容灰吃菜谈笑。可惜偌大的酒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不免显得冷清尴尬。

    慕容灰却不在乎,依旧挂着礼节性的笑容,与陈博彝有问有答。这次华夏之行,纯粹是出于好奇。这几年他爷爷慕容端岁数渐大后,越发爱找人回忆絮叨当年的事。以前不肯吐露的一些秘闻,也渐渐说了出来。

    那些老江湖的事儿、九流与自己门派的诸多渊源,听得慕容灰眉飞色舞。再得知自己这一门离开华夏前发生的那桩大事,慕容灰再也坐不住了,主动请缨揽了这份差使。口头上说是要为爷爷分忧,实际却是想来华夏看看,如今的江湖是个什么样子。

    他早就决定,如果足够有趣的话,就以留学的名义留在华夏,玩上两年再回去。

    为此,出发前他还特地向小叔仔细打听了九流各门的名人轶事。做为交换,他要帮小叔在这儿办几件事。

    他在华夏待了四五天的时间,粗略见识了唐人街远远不及的故土风物,又偶遇了小叔特地提起的某个千门老骗子。虽然追之不及让对方溜了,却也并不气馁,坚信自己一定会再找到他。某方面来说,他还因祸得福,认识了一位长相很对他胃口的少年。

    只短短几天功夫,就遇到这么多有趣的事。他已暗自决定要留下来,不过,却因吃不准北平大学会否同意他的临时申请,只得暂时收敛了原本的放肆,努力在人前扮出一副老实乖巧的样子,以期博个好印象。

    但打小在国外长大的他并没意识到,单凭这身打扮,今天初见的这群老师已经给他打上了特立独行、不安份的标签。

    正盘算着等下该怎么开口要个留学名额,恰好有盘菜转到手边。嗅到那浓郁的香味,他马上挟了一筷,立即享受地眯起了眼睛“陈教授,这道菜很不错,叫什么名字”

    “生炒鸭片。哎呀,今天这份量有点儿少,我让师傅再加一盘。”借着扬声叫服务员的功夫,陈博彝悄悄踢了许世年一脚,意思让他赶紧回神,不要再失礼地把客人晾在一边。

    腿上吃痛,许世年才清醒过来,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亡羊补牢,格外热情地招呼道“慕容先生,我敬你一杯。”

    他抄起酒杯刚要斟满,却听慕容灰拒绝道“抱歉,我不喝酒。”

    “呃,那您吃菜,吃菜,哈哈。”许世年尴尬地把茅台放了回去,没话找话地问道“慕容先生,您这次回国,感觉如何华夏不如米国那么现代时尚,不知您住不住得惯呢”

    “我很喜欢四九城,这里有米国没有的神韵,很好玩。”

    慕容灰还不了解华夏的习惯,以为直白的赞美会讨得老师们的欢心。却不知,包括陈博彝在内,所有人又给他多了一个贪玩的印象。

    许世年不失时机地吹捧道“慕容老先生这次指定赞助我们北平大学的考古专业,足见他老人家对华夏文明的重视。看来,您也继承了他对祖国文化的热爱。”

    听他提起赞助,慕容灰摸了摸下巴“我来之前,相信各位老师已经看过律师发来的公函。只要做到上面几点,我们就可以签署捐赠协议了。”

    许世年顿时喜上眉梢“是的,慕容老先生的主要要求共有三条第一,所有捐款必须用于教学设备的购买及相关教学活动;第二,每年定期回传账目开支明细给赞助方慕容集团抽查;第三,每年资助至少四名成绩优秀、家庭困难的学生完成学业。他老人家提的这三点,我们校领导早就考虑到了。在这方面,一点问题也没有。”

    得到保证,慕容灰爽快地说道“好,那就照原定计划,在下周一签订合同吧。”

    这下子,不只是许世年,所有人都喜动颜色,放下筷子鼓起掌来“多谢慕容集团的慷慨捐助”

    形势一片大好,慕容灰趁机提出了那个要求“我想在贵校留学一至丙年,不知现在提交留学申请,要多久才能通过”

    “您想到北平来留学欢迎之至能有您这样的高材生,是北平大学的荣幸啊小何,今天你就帮慕容先生把手续办一下。”这事儿对实权在手的许世年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马上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

    小何老师应了一声,眼神却是有点复杂。和其他人一起,又给慕容灰加了个标签油滑市侩,见风使舵。

    心愿达成,正在偷笑的慕容灰浑然不知,中西方文化差异让他的出场方式错得离谱。某些误会与流言一直跟随了他很久,并招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他倒是一直没有后悔过。

    、22  常叔家事

    一晃又是几天过去。这天傍晚,雁游正端着脸盆往工厂的澡堂子走,忽然看到个熟人蹬着张大凤凰向这边冲了过来。

    认出那人是近来痴迷足球、甚至为此改了名字的梁国足,雁游打了个招呼“梁子,找我有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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