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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仙 第15节

作者:无射 字数:22282 更新:2021-12-13 18:03:08

    他们的儿子,将是只属于他们的永远的秘密。

    他将会成为草原上真正的新王,这很好,很好。

    “你在说什么叫我阿娘的名字”乌歧咬牙冷笑,“可你再也不能见她了。”他搅动着箭矢,然后用力拔出。

    猩红溅上他青稚而狠戾的脸庞,如同一个烙印在骨血中、代代相承的成人仪式。

    他握着那支象征权力的血箭,转身对兵士们高喝“从今以后,再没有摄政王,只有我乌歧可汗”

    第54章 挥襟情与子同袍,还剑魂两不相欠

    冬日晴光穿透云层,洒在细长蜿蜒的草原河上,印晖与秦阳羽并肩蹲在河边,濯洗溅满污血的兜鍪。带着水珠的金漆兜鍪与亮银兜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印晖侧头打量了一眼秦阳羽,发现这位的名震边陲的龙虎将军出乎意料的年轻。“多少岁”他没头没脑地问。

    秦阳羽洗完兜鍪,直接舀了一兜水喝,抹了抹嘴角“二十三。怎么,看我太年轻,觉得不靠谱我十六岁从军,七年来打过上百仗。”

    印晖笑了笑,“不,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我也是七年前出的京师,一直藩守雾州,竟从没见过你。”

    “现在不是见着了”秦阳羽把喝剩的冷水往河里一泼。

    他年轻俊朗的容貌与大大咧咧的动作,被一身戎装糅合成了勃勃的英气,斜睨时眉宇间溢出桀骜与锋利,是个好看不好惹的刺儿头。

    印晖艺高胆大,杀人如麻,身上铁与血的气息比他更重,自然是不怕被刺,泰然道“不但见着了,还顺手救了你一命。”

    秦阳羽露出一丝既恼火又尴尬的神色,最后道“多谢殿下出手相救”他把“殿下”两个字咬得很重,似乎在提醒自己尊卑有别,不能由着性子胡说,“殿下战功赫赫,威震北疆,在我大颢军中素有战神之称,秦阳被殿下所救,也不算太丢脸。”

    “得,你我都不爱玩虚的一套,也就不用勉强自己互相吹捧了。”印晖笑道,“我从不让军中人唤我殿下,你知道为何”

    “为何”

    “上了战场,没有什么王爷殿下、平民百姓,只有死人和活下来的人。”

    “所以,”印晖起身,一只手伸向仍蹲着的秦阳羽,“你可别死了。”

    秦阳羽抬头看他。阳光把印晖伟岸的身躯照得仿佛一尊金甲天神,在这苍茫北漠上纵横驰骋,所向无敌。秦阳羽心中忽然有股热血惺惺相惜地激荡起来,伸手握住他的手,借势起身“你也一样。”

    他们都感觉对方的掌心灼烫,有一种战火硝烟的味道,但在那些经年的慷慨悲壮之中,又涌动着永不消逝的襟情。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偕行

    “此役之后,宛郁实力大损,边关估计会消停年,估计要不了几天,我就会接到陛下命京军班师回朝的谕令。”秦阳羽翻身上马。

    印晖颔首道“京畿守备不宜空虚太久,震山关有十万边军驻守足矣,我还是继续藩守雾州,直至”

    他忽然喑声不语。

    直至皇上特许他回京先帝曾下旨,免他年节回京谒见,说是体恤他长途奔波的辛苦,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免得像前朝那样再出什么同室操戈的变乱。即使是先帝驾崩,他也是在一个月后才接到正式昭告,匆匆赶到京师时,新皇即位已稳,帝陵业已封闭,竟是连扶丧的机会也不给他

    印晖有时会难以自抑地想逼问九泉下的父皇是不是只有印暄才是你的亲生儿子

    他知道父皇不肯给他的,他不能去争;他也知道印暄勤政睿略、善于用人,是个难得的明主,即使登基的是他,也不一定能做得比这个弟弟好。

    可是纵认命,意难平

    “直至老死病榻,或马革裹尸。”他漠然望向远方山脉,“我另可选择后者。”

    秦阳羽并未听出他更多的言下之意,赞同道“你说得对,武将的荣耀是战死沙场,而非老死病榻。”

    “倘若,”印晖迟疑了一下,仍是问道,“倘若天日易换,你还愿为新君谋事于朝堂、征战于疆场么”

    秦阳羽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口答“皇上比我还年少一岁,正值春秋鼎盛,这话也说得太早了。可倘若我能活到哪位皇子即位的那日,策马射箭犹有余力,自然会效忠新君。”

    印晖沉默了,片刻后笑了笑,“你说得对。”他一指前方隐约可见的关隘城墙“前方将入雾州地界,皇上此时应当还在怀朔,你我同去见驾”

    秦阳羽道“这次我未奉诏令便率大军前来,怕是落在朝中有心人嘴里,护驾还是勤王说不清楚,为了避嫌,我还是直接回震州。”他笑着自嘲“反正皇上也知道我是个刺头,懒得同我计较。”

    “那我们只得就此分手。”印晖目视他,郑重抱拳,“万千保重。”

    秦阳羽也回了个武者之礼“保重从今往后,秦阳的后背愿意交予将军。”

    这是一名战士能给予同伴的最大信任,印晖动容道“若还有并肩作战的一日,某也愿将后背托付”

    两人互相凝望片刻,相视一笑,十分干脆地调转马头,率军朝不同方向奔驰而去。

    雾州,怀朔军镇。

    印云墨一口气睡了个天昏地暗,自然转醒后,更觉饥肠辘辘。下人早已备好膳食,以供随时取用。他埋头大吃了一顿北地风味,不小心吃得有些撑,瘫在圈椅上喝消食茶,回想北巡这一路走来真是一波三折,如今琐事已毕、余生美好,终于可以回京师去赏阳春的烟柳桃花了。

    “摇光啊。”他喝着消食茶,哼唧道,“你去把这具凡人肉身洗练了,回一趟临央洞天吧。把我那些灵器啦,符箓啦,还有珍藏的仙果醇酿、三界佳肴都打包在乾坤壶里带下来。”

    左景年道“肉身脱胎换骨不难,走一趟也容易,只是主上,那些吃的喝的蕴含仙灵之气,你如今凡人身躯能承受得了吗”

    印云墨微怔,叹气“我忘了。得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口福了,可惜。但取些灵器符箓,自保防身还是要的,省得像上次那样被巨鹰傀儡拎上天去,险些摔死。”

    “如今有我护卫在侧,定能护得主上周全。”

    “万一我有事派你去做呢怕你两端顾不过来,还是弄点法宝在身上比较安心。”

    左景年认为他考虑得有道理,若是再遇到天锋偷袭之类危急关头,主上多些法宝傍身,总归多重保障。于是点头道“那我就闭关两日,再回一趟洞天,顶多三日就能回来。我不在身边时,请主上万事小心。”

    印云墨笑道“我估摸着,暄儿会命秦阳羽班师,顺道护送我们回京,毕竟是应急抽调的京军,不宜久驻边塞。有十几万兵马护卫着,你还担心什么。”

    左景年也觉得自己谨慎过头。做了主上的防身武器千百年,这一股子侍卫气是怎么也改不掉了,便有些赧然地拱手“那我先行告退,速去速回。”

    印云墨挥手直笑“去吧去吧,回来再把你栓我裤腰带上。”

    左景年大窘,旋身化作白光,越窗飞去。

    印暄步入院中,正巧见白光一闪,投向远方山野,进了门问印云墨“你那摇光鞭飞走了”

    “我让他回仙界去取些旧物。”印云墨放下消食茶,在屋内踱来踱去。

    印暄笑道“吃撑了吧我陪你出去走走。”说着取衣架上一件狐裘大氅为他披上,又将领缨端端正正地系好,牵起手走出房门。

    眼下圣驾驻跸之处是肃王的府邸,虽说比不过京师其他王府奢侈华贵,却明朗整肃,武风十足。前院是校场与练武场,后园有一片幽静竹林,积雪坠着青翠竹叶,袍袖拂过,银絮簌簌地洒落,也别有一番况味。

    皇帝要单独与皇叔散步密聊,不许旁人随侍,一干紫衣卫便守在园外候着。

    竹林小径上,一时间只有两人轻柔的脚步声。

    印暄握住印云墨的手,将两人十指交叉嵌合,慢悠悠地走着,一言不发,似乎不想打破此刻静谧而温馨的气氛。

    印云墨觉得北地风冷,即使披着大氅也抵不过寒气袭人,但印暄的手却十分干燥暖和,令他握得很是舒服,一时半会儿也不愿放开。

    两人默默地并肩而行,直到叶尖落雪冷不丁地掉进衣领,印云墨嘶地惊叫了一声“好冰”

    印暄见他冻得直缩脖子,忍俊不禁地帮忙去掏,哪里还能掏出雪块来,摸了一手冰凉的水渍。他扯着自己的衣袖,伸进对方后领里去擦,笑着说“知道你畏寒,连雪水都来欺负你,柿子挑软的捏。”

    印云墨任由他手臂环着自己的肩膀,咫尺间鼻息相闻,嗅到印暄衣袍间幽幽浮动的上品龙涎香的气味,竟莫名地有些脸热。

    他想起印暄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小六叔,我喜欢你”,“小六叔,我是真心想待你好”,“你须寸步不离地跟在朕身边”,“我不想你以身涉险”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念头就这么在暄儿身边待上十年,待上一个凡人短暂的、毕生的时间,似乎也不错

    “你在想什么”印暄擦干了他后颈水迹,却不放手,就这么顺势圈着搂着,下颌在他耳朵尖上轻轻磨蹭。

    印云墨在酥痒难耐中,微微向后瑟缩了一下。

    印暄步步紧逼,贴上他的胸膛,“你心跳得好快你在想我还是在想你的鞭、你的剑,或者你前世的那些旧相好”

    印云墨深深吸着气,感到一种六七分醉意时的绵软与眩晕,“没有什么旧相好,我在想暄儿。”

    印暄“嗬”的一声轻笑,将他向路旁推了几步,顶在红砖围墙上。

    他一只手撑着苔痕斑驳的砖墙,另一只手从印云墨的颈间游移向上,寸寸轻抚,最后停留在脸侧,手指温柔地托起他的下颌,声音黯沉而低哑“云墨,闭眼。”

    印云墨像被摄了魂似的,茫茫然闭上眼睛。

    他的嘴唇感觉到一股柔软与温热。先是几下试探性的轻触,随后火热的唇舌覆盖上来,不容拒绝地撬开齿关,肆意地攻城掠地,挑逗舌尖,吮吸着他口中津液。

    “唔”印云墨被这半是强横、半是诱惑的吻逼得透不过气,本能地想往后退,却被圈禁在冰冷的墙壁与火热的胸膛之间,分毫动弹不得。

    印暄的吻灼热而侵略性十足,全不容他有半点犹豫或抗拒,唇舌交缠之间,他觉着自己像被海水没顶,波浪席天卷地地包裹了他,令他惊慌失措的同时,又禁不住心神摇荡,浑身上下都燥热起来。

    而在这燥热之中,又有一点森冷从胸口绽放出来,迅速变成一股冰寒的剧痛

    印云墨蓦然睁开双眼,瞳孔急剧收缩,手指痉挛似的用力抓住了印暄后背的衣物,想要从窒息的热吻中逃脱出来。

    印暄终于离开他的唇舌,在他耳边诮笑低语“你在想印暄他若知道,一定喜出望外。只可惜,凡人的意识实在太过弱小,只需泄出一星半点龙魂,便能完全压制。”

    “你是”印云墨痛苦地喘息着,“东来。”

    “你对我究竟有多么陌生与漠视,直至如今才发现我的存在”东来面上怒容涌现,很快又被镇压下去,冷冷道“在我问你前尘旧事、问你为何堕仙之时,哪怕你有分毫愧悔之意,哪怕你提及我时说上一句动心过,都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用力一推,震落墙头冷冽残雪,从印云墨怀中抽身而退。

    印云墨握住胸前的剑柄那柄他送与印暄的秦阳古剑,他成仙之前的佩剑,如今正洞穿了旧主的心口,透体而出,将他牢牢钉在砖墙上。

    东来冷笑道“你不是一直想听我说声两不相欠么如今我便如你所愿”他的指尖抵上剑柄,寸寸推进,带血剑锋切入砖墙,发出刺耳利响。印云墨痛到极处,发不出声音,只有鲜血从唇角涌出。

    “我东来,与你临央之间,从此再无恩怨瓜葛,两、不、相、欠”

    印云墨极力吞咽口中鲜血,却有更多血从破碎的心脉沿着剑锋流淌,将天青色裘袍染成一大片幽深无望的墨蓝。他强忍锥心碎骨的痛楚,声音微弱地说“也好。”随后垂下头,慢慢阖上双眼。

    东来看着他呼吸渐止,最终归于死寂无声,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片刻之后,他从眉心挑出一缕柔和的清光,将临央的一半仙魂,送进印云墨体内,“这封印我也不需要了,拿去。”

    两半被分裂的魂魄合而为一,印云墨额间那一竖伤痕似的红印,随之迅速淡去,转眼消失不见。

    东来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55章 明心见性逐魂魄,上穷碧落下黄泉

    东来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却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唱喏“福生无量天尊。”

    他循声望去,一名手持拂尘、容貌清雅的青衣道人出现在竹径上,朝他稽首“参见陛下。”

    “微一炼神返虚初期离地仙不远了。”东来眯眼看他,揣测来意,“你来做什么”

    “皇上难道忘了,月前曾急召贫道前来北疆,说是历王殿下遭妖物所擒,危在旦夕当时贫道闭生死关、渡妄境劫,不与外界相通,直到前日境界提升、破劫出关,方才接到密旨,火速赶来。”微一望向被剑锋钉在墙上、生机尽逝的印云墨,叹道“不料想,殿下并非丧命于妖物之手,而贫道还是来迟一步只不知皇上眼下此举,日后想起时,于心安否”

    东来不为所动“不存在,就无所谓心安不安。你也算半步地仙,难道看不出我的真实身份”

    微一目光通明澄澈,语声容徐如风“尊神虽然高上,但说颢国皇帝不存在,却是错了。他若不存在,为何你一眼之下,就能叫出贫道名号俗世间芸芸众生,尊神若不施神通,未必会一一认得罢”

    “彼此记忆共通,并不意味着就是同一人。你想圆场和稀泥,也要看有没有这个脸面,以及来不来得及”东来哂笑,“既然想插手,就由你来收拾残局吧。”言罢拂袖而去。

    微一叹口气,走到印云墨身前,拂尘一甩,秦阳古剑退出躯体,掉落于地。

    一团浑圆光球从尸首的上丹田缓缓升起,悬浮于半空,化成一位着星云道袍、长身玉立的仙君虚影。他看似十六七岁,面容隽美如无瑕白璧,因着涟漪般半透明的虚幻而显得可望不可及,衣袂飘飞、乌发不簪,赤足踏三色流霞,于风流蕴藉中又平添几分颓唐疏懒之意。

    微一深深行了个叩拜大礼“参见临央仙君。”

    临央魂魄迷离,语声也是飘渺,若有若无“你我非师徒,不必行此大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贫道愚钝,直至突破化神期才看清仙君身份。虽不知仙君与龙神前世有何恩怨纠葛,但今生今世,就凭着历王为皇上所尽的种种心力,也不该是如此终场”微一起身,感慨道,“何为大道、何为天意,我修行愈久,却发现愈是看不透”

    临央依稀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尽心力你错了,这三十年来我尽的哪里是心力,不过是差事罢了。成仙一千七百载,逍遥自在,予取予求,早已忘却了当初身为凡人时的真情与本心,即使再度转世为人,亦是抱着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心态。我看世人钝拙贪婪、偏激残忍,渺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不值一提;却没意识到自己如今也是其中一员,也有脱不了的红尘羁旅,挣不开的七情六欲

    入情,入情有生之年不思、不解、不屑;而今思了、解了、上心了,却在这一日身死。

    你问何为道这便是道,在天在地,在大在小,在生在死,在情在心。”

    如今我方才明了,堕凡不止是为偿还前世宿债,而东来对我所言的两不相欠,也并非再无瓜葛。

    肉身既亡,此间事毕,我当以真魂入幽冥界,重修道身,再续前缘。”

    言罢,临央虚影越发透明如水,在一阵卷落漫天雪沫的清风中消失无踪。

    微一怔立许久,反复回味他的话语,若有所悟,又若有所失,最后朝冥冥茫茫的虚空恭敬稽首“福生无量天尊。”

    守候在后园门口的一干内侍与紫衣卫见两人进去,一人出来,皇帝面色如密云不雨,是极峻刻凄厉、万万不能招惹的样子,于是大气也不敢出,捏着鼻子将圣驾送进房间,得了“不必侍奉”的恩典便纷纷退避。

    东来站在房中,一时间脑中万念杂沓,心绪百转千回。

    亲手毁了临央的转世之身,当然是快意,却并不淋漓印云墨死前所受的痛楚,尚不及自己当初的百分一、千分一,一剑穿心,算是便宜了他

    快意之余,又愤怒丛生即使毁他今生又如何他从来对自己只有算计与利用,没有丝毫情意,而这样无心无情的临央,居然爱上了一个渺小不堪的凡人而自己身为万龙之主、永寿神君,在他心中竟连个凡人也不如

    愤怒之中,又陡生苍凉。从此以后,两不相欠,与他之间竟是连最后一分羁缚也没有了,哪怕是债与罚

    这些转念令他心底一股复杂的恨意如滔天怒火般焚卷起来,神威溢泄,屋内什物瞬间炸为齑粉。

    唯有桌面一方铜镜幸免于难,模模糊糊地映照出他的面容。

    镜中是东来的脸,亦是印暄的脸。

    “你竟杀了他朕的小六叔,朕放在心尖上的人,你竟真下得了手”印暄咬牙切齿,面色狰狞。

    “那又如何你爱你的,我杀我的。你有何德何能,能阻止得了我”东来冷笑。

    他伸出一指,点上镜面区区凡人,一点残余意识,弱如微萤,吹息即灭可是却灭不掉

    东来脸色丕变,指尖威能倍增,自身神魂却感到一种被生生撕裂的剧痛这份剧痛,比当年的抽筋断骨、拆皮剐鳞尤胜百倍

    “不明真相的人以为你是托舍转世,难道你也自欺欺人”镜中的印暄同样冷笑,“还是说,你真想割裂自身魂魄,就像紫微大帝对临央所为”

    东来如遭重击,遽然后退几步。

    他知道临央被生裂魂魄,以封印龙威保全他转世之身,却不知竟然这样疼

    他亦知道,所谓凡人意识,明明就是他神魂中那一点心存侥幸、又自我厌弃的秘望即使遍体鳞伤,他依然想知道,如果换个身份、换个时间、换个处境、换个新的开始他与临央之间,究竟有没有相爱的可能

    结果,临央的转世,真的爱上了东来的转世。悲哀的是,一切最终还是毁于他自己手中。

    那样的爱恨钩缠,那样的身魂煎熬,一心想原谅、又一心想摧毁,最终还是因为他对前世境遇的不甘心与放不下,刚刚看见希望的苗头,便彻底成为梦幻泡影。

    为了一朵可能结出甘果的花,他封闭神识,以一个全新的人生去供养,最后却忘了初衷,将那朵花当作赘生物,断然拔除。

    印暄在镜中看着东来,东来在镜外看着印暄,同时看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如今你是想彻底割裂我,还是彻底融合我这具即将溃散的凡人肉身,你是要,还是不要”印暄漠然道,“做出选择罢,东来。”

    印晖率麾下镇北军穿过雾州关隘,回到怀朔军镇时,听闻圣驾驻跸于他的肃王府,当即卸下武器盔甲,沐浴更衣,前来谒见。

    一名好心的内侍悄悄对他道“皇上不知为何事震怒,将侍从们都赶了出来。奴婢方才听见屋内乒乒乓乓好一阵砸,王爷这会儿去见驾,恐怕要撞在气头上,不如等皇上消了气,迟些再来。”

    印晖望了望紧闭的房门,心中也有些琢磨不定,颔首道“多谢公公提点。”便去军营里转悠了大半天,见天色彻底黑透,估摸着皇帝应该用过晚膳了,这才回府去求见。

    未几内侍来通传,说皇上宣他在后园竹林面圣,印晖意外之下默默地去了。

    园内并无任何侍从,烛火从小径旁一根根镂空石雕灯座中渗透出来,照得竹影婆娑。印晖远远见皇帝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似乎在专注地看一堵围墙。

    他走过去时扫了一眼,红砖墙面上苔痕宛然,墙头积了点残雪,除此之外没看出任何异常之处。

    “微臣叩见皇上。”印晖抱拳道。

    皇帝转身,面容一半陷于幽暗的夜色,一半被烛火映亮,光影迷离,明昧不定。

    “皇兄免礼。”

    印晖立刻请罪“宛郁入侵,怀朔险些城破,边军死伤无数,俱是因微臣误信伪谕导致,几陷圣驾于兵燹。微臣罪责深重,不敢为自己辩白,但请皇上发落。”

    皇帝目光掠过他,不知投向夜空何处,显得心不在焉“宛郁奸细潜入朕书房盗印宝玺,伪造谕令,此等阴蜮诡计防不胜防,不能将罪责都推在你身上。况你之后及时回援,追敌数百里,亦有功劳。往后当乾惕自省,以免再落人彀中。”

    印晖松了口气,按捺下心底隐生的不豫。在他看来,印暄虽没有多加怪罪,可并不是因为信任与体谅,而是一种容忍与恩赐,以显示身为上位者的胸怀博大。尤其是最后一句,满满是训诫的意味,令他下垂的手指微微抽动。

    他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谢恩。

    皇帝又道“紫气东来落碧池,雨侵菡萏色无失。微君之故何留盼,龙跃金鳞会有时。微君之故的君是谁龙跃金鳞的龙又是谁”

    印晖面色猝变,双拳紧紧地攥了起来,颈后冷汗顿出

    印暄看到那首诗了

    不过是他一时随手戏作,也算不得僭越犯上可关键在于,皇帝信吗相信一个手握重兵的藩王、身为嫡长子却不能继位的皇兄毫无怨意,一心忠君

    他自己都不能完全说服自己,更何况是向来城府深阻、疑心甚重的印暄

    印晖呼吸急重,汗湿重衣。他凛然盯着印暄绣着金龙的鞋履,一股不可自抑的狂暴念头从心底卷起父皇也好,兄弟也罢,为什么总要让别人决定他的生死他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印暄武艺不精,论身手与他有天壤之别。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周围没有紫衣卫。即使有,他若刹那出手,谁又能拦得住

    此处不是京师,是他的藩地雾州,圣驾有失,尽可以推在敌国刺客身上,没有确证,谁又能指讦他就算有人怀疑又如何,先帝嫡子只有两个,印暄尚无子女,不是他顺理成章地登基,难道还从庶子宗亲去挑

    哪朝哪代没有这种事天下谁人不争权、争势、争生存

    印晖深深吸气,觉得手中有一把万钧长戟,几乎握不住,却又急迫难耐地想要出击。

    可印暄就这么贸贸然、这么粗疏他是这种人么故意单独召见,会不会正是个圈套

    他与印暄一母所生,幼时同吃同住,关系虽不甚亲密,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他真能下得了手

    万千思虑顾忌,几番犹豫挣扎,公与私、邪与正,归根到底只在一念之间。

    印晖长长地吐了口浊气,双手一抖衣摆,下跪道“臣言行不修,犯了圣讳,心中着实没有不臣妄念,还请皇上明察”

    皇帝上前两步,将一只手温和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印晖身躯微微一颤,胸口发热,心中五味俱陈。

    “朕知道。你可以当这是场考验,也可以当是句赠言明心见性,凭心而行。”皇帝哂然笑了笑,又补了一句“你我共勉。”

    他将一卷帛书递到印晖面前。

    印晖打开扫视,难以置信地瞠目看他“传位诏书皇上还是疑我试我”

    皇帝淡淡道“有这必要么。这个皇位,朕不想坐了,朕还有比这人间天下更紧要的事物要去追寻。你是先帝嫡长子,储君之位本就该是你的,如今也算物归原主。诏书还有两份,都加盖了宝玺,一份送往内阁,另一份送往后宫。朝中若有非议,母后自会为你做主。”

    印晖浑身都颤抖起来,猛然起身喝道“你都策划好了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任何回应。

    他蘧然发现,四周空无一人,没有当朝皇帝,也没有他的弟弟印暄。只有他自己孑然的影子,在地上被烛光拉得颀长。

    若非手中那卷传位诏书,他几乎以为自己做了黄粱一梦。

    天际闷雷滚滚,夜空中似有一道金光游动。印晖抬头,极目远眺,依稀看见了一条飞腾九天的巨龙。

    九州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 天机卷,不会太长,是讲前世仙界,龙神怎么倒霉催、临央怎么作死,以及揭秘堕仙原因。

    第四卷 幽冥卷,会继续今生的故事。

    第三卷前世篇天机卷

    第56章 玉清天阙紫微宫,北极座下有金仙

    三界之上的玉清仙境,位于天之正中的紫微星宫,是中天北极紫微大帝所居之所。

    紫微大帝法号“金轮炽盛”,道称“玉斗玄尊”,又称“万星教主、无极元皇”,地位仅在元始、灵宝、道德三位天尊与玉皇大帝之下。其执掌天经地纬,统御三界星神、山川诸神及四时节气等,是诸天一切现象的宗主。

    此刻,他正站在紫微仙山顶峰,等待座下一名金仙,同时也是他最小的徒儿前来谒见。

    临央穿着素白道袍,乌发披散,赤足踏三色流霞而来,到紫微大帝面前笑吟吟地行了个礼“师父,您召见我”

    有旁人在场,他也跟着叫“帝君”,私下相处时,却如成仙前一般,没什么规矩的“师父师父”一通乱叫。紫微大帝也从不纠正,由着他叫去。

    “最近都在做什么”紫微大帝问。

    “修炼、游历,体悟大道。”

    “游历是游荡罢。救苦天尊可是来告过你的状了,说你在他管辖的九幽地府胡闹,对冥王不敬,还放跑了一个重要的罪魂。”

    临央见他剑眉扬起,星目凌然,又并非十分严厉的神色,便敛笑做出一副无辜又委屈的模样“那是个意外。我路过冥府,凑巧遇见九殿平等王的手下正在追缉逃走的罪魂。我本不愿多事,只作壁上观,谁知被误认为是来接应的同伙,不由分说连我一起打,我当然要还手,那个魂魄便乘隙溜了。真不关我事啊,师父。”

    紫微大帝道“你若行事稳妥,早点亮明身份,又怎会被误会况且那不是普通魂魄,是魔魂,这才惊动了救苦天尊,最后告到我这里来。”

    “幸亏师父护着我,帮我摆平此事。”临央拉他的广袖,被抖开来,又讨好地攀扯上去,“师父,我下次一定小心谨慎,行事稳妥。”

    紫微大帝板着脸,“你就是成仙太早,历练不足。也怪我太心软,凡事总依着你,惯坏了。今后得给你些差事做,省得又游手好闲,四处惹祸。”

    临央赔笑道“师父有事尽管吩咐,徒儿无有不从。”

    “色界天象有异变,南方太焕极瑶天四时紊乱,陷入极夜不见天光,你去探查清楚其中缘故,再来回禀。”

    “遵命。若是徒儿力所能及,也就一并解决了”

    紫微大帝略一沉吟,道“小心。权衡。好自为之。”

    临央走时还在琢磨帝君短短三句话中深意,觉得既有关心,又有信任,更兼劝勉,实在是只字千金,登时浑身都是暖意,有点遗憾没有在师父衣袍上多扯两下。

    回到自家洞天,他开始收拾要带的种种符箓仙器。虽说听起来不是什么麻烦差事,但未雨绸缪,多备点法宝在身总是好的。

    他身上仙袍微光荡漾,绣于其上、绕身盘旋的星河纹饰仿佛活了一般,无数星宿于其中不断消亡、诞生,光曜萦回,自成世界,散发出玄妙的道之意境。

    这条星河如带如鞭,璀璨光芒脱离仙袍,化作一名容貌英俊、气质坚毅、身形挺拔的青年。

    正是被紫微大帝赐予他的北斗第七星摇光,亦是他用摇光星力亲手所炼制的极品仙器摇光鞭的器灵。

    摇光取来个乾坤袋帮忙装好一干法宝,系在他右侧腰间,问“主上此次前去下界,带天锋去么”

    临央迟疑一下,还是摇头道“算了”

    “算了是什么意思”邻室传来一个童子声音,十分恼怒地高叫,“主上打算只带他去,又把我锁在匣子里论能力、论头脑、论品级,我哪里比不上那根木头主上也太偏心”说到最后一句,他用尤带奶气的童音呜呜哭起来。

    临央顿觉头大如斗,招手在面前现出个七尺多长、表面上符咒密布的剑匣,内中之剑边哭边撞,哐哐啷啷震动不已。

    临央叹口气,手掌拂过,符咒幽光闪动,剑匣打开。一道黑白流转的光芒从中窜出,落地化为一名白衣黑裤、梳双抓髻的七八岁小童,生得唇红齿白,双眉浓黑如剑,丹凤眼含着泪花也掩不住锋芒凛冽,仿佛天生一股凶戾煞气,即使尽力收敛成风平浪静,也随时会在下一刻怒海滔天。

    北斗杓端隐星天锋,与摇光双生。此星主刑伤,若现于人间,则野乱成、有争兵,祸合天下,是一等一的凶星。当初紫微大帝将天锋与摇光并赐,也是为了考验临央,看他能否将凶星消戾化煞,这炼化的过程,同时也是对道心的一种磨砺。

    临央知晓师父的苦心,却对这柄不罚不骂就要蹬鼻子上脸、一罚一骂就哇哇大哭的天锋剑很有些头疼,所以时常锁在剑匣里不用,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天锋忿然瞪着摇光“让我跟他比试比试,看究竟谁才是主上最厉害的仙器”

    临央薄责道“我将你炼制出来,可不是为了跟他比试用的。”

    “那你又不让我去斩妖除魔,我可是一柄剑剑的天性就是斩杀,锁在匣子里都要憋死我了”天锋撅起嘴,仗着童子形貌,开始满地撒泼打滚,“主上不用我,把我锻出来做什么干脆融掉得了,再炼作一条主上喜欢的鞭,双鞭仙君,好不好,好不好”

    临央一口血梗在喉头,很想上去踹两脚。摇光从身后抱住他,安抚道“主上息怒,他还是个孩子。”

    屁个孩子开天辟地时活到现在的熊孩子临央在肚子里骂,若不是看在帝君亲赐的面上,早把他放天火地火三昧真火中直接融了。

    他深吸口气,对天锋道“起来”

    天锋见临央声色俱厉,知晓是真恼了,一骨碌爬起来,低头站在旁边,眼角却带着乖戾去刺摇光,半分也没领情。

    “既然你非去不可,我就最后给你个机会。”临央道,“这回再不听我命令,擅自杀戮,我就真将你融了,哪怕炼个毫无攻击力的护罩盾牌,也胜过你百倍”

    “再炼个王八壳子,那魂儿还是我咧。”天锋小声嘀咕。

    摇光还搂着主上腰身,闻言手上一紧,怕他真生气,临央却笑了,语声轻柔而寒意暗生“好,下次就融个王八壳子,刚好练练我的龟甲灼卜术。”

    天锋打了个冷噤,这才真的不吭声了。挨挨蹭蹭走过去,化作一柄银锷乌锋的七尺长铗,悬挂在临央左侧腰间。

    临央拍了拍剑鞘“听话,要乖。”又摸了摸腰间摇光的手臂,满意道“还是我家摇光最懂事。”

    摇光耳根微红,当即缩回手,飞快化作星云绣纹,又附到他的仙袍上。

    临央腰带左侧挂柄长剑,右侧挂个香囊似的乾坤袋,掐指招来一朵三色流霞,穿云破雾地往色界的南方太焕极瑶天去了。

    所谓三界,并非凡人所以为的“仙界、魔界、人界”或者“天界、冥界、人界”,而是欲界、色界和无色界。

    欲界六重天,有形色欲念,其中人男女交接,胎生后代。“凡间”与“妖界”,便是在这欲界之中。

    色界十八重天,有形色而无情欲,男女以意念交接,后代由气化生。“魔界”,便是在色界之中。

    而无色界有四重天,无形色亦无情欲,凡人无法见其中人,只有仙神才能得见。要历经五衰的“天人”,便是在无色界之中。

    此为三界二十八天。

    无色界再往上,便是四梵天、三清天,以及至高无上、包容诸天的大罗天。这八天就是所谓的“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彻底超脱劫运与轮回,唯有金仙、神君、菩萨以上品秩的仙神佛才能居住。

    到最后以身合道,达到鸿钧老祖那般境界,方可登上包罗万界、无终无限的大罗天,与道同真,常湛极乐。

    临央从三清天的玉清仙境,来到色界第十重太焕极瑶天。穿越玄门,一踏足其中,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天空不见日月星辰,仿佛真正的万古长夜。

    他将指尖一弹,无数散发光芒的星宿从仙袍上冉冉升起,悬挂在半空,将方圆十里照亮,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处茫茫荒漠,满目只见土黄色沙丘坟起,绵延不绝。

    四周酷热,脚下砂石滚烫,若是凡人立足其间,不多时就要皮烂肉熟。过了片刻之后,天气又陡然变冷,寒风呼啸,大雪纷飞,连体内血液都能冻结成冰。

    果然是四时紊乱、极夜无光。临央赤着一双不染纤尘的、白玉似的双足,边走边想。所有的风雪与黑暗都无法接近他十里以内,头顶星宿笼罩之处便是他的道域。

    他的脚步看似悠缓,衣袂每次摆动之间,都间隔了数里之遥,御天下大块于无形,是最纯正的仙家法术缩地成寸。

    行了不多时,便见到一处原住民的聚居之地,是背山面湖的一座名为“游观”的城池。城郊有零散村镇,民众见临央身披道袍、头顶星空而来,纷纷下拜,口称“上仙”。

    临央问其中一名像是头领的老者,此界何时开始陷入异象。

    老者答“已经有三十一日,不见日月天光啦。天气也忽冷忽热,时冬时夏的,真叫人受不住啊,城里还好,有法阵护着,我们这些乡野村夫可就遭殃了。也不知天象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啊。”

    “尔等为何不进城去”

    “新城主规定,进城要缴纳灵币,在城中每日都要交阵法税,若要免税就得取得长居证,又是一大笔,我等贫民,哪里交得起。”

    “这新城主是谁,什么来历”

    “是个半魔,法号幽弃,是前任女城主与一名天魔所生,十几年前不知为何失了踪。一个多月前又回来了,正逢老城主病故,他便接任了城主之位。据说法力十分高强,庇护全城的阵法就是他所布置。”

    半魔魔界虽在这色界十八重天之中,却向来自占一处广博世界,数千万魔众分为十品,由幽、闇两位魔帝统领,轻易不与其他界沟通。

    为保血统纯正,魔一般不与异族结合,更难生下后代,即使勉强催生也往往夭折。竟有天魔与此处女子意念交接,留下半魔后裔,还长大成人

    更巧合的是,天象是在此界时间的一个月前异变,而这个幽弃也正是在一个多月前回来,莫非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临央觉得蹊跷,同时也心生好奇,想看看这半魔城主究竟是什么模样,便决定进城打探一下。

    离开村镇后,他施了个隐身咒,从城门口施施然进去,守兵浑然不察。

    进了城,果然天色明亮、气温宜人,虽没有日月星辰,但和城外面的寒热交加的极夜相比,已经是天上地下。四座幻阵于东南西北四角相互作用,一股庞然法力笼罩全城,营造出光亮与恒温。

    看来这位新城主,确实颇有些实力。临央心想,轻易找到内城最宏伟的那栋九层高楼,闪身便出现在最高层。

    楼中有不少防御阵法,以及戒备森严的守卫,多在炼气化神期,近似于人间界的真人境界。

    临央并未将这些阵法与守卫放在眼里,化作一阵清风从他们中间掠过,进入内室,见到正盘腿闭目,坐在一大块极地寒冰上修炼的新城主幽弃。

    幽弃半裸着,后背筋肉纠结,下身仅一条围裳抱腰,露出肌肉强健的双腿。魔的血统在他身上体现得相当明显,古铜色肌肤上浮现黑色魔纹,赤红短发向后方桀骜地竖起,如烈烈燃烧的火焰一般。

    临央觉得他有些眼熟,正回想着在哪里见过,忽然灵光一闪那个从地府第九殿的阿鼻地狱里逃出的罪魂,依稀就是这副模样难怪平等王的手下如此紧张,没说几句话就跟他起了冲突,原来真是个要紧的魔魂。

    此刻,幽弃双目陡然一睁,猩红瞳睛中寒光乍现,转头厉喝“谁敢擅闯内城,窥视本座”同时,一道血色刃光朝临央隐身之处激射而来。

    刃光镝割空气,发出鬼哭狼嚎般刺耳的锐响,饶是金石也要被切成两半,最后徒劳无功地砸在楼身的阵法禁制上,并未破墙而出。

    清风掠过,临央在另一侧现了身,“好歹我也算你半个恩人,这待客之道还真是凶悍。”

    幽弃眯起血瞳上下打量他,片刻后哼了一声“你当时根本没打算伸出援手。是你控制不住腰间那柄剑,煞气四溢伤了那些冥将鬼卒,本座才趁机逃脱。”

    “就算是无心之举,毕竟还是帮了城主大忙,对吧。城主怎么能恩将仇报,出手攻击我”临央笑眯眯道,“你可知道因为这事我挨了训,还被罚了个苦差事。若是你不领情,我这就传讯地府,说你们要抓的罪魂在这里,也好戴罪立功,省得下次平等王的手下又拿拘魂链抽我。”

    幽弃被他伶牙俐齿一通噼里啪啦噎得说不出话,转念又问“你是上界哪位仙君来这里做什么”

    “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得先回答我地府为何要抓你上次见你还是魂魄,哪里来的这副肉身”

    幽弃起身,魔纹缭绕的魁梧身躯步步逼近,一股来自天魔烈狱的威压,携种种扰乱道心的幻影逼迫而来。

    临央不以为意地摆了摆衣袖,仿佛拂去嗡嗡环绕的蚊蝇,四周顿时魔气一清,众邪百魅自消。“得了,你还只是半魔,就是来个天魔,在我手中也讨不到好处。”

    幽弃看出对方品位至少在天仙之上,奈何不得他,又见他并无敌意,自己也放下几分戒心,道“人魔相恋,本就违逆天道,就算生下后代,也活不过十年。多是因为人肉身孱弱,难以负荷魔魂。我母亲为留住我,以秘术分离我身魂,一边以魔药保存肉身不腐;一边让我魂魄潜入地府,盗取生死肉骨芝,等回魂之后服食,便可易筋洗髓,使身魂长久契合。”

    “可怜天下父母心。”临央叹道,“生死肉骨芝乃是冥府独生的天材地宝,十殿阎罗都稀罕得紧,能盗出来也算你本事。如今你吃也吃了,他们就算追来,也没法从你骨肉里挖出来不是,何必如此小家子气。”

    幽弃看他的眼神,又少了几分暴虐与寒意。

    “我是紫微大帝座下金仙临央,专为解决此界天象异变而来。”

    临央戏谑道“不过我看城主收保护费收得这么开心,想必不欢迎我吧”

    第57章 天柱烈狱陷仙阵,界空破碎渊洞开

    临央戏谑道“不过我看城主收保护费收得这么开心,想必不欢迎我吧”

    幽弃冷哼“你道我收来做什么城里多个人,法阵的负担就多一分,为了补充灵气,维持法阵日夜不散,我还打算再加一成税。”

    “这是治标不治本,等到灵气耗光,游观城一样要倒霉。得找出变乱的源头才行。”临央略一思索,道“你刚回来没几天,天象就产生异变,其中或许有什么联系,你好好想想”

    幽弃当即大怒,魔气暴涨,如黑烟弥漫,倘若临央不是仙身,早被腐蚀得连骨头也不剩。“你意思是我干的原来你也跟那些假正经的仙神一样,以为是魔皆恶,逢魔必诛”

    拂袖驱散黑烟,临央白了他一眼“说你干的了没有,炸毛个啥呀。你怎么逮谁咬谁,跟条狼狗似的因为身怀半魔血脉,从小被人欺负狠了反应这么激烈。”

    幽弃既打他不过又说他不过,火冒三丈,气得要吐血。

    “好啦,不气你了,我们好好说话。”临央怕他一气之下魔化失控,转又安抚道,“你毕竟是本地人,对此界比我熟悉,想想回来后有什么蹊跷之处能影响天象,必是一股极大的威能,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出现,之前或有什么预兆。”

    幽弃这才冷静下来,道“我回魂醒来后的第三天,南方天际有环形极光漫射,足足持续了一日夜才逐渐消失,此间二十四时辰皆是白昼。从那之后,就不再有天光了。”

    “南方具体位置在哪里”临央追问。

    幽弃走到窗边,朝南方极目远眺,血瞳中魔光闪烁,许久之后道“应当是在此界最南端的至高峰,诸毗山。”

    临央一怔“诸毗山那是四根天柱之一远古共工怒触不周山,撞倒天柱后,天有裂痕,女娲娘娘以石补天,又砍巨鳌四肢做四极新天柱,其中南极天柱就是这鳌腿所化的诸毗山。极光环射,莫非天柱有变”

    “听起来是件大事”

    “何止是大事,怕要影响整个三界”

    幽弃道“上界就派你一人下来,能处理得来不如你回去多叫几名仙人来帮手。”

    “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叫什么帮手。”临央道,“我自去诸毗山上探查一番,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正要从窗口飘出去,背后幽弃叫了一声“等等,我也去”

    临央转头,有些意外“你跟我去咱俩有那么熟再说,你身为城主,好好守着你的城就是了,跟我去做什么。”

    幽弃凌然道“一座城算什么,整个太焕极瑶天迟早都是本座囊中之物,地界内出了事,难道本座不过问”

    这半魔还挺有野心,临央哂笑腹诽,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法力高强,方才交手之下便发现,他虽只有一半魔血,却比普通天魔强悍得多。这还只是人形,若是魔化,实力还会翻上数倍不止。魔寿命漫长,或许再过个几百年,真会成为统御此界的宗主。

    不过这与他并没有多大关系。仙与魔之间,也并非凡人想象的水火不容。魔作为三界万千生灵中的一个种族,道书中称其为“自然之灵通过修炼而登真,其中显者为仙,主生发与赐福;隐者为魔,主杀伐与惩戒”。正如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相辅、光暗相合,因而自古以来,仙魔自然也不能独存。

    魔亦有正邪之分,除了个别观念偏激、逢魔必诛的仙神之外,大多数仙神还是只除邪魔,自正道心的。

    临央一贯懒散又独善其身,只求领悟大道,并没有什么以除尽天下妖邪为己任的愿心。见到了就顺手除一除,没见到也就罢了,更不可能主动去找无害的魔的麻烦。

    眼下这半魔要跟他去查探,他看对方还顺眼,加之双方亦算有点前缘,也就没有严词拒绝,笑道“那你自己跟上,落下了我可不等你。”

    当即招来三色流霞,赤足踏上,破虚而去。飞了数千里,他有些好奇那半魔是否能跟得上,回首看去,幽弃被烈焰包裹着,仿佛一颗燃烧的陨星,紧紧尾随在后,并未被落下。

    “看什么,你敢小瞧本座”幽弃传音道,语气忿戾。

    临央笑得直打跌,觉得他跟天锋才是天生的一对双子星,而摇光定是开天辟地时被造化安放错了轨道。

    两人一前一后,飞了几个时辰,才到达地界最南端的天柱诸毗山脚下。

    诸毗山险峻嵯峨,高耸入云,仿佛从不知多深的地底穿出,又延伸向不知多高的苍穹。他们眼中所见,只是南极天柱在此界的一部分。

    临央腾云驾雾,直上三万仞,才到达接近此界山巅的一处平台,再往上便是分隔诸天的界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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