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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宗师在现代 第1节

作者:微风唐唐 字数:24030 更新:2021-12-22 12:50:24

    书名古玩宗师在现代

    作者微风唐唐

    文案

    民国年间古玩修复高手雁游被害身死,重生现代,成为一名十六岁的普通少年。鉴宝修复的能力也神秘提高,一跃跻身宗师水准

    华夏国八十年代末,古玩行百废待兴,商机无限,钱途无量。

    修复、鉴宝、风水、卜卦、医术信手拈来。

    江湖切口、旧时门派、失落传承了若指掌。

    且看雁游如何闯出名号,再拾宗师身份,甄宝捡漏,报仇雪恨

    雷点醒目

    1、本文现代半架空,强攻强受,yy爽文,一对一,he。无生子,攻受只搅基不bg。

    2、主角是受,金手指是修复古玩与鉴宝的能力非常厉害,近乎异能,但不会太夸张,在合理可控范围之内。

    3、故事有考据有胡诌,只为博君一乐。不喜请叉,谢绝恶意挑刺评论。

    内容标签古穿今 三教九流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雁游,慕容灰 ┃ 配角 ┃ 其它古玩,修复,盗墓,现代江湖

    银牌编辑评价

    为守住一件国之至宝,民国年间古玩修复高手雁游被害身死。重生华夏八十年代末,成为一名普通少年。修复、鉴宝、古玩、彩宝、美食信手拈来。江湖切口、旧时门派、失落传承了若指掌。且看雁游如何闯出名号,再拾宗师身份,甄宝捡漏,摧毁跨国走私集团,了却前世今生的新仇旧恨

    一个腹黑与二并存的逗比攻慕容灰,一个爱憎分明古玩高手斯文受雁游,再加只爱唱艳曲的鹦鹉和呆萌喵,就是吉祥的一家。故事在八十年代末,一段远去的质朴岁月经由作者细腻笔触,娓娓道来。又以古玩奇珍为引,串起历史掌故、江湖九流、跨国商斗等传奇。感情戏细腻自然,剧情巧思迭出,值得一读。

    灭口

    昨夜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中满是土腥味。残雨顺着瓦檐缓缓滴落,敲在满是坑洼的台阶上,显得这处本就破旧的小院更显寒酸。

    一块松脱多日的断砖经不得雨水冲刷,早就摇摇欲坠。眼见水珠越汇越多,忽然又有一大串雨水簌然滑落,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残砖彻底冲成了数瓣,跌滚四散,发出几声异响。

    庭前动静不小,屋内的青年却是头也不抬,依旧专注俯首案几,小心翼翼地摆弄桌上的玉石残片。

    半晌,青年忽然将手里拂土的毛刷一掷,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劲。看这图案,这片玉雕壁画只是一小部分,而不是全部。它实际至少该有四丈以上,而且是用整块好玉雕凿而成,不是拼凑的。普天之下,谁有这么大的财力”

    虽然末一句自言自语用的是疑问,但自幼博览群书,对各色古玩来历了若指掌的雁游心里早就有了肯定的答案。

    时值民国年间,时局动荡,战火未歇。不少有能力的富贵人家纷纷举家迁居国外躲避战乱。但也有不少外国商人看准机会涌入华夏,大发他国之难财。其中,就有许多古董商。

    所谓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加上政局不稳,总统走马灯似的换,无数权贵一夜之间沦为平民甚至囚犯,这些人为了打点减刑或是裹腹,迫不得已将原本收藏的古玩珠玉拿出变卖。

    还有推翻帝制之后,外国军队、各路军阀几番进出皇宫,甚至盗掘皇陵,不知有多少大内府藏的珍宝流落到民间。

    物价飞涨,百姓们连饭都吃不饱,更买不起古玩,新得势的权贵们也买不尽这许多奇珍。

    但外国商人不同。之前八国联军火烧抢掠圆宁园,不计其数的华夏古董流落海外。有精美绝伦的玉器瓷器,巧夺天工的宝簪珠饰,传承千年的书画墨宝这些珍宝在各国引起巨大轰动,让外国人见识到了这个古老神秘的东方国家的千年精髓,更引得许多外国商人如逐臭之蝇一般,飞扑到正遭受战乱的华夏,企图在这乱世中大发横财。

    四九城乃是数朝京都,昔年天下奇珍汇萃之处,这些商人绝大部分都汇集到了这里。他们先四处收购流落到民间的古董,过了一两年,觉得世面上再难收到奇珍,不满足于那些“平庸物件”,便将主意又打到了其他地方。贿赂军阀开皇陵倒斗、买通贪财之人在名胜之地偷宝种种强盗行径,数不胜数。

    国内,有的古玩商人将良心一昧,靠为这些人跑腿办事发了大财;也有的商人看在眼里痛在心中,却因没有能力阻止,只能做到不与之同流合污。

    雁游是个没落官宦家族的子弟,往前数上几十年,他家也曾阔过。但打从曾祖开始,便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他出生时,又正逢乱世,已是家无隔夜之炊,日子过得十分窘迫。

    不过,破船尚有三斤钉。他家虽然穷了,但老一辈的学问眼力都没断了传承。雁游先祖嗜爱古玩成痴,曾是有名的收藏家,一辈子不知见识过多少珍宝,著下图文并茂的鉴宝一书传予子孙。雁游从小阅读这本书,不但对古玩鉴定有独到见解,还把先祖藏书里那些晦涩之极的修复书籍也琢磨透了。

    他十八岁那年,正赶上皇室王族收藏的古玩大量流落民间,形成一股收藏热。他便靠替人掌眼、修复古玩来挣些衣食。十年下来,在四九城已是小有名气。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谁不敬重有真才实学的人。不管走到哪儿,他都被人敬一声雁爷。

    但凡是对这行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雁爷眼光毒,手艺好,人厚道。也知道他只为国内买家做事,绝不给外国人、以及为洋商跑腿的古玩商办事。

    他说,一己之力太过渺小,又没有扭转乾坤的本事,能做的不过是尽到绵薄之力,至少不让半件珍宝从自己手上流落到国外。

    大伙儿敬重他这句话,十年以来,还没谁来诳过他。

    但今天,似乎是碰上例外了。察觉这块玉雕壁画面积不小的同时,他也记起了最近从报纸上看来的新闻前朝西太后在热河的避暑行宫被盗,原本安设于寢宫、足足有四丈见方的一幅麻姑献寿玉雕图下落不明。事发前几日,有几个洋人曾借口游玩,到那里拍过照。

    所谓献寿,自然是寿桃。看着桌上被拼起的几块残片上、那栩栩如生的桃梗桃叶图案,雁游怒火中烧必然是有洋人买通了当地人,凿碎壁画偷偷运出,却又无法修复完整。冲着自己的名声,雇了城里的古玩商钟麻子,谎称这是某位遗老在躲避战火时打碎的家传玉雕,来请自己修复。

    以为这样就能瞒过自己么他们未免太低估了自己的眼力

    想起在报社当记者的某位好友,雁游匆匆换了套见客的长衫,准备将朋友叫来拍照,曝光这件盗窃罪行。他小半辈子与古玩为伍,不爱名利,唯爱古玩,最见不得这种事

    却不想,还没出门,倒有人先敲响了门“雁爷在家么”

    听出这正是把壁画交给自己的钟麻子在说话,雁游更加生气,准备马上把此人拉到报社去。

    开了门,钟麻子没发现雁游脸色难看,径自笑问道“雁爷,昨儿个送来的东西,你看能修复好吗我那老主顾还等着答复哪。”

    “老主顾”雁游冷笑道“钟思勉,你向来做的是新贵们的生意,几时勾搭上洋人了”

    闻言,钟麻子顿时脸色微变,强笑道“雁爷,这话是从哪里说来你听错了吧。”

    “热河行宫的事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你当我是聋子”雁游一把扣住他的手“报社还在追踪这条新闻,你来得正好,跟我走一趟,咱们源源本本把事情说清楚了,谁雇你干的这活儿。”

    国家危难之际,人人痛恨汉奸。那些吃洋饭的古玩商虽然在百姓里的名声不像汉奸那么臭,但在古玩行里,却颇受冷眼。如果只是搜罗些物件卖给洋人也就罢了,但胆敢盗窃偷卖,一旦被知道,那是人人喊打,再也没人肯和他们做生意。

    钟麻子明知道这副献寿玉雕是盗窃得来,却还帮着洋主顾蒙骗雁游,妄图修复,一旦宣扬开来,就没法儿在四九城的古玩行里立足了

    钟麻子自然知道这些厉害关系。他也知道雁游的脾气,但偏偏整个城里就属雁游的手艺最好,其他人根本没法修复得天衣无缝。他左思右想,还是抱了几分侥幸心,编了一套谎话把东西交给雁游。没想到仅仅只是一天的时间,雁游就识破了

    想到事情揭穿后的窘境,钟麻子顿时慌了神,再挂不住笑,低声下气地说道“雁爷,我也是一时糊涂,你把东西还我,咱们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改天我办桌一等的燕窝席面向你赔罪,啊”

    雁游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吃这一套“不行,除非你把东西交给政府。”

    “交到上头”钟麻子一紧张,不觉说漏了嘴“我可是和迈克尔老爷签了合同的,他才付了我三成的钱,交上去我不就亏本了”

    他的话再度勾起雁游的火气。这下子,不管他再说什么雁游都不听了,只强拖着他往外走。

    两人一个拉一个挣,刚刚走到门口,一个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洋人突然挡住了雁游的去路,说着一口流利的华夏语“先生,你们华夏人有句话叫买卖不成仁义在,别这么强硬嘛。”

    钟麻子苦着脸道“迈克尔老爷,不是让您在外头等吗,怎么进来了。”

    一问一答,雁游立即知道了此人的身份。他冷冷说道“这不是买卖,是盗窃案,强不强硬也不是我说了算,官府才能判决。”

    “你是生意人,和气才能生财。”

    虽然嘴里说着软和话,但迈克尔早就听钟麻子说过这名俊秀青年的原则。见他目光坚定里透着厌恶,知道此事不能善了。早在墙外听到两人争执时,他已经起了杀心。

    “雁先生,不如我们先回屋再谈谈,如果你还坚持己见的话”

    迈克尔一边慢吞吞地说话,一边将雁游往里逼退了几步,又反手掩上大门。当说到末一句时,他突然揪住雁游的头发,另一只手捂住嘴,狠狠将雁游的脑袋往院里的石桌上磕去

    迈克尔突然发难,不但毫无防备的雁游没有反抗之力,钟麻子也吓傻了。等回过神来,只见雁游脑骨下凹,鲜血汩汩流出,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没救了。

    “你你”钟麻子哆嗦了几下,好不容易才迸出句囫囵话“你怎么能杀人”

    确认雁游已然气绝身亡,迈克尔才松开了手,取出手帕擦拭着溅到脸上的几点血迹,满不在乎地说道“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他想把这件事告诉报社,那怎么可以。我跟你说过,这件珍宝我要献给日不落帝国的女王,不能闹出丑闻。”

    注意到钟麻子恐惧的眼神,他又说道“现在四九城里非常混乱,我们伪装成小偷上门抢劫杀人,没有人会看出破绽。”

    他生性残忍,来到华夏后手上已沾过好几条人命,这次故计重施,根本不放在心上。

    “不行,不行”钟麻子语无伦次道“我不做帮凶。”

    闻言,迈克尔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你。你要告发我么但你帮我蒙骗这个人在先,刚才又没有阻止我,已经是我的帮手了。法官会怎么判定事情一传出去,你的同行们会怎么看你再说,我杀了他,正好帮你保密。只要你也帮我保密,我就再多加你一半报酬。”

    一番软硬兼施的话下来,钟麻子顿时没了主意。纠结片刻,他咬了咬牙,说道“好,事已至此,我就帮你一把不过报酬我要翻倍”

    “没问题”迈克尔大笑道,“华夏那句话怎么说来的,识时务者最英俊。今天这件事,除了你和我,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自负残忍的迈克尔认为雁游已死,只要堵住钟麻子的嘴,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但他却不知道,冥冥之中,一双充满愤怒仇恨的眼睛正狠狠瞪着他。

    1989年7月27日

    雁游的意识迷糊昏沉,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钟麻子和迈克尔站在他的尸体前讨价还价,梦见钟麻子另找了人来修复玉石壁画,却总是弄不好,最后只勉强将麻姑那一部分修复完毕。迈克尔又找了一套宫制十二幅檀香木屏风,将麻姑镶嵌在正中,周围加上许多宝石,订制了一个考究的黄袱雕漆盒,带着它乘船飘洋过海,准备献给女王。

    虽然是在梦里,雁游仍然被气得怒发冲冠。某天夜里,他飘在海上,怒视着站在船头眺望风景的迈克尔。忽然一个海浪打来,船身摇晃,水珠飞溅。迈克尔抬起头来看向他这边,不知发现了什么,神色慢慢变得惊恐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雁游记不清了。他隐约意识到自己会永远睡下去,但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有了知觉。

    麻痛感从头部一直蔓延到脖颈,他稍微动了动手指,缓缓撑开沉重的眼皮。只是张开一线,就被白光刺得他双眼发疼,赶紧重新闭上眼睛。但也正因为这份疼痛,将他的意识从浑浑噩噩中猛然拉了出来,彻底清醒。

    脑子甫一清醒,雁游马上想起前事,顿时惊骇不已他是死了吧但都说人死灯灭,肉身腐烂,怎么他的身体还会觉得痛难道是到了传说中的阴曹地府正在受刑么

    他自忖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为何要受刑。但再度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的情形,却不由完全愣住。

    房间十分整洁,没有外人。墙壁上半部分刷了白漆,底下则是绿漆。地板年代有点久,却拖得干干净净。四下摆放着几张铺着白色床褥的木床。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进来,一道道尘柱在金光下盘旋飞舞。

    既有阳光,那不该是阴间,但他为什么活了

    一念未已,雁游脑中忽然多出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这个年代,离他所在的民国时期已经过去了近七十年。他依旧在四九城,成为了一个同样叫雁游的少年。从小失去双亲,随奶奶一起过活。少年不甘心只做个工人,从小用心苦读。因为天资聪颖,学校还破格让他跳了两级,在十六岁这年,少年考上了大学。下个月就可以报到念书。

    但在几天前,他和奶奶住了十几年的那间陈旧棚屋突然倒塌了,万幸的是祖孙两人没有受伤。这个时代,虽然也有人买卖房屋,但却很少有人去买,因为一旦有了工作单位就有宿舍,等到结婚了还能分到福利房。可少年的奶奶没有工作单位,多年来一直靠打零工、糊火柴盒艰难度日,也没钱再买一套房子。

    失去栖身之所,雁家奶奶不得不求助于居委会。但工作人员说,雁家奶奶还有两个儿子,这种情况下没法补助,建议祖孙二人去投靠亲友。

    但少年的两个叔叔多年来对老人不闻不问,连每月二十块的生活费都不肯出,哪里愿意收留他们。雁家奶奶找到儿子,却被他们奚落了一顿,阴阳怪气地说雁游是大才子,有奖学金,怎么会缺钱别说只是修个破房子,盖个高楼都绰绰有余。

    邻里皆知,因为雁游成绩出色,高中毕业时有了一笔奖学金,但也只有两百元,虽然按目前的物价足够祖孙俩省吃俭用地过一年,要用来修房子却是杯水车薪。

    祖孙俩目前流落街头,夜里只能睡在旁人的屋檐下。少年白天去工地做苦力挣钱,早晚去清理废墟,不指望能把房子修复如初,只想搭个能容身的窝棚。没想到这天早上收拾断墙时,砖头不慎砸到了头上,当场昏迷,被好心的邻居送进医院。

    雁游估摸是那孩子被砸到紧害断了气,让自己这抹游魂有了容身之处。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死而复生,但既成事实也唯有接受。好在他当年光棍一条没有牵挂,除了痛恨仇人之外,死亡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至于眼下,最好将前仇旧恨暂且放到一边,努力去适应新的生活。

    正在消化这些信息,忽然木门吱呀一声,一位白衣护士走了进来。

    床上的少年已经醒了,却是面带迷茫。护士心疼这清秀瘦削的少年,热心地说道“你刚送进来时呼吸微弱,过了会儿却又好了,应该是暂时闭住了气。你没有受外伤,只是因为贫血加惊吓才昏倒。送你过来的人已经去交钱买葡萄糖吊针了,等下你输完就可以出院。”

    尽管对这世道还是懵懵懂懂,有许多搞不明白的地方,但雁游还是知道一件亘古不变的事“打针得要多少钱”

    买得起古玩的都是达官贵人,与他们来往,雁游也能知道不少新奇事物。当时曾听某位太太说起,她染了风寒,去教会医院打了两次针,花了十块袁大头。那会儿民国政府还没发行金券,物价尚未开始疯涨,十块大洋,足够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生活一个季度。

    这还只是七十年前的价格。雁游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西医又涨了多少。新得的记忆里,雁家奶奶每天不停地糊火柴盒,一天下来也只能挣几毛钱。他在工地做最苦最累的活儿,报酬仅有一元。

    护士见他衣着寒酸,袖肘膝盖处还补了好几块补丁,知道他担心什么,连忙说道“你的所有费用加起来,一共是三元钱。”

    闻言,雁游心头微松“谢谢。”

    只有身体健康,才能赚来更多的钱。他还有两百块的老本,自然不再担心。而且从医药费低廉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目前的华夏国比较太平。在这里生活下去,应该比在民国容易得多。

    这时,一名脑门锃光瓦亮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将一张单子递给护士“药开了,钱也交了,麻烦你快帮小雁打针吧。”

    “行。”护士接过单子,马上去配针水。

    男子擦了擦汗,往房里一看,顿时咧嘴笑了“小雁,你醒了,头还晕乎不”

    “好多了,谢谢常叔。”雁游知道他是多年的邻居,为人热心,感激地冲他笑了笑。

    “你这孩子,客气啥。”常建坐到床尾,“我让我家那小子帮你到工地上请假了,不过还没让人去找你奶奶。要不要告诉她”

    雁游记得雁家奶奶身体不太好,不想让老人家操无谓的心,便说道“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家那俩小子,要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常建咂了咂嘴,有些唏嘘地说道“恢复高考才十年不到,这年头大学生说是千里挑一都不为过。难得你考上了,却又你上了大学可以住宿舍,但总不能丢下你奶奶孤零零地在外头飘吧。我上次问你那事儿,你想好没有如果你愿意过去工作,我马上去找那远亲说一说。”

    略略一想,雁游马上记起是怎么回事之前常建见他处境窘迫,便劝他暂时不要念书,先工作赚钱要紧。反正现在的人大多数都只有初中文凭,他能高中毕业,已经算是文化人了。

    但之前的雁游很有点书生气,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听不出常叔是在为他打算,反而怪人家见不得自己好。也多亏得常叔天生一副热心肠,被不懂事的小辈呛了声也不在意,见他受伤还肯帮他。

    以前的大学开始引进西方课程,不过好多学生最爱听的还是外来的各种进步思想,纷纷建派立社,追随活跃分子游行演说。雁游初来乍到,不知现在的大学是个什么情况,犹豫了一下,问道“常叔,上回我没细听,您能不能给说说,那是份什么工作”

    问个明白,他才好比较做决定。

    见雁游态度比以前大有缓和,常叔还以为是这孩子被砸了一下,终于彻底体会到生活不易,反而更心疼他,连忙说道“是在炼铁厂,分捡外头收来的废铁。因为有些铁货不易融炼,碴子往往把炉眼儿给堵了,疏通一次就得两三天。这种事发生过几次后,厂里决定再招两个人,专门负责把那些难烧的铁货分捡出来。目前已经定了一个,还剩下一个名额,这两天就要定下来。你要愿意,我去帮你说。”

    “炼铁厂”

    雁游记得当年也有这一行,还挺有名的,但却不是因为好事才出的名。是霓虹人在华夏最嚣张的时候,城里拆了几座年代久远的铁铸老地标送到厂子里炼化,当局声称这是献铁支持大东亚战争,百姓们敢怒不敢言。

    常叔不知他想到了当年听大人们痛骂当局卖国汉奸的旧事,还以为他不了解,又解释道“反正就是到处收来的废铁,厂里炼化提滤之后再用。”

    “要工作多几年”

    雁游这话问得外行,常叔以为是因为他家没人在工厂上班的缘故,不知道这些也不奇怪,解释道“进去后是学徒的身份,每个月三十块,等三年后再升正式工加工资。好在他们厂人少,一进去就有宿舍住。”

    雁游又问道“要是中间想离开”

    常叔说道“你起码做上个一两年再走,要是时间太短了,档案里会记你一笔心浮气燥不踏实,以后不好找工作。小雁,我知道你还惦记着学校的事儿。你要真想念书,攒上两三年钱再去也不迟。”

    “常叔,您容我再想想。”

    虽然自己的学识都是父亲教授的,没有上过官学,但雁游知道,当年混得开的年轻人,除了背景显赫之外,差不多都有一纸光鲜文凭。而且我朝自有科举取士以来,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说法深入人心。想要有大出息,还是得念书。原本那个雁游,不也一心想要上大学

    雁游不会短视到仅仅为了一个饭碗放弃上学的机会。他决定再想想办法,如果实在没辙,就如常叔所说,先去做两年工,攒够了钱再去上学。

    常叔也知道他的想法,便点了点头“反正最迟后天,你给我句准话儿就成。”

    正好这时,护士提了吊瓶进来。雁游这才想起另一件事,连忙说道“常叔,这笔钱我回头还你。”

    “都是邻居,说这些干啥,你先打针。”常建摆了摆手。虽然家里也清贫,但好歹他家是双职工,比起雁家还是强了不少。

    雁游的奖学金在奶奶那儿收着,决定回头给常叔送到家里去,当下也不争执,由着护士给自己消毒打针。

    片刻之后,他靠在枕头上,望着吊在架子上的玻璃瓶。上面贴的处方笺字迹潦草,看得出是一种专用字体,他只认得1989年7月27日几个字。

    1989年7月27日他本是已死之人,没想到竟能在70年后捡回一条命。得来不易,得好好盘算盘算,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雁游闭上眼睛,一点点回想琢磨着新得记忆里的种种细节,不肯浪费哪怕一秒的时间。

    鬼市

    常叔只请了半天假,见雁游没有大碍,便回单位上班去了。等输完液出了院,雁游按记忆里的路线找到了他现在的家。

    棚屋孤零零矗在一条死巷的尽头,旁边有两幢旧时中等人家的宅子,现在分隔开来共住了十几户人家。

    看那格局,棚屋当初应该是建来堆杂物的棚子。后来分给了雁家的爷爷,变故之后,雁家奶奶就带着原本的雁游一直住了下来。

    现在,那里已是一片废墟。虽然经过收拾,勉强有了个下脚地儿,却还是根本没法住人。

    半榻的墙根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只麻布口袋,雁游轻轻一翻,认出是雁家奶奶收拾出的一些东西,都是补丁叠补丁的床单衣服什么的,同乞丐装几乎没什么差异。哪怕是雁游当年最穷的时候,也没穿过这种衣服。

    他本来想先看看古玩这行如今发展得如何,寻个门路。盛世收藏热,如今太平年月,总该有他这手艺人一碗饭吃吧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干一票就能赚足学费生活费。

    但亲眼看到狼籍不堪的居处,他马上打消了这主意,决定还是先到工厂上班。

    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古玩这行不是上街卖大饼,轻易就能开张。他要先摸清现在的行情,还要找货源。不如先做份稳定的工作,至少谋个住处,挣点像样的衣食,不要让雁家奶奶一大把年纪还在外头遭罪。读书什么的,只有将来再说了。

    雁游行事利落,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主意一定,马上就去火柴厂找雁家奶奶,准备告诉她自己今后的打算。

    巷子离厂里不远,雁游一边按记忆里的道路走着,一边四下打量。

    时间过去七十年,变化极大,旧建筑里夹杂着不少新盖的小楼,街道也都铺上了水泥,拓宽不少,两侧种着稀疏绿树。他虽然在这四九城土生土长,却也认不出这是哪片街道,心说回头得买份地图好好看看。

    火柴厂正对着大街,以前雁游来过几次,门卫认识他,问也没问就放他进去了。东张西望地找了一阵,最后他在一间门窗全开的大厂房里头找到了雁家奶奶。

    奶奶叫罗淑芬,很旧式的一个名字。中年时守了寡,不过三个儿子都已成家,没有负担,日子还算过得去。因大儿子比较孝顺,就商定以后由老大养活,百年后仨儿子合力为她送终。

    谁也没想到,长子夫妇某天傍晚外出散步时,丈夫为了救个掉进护城河的孩子下水,却被水草缠住。妻子见丈夫有难,忘了自己不会水连忙跳下去帮忙,结果谁也没能活命。

    出事之后,这对英年早逝的夫妇并未被认定为见义勇为的烈士,单位上象征性给了点补偿,又收回了当初分配的房子。老二老三翻了脸不肯养活母亲,更不愿照看雁游,罗淑芬只好带着孙子搬回当年的棚户,靠做零工勉强度日。

    以前她都是把火柴盒拿到家里糊,顺便可以做做家务。现在家没了,只好到厂子里做。

    她从上午坐下来就没挪过窝,一口气糊到中午,数了数能挣四毛钱,刚准备歇口气儿继续忙,忽然有人推了推她“罗奶奶,你孙子找你来了。”

    “阿雁”罗奶奶知道最近孙子又忙搬砖又忙修房,恨不得将一个身子劈成两半使,连睡觉都嫌浪费时间,怎么有空来找自己他既过来,说不准是又出了什么事

    罗奶奶趄趔着旧社会传下来的一双小脚,碎步走到孙子面前,焦急地问道“怎么啦是不是有事”

    看着头发雪白,脸上堆满皱纹,沧桑衰老的罗奶奶,雁游突然心里一酸。虽然早知道雁家日子艰难,虽然之前就决定要好好替原主孝敬她,但直到亲眼看见的这一刻,他才体会到自己确确实实成为了年仅十六岁的雁游,唯与六十二岁的奶奶相依为命。

    当年他也是家中贫寒,父母早逝,全靠寡嫂抚养成人。但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一点,寡嫂又撒手人寰,从此再无亲人。

    一时间,往事与现实紧紧纠缠一处,寡嫂憔悴的面孔与罗奶奶沧桑的面容交错交融,让雁游鼻子发酸。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说道“奶奶,我找到工作了。”

    “不行,你还要念大学。”别看罗奶奶不识字,但对念书却有种打从骨子里的执着,“你别管人家说什么,到了八月底,马上到学校去报到。听说大学里也有奖学金的,家里无能帮不了你,你就好好念书,咬牙捱几年苦。等念完了书,也就熬出头了。”

    雁游没想到奶奶会这么说,这下不单鼻子发酸,连眼眶也在发热“奶奶,我不能只顾自己。我”

    罗奶奶摇了摇头“我不用你操心。我跟火柴厂的人说了,以后我每个月给他们交十块钱,他们就让我住厂里的宿舍,还包水电。”

    “奶奶”雁游道,“您一个月才挣二十多块,交了房租怎么吃饭我都打听好了,一开工就有宿舍住。到时攒下工资,修好了房子我再去念书也不迟。”

    “怎么能耽误”

    “把你丢在外头,我念不下书。”

    听到这话,罗奶奶嘴唇哆嗦几下,这才发现孙子秀气稚嫩的面庞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分成年人才有的沉稳。她不禁老泪纵横“阿雁,你长大了”

    这一阵子,除了常叔之外,也有其他好心人给雁游介绍过工作,但都被雁游一口回绝。他说,我就算饿死也要死在学校里。罗奶奶不忍心耽误了孙子的前程,加上也觉得读书是好事,便决定自己咬牙忍耐困境,彻底打消了让雁游去工作的念头。

    现在见他态度坚决,罗奶奶还以为孙子终于体会到了自己的不容易。哪儿知道真正的孙子已经不幸走了,现在的雁游,外表稚嫩,内里却是成年人的灵魂,自然要务实得多。

    擦了把眼泪,罗奶奶问道“是去哪儿上班”

    “炼铁厂。”雁游搀住奶奶的胳膊“我们先去食堂吃午饭,边吃边说。”

    罗奶奶犹豫道“太贵了吧我带了昨晚煮的稀饭,还有咸菜疙瘩。要不”

    “咱们苦了这几天,也该吃顿好的。我的奖学金还没动呢,放心吧奶奶,用不了几个钱。”

    雁游放软声气哄了几句,从没见过孙子这样同自己说话的罗奶奶心里一暖,身不由己就随他走了。

    陪奶奶吃过饭,雁游先找到常叔的单位,请对方代为斡旋工作的事儿,再到工地结算了工钱,到手五块钱。

    他好奇地将印着拖拉机的纸币看了又看,才揣进兜里。

    回去收拾了废墟里的行李,估计离正式上班至少也得一两天的功夫,又到附近的招待所开了个房间。他不忍心再带着罗奶奶睡马路牙子,自己一个大小伙儿扛得住,奶奶却经不起磋磨。

    拿钥匙时,他路过一处门牌考究的房间,忽然听见里头传来炮弹声,顿时吓了一大跳,以为洋鬼子们又像几十年前那样打进城里来了,连忙抱头躲到角落处。结果过了没几秒,里面又传来慷慨激昂的说话声,与之相伴的还有阵阵鼓掌声。

    雁游回过味来,觉得不太对劲,便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看进去。发现房里有个四四方方、前圆后凸的盒子,上头闪过一帧帧黑白画面,一个西装革履的胖子正坐在面前看得津津有味。

    “这应该就是电视吧。”雁游从记忆里找到了对应的物件,顿时恍然大悟。

    这时候的电视价格相对收入水平来说,还是太贵了,所以不是家家都有。雁家贫得几乎无立锥之地,自然买不起。雁游以为招待所里都有电视,便兴冲冲地跑上楼去。结果放在五斗橱上的只有一叠过期报纸。

    “也对,两块钱住一天的普通房间,怎么会有上百元的电视呢。”雁游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取过报纸翻看起来。

    七十来年过去,连文字也变成了简体字,而且是左起横写,看着很不习惯。好在框架还在,雁游连猜带蒙能看懂八九成。一边看报,一边将内容与记忆里的事物逐一对比,某些原本单薄如纸的印象,渐渐浮现出丰满的轮廓。

    蓦地,他的视线落在一条新闻上“凌晨两三点起、天亮前收的早市,总会留下许多烟灰纸屑,给环卫工人带来额外的负担。建议政府取缔早市云云。”

    鬼市居然还在雁游大喜,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

    官面上叫早市,在民间却叫鬼市。以前皇家古玩珍宝开始流落到民间时,有人想要脱手又找不着门路,往往在达官贵人的居处附近捡那背灯的地方猫着,等衣着不俗的人路过,低声问要不要老物件。

    一来二去,这么做的人渐渐多了,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另挑了巡警管照不到的背巷,专在夜半时练摊,卖那来历不明的东西。小偷销赃,倒斗的出货都往这儿来。

    一开始顾忌很多,不掌灯,看东西只借洋火火柴的微光;没人说话,讨价还价照旧时习俗,搭腕子对指比划。赶上无星无月的夜晚,走夜路的人冷不丁看见暗处亮起一簇忽明忽暗有如鬼火的光团,多半要吓个半死,以为鬼魂过街,所以又称鬼市。哪怕后来规矩渐破,这称呼还是没改。

    因鬼市上东西便宜,若赶上运气好,花一点点小钱也能捡漏发大财,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慢慢的就成了种营生,规模也是越来越大。当年雁游正赶上鼎盛时期,每次过去都是人挤人叠,那阵势足比得上腊八后卖年货的街子。

    发现鬼市还未消失,雁游顿时来了精神找路子弄点儿小东西去卖,再淘换几件好货转手。炼铁厂的工作算正职,这就算份兼差,不拘多少,都是收入。积少成多,相信房子很快就能修好。

    捡漏买卖

    有热心的常叔帮忙,工作的事超乎想像的顺利。加上原本的雁游成绩不错,单位领导一听他还考上了大学,马上拍板让他来报到,说定每月工资三十元。

    不过两天多的功夫,他就到炼铁厂办好了上岗手续,拿到了宿舍的钥匙。

    “雁子,东西都给你搬进来了啊。”常叔的小儿子常洪盛过来帮忙搬家。他只有十七岁,身材却比成年壮汉还要高大,提了三袋东西爬了几十阶楼梯,面不红心不跳。

    “谢了,等拿了工资请你吃羊蝎子。”雁游用力擦去玻璃窗上的一块污渍,百忙中回头冲他一笑。

    常洪盛打小喜欢吃,哪怕给个玉米窝头也能啃得津津有味。闻言吸溜了下口水,说道“羊蝎子锅冬天吃才舒坦,等你安顿好了,让你奶奶做个卤猪顶子。我回家把老爷子泡的药酒弄点儿出来。咱哥俩一口酒一口肉,可美了。”

    常洪盛因为贪嘴没少挨过他爹的揍,可巧他爷爷解放前当过跑堂,说起菜式来用的都是堂倌术语,又把这些术语都教给了孙子。后来常洪盛学精了,提起吃的也用爷爷那套话儿,他爹听不懂,倒真免了不少打。

    所谓猪顶子,即是猪头。罗奶奶手艺极好,哪怕是碗小米粥,也能调理得喷香诱人。常洪盛和原本的雁游从小玩到大,没少在雁家蹭过饭,特别馋罗奶奶料理的卤味。

    雁游当年的朋友里也有几个像常洪盛一样性子憨直仗义的,当下颇有几分久别重逢的感觉,心中更添几分亲近,笑道“行啊,不过你得等我把锅灶备齐全了。”

    棚屋倒掉的时候,把家里的两口锅都给砸扁了。煮个稀饭还能凑活,要想做菜,还得另买。

    常洪盛说道“这儿是炼铁厂,说不定有败家子把好东西当废铁卖了。你要是遇到了,挑几样先凑活着用呗”

    雁游有点儿洁癖,穿得差还可以暂且将就,入口的东西却万万不肯马虎。虽然知道这年月大家都穷,不乏往外头捡了破烂修补修补拿回家用的人,但他自己可做不到,却又不便反驳常洪盛的话。当下笑了笑,说道“我留意着。”

    没想到,关系到吃,常洪盛分外热心“东西都搬完了,我粗手笨脚不会做家务。你先忙活着,我去帮你问问,厂里的废铁能不能往外拿。”说着一溜烟跑出去了。

    “这人。”雁游失笑摇头。心说既然他这么热心,周末让他带自己到处转转好了,看看城里有哪些变化。

    等擦完窗户拖好地,雁游刚要去倒脏水,就见常洪盛笑嘻嘻地带着个人进来。认出那是管着自己的主任老张,雁游招呼道“张主任请坐,我去倒茶。”

    “不用不用。看你这儿已经打扫完了”张主任环视房间,见和之前到处蜘蛛网碎纸屑的样子大不相同,摇摇欲坠的床柜桌椅都擦得水泽闪亮,便笑呵呵地说道“手脚蛮勤快的,不错不错。刚才听你朋友说,你想买废铁厂里职工要买,都是按原价论斤称,月底一起在工资里扣。到时你选中了什么,登记签字拿走就好。”

    “谢谢张主任。”雁游年纪轻轻就在人精成堆的古玩行里混饭吃,鉴貌辨色的功夫十分利害。打量张主任似乎还有话说。除了工作,他还能问一个新员工什么事便说道“我这儿也没什么事了,张主任,您要是有空,带我熟悉一下工作”

    张主任正要说这事,见雁游先开口,更觉得他伶俐“你这小伙儿有前途。走,先跟我到车间里看看。”

    雁游本以为要参观厂房,不想,张主任把他领到一个足有上百平米大的房间,指着一堆堆小山般的破烂说道“你以后就在这儿工作,能炼的铁捡出来放在这个房间,搞不动的渣子丢到右边房间。你先看看,觉得缺什么工具尽管说。具体该怎么分拣,等明天正式上班,会有人教你。”

    雁游依前往前走了几步,只见破烂山里什么都有踩扁的汽油桶、扭扭曲曲的铁丝、被吸铁石攒在一块儿的钉子形形色色,千奇百怪。

    他早做好了吃苦的心理准备,便也没有惊讶,只伸手拔开表面的几样小件,想看看底下还有什么。

    不想这一看,他的视线突然就顿住了有几块扁圆形黑黝黝不起眼、铁疙瘩似的东西,丢在口穿了底的锅里,其貌不扬。但他直觉,那不是废铁,是有来头的老物件

    明明只看了个轮廓,怎么心里就会有这想法

    困惑之余,雁游不由伸手抄起锅柄,使劲把它扯了出来,拿起一块扁铁放在掌中掂量验看。

    经过他手的金石古器少说也有近千件,只往手里一握,他立刻就感觉到了比重不对。用指甲刮去一点点锈痕,露出底下的黄色底子,顿时有了判断果真是件铜器。从形状外观来看,还是面铜镜。

    再拨弄了一下其他几件,雁游发现,全都是铜镜。

    金石里头当属钟鼎最有价值,铜镜是日常用物,相比之下价值不是很高。除非是名人所用,否则不大有人收藏。不过,从清顺王朝后期开始,民间却开始流行用老铜镜来镇宅驱邪,有种说法是年代越久的铜镜越能镇邪。于是乎,本来不起眼的铜镜,身价一夕之间翻了几十倍。

    这习惯似乎一直传到了现代,棚屋旁边的那些人家,有好几户都在门檐上挂了玻璃镜子。见微知著,雁游心道这些铜镜应该有一定市场,不如先收下拾掇拾掇,当做去鬼市投石问路的第一批货物。

    虽然发现了好物,雁游却有些奇怪虽然自己鉴别古玩很少失手,但还是需要仔细验看一番,怎么今天只是随便瞟了一眼,就能看出端倪难道死而复生,还能连眼力也提高了

    奇怪归奇怪,旁边还站着两个人眼巴巴瞅着,他一时想不通,也只好暂时放下,先做正事。

    把那五面铜镜捡在手里,雁游向张主任说道“主任,我想要这个。到哪儿过秤”

    不等张主任说话,一路跟过来的常洪盛先奇怪道“雁子,你要这玩意儿干嘛”

    “份量正好,拿给我奶奶压咸菜缸。”雁游暂时还不想对别人说出他的打算,便胡乱找了个借口。

    常洪盛这吃货果然不追问了,还自己脑补了理由“我听爷爷说,以前的名厨都有不传之秘。你奶奶菜做得好吃,莫非就是因为这些讲究”

    原本有些奇怪的张主任也信以为真,乐呵呵说道“真有那么神小雁,咸菜好了可得给我尝尝。”

    “一定,一定。”雁游心说,还没开张呢,就有人惦记上瓜分了。

    当天晚上,雁游在床上合衣而卧。耐心地等到布帘后,罗奶奶的呼吸声变得绵长,显然是睡熟了,这才起身,悄无声息地推开虚掩的门往外走去。

    观察了这几天,他知道这个时代治安很好,因为大家都穷,没啥可偷的。他顺手带上门,提起放在门口的布袋就往离开宿舍区,往鬼市走去。

    虽然早就打听过路径,但几十年过去,道路变化太大。他走了不少回头路,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鬼市。

    远远看到那个悄声细语,人影重重的地方,他不禁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这几天的经历全是一场大梦,只要穿过这片熟悉的人群,他就能回到从前的时代。

    但这只是错觉。同当年相比,鬼市变了许多。几乎每个摊主都带了电筒、汽油灯之类的照明工具,人们低声谈价还价,旁边甚至还有个卖果馅饽饽的摊子,散发着阵阵油香。全无以前那种鬼祟阴森的感觉。

    雁游挑了个没人的角落,把袋里的铜镜往地上一放,等客上门。

    鬼市虽然变了许多,但不能吆喝这一条却是没变。夜声人静的,一点动静都能传得老远,这儿卖的东西不少都来路不明,要是把官家的人招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借着黯淡的灯光,雁游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很快他便发现,鬼市上最受欢迎的已不再只是古玩,人们对衣服、米国罐头、铝制饭盒之类商店里限量供给的东西也颇感兴趣。

    一个多小时过去,周围几个古玩摊子都有成交,雁游这里却是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不过,这结果早在他意料之中他东西太少,古镜也不如扳指、瓷盘之类的受欢迎。他今天过来不过是先摸摸情况,算算天快亮了,刚准备收拾镜子离开,有个人却猛地在他摊位前蹲下“小兄弟,这铜镜是哪个年代的”

    黑暗里逆着光,雁游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能从轮廓判断是个穿西装的胖子。开张结善缘,虽然这人口气外行,雁游也没虚报,如实说道“清末的东西。”

    “有没有年代更久一点的”

    “没有。”

    胖子似乎迟疑了一下,才问道“怎么卖”

    “十块一面。”五面铜镜两公斤出头,雁游的“出厂价”一共是五毛钱。不过喊这价他不心虚,古玩么,捡了漏买低卖高是常事,而且喊高一些,才好留出还价的余地。

    “连这袋子也给我吧。”胖子却没有还价,数了五张大团结爽快地递过来。

    雁游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倒有点不好意思“那您慢走。”

    “你回家路上也小心。”胖子笑呵呵地说道。

    等客人消失在夜色里,雁游也穿过人群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叠钞票,心道炼铁厂倒是个捡漏的好地方,暂时不用担心货源了。如果天天都有这样的好运气,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攒够重修房子的钱。

    顺利赚到第一桶金,雁游兴致颇高,一夜没睡也不觉得累。第二天,他正跟着厂里的师傅学习分拣废铁时,张主任忽然又过来,说有人打电话到办公室,指名找他。

    在这年代,电话是个稀罕物。放到几十年前,更是只有少数人才能接触。从没碰过电话的雁游好奇而疑惑地拿起听筒,一问才知道,是招待所的员工联系自己,说有一捆课本落在房间里了,让他快过去拿。

    “这个常洪盛,昨天他还拍胸脯说东西都拿齐了。”挂上电话,雁游无奈地摇了摇头。

    趁午休时,他找到招待所,拿了那捆高中课本刚要走,眼角不经意瞥到一个人,再仔细一看,顿时愣住刚走进大门的那个愁眉苦脸的胖子,不正是昨天向自己买铜镜的那人么说来那天在房里看电视的也是他。

    二师兄家的“鬼”

    认出那人,雁游不由顿住了脚。他赚了这人不少钱,眼下见对方愁眉苦脸,有心想攀谈几句,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却又碍着现在年纪太小,怕反而招人疑惑,迟疑着没有过去。

    这时,之前将书交给他的服务员也走了过来,奇怪地问道“你不是今早刚退了房吗,怎么又过来了”

    胖子苦着脸说道“同志,我到家了才发现还没收拾好不能住,还得在招待所再待几天。”

    服务员嘴快,不由奇怪地问道“你不是本地人么,怎么不住到亲戚家何苦来外头造冤枉钱”

    “我亲戚家也不方便。”胖子吱吱唔唔地说道,明显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服务员不再追问“行,那把你身份证给我吧。”

    雁游在旁边悄悄打量,见胖子遮遮掩掩,心中已是奇怪。再见他取证件时,带出的东西里夹了一张黄底朱砂字的东西,疑惑更甚。

    等服务员走开,他上前拍了拍胖子的肩膀“你好。”

    “你好小老弟,你是”

    “我们昨晚见过。”雁游本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因为昨晚胖子那一句“路上小心”,对这个爽快人印象很好,便决定帮他一把“你向我买了铜镜。”

    “哦,对对对,瞧我这记性。”胖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课本上“你还是高中生居然就晓得做古玩生意了,真是有头脑。”

    雁游笑了笑,指着那张黄色的纸说道“如果我没看错,这是符箓”

    “你认得符箓”胖子又吃了一惊。

    当初除四旧破封建搞了好多年,许多东西人们都不敢再提,渐渐地就断了传承。尤其是道家手段,更被视为封建迷信。现在除了老辈人,已不大有人认得这些,更何况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难怪胖子吃惊。

    “略知一二。”雁游懒得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问道“我看这上头的云篆,是镇压祛邪的符咒。你昨晚又买了古镜,莫非是想布阵”

    闻言,胖子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活像一只憨憨的胖头鱼“哥们儿,你这眼光忒毒了莫非莫非”

    他忽然收声,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又将雁游拉到角落,压低声音问道“莫非您也是道门的高人”

    云篆是道士写符专用的字体,一般人根本不认识。胖子也是听千万百计请来的那位道爷提了一句,当成件稀罕事记在心里。没想到雁游小小年纪,竟只瞟了一眼就认得。这还不算,还一语道破了他的打算

    当年在古玩行里,雁游看惯眉高眼低,练就了一身揣测客人想法的本事。当下见胖子的反应,心里愈发了然“看你的样子,应该烦恼了有一阵子。要不要和我说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要,当然要您到我房里来,我慢慢说。”

    胖子认定遇上了高人,已然忽略了雁游的年纪,马上把他请进房里。

    房门一关,也顾不得客套,急不可耐地说道“我爷爷家有间院子,以前给收走了,几年前又还了回来。因为老人家身子骨不好,便依旧跟我爸妈一块儿住着,那房子就这么空置了三四年。今年我准备结婚,爷爷把它给我做新房。我粉刷布置好后觉得怪冷清的,就想先住上十天半个月,让它有点儿人气。没想到”

    说到这里,胖子眼前似乎再次浮现出那可怕的事物,三伏天里,竟生生打了个寒颤“没想到我刚搬进去第一天,就听见了奇怪的声音深更半夜的,有个小老头一直在院子里咳嗽。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邻居,也没理会,吵了会儿实在睡不着,就想出去让他换个地方咳。结果一推门,那声音就消失了。”

    “我当是他听见动静觉得不好意思,自个儿挪了地儿,就回房倒头继续睡。可是刚刚躺下,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火气更大,抄了电筒冲到院子里。但搬了梯子往隔壁一照,才发现那儿是处空房,满地长草,起码半年没人住了。我正奇怪着呢,这时,那咳嗽声突然又在我身后响起来。我用电筒照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我当场吓得直接从梯子上滚了下来,那咳嗽声马上停了。我连外衣都不敢穿,爬起来后直接冲出院子跑到了朋友家。”

    说着,他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这是四天前的事儿了,您看,擦伤还没好呢。”

    雁游问道“那这几天,你有没有再去看过”

    “去了,叫了好几个当兵的哥们儿,趁白天去的。但里里外外找了一通,什么都没发现。又打听了隔壁的情形,得,一家果然没人住,另一家住的是对小夫妻,根本没有老人。”

    “我本想让哥们儿住一晚试试,但又怕真出个什么意外祸害了人家,就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入夜后等在墙外听里头的动静。结果等到十来点钟,里头又有咳嗽声。我哥们儿攀到墙头一看,啥也没有。大伙儿吓得赶紧散了。”

    “我合计着这事儿玄乎,怕过了邪气给家里人,也不敢回去。就先住在招待所,又找了位大师。大师说宅子年久无人,怕是被精怪占了,要先摆席请它们搬家,再用有年月的古镜布个阵法,才能保得平安。”

    “我往和平饭店定了两桌好菜摆了席,又到处去找镜子。找了两天,最后从您手上卖了古镜。可今早请了大师过来,他却说这镜子年代不够不顶用,让我再找。我能上哪儿找去正愁得没辙呢,又遇见了您。大哥,这都是缘份呐,您可千万得帮帮我”

    胖子称呼一改再改,末了居然喊起大哥来,可见这事儿着实让他寢食难安。

    阳宅祈福驱邪这块,雁游当年在先祖留下的杂书里学过一些,后来与三教九流的人来往,无意之间又学了不少门道。但这事儿既然已经有人接了,按规矩他不能再插手,便说道“琉璃厂古玩最多,既然大师说要年代久的古镜,你不妨去那里看看。”

    胖子苦着脸说道“我去了,但买不起啊一面镜子就要两三百块,买了它我还怎么娶媳妇”

    雁游心道,难怪昨晚他听说十块一面,竟连价也不还就买了,原来是觉得捡到了便宜。

    见他不说话,胖子又哀求道“大哥,您一眼就能看出门道来,论这份眼力,连那大师也不如您。您就当积份德,帮帮我吧。我都三十啷当了,好不容易找到个中意的媳妇儿。要是这事儿传出去,指定得搅黄了。您行行好,回头我给您整治份大礼”

    “我倒不是等你的礼,只是行里的规矩,一事不烦二主。我若出手,就等于抢人饭碗,是要结怨的。”

    胖子一拍大腿,说道“这敢情容易,我不告诉他不就结了您帮我倒饬好了,我就说也许是摆的席起了作用,把那大师撮弄走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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