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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宗师在现代 第3节

作者:微风唐唐 字数:23719 更新:2021-12-22 12:50:26

    好在小徒弟机灵,连忙打圆场“实在不好意思,客人,这是按预订备下的食材做的,今天已经没有材料了。”

    “是么,真是太可惜了。”

    客人一脸惋惜地回了包厢。保住颜面的厨师擦了擦头上的汗,暗自庆幸没有丢脸。

    他却不知道,那精神旺健的老者落座后,对身边的人说“我看这家楼不必别处,有绝活儿。明天你把老领导带来尝尝,说不定那件事就着落在这里。”

    因为这话,后来又惹出一番风波,让厨师欲哭无泪了许久。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当下,莫老就着两份小炒,风卷残云般吃了两碗米饭,兀自意犹未尽。雁游见状,主动说再去做几个菜,却被莫老止住“不啦不啦,我请你吃饭,却让客人下厨,已是非常失礼。再继续做下去,以后传出话去,我姓莫的都没脸见人了。”

    这是老一辈人的规矩,凡事都讲究个体面,要给客人留足了面子。雁游虽然是少年外表,内里却也是不折不扣的老式作派,当下也不再固执,只是说道“那您要是哪天再想尝尝,就到第三炼铁厂来找我,我招待您。”

    “哈哈,小雁哪,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明天我就要回港岛了。等下次再到大陆,我再来品尝你的手艺。”

    如果说之前莫老对雁游只有五分满意,那么经过这支小插曲后,已然涨到了十分。一来这事儿证明自己没看错人,让老人家很高兴;二来么,自然就是美食的力量了。能再度尝到念念不忘的童年味道,这可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与莫老道别之后,雁游回到了宿舍。罗奶奶还以为他又去找同学,也没多问,只催他快睡觉。

    背着身子悄悄数了数信封里的钱,发现居然有八百块,雁游更加感激莫老。

    把钱压在褥子下,雁游回头看见奶奶还在就着十几度的灯泡裱糊火柴盒,忍不住说道“奶奶,别费神做这个了。我最近认识了个朋友,我帮他练了几次摊,赚了一笔钱。再多做一阵子,应该能能修好房子了。”

    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借口。赚了钱修房买东西,家里有了变化,肯定要有个合理的解释。但所有人都知道以前的雁游根本不懂古玩,不可能实说是靠古玩赚了钱。

    思索半日,灵机一动,他想到了那晚小摊子上朱道和自己说的下海练摊经历,决定拿摆摊来当借口。反正,据他沿路观察,现在城里捡背巷悄悄摆摊的人还真不少。

    不过,要是说出几天摊就能赚够修房的钱,那也太招人猜疑了。雁游决定再等上一个月,届时就说自己白天上班晚上摆摊,周末还去帮人打工,所以才在短时间内攒够了钱。

    但饶是如此,罗奶奶已是惊讶万分“小雁,你怎么能去做生意呢小心被人家骗去做了违法的事儿。”

    “不会的,奶奶,我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不会被骗的。”

    罗奶奶犹自不信。在老人家眼里,赚钱是件顶辛苦的事,哪儿这么快的她停下活计,细细盘问了孙子半天。好在雁游早有准备,不但没有露出破绽,反而还说服了奶奶,让她相信,自己的孙子确实没有受骗,只是认识了好心人,遇上了机会。

    “小雁,改天你把那位朱道请过来,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他。要不是他帮忙,咱们也不能够这么快就有钱盖房子。”罗奶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当然,不过他有点忙,等我约好了时间再告诉你。”雁游心道,就算奶奶不提,他也得把朱道请来露个脸,好堵住别人的猜忌。

    、11  老骗子记仇

    雁游盘算着要拉朱道来当挡箭牌,本准备次日星期天,先去过潘家园再去找他。却没承想,一大清早的,他还在公用卫生间里刷牙,就听见楼下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匆匆漱了口,跑到筒子楼的过道上往下一看,雁游顿时愣住朱道居然不请自来,脚下还带了几包东西。

    “雁哥,原来你住三楼啊我拿了点儿东西来看你,怕你今天要出门,所以早早就过来了。嘿嘿,你可别见怪啊。”

    朱道兴奋地冲雁游挥了挥手,又放开嗓门招呼旁边正停单车的同伴“梁子,别锁了,快来拎东西。你那破车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谁稀罕要啊”

    “别吵吵,链条掉了,我正忙着哪。”

    “要我说,你这破车早该换了。”朱道没办法,只好一个人提起东西,摇摇晃晃地去爬楼梯。

    刚刚登上二楼,就迎面撞见迎下来的雁游“你怎么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

    “雁哥,今儿我过来,是给你送谢礼兼下帖子的。下个月我就摆酒了,你一定要来,不过不许带东西。”说罢,朱道往衬衣兜里露出一角的大红请柬努了努嘴。

    雁游无奈地说道“上次不是说了,不用谢礼,只要介绍几个砖瓦匠给我就行了吗。”

    朱道连连摇头“看你这话说的,介绍人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能当正经谢礼吗。雁哥,你要还拿我当个朋友,就别财说这种话。”

    “行行,我说不过你。”

    雁游心里担着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顺手又把他拉到墙角,放低了声音说道“最近我靠倒腾古玩弄到笔钱,修房子的事儿应该快了。不过我家里老人不懂这些,我就没说实话,借口说是帮你练摊赚到的钱。一会儿见了我奶奶,请你得帮我把这话圆上。”

    “嗐,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呢,这还不简单,雁哥,包在我身上”朱道没口子答应着,末了转了转眼珠,又问道“雁哥,你那钱够使不”

    “我还没打听行情,不过估摸是够了。不够我再想办法。”虽然还没打听砖石水泥的售价,但雁游通过这些日子了解到的物价,觉得那八百的款子加两百的奖学金,足够他和奶奶生活五年,那盖个简单的房子应该勉强够。

    听到他的回答,朱道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之前朱道在楼下大声喊名字的功夫,把罗奶奶也给惊动了。

    她记得孙子要好的同学里没有嗓门这么大的人,担心他是在外头闯了祸,连忙下来查看。

    楼梯上没有扶手,她扶着里侧的墙壁慢慢挪下来,警惕地看着膀大腰圆,一挺肚子足足顶得上两个雁游的朱道,问道“小雁,这位同志是谁呀”

    “奶奶。”雁游连忙上前扶住她“这就是我昨天和你说过的朱道,朱大哥。他今天刚巧看我来了。”

    一听是帮着孙子赚到了钱的人,罗奶奶才去了疑心,热心地说道“原来是小朱,快进屋来做。吃早点没有我刚刚熬了小米粥,还有食堂里买来的高粱面窝头,一起来吃点儿”

    “奶奶好,我是雁雁游的朋友,早听他说过您,今天正好他休息,特地过来拜访您。您别把我当外人,不用管我的。”

    “你太客气了,来就来吧,还拿这么多东西。对了,我家小雁没给你添麻烦吧他虽然脑子还算灵光,但太瘦了,没啥力气,你怎么会挑了他替你摆摊呢。”

    “哎呀,奶奶,您对雁游要求太严格了。我不选别人单选他,当然是因为他比别人都能干。”朱道走南闯北,一张嘴皮子极其利索,三两句就把罗奶奶哄得眉开眼笑,疑心尽去,圆满地办妥了雁游交待的事情。

    三人上了楼,雁游正准备倒茶,忽然听到临街那边的窗户里,飘进一阵吵嚷声。他伸头一看,却是与朱道同来的那位朋友,在和一个面相油滑、约摸五十出头的男子争执。

    “走走走,你哄着我把哥们儿介绍给你,结果是为了坑他。幸好我哥们儿运气好,另外遇到了真正的高明人,否则不止被你骗饭,还要被你骗财他大方不和你计较,只骂你一顿完事,你居然还有脸凑上来,是不是想找不自在”

    说着,梁子肩膀一耸,两条臂膀上的肌肉随之隆起,一副精悍十足的模样。

    那半老不老的小老头顿时吓得倒退了两步“梁、梁同志,你口口声声说我骗了朱同志,但证据呢你们普通人不懂道法,平时是看不到鬼的。一旦看到,就说明你阳气耗尽,离鬼门关也只有一步之遥了。你要真为朱同志着想,就该让我去做法事。我看那院子阴气一天比一天重了,他要是再住下去,不但”

    “闭嘴”梁子断喝一声,眼睛里几乎快冒出火来好一个骗子,被揭穿后还这么锲而不舍,为了骗几个钱居然不惜诅咒他朋友如果不是顾忌着初次上雁家的门,不宜在新朋友家门口闹事,他早就抡起拳头把这骗子揍得满地找牙了

    既有顾虑,梁子只得先强压下火气,指着三楼某扇窗户,低声喝道“他是老朱的朋友,就是他识破了你的骗局。哪儿来的鬼就是只刺猬你要是再纠缠下去,我马上把你扭到派出所,告你个宣扬封建迷信”

    他也是一时情急,忘了朱道嘱咐不能对外人提起雁游帮忙的事儿,为了堵住这老骗子的嘴,口快说了出来。

    这时,恰好雁游听到楼下的争执声,推开窗户探出头来。那小老头顺着梁子的手指仰头一看,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死死盯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小老头眼里顿时现出狠色对他这种靠诳骗敛财的人来说,断他财路近似杀父之仇。而且这年头的人大都穷,难得逮着朱道这头小有油水的肥羊,不费什么功夫就能大赚一笔,结果却因为这少年的插手落了空。这让他怎能不记恨

    说漏嘴后,梁子才记起朱道的嘱托,不由有些不安。见这小老头神色不善地盯着雁游,赶紧上前推搡他“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见梁子面露狠色,小老头吓得赶紧又退了几步,扭头就跑。

    梁子见状,心内大定,觉得这老骗子胆小如鼠又瘦不拉叽,应该没能耐做出什么对雁游不利的事儿来。

    但他却没有看到,老骗子转身的那瞬间,齿关紧咬,目露凶光。

    、12  砸摊子

    “梁子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宿舍很小,仅有十几个平方,家具也都是以前留下来的老东西,大多缺胳膊少腿。朱道生怕自己坐坏了雁家那把摇摇欲坠的三角椅,便只站着招呼“这位是罗奶奶,这位就是我常常和你提起的雁游。多亏了他,我才没唔,总之,你明白的。”

    险些说漏嘴,朱道顿了一顿,又向雁游说道“这是我从小玩儿到大的死党梁子,原来叫梁忠国。去年为了庆祝华夏足球队成立、期盼国足称霸亚洲走向世界,改名叫梁国足。”

    “雁子你好,老听二师兄说起你,今天可算见到真人了。”梁子本来想与雁游握手,但刚伸出手掌,见手心里一道道乌黑的机油,只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刚折腾那张破车时弄脏了手,本来见外头有条水沟想去洗洗,结果被耽误了没洗成。”

    雁游刚才看见他与一个小老头争执,自然知道他所谓的耽误是什么。他并没有注意到那老骗子仇视自己的眼神,又因交情尚浅不便多问,遂只笑了一笑“要洗手的话,卫生间在走廊尽头,我拿肥皂给你。”

    他既不问,担着心病的梁子更不会主动提起刚才的事儿。道了声谢,拿起肥皂就出了房门。

    朱道把带来的米面归置到柜子里,在宿舍里转了一圈,觉得实在局促,心里的某个念头,不禁越发坚定了。

    “罗奶奶,听说你们才搬到这儿没几天,住得惯吗”

    “还好,就是住了几十年平房,现在每天爬上爬下的,一开始有点不习惯。”

    朱道马上接道“奶奶再坚持几天吧。雁游之前和我预支了一笔工资,又让我帮他联系工人,等这边人手齐全,马上就能建房。用不了多久,你们就能搬回去了。”

    此言一出,不但罗奶奶当场愣住,雁游也是错愕不已。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马上把朱道拽到一边“你这话什么意思”

    “雁哥,兄弟没先和你商量,就是怕你不同意。其实我早有心帮你搞定房子,只是之前往岳家孝敬的东西太多了,手头紧张,才没好意思开口。现在你既然已经赚到了一笔,那我再添一点儿,保准房子能起来。哪怕早盖一天呢,罗奶奶也少受一天爬高下低的罪。”朱道劝说道,他是真心实意想为雁游做点事。

    雁游本来想要拒绝,但听到末一句,顿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奶奶小心翼翼扶着墙壁上上下下的情形他每天都要看个几次,心里比任何人都期待尽快盖好房子。

    之前他想等上个把月再说,是怕骤然露财招人猜忌。不过今天朱道的话倒提醒了他就说钱是借来的,难道还能有人跑去打听既然朱道这个穿戴齐整,出手大方的人露了面,还怕堵不住旁人的嘴

    打定主意,雁游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这么办,我对外就说是你借的钱。不过有一点你一个子儿也不许掏。”

    “啊”朱道张大了嘴巴“那我不就像最近放的红楼梦电视剧里说的,叫啥来着,白搭了名声。”

    “是枉担了虚名。你可不只是虚名,找人买料都还得靠你帮忙。我先谢谢你了。”雁游说得似乎轻描淡写,但心内却早已决定,以后要好好回报这份难得的情谊。

    朱道外表看似圆滑,其实内里却颇为古道热肠,雁游非常欣赏这种性格。

    加上莫老那笔资助也与朱道有关,雁游那老派人的想法里,早把朱道当成了自己的“福星”,决定与这个朋友深交下去。等自己的事情走上正轨,一有余力,就帮朱道实现经商的愿望。

    当下雁游阻止了还想说话的朱道,对奶奶“解释”了一下“借钱”的事。又请托朱道与梁子帮忙联系泥瓦匠和购买砖料水泥等,并说定下周碰头。

    因为时候还早,两人没有留饭就走了。雁游记挂着潘家园,也跟着出了门。

    他之前只问好了大体方向,当下边走边问,走走停停,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找对地方。

    到了门口,雁游也顾不得喘气,盯着顶上“潘家园旧货市场”几个大字打量片刻,便兴冲冲地走进了园内。

    四下张望,只见里头有清末老楼改成的门面,也有新搭的水泥平房。有地摊也有门店,小到砚台瓷盏,大到屏风家具,陈设着各个朝代的东西。园内人气不低,几乎每一位店家面前,都有游客在张望或打量物件。

    粗略走了一圈,雁游发现这地方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大一些,但底蕴却没有琉璃厂来得深厚。几家装修得较好的店内,珍而重之锁在玻璃柜里、明显是镇店之宝的古玩,并不见得有多么珍贵。这比起琉璃厂当年任何一家百年老店都有不逊色库府收藏的珍物,明显差得太远。

    不过也难怪,琉璃厂是积累了两个朝代,拥有数百年的底蕴。潘家园只是新兴,一时不及,也在所难免。照目前这人气,若是经营有方,将来赶上甚至超过琉璃厂,并非不可能。

    发现古玩并未在现代生活中褪色,受追捧的热度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雁游十分高兴。有人气,他这手艺人才有饭吃。

    心里一高兴,他兴致愈高,打算四下看看,这园里藏了多少宝,能不能捡漏。

    这时,某个摊位面前的交谈声飘进了他耳中。

    “你看这唐三彩怎样”

    “我看着是有些年头了,你看这色彩这造型,同书里说的差不多。不过,你再斟酌下”

    “我也觉得差不了。就是这价钱要一百八十块哪,抵我两三个月的工资了,实在是狠不下心来。”

    “要是买对了就是捡到大漏,转手就能赚几倍”

    “这倒也是”

    听到这两人的嘀咕,雁游不由来了兴趣民国那会儿,因为陇海修铁路破坏了洛阳北邙山上的唐代古墓群,出土了一批陶俑,唐三彩开始在古玩界风靡开来,不少外国顾客指名购买,市场上曾经是一俑难求。难道这两人运气这么好,居然能在地摊上捡到宝

    他好奇地回头看去,目光才在那人手拿的陶俑上打了个转,就立马愣住了,随即摇头失笑。

    那唐三彩是大唐仕女造型,身着绿裳与黄色抹胸,手挽白色披帛。绿、黄、白,正是唐三彩的三个主要颜色。仕女整体线条优美流畅,还算不错,但原本该圆若银盆的面孔,却变成了下巴尖尖的瓜子脸。

    需知大唐以女子丰腴为美,流传后世的画作上,女子的面庞都是饱满圆润,尚无后世时兴的瓜子脸。也亏得那两人煞有介事地判定是真品,还在为买与不买犯愁。

    再看那摊主,雁游注意到他表情看似随意,眼里却是精光隐现,看来已吃准了这两个自以为捡漏的买家。

    不过,虽然看穿了那是赝品,雁游却没有提醒的意思。古玩界历来有不成文的规矩不能当面说三道四,坏人生意。

    这也是为了维持秩序,否则,若是遇上眼红别家生意兴隆的小人,在人家顾客看货时嘀嘀咕咕,无事生非,那岂不是白白坏了无辜者的名声

    而且道不轻传,上赶着不是买卖。如果雁游提醒那两人这是赝品,对方非但不会感激他的好意,多半反会认为是他也看中了那唐三彩,想抢这件宝贝才跳出来装好人。

    对于接下来将发生的一切,雁游闭着眼睛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甚至想像得出摊主是用什么口气“依依不舍”地把唐三彩卖给自以为精明的顾客。

    他懒得再看下去,但刚刚转身想走时,变故突生

    拥挤人群里突然伸出一只手重重推了他一把。猝不及防,他一下子摔倒在地,不偏不倚正好倒在那赝品唐三彩的摊子上

    只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满摊近百件瓷器,几乎都被雁游砸了个稀烂

    、13  道破赝品

    破碎瓷片划破了雁游露出背心外的两条胳膊,伴着阵阵刺痛感,鲜血滴落而下。

    雁游顾不得验看伤口,倒下的同时,他锐利的目光马上落到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

    推他的那一下力气非常大,绝对不是误碰,而是有意为之

    但谁会这么做原本的雁游沉默老实,又还没出社会,不可能有仇家。难道,是赝品摊主设的仙人跳

    不,也不可能。讹骗该找有钱人,但他衣裳褴缕,一看就是穷鬼。

    瞬息之间,雁游脑里转过许多念头。脑子没闲着,眼睛也没落下,立即锁定在一个身材瘦小,佝偻着身子往人堆里挤的男子身上。只是那背影甚是滑溜,一转眼的功夫就钻进人潮里消失了,雁游想追也来不及,只得回想自己是在哪儿惹上的麻烦。

    雁游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秃顶下围着的稀疏头发已然花白,应是年纪不小。雁游觉得这背影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沉思之际,耳边蓦地传来一声肉痛的惨呼“我的宝贝儿们啊怎么会这样我家老祖宗祖祖代代传下的老物件们,今天全都交待了我的宋代官窑印盒我的元朝青花供瓶我的唐三彩我的明代伶人俑我的”

    摊主大呼小叫地报出一长串珍品瓷器的名字,末了伸手一把揪住雁游的背心带“小子,你得赔偿我”

    被他一吼一扯,雁游只好暂时停止思索“老板,我不会跑。你先松松手,我们起来说话。”

    “哼”见这是个细胳膊长腿儿的清瘦少年,力气肯定没自己这成年人大,摊主这才松手,用眼睛死死盯着他,算计能在这貌似寒酸的少年身上榨多少油水。家里没钱没关系,听他一口京话,肯定是四九城的土著。哪个人家里不是三亲六戚的一家借一笔足够赔偿了

    小心翼翼避开碎片,雁游站了起来。打量碎片堆里没有青铜之类的金属,微微松了口气这样他就不必担心染上极难治愈的破伤风。

    视线扫过的同时,他也估计出了损毁瓷器的数量,便问道“老板,我刚才一共弄坏了你八十三件瓷器,你说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自然是要赔钱”摊主只当雁游随口一说,但还是不由自主把剩下的囫囵物件点了一遍。刚刚点完,便是心头一凛这小子居然报得一件不差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古玩行里不乏眼力高明的年轻人,但像雁游这样十六七岁的模样,在人们心里,离高手两字还是差了不少距离。这念头只是一转,便被摊主否定了巧合吧,应该只是巧合。

    “小子,我这儿都是传家宝,有我自己家的,也有朋友家里的。我也不为难你,咱们就一件一件报价。”

    摊主看似公允地说着,伸手去取一只碎马头“这件是我家曾祖当年在北邙山给洋鬼子做苦力时悄悄带回来的,我本来要卖二百元,看你年纪小,算你一百八。”

    闻言,雁游扭头看了看那两个自以为捡漏的人。那二人还在纠结要不要出手,见这边砸了摊子,只是惊讶地看了几眼,又低头研究仕女俑去了。

    摊主以为雁游是想找他们核对价格,刚要说话,却见他凑近自己,低声说道“老板,我知道这些货的来历。你开个公道价吧,不然我们掰扯起来,你连那笔生意也做不成了。”

    见他胸有成竹,摊主不禁又想起了刚才他精准报出数字的那一幕。眼神半信半疑地闪烁片刻,最终冷笑道“哟嗬,你想贬低我的古玩,随便赔几个钱了事儿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在潘家园做了三年多的生意,认识不少人,你若不肯讲文的,那咱们就来武的。”

    他还是不信雁游这半大小孩儿能看出蹊跷来,只当他是拿话在诈自己。这批赝品都是精仿品,摆摊时以二三十倍的价格卖给那些发财心切的傻缺,非常容易出手。一鼓脑儿卖给这小子,至少要赚二十倍才划算

    见这摊主一心掉进了钱眼里,明显是想趁机大赚一笔,雁游也不再给他留面子。接过老板手里的马头残片,又在地上刨出其他部分,朗声说道“制作唐三彩的白色粘土要经过多次舂捣、淘洗,所以质地十分细腻。但从这断茬来看,这只马俑却是粗糙不堪,颗粒粗大。而且颜色也不对,唐三彩是低温烧制,加以金属、矿物质等天然材料着色,轻易不褪色。但这一只明显是颜料上色,而且”

    说着,他用指甲刮了刮边缘,那道赭色就此簌簌落下,露出凹凸不平的底胚。

    雁游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古玩行中断了这么些年,连洛阳那边的仿制手艺都落下了。往前几十年,他们仿的唐三彩可比这逼真多了。”

    早在摊子被砸的时候,就有人驻足围观,想看看这衣裳陈旧的少年如何赔偿。这会儿见少年竟对赝品唐三彩的各处疑点说得头头是道,人潮不由越聚越多。

    待雁游说完,立即有老玩家发出会心的哄笑“可不是前几天还有人要把明朝乾隆年间的瓷盘当传家宝卖给我。传家传家,早年破四旧先砸了一大半,后来大饥荒砸锅卖铁又把藏下来压箱底儿的给卖了,平头百姓们哪儿来那么多传家宝都是借托名头哄钱的罢了,偏偏又做得不走心,白白惹人笑话,把乾隆都弄到明朝去了。”

    一片哄笑声中,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准备掏腰包的那人立即愣住了。瞅瞅摊主又看看人群,末了迟疑着对雁游说道“小兄弟,能请你帮忙掌掌眼么”

    雁游淡笑着摇了摇头,向地上的残渣一指“我的账还没厘清呢,实在是没空。”

    他的拒绝,实际是给摊主留了最后的颜面。但对方却不领情,脸红脖子粗地说道“唠叨这么多,还说我卖的是假货,无非是想少赔钱罢了我本来看你小子可怜,还说给你算少点儿。现在就按市场价来算这些东西一共五万,你今天要是不赔够了钱,就别想走出潘家园的门”

    时下百姓大多清贫,有大胆下海第一批做生意、能攒个大几千近一万的人,就能被尊称一声万元户。五万元,实在是一笔天文数字了。

    人群里静了一静,鼓噪声更大了。人们纷纷出言讽刺那摊主脸比锅还大,这么一摊子零碎就值五万,那园里一个店铺岂不要抵几十万敢情潘家园里遍地都是万元户啊。

    说归说,但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雁游出头,打压下那摊主。一来雁游是生面孔,没人认识他;二来毕竟是他有错在先,被人讹诈,也只能叹一句倒霉。

    做生意的大多是二皮脸,那摊主更是个中翘楚。见众人只是奚落,没有管闲事的,气焰更嚣张了“小子,快赔钱来”

    “我没那么多钱。”雁游一摊手“赔货行不行”

    “赔货”摊主以为雁游准备买一批精仿品来还他,如何肯依“我不要别的只要我的传家宝如果你能把它们修复得天衣无缝,我就不要你赔钱”

    一个半大小子,怎么可能会修复而且修复这门秘艺失传已久,就算这园子里最高明的师傅来,也做不到完美无暇。说来说去,就是要这小子赔钱

    不想,话音方落,雁游却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他手里本就拿了些残片,当下往地上盘膝一坐,顺手摆弄几下,那只本已碎成十几片的马俑,居然又稳当稳当站在了地上。乍眼一看,根本找不出碎裂的痕迹

    “老天,这是魔术吗”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阵阵惊呼,离得近的人更是不顾仪态,或蹲或趴,仔细端详那陶俑。还有人掏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一寸一寸验看,试图找出裂痕,但最终一无所获。

    这一下子,包括那摊主看雁游的眼神都是难以置信只是随意拼凑,就能将打碎的陶俑复原到如此地步,这到底是什么手艺志怪传奇里的仙术也不过如此吧

    迎着众人惊叹的目光,雁游解释道“它是刚刚碎裂,残片边缘的纤维还没有散佚,所以能拼得完整无缺。不过还需要用特制的胶类粘固,否则”

    随着话语,雁游伸手轻轻拨在某处,马儿再次变成一堆残片,落在他掌中“只要我修复好它们,就不用赔钱,是不是”

    人们还在为雁游的绝技发愣,听到个钱字,那摊主却猛然清醒过来,大声反悔道“不行,我不要你复原,要你赔钱”

    修复好了也还是一堆不值钱的仿品,赔偿却能赚二十倍。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见他公然抵赖,当面吃了吐,连左近的其他相熟摊主都看不下去了一堆赝品漫天要价,你是把别人都当傻子了

    生出这个念头,一名年纪稍大的女摊主忍不住说道“和气生财,你既然答应了他,就别反悔了。”

    “就是,再说这年头谁家里拿得出五万来”

    “真要拿得出来的,也不会怕你。让小兄弟修复好,再还一点儿误工费,也就算了。”

    面对同行的劝解,摊主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道“一时拿不够怕啥,让他立个字据算上利息逐年还我,哪年还完了账”

    说着,见人群又在鼓噪,他叉腰大声骂道“损坏东西要赔偿,天经地义有谁瞎咧咧不服的,掏腰包替这小子还了啊光在那儿起哄算什么爷们儿”

    不得不说,他的确占了几分歪理。这一嗓子吼出来,人堆里的动静立即少了很多。

    摊主满意地环视全场,末了收回视线,这才发现之前那两个相中仕女俑的冤大头,不知何时放下东西溜了。想到又少赚一笔,他火气更旺,手指乱舞,几乎快点上雁游的鼻尖“都怪你胡说八道这东西也算你的”

    雁游对这贪财厚颜、当面反悔的小人鄙视到了极点。不屑地拨开他的手,刚要说话,却听人群中响起一个清朗含笑的声音“好热闹啊,堵得我都走不了路了。也罢,为了疏散交通,我就替他还钱吧。”

    、14  慕容灰

    一听有人甘愿为个陌生人还五万块,在场所有人都是惊讶万分。人们不由自主回头望去,只见一名身材高挑的青年越众而出。

    等他走到人群之前,看清他的面孔后,众人又是一愣。

    原因无他,这青年实在打扮得太出格了些。

    黑色的休闲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眼睛,只露出挺直的鼻梁与微挑的薄唇。左边的耳垂上,两粒黄色碎钻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穿着一套正红色的对襟唐装,下摆直垂到脚背,里面配了黑色的长裤与布鞋。唐装上没有常见的龙纹、团花等纹饰,而是单绣了一只硕大的蜘蛛在背上,针脚细腻,栩栩如生,让不少人看得心中发寒。

    最惹眼的还是他那一头长发,高高束了个马尾,长可及腰。发丝亮滑如缎,随风轻拂,飞扬在他侧背的登山包上,一个大大的红勾标志若隐若现。

    这一身装束不中不西,穿在别人身上多半会显得同个小丑似的不伦不类。但青年身材颀秀修长,步伐间透着种别人模仿不来的潇洒劲儿,加上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俊逸笑意,竟然显得十分协调,别具一格。

    这个年代,大陆的人们穿衣服还是衬衫背心棉袄之类的基本款式,颜色也都以暗色为主。偶然有爱美的小姑娘穿条碎花裙子,也还会被古板的长舌妇们指着脊背说三道四,骂她妖妖娆娆不正经。青年这副打扮,人们莫说是在生活里,就连电视播的外国影片里也没见过,不禁纷纷看呆了眼。

    偌大的园内,唯有雁游依旧镇定。原因无他,当年西洋器物刚刚大批量涌入国内时,他见过不少比这更怪异的打扮西装配长衫、旗袍做出了洋装蓬蓬摆、长袍马褂配文明棍和白手套虽然这些奇装异服只是昙花一现,雁游依旧记忆犹新,当下看到青年,自然免疫。

    而且与其他人不同,他的目光在青年脸上打了个转,随即落到手掌十指细长,骨节却有些粗大,手心手背更是有许多浅色疤痕。这分明是一个习武之人的手,这青年难道是武林子弟出头替他打抱不平

    青年对旁人异样的眼光视若无睹,径自走到一片狼籍的摊子面前,笑吟吟地问道“他该还你多少钱”

    “怎么,你真要替他还”摊主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怪异青年,觉得对方一身新衣质地不错,肯定是个有钱的主,说不定还真愿意掏钱,便舔了舔嘴唇,说道“不多,五万元。”

    听到这话,人们顾不上惊讶青年的打扮,再度对摊主的厚颜无耻发出嘘声。

    “五万的确不多。”

    听到青年的回答,摊主顿时面露喜色。孰料,青年顿了一顿,突然又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一个月交多少管理费”

    “十块钱。”摊主脱口而出,随即警醒“你问这干嘛”

    “那就奇怪了。”青年摆出一副十分疑惑的样子“根据潘家园规定,每月成交总额小于三千元,收取十元管理费。你成交量最多三千,货物就值五万”

    摊主这才知道着了青年的道,赶紧气急败坏地轰人“我就不能囤货慢慢卖吗原来是找消遣来了,快走快走”

    青年修长的双腿动也未动“一个月卖三千,却囤十几倍的货。这位老板身家如此丰厚,何必风吹日晒地摆摊呢坐店经营不是更赚”

    被青年一番诘问,饶是如何老脸厚皮,摊主也没法再继续强词夺理下去,满面通红地垂头不语。

    见青年两句话就把这奸商说得无言以对,众人大觉解气。雁游也感激地说道“多谢这位先生仗义执言。”

    来到现代的这些日子,他发现现在的官衙没有过去那么贪腐,刚才本来想请警察出面协调解决。有了这位熟知市场规则的青年出头,倒是不用麻烦了。

    不过,他也没指望人家真为自己掏钱。在他看来,付钱之语只是句噱头,目的是拆穿这摊主罢了。

    “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青年一语双关地说罢,又向摊主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干、干什么”深觉丢脸的摊主本不想过去,但对上青年穿过帽檐依旧严厉的眼神,忽然没由来地心中阵阵发虚,不由自主依言走了过去。

    他比青年矮了一个来头,青年微微俯身,在他耳畔轻声说了几句,摊主顿时脸色大变“你你是”

    “嘘。”青年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又拍了拍他的手臂“你知道该怎么选。”

    摊主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挤出个十分勉强的笑脸“当、当然。刚才我是和那位小兄弟开玩笑的,我这就告诉他真正的赔款数目。”

    “不必,我说过,我替他还这笔钱。”

    摊主左看右看,见一群人都竖着耳朵听他们的对话,马上把声音压得更低“其实成本总共六百四十几块您给六百四得了。能不能请您回头让管理处的人给我我要是在这儿说了成本,以后可就混不下去了。”

    “好。”青年点了点头,重新提高了声音“希望你记住这件事,别再做捞偏门的事。做生意是细水长流,要是坏了名声,以后就没有立锥之地。懂”

    “知道,知道,谢谢您教诲。”摊主点头连连,再没有半分刚才的气焰。承诺完,他又向雁游陪笑道“小兄弟,刚才是你开玩笑的,可别当真啊,哈哈。”

    转变发生得太突然,绝大部分人都脑子发懵,想不通这摊主为何短短时间内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雁游也未听清他们的对话,但却是若有所思,猜测青年或许不是武师,而是古玩行里极有声望的大师传人后代,所以这摊主才卖他面子。当年那些大师大半都与他交好,那么,青年也许正是故人之后

    当年的老朋友们,年纪小一些的或许还在世。他虽不打算告诉别人自己死而复生之事,但可以借此为楔机,与老朋友们重新结识。

    一念及此,雁游立即说道“谢谢先生,还没有请教您尊姓大名”

    “我叫慕容灰。”

    慕容雁游一愣古玩行里没有这个姓氏的大师啊,难道是谁的徒弟

    他还想再问,慕容灰却抢先说道“这位小弟,事情已经了结,你快找家医院包扎下伤口吧。”

    说着,他取出一块洁白的手绢递给雁游。

    伤口不深,早就结痂止血。雁游也不在意,接过手绢道了声谢,又问道“那赔偿”

    “不用不用,这位老板很大方,不用你赔了。”慕容灰觉得这执拗的少年很可爱,笑着说道。

    闻言,雁游再度讶然“不用还了这慕容先生不要开玩笑。”

    “不是玩笑。说起来”慕容灰见雁游一副不问个明白不罢休的样子,犹豫一下,把他拉到了墙角,低声说道“刚才是有人故意撞了你,才招来这场无妄之灾。撞人的那黄鱼和我有些纠葛,这件事由我摆平,也是理所应当。”

    如果别人听到黄鱼,要么以为是绰号,要么以为是指金子。但对早年江湖切口略知一二的雁游却是讶然“黄鱼难道你们是千门的人现代还有千门”

    听到他的话,不自觉带出了江湖切口的慕容灰眸光陡然明锐,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你知道千门你又是九流中哪一门的人”

    、15  彼此误会

    九流亦是江湖切口称谓,指九种底层营生。这些行当都各有绝活儿,以及一套完整而隐密的传承法子,普通人难以知晓。

    千门即是骗子的统称,之下又分若干种,一般都用他们的擅长骗术做为外号。

    有专用假钞票骗人的“倒叶子”,假装警察引心怀鬼胎之人上钩主动行贿的“假办案”,自以为天降艳福实际是遇上仙人跳、被女骗子害死赚保金的“吃保险”,行赌为骗的“拆白党”,假扮僧道以三寸不烂之舌招摇撞骗的“野和尚”等等。

    撇开其他门派不谈,千门这一派,在民国之后经历遣回盲流、整治社会闲散人员等举措之后渐渐销声匿迹。当年的骗子们要么因事进了监狱,要么夹起尾巴老实做人。至少在这个年代,社会上是极少有骗子的。

    慕容灰回来之前曾听长辈说起过这些,早就知道随着时局变幻,如今的华夏年轻人除非家学渊源,根本不会知道这些掌故。

    当下见雁游居然见微知著,从小小一句切口就猜测到千门,不禁大为惊讶。条件反射就扣住了他,想问个明白。

    两人离得极近,几乎连呼吸都融到一起。审视着半靠在自己怀里、明显矮上一个头的少年,慕容灰注意到之前许多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刚才他只是随意打量了少年几眼,觉得这人秀气又削瘦,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现在细细看来,才发现少年的面孔颇为耐看,浓黑长挑的眉,圆润澄澈的双瞳,挺秀精致的鼻梁,淡色微丰的嘴唇,竟是挑不出分毫瑕疵,让人越看越觉得喜欢。

    少年唯一的缺点,或许只是太过于清瘦了,但却因此别有一种秀竹清润的味道,配上他眉宇间淡淡的书香卷气,气质天成。

    慕容灰的视线又落到少年新添了伤口的手臂上。他并非心细如发之人,相反还颇有几分大大咧咧,自然无法从少年肩头淡淡的背心晒痕,看出他被迫休学工作的近况。

    他只是觉得,少年受了这么多伤,哪怕伤口不深,一般人看见流血不止都会惊慌失措。再结合窘迫的处境,更容易激发软弱的一面。但少年却连眉也没皱一下,从他远远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到越过拥挤的人群为少年出头,少年始终是一副淡然平和的模样,不见大悲大喜的情绪起伏。

    这份镇定,这份涵养,实在难得。慕容灰四岁习武,到现在十四个年头过去,自问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做到勉强平静。

    啧,如果小叔在这里,肯定又要借机说教,让自己多学学少年的养气功夫吧。

    可惜卿本佳人,怎么会知道千门呢是自己就同其大有瓜葛,还是有长辈是千门中人

    想到这里,慕容灰心头没由来地有些惋惜,手劲反而松了一点“你师傅是谁”

    他打量雁游的同时,雁游也在看他。

    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雁游自下往上,轻而易举就看清了对方隐藏在帽檐下的眉眼。竟是出人意料的年轻,顶多十八、九岁的模样。眼神也没有他想像中的老练精干,而是透着孩子式的好奇与朝气。

    有句老话叫画龙点睛,由此可见眼睛对世间生灵何等重要。之前单从轮廓,雁游就推测慕容灰必定十分英俊,现在近距离看到对方的眉眼,他只觉这张面孔的俊美程度远超自己想像。让他有一刹那的失神。

    直到手腕钳制一松,他才回过神来。接着,便听到了对方的疑问。

    “我不是千门中人,我有正经工作。只是以前听长辈讲古提起过,觉得好玩就记下了。”

    说话的同时,他心中生出与慕容灰类似的感慨如此俊美难得的年轻人,居然是千门中人,实在是可惜了。

    与慕容灰的狐疑不同,因为对方一照面就摆平了那摊主,加上之后脱口而出、明显是熟稔之极的江湖切口。老道的作派加上言谈,雁游几乎马上就肯定这人是千门传人,却不知是哪一支的

    唔,也许千门在与时俱进,以前“吃保险”的女骗子里,现在也加进了男骗子。不得不说,单凭此人的长相,骗几个女子不过手到擒来。看他眼中尚无浊气,手上应该还没沾过人命,自己虽然力量有限,但既然遇见了,不妨劝上一劝。如果他能听进去,也能消几桩杀孽。

    慕容灰根本不知道雁游看似平和的表情下转着什么念头,自己又被他定性成了什么人。

    他没有从雁游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心中那没由来的惋惜顿时消减不少。刚要说话,却听雁游说道“慕容先生,萍水相逢,恕我冒昧多一句嘴现在时代不同,又是太平年月,无需再萧规曹随。以你的本事,不管做什么都有出头之日,希望你好好考量,从长计议。”

    毕竟不熟,雁游只能点到即止,用词也颇为谨慎,没有直白地说兄弟你改过自新回头是岸吧。只婉转地提醒对方,做事要从长远着眼,不要继续学以前的千门老骗,免得落个贻误终身的下场。

    慕容灰却是被成语搅得稀里糊涂,心道小龟是谁操碎又是什么小叔说祖国语言博大精深,果然没错。早知道回国前就该多看看词典。

    年轻人的好胜心作祟,虽然慕容灰没听懂这话,还是做出一副受教的样子,免得丢脸“我知道了。”

    见状,雁游深感欣慰,觉得自己一番劝告,大概已经把这即将失足的青年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他还要再问赔偿的事,忽见慕容灰脸色微变“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也不等雁游回答,径自大步转身挤进人堆里。

    周末的潘家园人头攒动,哪怕他的奇装异服再怎么抢眼,也不过瞬息就淹没于人潮。

    雁游有些莫名,只得去问摊主“刚才那位慕容先生同你说了什么你们商量好赔偿金额了吧”

    那贪财的摊主之前才被慕容灰低声敲打过一番,加上知道自己的损失已有人掏了腰包,虽然巴不得再多贪一笔,但却没胆再弄鬼。任凭雁游怎么问,他都只赔笑说“别介别介,事情都解决了,您甭再操心了,哈哈。”

    说话间,他利索地把完好的物件装回纸箱,又包起那堆碎片放在墙根,等环卫工人来收拾。摊子搞成这样,今天他是没法做生意了,得马上去进货。收拾完毕,他只当没听见雁游的询问,匆匆挤进人群,晃着大屁股走了。

    雁游拦之不住。在原地苦思片刻,倒是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慕容灰是个很讲义气的人,之前故意冲撞自己的人和他是同门,所以,虽然此事与他无关,他还是出头花钱,摆平了这件事。

    他听过江湖九流的不少掌故,却从没结交过这些人。当下只觉慕容灰甚有担当,若能有缘再见,倒可以深交。

    因为刚才那场风波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已到了午饭时候。雁游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四下张望一番,信步走到离得最近的那家古玩店,向那名靠在逍遥椅上打扇喝功夫茶的老者问道“老先生,请问附近哪里有食堂”

    “在那边小伙子,我带你过去吧,正好我也该吃饭了。”见他过来,老者一把丢开蒲扇,趿着人字拖殷勤地迎了出来。

    “这”打量老者眼神有些奇怪,雁游迟疑了一下才答应,心里却暗暗提高了警惕。

    这份小小的怀疑在到达食堂后变得更深老者一路上问东问西,热情得异乎寻常,也不管雁游对他的问题惜字如金,近乎爱理不搭。落座后还自掏腰包点了好几样吃食,摆了满满一桌,热情不减半分地招呼道“小伙子,来来来,都趁热吃,别客气。”

    见雁游站着不动,老者又探着身子,紧张地问道“是不是不合口味你想吃什么,咱们再点。”

    “老先生。”雁游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我非亲非故,怎么好意思教您破费”

    听出雁游话里的冷淡提防,老者愣了一下,突然拍着桌子笑了两声“哈哈,小伙子,你是把我当坏人了。也罢,我本打算和你套套近乎再开口,既然如此,索性就先挑明了之前我看你修复古玩的手艺实在是绝了,所以想问问你,愿不愿到我店子里帮忙报酬方面请你放心,我绝不会辱没了你的绝技。”

    、16  新工作

    雁游没想到老者竟是想招徕自己,不由一愣。

    老者又继续介绍道“我姓陈,叫陈博彝,是前年退休后才开店的。老实说,我在这一行里路子不广,全靠早些年认识几位老朋友帮忙找些货源,才把这店子支撑起来。不过,我主要实在喜欢古玩,想搞个老伙计们喝茶聊天、品鉴赏玩的地方,才开了这家店。说白了,我不是什么老字号,也不是财主儿,店里的生意只能算马马虎虎。但你若肯来,我一定敬重你,绝不会有一分一毫的怠慢。”

    老者最后一句似乎说得突兀,雁游却知道对方这是在变相地承诺,不会因为年纪而看低了自己。

    如果能来潘家园上班,个好去处。他本来就想重回这一行,却苦于一时找不到门路,可巧这位陈老爷子赏识自己。虽说他自称这儿不是什么大店,但雁游看得出,老爷子多半只是在谦虚而已。

    哪怕退一步说,陈老的店子的确不起眼,但雁游有自信,只要自己出手修复几件东西,马上就能把招牌立起来。这一行各有玩法,财力雄厚的人砸钱,老行家们拼眼力拼手艺,都相互敬重。

    至于雁游为什么不自己开店接活儿,原因很简单古玩行里的手艺人需要有点儿名声,人家才肯放心把东西给你。古玩不比别的,许多东西都是独一无二,万一摊上个本事不济的主给折腾坏了,那是拿多少钱都买不回心头好来。

    以前修复师傅们都是入门先打几年下手,之后才能学到师门压箱底的绝活儿,学成之后又替师门做三年工,抵还传授手艺的恩情,方能出师自立门户。这样传承下来,只要不是先天愚笨的,早在行当里混了个脸熟。话又说回来,如果真是脑子不好使的,也做不了这学问、眼力、手艺三者缺一不可的工作。

    雁游算是自学成材,但他是没落官家子弟,祖上又喜欢古玩,行当里的老辈人都知道雁家,所以他当年入行没遇上什么困难。

    但如今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休学学生。也许古玩行里还有几位故识仍旧活着,问题是,人家认识的是以前那个遇害早逝的雁游,并非现在这个穷困潦倒的少年雁游。

    所以,他需要一个楔机,以便重新插足这个行业。

    正巧,陈老爷子把机会送到了他面前。或许有人地嫌弃平台太小,但对真有本事的人来讲,只要给一点点合适的土壤,就能让种子生根发芽,长出坚韧的树干。

    雁游正是后者。

    不过,是人都有私心。既然对自己有信心,加上将来还想单干,雁游也不想白给他人做了嫁衣,便说道“陈老先生,我叫雁游。得您赏识,是我这做晚辈的荣幸。不过我想问一问,您店里都经营些什么”

    陈博彝见他似乎意动,十分高兴,马上滔滔不绝地介绍道“主要是做瓷器,原先是找人介绍收购,但一来货源不能保证,二来偶尔会收到陪葬的明器,不成规矩。所以近来照我那几位老伙伴的建议,专门派了人到乡下去收购。你别说,还真淘换到了几样难得的物件。可惜的是农家不知这是古玩,有的当平常器物使用,有的丢给小孩子玩,难免磕着碰着,所以急需一位修复高手。”

    打开了话匣,陈博彝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又说道“不瞒你说,刚才我见你在那摊子上露了一手,就巴不得马上请你进店喝茶。但又没逮着机会,正琢磨着呢,可巧你过来问路,我一看,得,合该咱爷俩有缘份,赶紧把这番话统统说出来了。”

    “哦,这么说,我这是自投罗网了。”雁游开了个玩笑。

    “哈哈,我就怕我这地儿太小,留不住你这只冲霄鸟啊。”陈博彝半真半假地问道,“恕我多嘴看你的手艺,必定是名师传授。却不知方不方便说说令师台甫”

    雁游早防着有人盘诘,已经编好了一套说辞“小时候经常跟位邻居的老爷爷玩,这些都是他老人家教我的。当时说这些东西害得他十年不得安生,但没个传承又不安心,却又不愿再害了我,让我不要对外人讲。所以哪怕他去世之后,我也没对人提过半个字。我也是近来才知道,当初以为是玩的东西,竟是门难得的手艺。”

    老一辈里有这样经历的人不少,陈博彝点了点头,毫无怀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唉,这位老前辈也是生不逢时啊。”

    雁游不欲在这上面说得太多,顿了一顿,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陈老先生,如果我到贵店工作,是什么模式呢按伙计似的工钱加年底分红,还是单包论件计”

    “你竟连这些规矩也知道看来那位老前辈教了你不少。”陈博彝惊叹地说道,随即又笑了起来“不过如今是新时代了,咱们按新规矩来,你先听听中不中意我每个月付你五十元的固定工资,你至少帮我修复五件东西。五件之外的,咱们再另行按照成交价的百分之十来提成,如何”

    这年头哪怕工作了十几二十年,有高级职称在身的人,工资也不过七八十元。对于雁游这个年纪的人来讲,陈博彝开出的价格可谓丰厚,哪怕是家境殷实的人,听了也不免动心。

    所以,陈博彝几乎有九成的把握,相信雁游不会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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