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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宗师在现代 第2节

作者:微风唐唐 字数:24360 更新:2021-12-22 12:50:25

    “这好吧,就这么办。不过我不能保证你什么。”毕竟一开始就想帮助这人,又将话说到这份上,雁游便点头同意“我下午还有事,咱们晚上在招待所见。”

    “您别介啊,我相信您的本事儿,晚上可千万记着过来。对了,我叫朱道,哥们儿们都叫我二师兄,西游记里的那位。还没请教您贵姓大名”胖子千恩万谢地说道。

    “免贵,我姓雁,叫雁游。”

    告别了他,雁游回到工厂上班。分捡废铁不用动什么脑筋,只是个体力活儿。他遂一边留意有没有可取之物,一边寻思晚上该怎么办。

    当年他曾见过许多无法用常识解释的事情,加上自己亲身遇到死而复生的异事,所以相信世间存在不少超乎想像的存在。只是,他会的那些招式都是纸上谈兵,不知能不能帮朱道解决麻烦

    一心二用地忙活了一下午,雁游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下工后回去冲了凉,随便扒了几口饭,对罗奶奶说要去找位同学,他再次来到招待所。

    朱道早在门口侯着了。远远看见他,连忙把卷烟一掐,迎了上来“雁哥,您来啦。”

    “别那么客气,叫我小雁就行。”

    “嘿嘿,您是能耐人,我敬您一声哥是应该的。”朱道笑道。

    雁游瞥了他一眼,心说这人天生自来熟,嘴巴利索,倒蛮适合做生意的。

    两人边聊边走,当抵达那间老宅时,恰好刚过十点。雁游看着还搭在墙上的竹梯,说道“你也不把它收进去。”

    “那夜吓得不轻,后来又忙着摆席什么的,没顾得上。”想起几天前的经历,朱道面带惧色“您是在外头看,还是”

    “当然要进去。”雁游示意他开锁。

    虽然对雁游寄予厚望,朱道还是不免心里发慌。手指哆嗦着,试了好几次才找准钥匙眼。

    吱呀一声,推开了新漆的大门,雁游当先跨了进去。

    借着月光与手电,他清楚地看到,院子虽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角落里放着几盆蟹爪兰,旁边还有一小架葡萄藤,看上去温馨清爽。没有他曾遇到过的那种毛骨悚然感。

    一眼望去,并没有什么死角。跺了跺坚硬的地面,雁游问道“地面也重新找平过”

    “嗯,我媳妇儿不喜欢砖头地,说怕土里有虫子什么的,我就请人铺上了水泥。”

    既然土地被封死,那半夜咳嗽的怪物就不可能是从地里钻出来的。雁游凝神想了一想,问道“咳嗽声都是在你发出动静后消失的”

    朱道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是这样“没错我开门出去、从梯子上摔下去,声音就消失了。”

    “这可奇了,它倒是像怕了你似的。”雁游见外头没发现什么端倪,便指着房间问道“能进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朱道连忙将三间平房一口气都打开了。

    两个房间的门都是新换的,但有一间房的房门却是老旧的两扇式,只是刷了层白漆。雁游不禁问道“这间房怎么不一起装修了”

    朱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这不是钱不够嘛这是厨房,反正里头都翻新过了,门这块上省点钱,将就了。”

    雁游盯着门板与门槛之间的空隙,若有所思地走进了厨房,四下打量。

    片刻之后,他说道“我找到那只精怪了。”

    生意胚子

    “我找到那只精怪了。”

    朱道原本跟在雁游身后亦步亦趋,听到这话顿时头皮一炸,本能就想跑,生生又收住了脚,紧张地说道“雁哥,那道符我还带着哪,要不要拿出来”

    “不用,拿把火箝,再拿个盒子来就好。”

    这阵势听着像逮耗子,但朱道太过紧张,也不敢多问,马上取了东西递给雁游。

    顺着新铺的胶地板上若有似无的细小爪痕,雁游走到角落,轻手轻脚地挪开了一个装杂物的木箱。后面小小一条缝隙,蜷缩着一小团黑呼呼的生物,身子犹自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朱道原本紧紧绷着的神经,在看到这小东西后全部变成疑惑“雁哥,真是耗子”

    身边发生的动静让小东西警觉地竖起了耳朵。抢在它想逃跑之前,雁游眼疾手快地将它夹到盒子里,递给朱道“这是刺猬。它晚上跑到院里叫唤,你一动它就躲起来,所以你以为遇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朱道仍是半信半疑“可它的叫声怎么会像老头咳嗽呢”

    为了解答,雁游轻轻提起火箝拨弄了一下刺猬。原本蜷成一团的小东西顿时惊慌地张嘴叫了起来,那声音果然像是老人咳嗽。只是这会儿真相揭晓,听到这声音,朱道已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奇怪。

    雁游解释道“刺猬吃了盐就会发出这种声音。这里是厨房,你放了调料吧”

    听雁游这么一说,目瞪口呆的朱道赶紧去柜子里翻看。刚刚打开门,就有一包面粉刷地掉了下来,翻了一半扣在脚上,衬得一双大脚丫子活像两个刚出笼的呛面馒头。

    朱道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兴高采烈地说道“雁哥,真被你说中了我这里头跟被打劫了似的,几个袋子都被咬开过,盐巴味精胡椒什么的撒了一堆。这小东西肯定是乱吃乱咬,误吃了盐巴。”

    找到罪魁祸首,发现原来是虚惊一场,朱道高兴极了“原来是这小家伙作导,害得我心惊胆战好这几天。连我那帮哥们儿也吓得不轻,我可得把它拿去给他们看看,好好压惊。”

    至于那个声称这里被精怪占据、需要布阵摆席才能解决的道士,朱道已确定他是个想趁机敲笔竹杠的骗子。不过对方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也不忍心下狠手教训,准备回头骂对方几句完事儿。已经花出去的摆席钱,他也没指望能要回来。

    打定主意,朱道取出盖子,把那只原本装钉子用的绿漆木盒盖得严严实实,又留出一小条缝隙让刺猬呼吸。

    把刺猬放好,刚要招呼雁游走人,他一眼又看见那箱“庇护”了真凶的破烂,说道“雁哥等会儿,我把这箱杂物拖出去吧,省得回头连耗子也钻到这儿来做窝。”

    那箱东西看着多,其实份量并不重。不等雁游搭手,朱道就一把扛起放到了外面。

    遮挡一去,雁游发现原本刺猬蜷缩的那个角落,露出了一件黑黝黝不起眼的东西。视线扫过的一瞬间,他心里忽然又像昨天在工厂看到铜镜时一样、生出预感别看这玩意儿不起眼,但一定是件老货

    压下心中的惊讶,他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好像是个烟灰缸。”朱道挠了挠头“这东西好像是从院子破烂堆里扫出来的,也不知是谁帮我打扫时随手捡回来了。”

    雁游弯下腰捡起它,仔细端详。这东西入手颇有份量,脏得看不见本色,只能看出是个圆形厚底,中间下凹的物件。里头还有几片破叶子,的确像个烟灰缸。

    但再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它内凹之处,偶然有几点没有变脏的地方,露出金黄色。只是那些地方极其细微,如果不是眼力过人,根本无法发现。

    雁游惊讶不已刚才视线只是轻轻瞟过,除了确认这东西有来历之外,他心里还认定这是个缺少了盖子的鎏金珠盒,是古时贵人专门用来存放珍珠的。自己的眼力,为何会变得如此高明

    将那东西接到手掂量了半天,雁游确认自己判断无误,但却怎么也想不通。

    不过,这事虽然玄之又玄,但却是于自己有益。既找不出原因,雁游也只好不再纠结。

    这个残盒不值什么钱,但好歹也是个古物。雁游准备把它收走,带回去倒饬一番,除去斑渍,再拿到鬼市看能不能出手。

    刚要说话,朱道却抢先说道“雁哥,你既喜欢这玩意儿,不嫌弃的话就顺手拿走玩玩儿吧。”

    雁游本来是想出钱买下的,听朱道这么说,赶紧推辞“那怎么好意思。”

    “一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而已,不当什么事儿。您可是帮了我大忙,这算什么。”这处院子被公家收走后,前前后后换过不少住户,就算真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也早被带走了。所以朱道根本不在意。

    朱道说得实在客气。雁游因这半边珠盒的比重不对,估计是铜加锡铸成再鎏以金面,并非纯金,年代又不算久远,应该是清顺中叶之后所造。而且半残,顶多值个十几块钱,便不再推辞“那就多谢了。”

    “雁哥太客气了,要谢也该是我谢你才对。”朱道胡乱把门锁上,搓着手热情地说道“说好了要送您份谢礼,可还不知您住哪里”

    雁游原本想推托过去,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送礼就免了,我想另外麻烦你件事儿我家房子倒了,过一阵子等我筹够了钱,想请你帮忙找几个人,替我重新修一修。”

    刚才进来时,他就注意到这间院子翻新得挺清爽,想来施工的人不错。而雁家两个人一个老一个小,几乎没有人脉可言,想重修房子,要是找不到熟人,挨宰在其次,关键怕被偷工减料,住进去不安全。朱道一说要谢他,他马上就想到了这点。

    “房子倒了这可真是成,雁哥,您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肯定给您找那靠谱的。往后我就住这儿,有什么事儿您言语一声就成。”朱道马上拍着胸脯说道。

    锁好院门离开,朱道又拉着他去吃夜宵。这个点国营单位早关门了,但在背巷里有不少各有风味的小摊子还在经营,不过只有熟门熟路的老主顾才找得到。

    朱道带雁游来的这家摊子临着护城河,在一条夹巷里头。它家是处夫妻档,老公掌勺,老婆招呼客人。擅长爆炒兔肉,诱人的香味在夜里飘得老远。时下又正是夏天,许多客人光着膀子坐在简陋的桌椅旁,甩着腮帮子吃得那叫一个享受。

    朱道显然是这儿的老主顾了,落座后连话都没说,大妈就乐呵呵地走过来,提了一桶啤酒在桌上“稍等一下,菜马上好。”

    “雁哥,我先走一个,这次真是多谢你了,否则我这颗心不知还要悬多久。”朱道倒满两杯,自己先干为敬。

    以前雁游酒量还行,各种饭局里品过不少好酒。有皇家秘藏的陈酿,也有酒店自制的新醅,但却从未见过啤酒。当下见朱道喝得这么豪爽,估计是酒劲儿不大的那种,便也端起杯子想干。没想到才喝了一口就呛住了这都什么味啊酒味淡薄不说,还一股说不上来的古怪味道。

    但雁游没有表现出惊讶,免得让朱道察觉端倪。他只说自己不擅长喝酒,把酒都放到了朱道那边。朱道欠着他人情,也不敢劝酒,只好大力多喝。

    就着几盘小菜,几杯酒灌下去,朱道还没问出雁游的来历,倒把自己的经历交待了个底掉。

    朱道家从曾祖辈起就住在四九城里,曾经家大业大,后来在战火中烟消云散,迅速败落下去。他爷爷破产后,仗着昔日的人脉开始夹包做生意,往东家拿了货又卖给西家,赚个跑腿费。解放后当了营业员。

    但朱道的父亲却没有子承父业,毕业后去了瓷器厂,一做二十多年。如今已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至于朱道自己,却是挺折腾的。毕业后不要学校分配工作,自个儿跑到南方去倒腾。

    这会儿广州一带已渐渐有了兴旺的势头,有几家外商投资了电子工厂。靠着来回倒卖收音机、电饭煲之类的小商品,朱道三年下来赚了不少,比上班拿死工资强多了。

    如无意外,他本想把这行继续做下去,但今年回家过年时对个女孩儿一见钟情。这年头还秉承伟人“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没有后来的爱情长跑,小年轻们处个一年半载,觉得差不多就领证了。两人谈了几个月,朱道就带着礼物上门去了。未来岳家对他人品很满意,却嫌他没有稳定工作,犹犹豫豫不大想把女儿嫁给他。

    朱道的妈妈也对儿子成年在外不着家颇有微词,趁机劝他收了生意,在城里找份工作,稳定下来。顶着两头的压力,朱道只有答应。靠在瓷器厂多年的脸面,他爸爸替他争取了一个名额,只等蜜月之后就去上班。

    只是,虽然如愿换来了岳母的认可,即将把心爱的女友娶进门,朱道心里还是有点不得劲。

    又灌下一口酒,他郁闷地说道“雁哥,我也明白人心不足的道理,但我活了二十六年,除了家和学校,还没在哪儿坐足过半个月的。让我天天到办公室报到,那不是要我的命么。”

    琉璃厂

    朱道把这当成酒后的牢骚,却不知雁游听说广州一带到处有商机时,立即敏锐地想到了更多。

    商人存在了几千年,不管世界变成什么样都不会消失。如今四九城里,虽然生意大多是公家在做了,难得见到小商小贩,但既然沿海一带已经有了商机复苏的苗头,相信假以时日,这股风就能刮遍大江南北。而古玩收藏的火热程度,向来是与民众富庶程度呈正比的。

    雁游自忖做生不如做熟,朱道说的电子商品虽然来钱,奈何他不懂。而且他也没想过要大富大贵,只要能衣食无忧,让罗奶奶能够颐养天年,足矣。

    他决定尽快把目下的古玩市场摸清楚。这阵子忙着工作搬家这些琐事,一直拖到现在。等到这个周末,他一定要去琉璃厂转转。

    打定主意,他对闷头又灌下半杯啤酒的朱道说道“我看出来了,你喜欢做生意,到处走动,嫌总坐在一个地方闷得慌。不过你这可是婚姻大事,照我看还是不要横生枝节,先成了家再说。至于以后,依我看不单只是广州,咱们四九城里的商行迟早要也复兴。届时行情见涨,你再提出要做生意的想法,料来家里人也不会再强烈反对了。而且趁现在磨磨性子也好,跑行商做不到老,坐店发家才是长远之计。你先把这性子磨踏实了,将来也有益处。”

    大概是心境松懈,他说话老气横秋,俨然一副大哥的口吻,与那稚嫩的外表毫不匹配。

    好在朱道独个儿灌了近两斤酒,已经喝得有点儿飘了,根本没听出来,还感激地说道“雁哥,要不你怎么是高人呢,说的话就是有水平,把我心里的毛燥全给捋平了。你也是道门里的高手吧否则怎么会一眼认出那是符箓”

    雁游这才惊觉失言,见他酒嗝不断,说话也有些大舌头,想来记不全这番话,这才放下心来“我不是道家人,就是个普通工人。夜很深了,咱们也喝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家吧。”

    “行,都依雁哥的”朱道捧着肚子,把盘子里最后一块兔丁挟进嘴里,才摇摇晃晃地去结了账。

    虽然朱道还没醉到不认识路的地步,但拖着个半醉的人回家也是项体力活儿。等雁游把他送回小院,又回到炼铁厂,只觉头昏脑胀。两天一夜没睡觉的后果终于显现出来,他连袜子也没脱,随便擦了把脸就倒在枕头上,睡得天昏地暗。

    好在第二天是周六,只有上午有班。午饭后他又歇了个中觉,把精气神都补了回来。

    醒后见才三点多,雁游便带上新挣的五十块,往琉璃厂走去。

    琉璃厂源自元代于海王村所建的琉璃窑,原本居民稀少,明代人气渐旺。原属外城,后被并入内城。打从清顺朝开始,此地汇集了书行、古玩店、笔墨铺子等雅店,引得许多王室宗亲、朝中重臣趋之若鹜,渐渐地还形成了大臣退朝后逛琉璃厂的风气。从此以后,琉璃厂便成了四九城里顶风雅的一个去处,想要找古书古玩,来琉璃厂准没错儿。

    对于琉璃厂,雁游可谓是了若指掌。哪家店开了几年、是否传承数代的古店、做什么营生、货源何处、老板籍贯性情统统门儿清。他刚入古玩行的头几年,一天之中除了睡觉干活儿,其他时间都是在这儿泡着。之后名声渐响,事务渐忙,但得了空还是往这里钻。一则找熟识的掌柜们说说话儿,二来看看众人最近又得了什么好物。

    回忆起那一处处熟悉的街景、各家百年老店上王公名士们亲题的匾额,雁游心中渐渐生出一股游子归乡的急切,脚步不自觉地又加快了几分。

    但,半个小时之后,他终于找到琉璃厂时,眼前所见的一幕幕却教他黯然失神。

    两边的铺子大半关张,昔日被各家掌柜精心爱护保养的匾额早就一块不剩。当年的书坊成了现在的某某饭店对外食堂,古玩店变成了酱油铺甚至连因金人囚禁宋徽宗而出名的延寿寺也变成了毛笔厂。从大门看去,寺庙原本的建筑要么被拆除,要么改建得不伦不类,完全不复当年清幽模样。

    不过,古玩店倒也并未彻底绝迹,尚且零星分布着三家。只是他们卖的货品却有货不对板之嫌店里摆的全是毛笔墨汁、刚出厂的花瓶之类的新品。某家有个清顺末期的荷叶形瓷盘,已经是年代最古老的物件,被珍而重之地锁在最里面的玻璃柜里。

    在东门和西门之间走了一遭,雁游心中一片酸涩,有种故园不复的凄凉感。

    这时,他忽然听旁边有人压低声音说道“想淘点儿老物件么您跟我来。”

    惊讶地转过身去,他才发现对方并不是在和自己说话。只见一名帽檐压得极低的中年男子,正拦在一名双手背负身后、头发花白的老者面前。刚才那话,显然是对老者说的。

    男子一边拉客,一边眼观六路。瞥眼注意到雁游正往这边看,神情愈发警惕,打量雁游年少,穿着打扮不像官家人,这才转回头去。

    被拦住的老者摇了摇头“要买古玩,我会去潘家园,今天只是来这儿转转。”

    男子不死心地陪笑道“老爷子,您若不买古玩,又怎会到店里去看您尽管放心,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我从不卖赝品,要是您找出半件不地道的东西,我就把这百多斤交待给您。”

    那古玩贩子正自吹自擂间,不远处的雁游却因为听到某个词而眼前一亮潘家园难道那里已取代琉璃厂,成了古玩聚集地

    他有心要问一问那老者,不想这时,沿着西门驶过一辆轿车,吱呀一声刹在老者面前。

    古玩贩子还以为是官差上门,话还没说完就吓跑了,一溜烟钻进巷子,转眼不见踪影。

    但从轿车上下来的人却没有穿着公门制服,而是一身熨烫整齐的衬衫西裤,毕恭毕敬地对老者说道“莫老,我拿着照片询问了潘家园的所有老店,他们都说没有见过相似的东西。”

    闻言,被称为莫老的老者露出失望之色,神情萧索地说道“我本来也没抱希望,只是想着难得回国一趟,不问一问,心里总是不踏实。但问了没有结果,心中又觉得空落落的。”

    衬衫男见莫老心情不快,连忙转移话题“您在港岛时总念着出生的四九城,如今回来故地重游,要不要拍几张照片”

    莫老这才略显开怀“虽然许多地方已不复旧貌,但大体还是当年那样子。小方啊,你载我到颐和园看看。”

    他们说话咬字不清,口音有些奇怪。雁游以前认识的广东商人,也是类似的口音。联想起老者刚才说回国,再结合对方的年纪,想来也许是清顺末期时出国躲避战乱的人吧。

    雁游对那潘家园实在心痒难耐,见两人说着话准备上车,一时也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问道“老人家,我刚才听你和那人提起古玩什么的。正好家里老人让我买个以前的汤婆子,我想请教一下,是不是该到潘家园买”

    汤婆子是当年平民家的取暖之物,现在市面上已经停产了。雁游笃定,如果潘家园有汤婆子,肯定也有其他古玩。

    闻言,原本准备上车的莫老收回脚步,说道“你稍等一下小方,你刚从潘家园回来,看见有汤婆子吗”

    小方为难地说道“莫老,那儿古玩成山,但我不知道什么是汤婆子。”

    “抱歉,小朋友,我的助理也不知道。”莫老歉意地说道。

    他可不知道,小方的回答恰恰正是雁游想要的。他立即说道“我就是见您老似乎懂行,所以想问一问。既这么着,我去走一遭看看就是。谢谢老人家,谢谢这位大哥。”

    莫老对这机灵礼貌的少年笑了一笑,又对小方说道“你去买份报纸,我在路上看一看。”

    “好的,莫老。”小方应了一声,猫腰往车座上取过公文包,却不慎把一张照片落在地上。

    刚要离开的雁游见照片飘到自己脚下,便顺手捡了起来。刚要还给对方,视线无意在上面一瞟,顿时停住了所有动作黑白照片上,那只圆形厚底,内中盛放了一对珍珠的圆匣,不正是自己昨天得到的半只“烟灰缸”么

    华侨的传家宝

    小方本来已经伸出了手,但雁游却突然收住了手,让他接了个空。

    打量雁游上身穿着廉价背心,大红的底子上印着白色的“第三炼钢厂”几个大字,下身的灯芯绒裤子磨得极旧,不当眼处还打了个补丁。一双解放胶鞋更是处处绽线,只差没露出脚趾。

    其实这已经是雁游最像样的一身行头,但落在其他人眼里,依旧寒酸。来自繁华都市的小方眼中立即露出一抹鄙夷,口气生硬而不耐烦地说道“你,快把照片还回来。”

    雁游“啊”了一声,说道“我就是看着上面的东西眼熟,多看了几眼,不好意思。”

    “眼熟这可是莫老的传家宝夜明珠,你怎么可能见过。哦,别是在电影里见过的吧”小方为了找这匣子奔走了大半天,却毫无头绪,自觉在老板面前丢了脸。现下听一个衣裳褴缕的小破孩说眼熟,正好逮着个出气的地儿,想也不想便讽刺回去。

    见小方张口就拿话刺人,雁游不禁皱了皱眉。不过,他早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也曾领教过这更无理的人,当下也不理小方,只是向莫老说道“我是对那盒子眼熟。不知道除了珠子之外,盒子值不值钱如果值钱,我家也有传家宝了。”

    世上圆形的首饰匣有很多,照片又是黑白色,看不清花纹。但是雁游看得分明手头的残匣匣身上的几处凹痕,正好和照片上镶嵌细珠的地方吻合。年代久远,这些装饰品早已脱落,只有匣身保留了下来,但当年的珠孔依旧,可以做为确认的证据。

    之前听到这两人的对话,让他猜测这首饰匣对姓莫的老者定十分重要,多半愿意花重金买下。正急需用钱的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商机。不过,他没傻到把残匣的来历如实相告,微一动念,就编出了一套看似天真、却天衣无缝的说辞。

    他估摸着这匣子多半是在战乱时遗失的,刚才那番话既点明了他有类似的匣子,又说东西是家里的,届时说是无意得来,完全说得通。

    莫老听了,果然眼前一亮,却先严厉地瞪了小方一眼“怎么说话的毫无教养”

    小方被斥得脸色发白。雁游心里却更有底气姑且不论这话里有几分真心,但足以说明莫老是个讲究人。和讲究人打交道,总是比较舒心的。

    训斥过助理,莫老又向雁游说道“小朋友,你确定你家里的东西,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吗”

    既然扮了天真少年,雁游也乐得再扮得像一点。假意端详了一阵照片,他煞有介事地说道“差不多吧,不过我家那个只有下半截,没有珍珠,也没有盖子。”

    “那你大呼小叫地做什么”听到这里,小方自以为逮着了机会,赶紧落井下石,试图找回场子“莫老,您都听见了,不是我急躁,是这小鬼手上根本没有您要的东西。他所谓的像,肯定只是个类似的普通东西罢了。”

    说着,小方上前劈手夺过雁游手里的照片,还顺手推了他一下,低声喝道“别想骗我们归国华桥的钱,快滚”

    雁游没想到这厮居然如此狗仗人势,脸上不禁现出怒气。他本来打算先慢慢套莫老的话,现在却改变了主意,打定要让这人吃点苦头。

    “老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底座上一共嵌了七颗珠子,对不对”

    照片呈现的那一面上共有三颗珍珠。一般首饰盒上的珠饰都是成双成对,单看照片的人,往往会猜测另一侧还有三粒珍珠,根本想不到这只匣子会是例外。

    自家的东西,莫老再清楚不过,“噫”了一声,惊喜地说道“不错,是七颗,寓意北斗七星。”

    “所以,我没看错。”雁游说道“老先生,它到底值不值钱”

    “小朋友,不瞒你说,我一直在找它。你能不能把它给我看一看如果正是我需要的,我一定出一笔让你满意的价钱。”

    “哦”雁游撇了撇嘴,十足孩子气的模样,说出的话却锋芒毕露“我只是想问个明白就算把它当砖头丢护城河里打水漂子,我也不会卖给一个骂我的人。”

    “骂你”莫老一愣“小朋友,我可没骂过你啊。”

    “不是你,是他。”雁游指了指旁边脸色微变的小方,将对方适才狗眼看人低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别想骗我们归国华桥的钱,快滚又污蔑我是骗子,又让我滚,真是威风极了。华侨又怎样,当年你还不是从这城里避难躲出去的。躲了几十年回来,就摇身一变比我们高贵了别忘了你们过太平日子的时候,是我们留下的人在守护华夏”

    如果他还是成年人的外表,当然不可能当面讽刺。但既然目前还是少年,又何必拐弯抹角

    他这番话不带一个脏字,却将小方训斥得抬不起头来。拼命想了半天,刚决定要抵赖,却听莫老严厉地责备道“小方,枉你读了十几年书,竟还不如一个孩子有礼貌、明事理。我要你马上向这位小朋友道歉”

    “莫老,我刚才没有我”

    听小方吞吞吐吐地似要抵赖,莫老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什么说大声些,说清楚些。如果有不尽不实之处你该知道,我这辈子最讨厌撒谎的下属。”

    听到这话,小方顿时蔫了。莫老算是港岛的一号人物,手下好几家实业公司,而且莫家的员工福利很好,他除非傻透了才会上赶着讨莫老的嫌,丢掉这份美差。

    他马上噤声,转头低声下气地对雁游说道“这位小朋友,刚才是我一时冲动说错了话,对不起。”

    虽然他语气还是带着浓浓的不情愿,但人家都做足了面子,雁游也不会计较这些细节“没关系。”

    说罢,雁游又看向莫老“老人家,你可真是太讲究了。”

    莫老呵呵一笑“是我的员工有错在先,而且,你那番话也触动了我小朋友,这番话可是学校里学不到的,你家长辈一定很有学问吧”

    莫老经历了两个朝代,昔年远渡港岛之前,曾见过不少落魄困苦的王族重臣,深知四九城里卧虎藏龙,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人,或许身负绝技。自然不会像时下的小年轻们一样,有一双只敬罗裳不敬人的势利眼。

    雁游心道这老头眼光犀利,自己确是家学渊源。不过那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一世他的父亲只是个普通工人。雁游遂笑着否认道“老人家过奖了,我家非常普通。那件东西在我家里,您既然想看,等明天”

    “今天行不行”莫老说完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急迫,哪怕是在签订价值上千万的合同时,也没这么着急过,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怎么年纪越大,反而越沉不住气了心心念念,非要抓到那点儿念想不可。

    “这好吧。您就在东门那儿茶室等我,两个小时之后我把东西送过来。”雁游估摸着,除去来回的时间,剩下的时间足够他把残匣清理干净了。

    “好,小朋友,我就在那儿等你。”说着,莫老示意小方将车停好,自己则向雁游挥了挥手,转身往茶室走去。

    意外碰到笔生意,想到翻修新房的钱说不定能着落一半,雁游有些小小的兴奋。

    一路小跑地冲回宿舍,兴冲冲地从床底拿出“烟灰缸”,刚想开工,却突然想起一件事。顿时如数九寒天里一盆冰水当头淋下,把他浇懵了一时大意,竟忘了自己没有修复工具,怎么办

    这半只首饰匣其实问题不算很严重,只是因为暴露在外的时间过久,目测足有几十年,不但被污了一身乌漆抹黑的槽垢,表面还结起了一层石灰质锈壳。其他倒没有什么受损的地方。

    放在以前,雁游用自己特制的溶液浸泡一个昼夜就能让它褪去表面的污垢和那层锈壳。但那种溶液需要的材料比较特殊,现下仓促之间,他该到哪里去找

    雁游向来是个理智的人,知道着急解决不了问题,烦心片刻,便将烦燥的心情压了下去,转而专注思考该怎么办。

    直接将未处理的残匣拿给莫老万万不行,不管卖什么都要有卖相,哪怕莫老不顾肮脏将之收下,肯定也给不上价格。这还是比较乐观的想法,若是莫老挑剔些,嫌脏不肯细看没认出来,说不定真要像小方所说的,把他当成骗子。不但生意做不成,还白惹一身臊。

    对莫老说改天再给他但人买东西都有种冲动,除非是上品珍宝,一旦这股劲儿过了,就不愿再要了。况且这不是什么正经的商品,万一莫老回去想想,觉得是个小孩在骗他,否则也不会说好了又交不出东西,到时哪怕他把残匣修整得再精美,莫老也不愿见他了。

    考虑到种种因素,最好的办法还是依照原计划,马上将残匣清理干净送过去。但这么一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该用什么方法来清理

    权衡利弊之际,雁游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张主任带他参观过的厂房里,有个放化学试剂的房间。他以前不懂这些西洋舶来的东西,好在原本的雁游数理化都学得不错,加上张主任介绍时曾说起过它们的功用,两相印证,让他印象深刻。

    他记得,有一种叫硝酸的化学品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腐蚀物品,这原理和他以前特制的溶液有相通之处。也许,硝酸也可以帮他清洁残匣

    残匣与初恋

    想到这点,雁游马上奔下楼去。

    厂里的化学试剂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取用,好在他的岗位是分捡废铁,偶尔有些废铁除了表面粘附的垃圾就能用,这时会用到硝酸,所以厂房里还存放了一些用剩的。

    打量四下无人,雁游用备用钥匙打开厂房大门,用准备好的玻璃瓶子,将残余的溶液倒走了一半。

    回到房间,他努力回想着关于硝酸的知识。

    硝酸腐蚀性非常强,除了实验之外,一般日常使用时都要将之稀释,降低浓度。

    想到这些,雁游心里隐隐有了低。但他吃不准硝酸的本来性能究竟有多强悍。想了一想,他取出一枚铁钉放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滴溶液上去。

    溶液甫一接触铁钉,便嗤地一声冒出白烟,吐出许多泡泡。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不但铁钉被洞穿为二,甚至连下面的石砖都添了一个细小的孔洞。

    硝酸的威力,竟这么强

    雁游心中大喜,连忙找出几只瓷碗,分别往里面添加同等份量的硝酸。又取来清水,按不同的比例注入,再把家里剩下的铁钉找来,挨个儿实验。

    浸泡在不同浓度硝酸溶液中的铁钉,各自发生了不同的变化。有的腐蚀太过,有的又完全看不出痕迹。直到试验到比重为百分之一的溶液时,终于呈现了雁游想要的结果。

    注视着被溶消化解了表面的铁锈,重新变得光洁如新的铁钉,雁游兴奋不已“成了”

    琉璃厂茶室。

    茶水换了三壶,续了两次;周围几对捉着象棋、围棋厮杀对弈的老大爷也被莫老看了个遍,却仍是不见那位小朋友的影子。

    待到后来,莫老已不去看表,直接找服务员要了一叠过期报纸慢慢翻看,从新闻民生里重新去看这座他阔别多年的城市。

    小方起先不敢催促,但眼瞅着离约定时间已过去了一刻钟,胆子不禁大了起来。

    重新叫服务员新沏了龙井端上来,他为莫老斟上一杯,状似不经意地说道“都过去好一会儿了,怎么还不见人会不会是路上堵车了。”

    “这里又不是港岛,还没那么多私家车。”

    见老板放下了报纸,转而开始擦拭多年不离身的怀表,小方又试探道“也许是小孩子贪玩,跑去了别的地方。您看,都该吃晚饭了,还要等下去吗”

    “唔,如果你饿了,那就先走,晚上再来接我。”

    莫老淡淡一句话,顿时堵得小方手忙脚乱“我不饿,就是怕您饿过头又犯了胃病。”

    小方生怕老板对自己留下坏印象。还想再解释几句,一名少年突然走到桌前,微微喘息着说道“老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一时忘了摆在哪里,几乎把家翻遍了才找到。”

    这少年正是雁游。他在家里多耽误了一会儿,刚才是跑着过来的,现在还没缓过气来。细密的汗珠从发根点点渗下,沿着尖削的下巴将背心打湿了一片。整张脸胀得通红,却因此愈显得皮肤白皙。

    莫老见他明显累得狠了,连忙将怀表收进中山装的口袋,又起身亲自为他拉开椅子,又把茶点推到他面前“真是麻烦你了,快歇一歇。”

    一旁小方看见,顿时惊得合不拢嘴莫老几时这样鞍前马后地伺候过人这可是连他最疼爱的小孙子都不曾有过的待遇啊真不知他老人家为何对这个一身穷酸的少年这般青眼有加。

    小方虽然也是华夏人,从小接受的却是西式教育,而且在港岛出生,所以他根本无法理解莫老暮年还乡的怅然。对莫老而言,雁游不仅仅只是一名偶遇的普通少年,还让他想起当年学堂里,那些同样出身普通家庭的同窗。

    所谓触景生情,大抵如此。那份似是还非的惘然,令莫老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格外柔软。

    雁游虽然聪慧,却也无法体会到这份老年人特有的怅思,只道遇上了一位特别和气的老者。

    一口气灌下半盏茶,稍稍缓过了一些,他拿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老人家,就是它了。”

    近乡情怯,一直在期待的莫老这会儿反而有些迟疑起来。枯瘦的手指摩挲片刻,才慢慢剥开裹在外面的牛皮纸。

    一个金芒闪光的鎏金匣子,就此呈现在三人面前。

    它是残缺的,不但缺少上盖,仅有底座,连周身原本的珠饰都剥落殆尽。许多地方还有深浅不一的黑痕,不复当年精致,处处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小方只扫了一眼,便在心里嘀咕“这盒子真是比想像中的还破,也不知是不是莫老要找的。但就算是,他老人家也多半会失望吧”

    一念未已,他无意往莫老的脸上一瞟,登时再度目瞪口呆外慈内刚,一生要强的莫老,居然哭了虽然只是眼角沁出一滴泪珠,但他确实是落泪了难道这盒子有什么魔力不成

    满心疑惑的小方不敢询问莫老,只带着一肚子疑问,视线不断在残匣与莫老身上打转,试图找出彼此之间的联系。

    而曾经经历战乱,看惯了世间百态的雁游,在看见莫老突然落泪后并不太吃惊,只是不无惆怅的想到,看来这残匣背后也有一段往事。

    再联想起完整的首饰盒是因为战火而变得残缺,想到这无知无觉的小小物件身后也许承载了种种人生苦难,悲欢离合,雁游原本因偶然寻到商机带来的兴奋不知不觉慢慢消失,余下的唯有惆怅。

    他不但爱古玩,更懂得欣赏古玩之美。古玩的美不仅仅在于能工巧匠的精雕细琢,更在于它们所经历的一切。大到青铜钟鼎见证的天下兴亡,小到一支珠簪旁观的如花美眷。古玩承载的不仅仅只是匠艺,更是那份悠悠千年的底蕴。

    不仅因为年代,更因其人文价值,方成就古玩之珍之贵。

    山中随便一块石头,也许就有几百上千年的历史,却从没有人把它们当做珍宝。个中原因,便在于此。

    再度看见这只朝思暮想的首饰盒,莫老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激荡。待到稍稍平静一些,他才发现自己不但紧紧将残匣握在心里,甚至还流了眼泪,大为失态,不禁有些赧然。

    平复了一下情绪,他刚想说几句场面话,把刚才的失态敷衍过去,无意间却对上了雁游的眼神。

    那眼神带着洞彻世事的平静,却并不冷淡无情,而是隐隐带了几分悲悯关切。像是一位可以交心的挚友,在他面前你无需有任何掩饰,无需有任何借口,可以彻底放松,倾诉一切。因为你知道,他不会嘲笑你,更不会轻视你,反而会鼓励安慰你。

    这样的神情,实在不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可以拥有的。但惊诧之余,莫老却不由慢慢放松了原本紧绷的心弦,之前那几分羞愧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不觉,他开口说起这段从没有对任何人提及的往事。

    “小朋友,你看见过照片,该知道这是个收藏珍珠的盒子。它其实不值钱,是用铅掺了锡打造的,外面镀了一层金子。但它对我来说,却有无与伦比的价值,这些年我心心念念都想找到它”

    “这是我的英文老师给我的。那会儿时兴西学,但我小时候是在私塾念的四书五经,十四岁时进了学院跟不上进度,尤其是英文,简直头痛极了。家父便为我请了一位先生来。他只大我五岁,还在师范念书,我就叫他小先生。他懂得很多,对那时的我来说,简直无所不知,拥有致使的吸引力。不知不觉,我做什么都要提起他,他是我那时最崇拜的人。”

    说到这里,莫老沉默良久,双手慢慢松开首饰盒,滑落向下,紧紧扣住了藤椅的扶手,好让声音不要那么颤抖。

    “那颗珠子是我十六岁时祖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说是夜明珠,其实只是颗难得的大珠罢了,珠光较强,只要一点点光线就能映得满室流光。当时我很喜爱它,到手后就去给小先生看。小先生说他早知道祖母要送我这个,便为我准备了一个收藏的盒子。其实珠子本身配的小盒已经非常名贵,用花梨木雕成,还用了难得的填漆工艺。但不知为什么,我更喜欢小先生给的盒子,当场就换下来,之后更是时时带在身边,简直一刻也不愿离身。”

    莫老再度停顿,像是想到了那段年少美好的时光,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淡笑。

    小方不失时机地说道“所谓礼轻人意重,您与那位小先生友谊如此深厚,自然更喜爱他送给您的东西。”

    莫老却没有接这话,再次不自觉地取出怀表,一脸怀念地摩挲起来,继续说道“后来外战内战,烽火连天,战线节节推进,据说就要攻进四九城。我父亲为了一家老小,打算迁到港岛。我请求他带小先生一家一起走,但他不肯,还狠狠打了我一顿,落下外伤。当时我发起了高烧,人事不省。等到恢复意识后,已经身在前往港岛的飞机上了。我设法打听他的消息,却是杳无音讯。解放后我多次托人回来找过,但一直没有他的下落。唉眼下离家去国几十年,我也早已娶妻生子,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注视着掌中的怀表,又指了指残盒,苦涩一笑“当年登机时行李超重,我家人把能丢的都丢了,包括这只盒子,只带走了珍珠。我这次回来,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让人去潘家园寻找,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真有重逢之日。可惜,我与小先生却始终无缘一见。”

    小方又讨好地说道“您别太伤心,虽然无法再见,但您与他的友谊却永远不会改变。有这份情义在,就足够了。”

    真的只是友谊么雁游却不置可否。他敏锐地察觉到某些不合常理的地方如果只是顾念友情,莫老的父亲为什么下狠手打伤儿子莫老为什么又特地提到娶妻生子

    也许,莫老仍有什么隐情未曾说出,那多半正是他对小先生念念不忘的原因吧。

    这时,已然平复了所有情绪的莫老说道“小朋友,多亏了你我才能找到它。虽然只有半阙,但也是个念想,我要好好谢谢你。”

    说着,莫老将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推到了雁游面前“恕我直言,你家境大概不是很宽裕。这笔钱也许能帮到你,你千万不要推辞。”

    、10  莫老的赏识

    雁游擅长修复古玩,对各种材料的物性最为敏感。他之前接触过现代的各种钞票,知道它们厚度几何。当下粗粗一估,便推断出这信封里至少装了七八百元。

    先前他也想过该收取多少报酬,却未想到莫老会如此大方。他连忙说道“莫老,使不得。”

    莫老没有出声,先往残杯里续满了茶,这才说道“我一直叫你小朋友,竟连名字也忘了问。”

    “我叫雁游。”说着,他把信封往前一推“莫老,这报酬太过了。”

    见雁游依旧拒绝,莫老眼中不禁掠过一抹欣赏之色。

    刚才看似随意的一瞬,他已试出了雁游的真心要是换个似嗔实喜的人,见自己不动声色,肯定敷衍两句就把钱收下了。这位小朋友,不但有超过同龄人的沉稳见识,定力甚至比大人来得更强。这样一株好苗子,自己看得很顺眼,一定要帮帮他

    慈不掌兵,义不从商,在港岛打拼多年,莫老早就炼出了一副铁石心肠。但回到久别的故里,任是再如何心如磐石的人,都会不自觉放软态度。更何况,打从雁游说出那番话开始,莫老就对他很有好感。

    对莫老现在的身家地位而言,帮助一个普通人把路走得更平顺些,不过举手之劳。既如此,又何乐不为

    抬起手轻轻往下一压,制止了还想说话的雁游,莫老笑问道“雁游,你现在已经工作了吧”

    雁游点了点头,有些奇怪,因为他并没有提到过。

    莫老指了指他的衣服,和他的手指“你穿的工厂制服很合身,不像是穿了大人的。还有,回城后我也见了几位远亲小辈,但凡念书的,指甲里总有洗不掉的墨水印子,你却没有。可以你的年纪,还不到工作的岁数。所以我猜,你多半是家庭条件不太好,所以早早出来工作了。”

    雁游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莫老并非未卜先知,只是和自己一样善于观察而已。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希望你被耽误了。你不要再推辞,这笔钱你先拿着,如果实在不安心,就等学有所成之后还给我。”莫老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要抹不开面子,为一时意气耽误了一生。就连历史上,也没有强者是一帆风顺的。强大如李世民,也有被迫结城下之盟的时候。”

    雁游倒不是狷介的人,只是觉得一个白拿来的东西卖了这么高的价,违背了自己经商的原则。

    他刚要说话,莫老再次抢先开口“再说,我找它足足几十年,可巧你们家帮我保管着。这钱就算折合成保管费,一个月也就一块钱嘛。”

    莫老风趣的话语听得雁游一乐。就连和他不太对盘的小方也笑着帮腔道“你就收下吧,别辜负了莫老的一片好意。”

    话说到这份上,雁游心道不如先接受下来,这笔钱加上奖学金,应该足够翻修屋子,说不定还能富余出一笔生活费,留给罗奶奶。他自信只要眼下难关一过,最多两三年的时间,自己就能闯出名堂。届时加倍把钱还回去,亦是两全其美。

    想到这里,他说道“那就多谢莫老了。这笔钱算我借您的,等我有了能力,一定还给您。”

    见他说话不卑不亢,莫老愈发满意“好,我给你张名片,有什么事你来找我就好。”

    不等他说完,一旁小方已极有眼色地取出一张印制考究的名片递到雁游手中。

    莫老之所以留下联系方式,倒不是真等着雁游还他钱。只是变相地提醒雁游,有了困难还可以去找他。

    看穿这层意思,雁游愈发敬重莫老。老人家是实在人,施恩不图报,不像有些人,一点点芝麻绿豆的小恩小惠就叫嚷得天下皆知,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他没有点破莫老的意思。注视着名片上“莫平江”三个大字,郑重地说道“我一定不辜负莫老的心意。”

    “我相信你。”莫老微笑着握了一下他的手,旋即松开“聊了这么长时间,天都快黑了,你就陪我这老头子吃顿晚饭吧。”

    “您说哪里话,是我跟着您蹭吃蹭喝才对。”雁游打趣道。

    乘着轿车,三人来到一家叫做东兴楼的饭店。这家店源于清顺朝,专营家常菜,号称是最地道的四九城风味。

    莫老难得回国,自然要捡着家乡的特色来点,但这几天吃遍了各处有名的饭馆都不满意。少顷菜肴上桌,他先挟了一筷抓炒鸡丝,略略一尝,立即遗憾地摇头“唉,不是当年那个味儿啰。炒菜不但火侯要到,食材更要用心料理。现在的师傅都做不到以前那样精细,老风味儿都断了传承了。”

    雁游当年也随客人多次光顾过未曾改建的东兴楼。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所以他对酒楼的特色菜肴味道也记得很真切。

    当下拿了一块店里的招牌枣泥方圃,只咬了一口,便皱了皱眉“是不对了,甜得发腻。”

    “哟,还真是这样。”莫老跟着尝了尝,也是大皱眉头,不过心里却愈发笃定雁游来历不凡。

    须知这四九城里的老辈人最是讲究,但讲究也分三六九等。就拿这东兴楼的菜品来说,偶然吃上一次两次的人,根本分辨不出味道有哪里不同。只有熟客才能尝出是老师傅掌的勺,还是新徒弟上的灶。而以前战乱时,普通人家都是千万百计从牙缝里抠钱,很少舍得下馆子。能做这酒楼熟客的,肯定家底不薄。

    他猜测,多半是雁游小时候随着长辈常来店里。那时候老师傅还在,所以记住了味道,哪怕之后家道中落也没忘记。

    他早先入为主地给雁游打上了落魄子弟的标签。却因为常年居于港岛,对内地不太了争,没有想到以雁游的年纪,记事那会儿正是拔乱反正的前夕,无数人瞪大眼珠子等着揪身边人的小辫子立功,哪怕私下有钱,普通人也不敢下馆子大吃大喝,免得犯错误。

    雁游不知莫老已将他的来历猜对了一半。见莫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还以为是为没吃到记忆里的味道暗自遗憾,便说道“莫老,我会做几样小菜,味道还算过得去。如果您不嫌弃,我给您做两个”

    “真的”莫老眼前一亮,“雁游,你会烧什么菜”

    “都是家常菜,以爆炒为主。”

    雁游早年贫困潦倒时,必须得自己做饭。那时候可没什么讲究,买得起什么吃什么。后来条件渐渐好了,加上他又是喜欢什么就想学精学透的性子,逮着机会便向名厨们请教窍门。

    虽然人家不可能把家传绝活儿都透底,但话里露出的那一分两分,已足够雁游练出一身好厨艺。虽然整治不了宫廷大宴,但家宴小聚却是不在话下。

    莫老兴致勃勃地说道“家常菜做得好了才是真本事。小雁,你就再给我做份抓炒鸡丝和生炒鸭片来。”

    “没问题。”

    客人刚动了筷却要自己上灶,这在东兴楼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服务员本来还觉得这桌客人有病,一俟小方亮出华侨的身份,马上堆起笑脸,说服厨师把厨房让了出来。

    等雁游走进厨房,站在门口、腰身快赶得上汽油桶的厨师马上小声唾了一口,悄悄骂道“德性端什么臭架子我倒要看他能整治出什么山珍海味来。”

    “师傅,他好像也要做抓炒鸡丝。”还没出师的学徒工偷偷往里张望着“咦,鸡丝下锅前还得过佐料师傅,这和你教我的不一样”

    “你看不上我,你认他做师傅去啊”

    感觉到师傅的怒火,小徒弟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眼珠却一直随着雁游的动作打转,好奇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能炒出什么菜来。

    片刻的功夫,随着热油下锅、大火翻炒的滋啦声,空气里顿时弥漫着一股鲜香难言的味道。小徒弟不由自主吸溜了一口口水,刚要说话,却见雁游已经端着托盘走了出来。

    盘里的菜肴色泽鲜亮,香气扑鼻,与之前饭店做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那份量却是极少,中等的白盘里只有几筷子菜,还不够个大肚客人吃两口的。小徒弟正想询问原因,雁游已经走回了包厢。

    “师傅,要不咱们也过去看看”

    “瞧你那不争气的样”厨师骂了一声,脸色却没有一开始那么难看。早在嗅到第一缕香气开始,他原本满心的怨气都化成了惊讶这香味和当初到他们培训班来讲大课的国家特级厨师做出的菜差不多,一个小小的少年,怎么可能做得到也许是自己记错了

    怀着疑问,他身不由己也随在小徒弟后面,悄悄趴到了包厢的壁板上。

    只听莫老惊喜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好好好,不但卖相好,味道更好就是当年那个味儿小雁,看来你家学渊源啊”

    小方疑惑地问道“莫老,为什么份量会那么少”

    莫老眯起眼睛细细咀嚼着嘴里的鸭肉,吃完后还意犹未尽地出了半天神,才回答小方的问题“你懂什么,以前的爆炒关键之一就在这份量上头。端上来都是小小一份,八人座席,一人挟一筷子就没有了,吃完这盘,再接着让灶上做。一旦份量多了,火候不到位,味儿就不地道。你看现在,菜都是满满一大盘,那味道能像从前吗”

    外头悄悄听壁角的小徒弟听到这话,马上捅了捅师傅“师傅,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闭嘴,给我仔细听着”厨师低低斥了一声,却早把这点记在了心里,决定改天试试。

    这时,旁边一个包厢的客人突然走了出来,一眼看见面前有两个穿围裙戴白帽的人,连忙说道“厨师同志,这个房间要的是什么菜怪香的,给我们也照样来一份吧。”

    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要求,却把厨师憋得满面通红,吭吭哧哧说不上话来。他好意思说这是客人嫌他不好、自个儿另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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