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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仙 第10节

作者:无射 字数:26733 更新:2021-12-13 18:03:04

    玄字叁柒回到自己位于城东北的家宅中,思来想去,觉得今日在一干紫衣卫面前暴露了身份,新帝对他的态度又十分冷淡,这昶州城恐怕不宜久留,还是走为上。

    他匆匆忙忙收拾起行囊,忽然感觉房中多了个人。陌生气息在背后无声无息地出现,带着锋刃般凛冽的锐意与杀气,显然来者不善。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竟丝毫没有发现对方是如何进来的,修练了几十年上乘武功,此刻却仿佛成了聋子瞎子,叫他心中一片绝望。

    玄字叁柒手上动作一滞,慢慢转身,立刻认出了来人是那名一指就擒住他的紫衣郎将,今上的心腹之一。

    他见对方面沉如水,第一反应便是新帝要替先皇杀他灭口,不由心底苦笑既然早晚有这一日,何必让他赖活两年先帝驾崩之时若命他也殉葬,他自然会二话不说就谢恩刎颈。

    “大人带来的是皇上的密旨,还是口谕”他心如死灰地问。

    左景年暗自一怔,眨眼就参透玄机,决定借势而为,答道“口谕。皇上命我来问清旧事,命你不得有任何诳诈隐瞒。”

    玄字叁柒行了个接旨大礼,起身道“大人尽管问,草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血刺究竟听命于何人”

    “自然是先帝景成爷。不过我等未亡之人,奉遗诏效忠新皇,甘为今上鞍前马后。”

    “十五年前,珞陵城郊葛洪山上,有一炼丹大家名左丘,一夕之间阖家灭门,无人幸免,可是血刺所为”

    “是。”

    左景年强忍激荡的情绪,拳头在背后攥得青筋毕露、骨节泛白,面上不露声色继续问道“左家因何获罪”

    事关先帝隐秘,玄字叁柒犹豫了一下,似乎不太拿得准言语尺度。

    “先帝已驾崩,如今天下是皇上的,难道你不知何为审时度势,想在茶馆里当一辈子说书先生不成若惹怒龙颜,可就不是你一人生死的问题了。”左景年半是劝说,半是威胁。

    玄字叁柒只好照实答道“那件事我并未亲身参与,因而也不知细节。只听闻先帝当年还是庆王,命左丘炼制一种养生丹药,他却敷衍推脱极不爽快,最后才勉强同意。后来庆王殿下说他炼制的是毒药,想要谋害自己,于是出动血刺,私下将他满门抄斩。”

    左景年牙根紧咬,口中满是鲜血的铁锈味,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声音嘶哑地问“先帝命他炼制的,真是养生丹药”

    “我也只是听说,内中隐情,我是真不知道”玄字叁柒似乎感应到什么致命的危机,紧张地后退了几步,躬身作揖,“草民不敢有丝毫隐瞒,还望大人据实禀报皇上。”

    待到他抬起头,面前已是杳无一人,那名紫衣郎将倏忽来去,方才对话如同一场惊梦。

    此地断然不能再留了玄字叁柒连行囊也顾不得收拾,仓惶跳窗而逃。

    野地中,左景年在大雪中漫无方向地纵马狂奔,只觉全身血脉沸腾,一颗心中满是悲愤痛苦,几乎要将胸膛涨爆。

    前方是一片幽林,眼见要连人带马撞上,他却毫不躲闪,左臂灵光漫溢,凝结成一条雄奇诡谲的骨玉色长鞭,携着龙吟之声横扫而过,将面前大片林木拦腰劈断,轰鸣声中枯枝雪沫漫天飞舞。

    鞭飞如龙蛇,将整座山林摧铩得七零八落,仍不能疏解胸中窒戾之气,他不禁仰天发出一声凄烈长啸。翻身滚落马背,他将自己埋进冰冷积雪之中,渴望能稍微减轻仇恨的烈焰在身上焚烧的痛楚。

    杀父灭门之仇,不报枉为人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无数念头滚石落雷般在脑中碰撞,他蜷起身双手抱头,在风雪交加中呜咽,仿佛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

    许久之后,风声平息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缓缓站起,一身残雪簌簌抖落,目光中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锐冽与决绝。

    貔虎服、奉宸刀,凡是天家所赐,他一件一件脱下,弃于雪地之中从此以后,他不再是紫衣上卫、御前行走。

    他是再无任何束缚的左景年。

    仇人虽死,其子犹在,虽说印暄当年只有七岁,并不知情,但他左家襁褓中的婴儿又有何辜既然父债子偿,那就请今上代先帝受过,接他尽力一击。一击过后,不论生死,这仇就算是两清了

    左景年沉默地抚摸着盘绕在左臂上的鞭身,化螭蜕骨鞭转眼隐入体内。这是阿墨亲手打造的灵器,就算再趁手,他也不会用来对付公子名义上的侄子。

    以他目前炼精化气的修为,即使随便拿一柄普通刀剑,也能使出法器的威力。

    唯独只担忧公子公子会因此而愤怒伤心吗在我与印暄之间,他又会倾向那一边左景年无比自嘲地笑了笑我真是自不量力,竟奢望与当今天子比较,公子是他的六叔,是皇室贵胄,自然是向着他的。而我不过是公子梦中的消遣,一段虚无缥缈的幻境生涯中的玩伴而已。公子与阿墨,既是同一人,又不是同一人;从此以后,我怕是与公子缘分已尽,无论生死,只守着心中的阿墨便罢了

    一名紫衣卫跪伏在御座前的地面上,大气不敢出。

    印暄皱眉问“朕当时脸怎么了,你当真什么也记不起来”

    对方惶然叩头道“万死不敢欺君微臣根本不记得当初说了那半句话,全靠其他人的指证,才知自己失言冒犯天威,微臣也不知当时是怎么回事”

    察言观色,应当不至于撒谎,印暄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挥挥手打发他退下。

    “朕想一个人静静,你们都先退下。”

    其余侍从也奉命退出房间,皇帝独自坐在书桌后,回想着印云墨坠下城墙时,自己身上发生的异变好像是前额他伸手摸了摸,眉心光洁而温暖,当时那种冰冷坚硬的触感,以及躯体深处涌出的那股苍莽浩瀚、几欲失控的神秘力量,仿佛都只是个错觉。

    但小六叔又确确实实是被他救回来的,瞬间消失,瞬间出现,毫发无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印暄反复忖思,感觉头又要疼,干脆不想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倘若还有下次,再详细研究不迟。

    他正要起身,准备去后院池边把钓鱼的印云墨找回来,一同去用晚膳。旁边的整扇窗牖骤然向内爆裂开来,木屑飞溅中,一道寒光凛冽的剑芒破壁而入,如电惊雷腾,于静室中掀起层层翻涌的气浪,以裂山沸海的大威势向他斩来

    印暄心念不及生,身体便本能地作出反应,左手急速拔出袖中秦阳古剑,迎向这惊魂夺魄的一击

    剑风一触,直接将古剑外套的亀皮剑鞘撕成齑粉。寒芒随即攻袭而至,正正抵在了秦阳古剑的锋面上。印暄被气浪冲击得整个人向后飙飞出去,桌椅、格柜、帘帷在他身后纷纷四分五裂,脚下坚硬的地砖上被剑芒波及,绽开一条宽可容臂的狰狞裂缝。印暄就如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舟,一退再退,横穿十几丈宽的厅堂,后背抵到了厚实的砖墙上。

    秦、阳、王、易、剑古剑锋面的五个铭文上淡蓝幽光闪过,堪堪挡住了来袭者那磅礴一剑的最后锋芒。与此同时,印暄的身躯在剑芒与墙壁的挤压间气血翻涌、胸痛欲呕,压强再重一分,势必肺腑遭受重创。

    而那道剑芒终究还是力竭而止,无奈地停在了距目标性命半步之遥的地方。

    “哐当”一声,一柄气势散尽、光泽暗淡的普通长剑掉落于地。戴笠蒙面的持剑人一声长叹,并未趁胜下手,旋身跃出了破烂的窗洞。

    印暄一手紧握古剑,一手摁压胸口,极力平复了翻涌的气血,随即追出房去。

    方才那一场突袭,从窗牖破、剑芒起、气浪卷、人飙飞、什物毁、地砖裂,直至对方弃剑而走,不过在短短几个眨眼之间,堪称白驹过隙,而又瞬息万变。

    负责御前戍守的紫衣卫们闻声而动,那刺驾者早已几个兔走鹘落,掠过围墙冲向后院。

    印暄这才变了颜色,朝一干紫衣卫喝道“历王在后院,快去护他”

    池边一棵郁香扑鼻的老腊梅树下,印云墨悠悠哉哉地钓着鱼。一道挟风带雪的灰色人影掠过他身旁,微一驻足,斗笠下的脸转过来看他。

    印云墨也偏了脑袋,去看对方蒙面黑巾上方露出的一双眼睛。

    “原来暄儿的变数是你呀。”他感慨道,“这一剑之后,你与他就两清了,如何”

    蒙面人从眼神里流露一股意料之中的无奈与伤感,仿佛用尽毕生精魂与气力似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足尖如惊鸿飐水,在石阶、屋脊上点了两下,身影翕忽消失于天际。

    “跑这么快作甚,还怕我护不了你不成难道我这当主人的就这么不可靠”印云墨在朝消失的背影郁闷地嘀咕。

    回头见一群锦衣卫汹涌地冲过来,他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别追啦,追也追不上。”

    印暄双手握住他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见他毫发未损,焦急关切的目光顿时一敛,又换上平日里八风不动的神情,转头对紫衣卫指挥使鱼从峻下令“派一批武功高强的,去追查此人下落,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在重卫之下弑君刺驾”

    “算啦,反正你也没事不是。”印云墨拖着腔道。

    印暄不悦又狐疑地看他“朕遇刺了,险些丧命,你不担心朕,倒像是替刺客说话说,是不是你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印云墨撇嘴“我在池边钓我的鱼,干我底事”

    印暄暗自恼火,“朕的安危,难道不干你事”

    “皇上安危乃天下臣民心中所系,难道就关我一个人的事”

    “朕不问旁人,就问你一个”

    一旁侍驾的花霖几乎要听不下去,觉得此时的皇上和王爷大约是一个受惊吓、一个饿昏头,两个都有些绞绞缠缠拎不清了。

    第35章 桐吾中阴波起,运泽城外变故生

    从昶州沿着沁水北行,穿过旭州的西部再往北百余里,便到了一个古名“云梦泽”的地方。上古时期星罗棋布的湖泊早已干涸消失,沙壤沉积成大片广漠的沃野,后人在此建立起繁华的城镇。中原第一大河沁水从中贯穿而过,因东南面有桐吾山如屏如障,这段江道便被人称为“桐吾江”。

    自从桐吾江决堤,两侧地势低洼的城镇、田野已成泽国,幸得桐吾山脉围拦,洪水才不至于漫到旭州地界。

    万人大军行到此处,已是难以前进,要么得多花两三倍时间绕过桐吾山脉,要么弃车换船,从水路过去。

    前锋来禀报路况、叩问圣意,印暄略一思索,下令道“水军北调不及,去民间征发船只,能运载百人即可。其余人马走陆路绕过桐吾山脉,于运泽城汇合。”

    随驾群臣闻旨又是一顿哭谏,生怕圣驾离了大军护卫,又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可惜皇帝虽年轻,却专权惯了,凡事极有主见,哪里容得臣子动摇决定,当即软硬兼施地打发了他们。

    小半日后,兵卒找来四艘带蓬的大渔船,指挥使鱼从峻便领了精挑细选的百余名紫衣卫登上去。顺道插一句,郎将左景年本也在这百人之中,但自圣上遇刺之后,他便杳然消失,半点行踪也无。鱼从峻派人寻找未果,不知他是出了意外,还是叛逃,但侍驾北巡要紧,于是循惯例发了通缉告示,暂时搁置了此事。

    印暄在众人拱卫下上了船,回头见印云墨还在原地踌躇,问道“六皇叔怎还不上船”

    印云墨瞟了一眼前方浩浩汤汤的浑水,嘿嘿干笑两声“我晕船,还是跟着后队走陆路吧。”

    印暄大笑“皇叔是怕水吧放心,不会叫你掉下去的”说罢,亲自过来牵他。

    印云墨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皇帝拉上船去了。

    洪峰已经在月前平息,江流还有些汹涌,水质也浑浊不少,能见不及三尺。江面上不时飘过断枝枯木、房屋残骸,甚至是几具被水泡得惨不忍睹的浮尸。印暄神色凝重地远眺四方,但见灰茫茫汪洋一片,仿佛身堕六道苦海之中,放眼所见,具是众生衔悲罹难之景象。

    百姓无辜,因何遭此水患堤堰若固,怎堪难抵十年这其中必有隐情印暄目光阴沉沉地投往运泽县城方向因为建于山腰,运泽县城成了附近鲜少不被洪水淹没的城镇之一,眼下正如一座孤岛,筋疲力竭地漂浮在水上。

    船底突然传来一阵明显的震动,连带着船身上的乘客都颠簸起来,印云墨一把揪住皇帝的龙袍,整张脸就跟吃了酸橘子般皱起来“你快让开,当心我吐你衣服上”

    印暄好笑地揽住他的肩膀“你抓这么紧,叫朕怎么让”

    印云墨紧张道“我不抓紧,万一掉下水去怎么办”

    朕跳下去捞你。印暄的回答还未出口,趴在船舷边观察了片刻的紫衣卫禀道“皇上,是一大波鱼群从船下过去,也不知被什么天敌追赶急了,没头没脑往船底上撞。”

    说话间,船身震动已然停止,印暄松了口气,揽着印云墨的手臂却没有放开。

    印云墨挣了两下没挣开,失笑道“皇上不是最讲体统的么,连我坐没坐相都要管,如今这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印暄板着脸道“朕若不扶你,万一船身再颠厉害些,你就得下去喂鱼。不识好歹”

    高空一声嘹唳传来,众人抬头望去,原来是一只鹰鹫翱翔于苍穹。

    鹰鹫低头看向江面上的四艘渔船,只如四片枇杷叶大小。紧接着,在枇杷叶的下方,浑浊不清的波浪中,隐隐出现了一道庞大至极的阴影,缓慢而蜿蜒地滑过那阴影几乎占据了大半片江域,与之相比,渔船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水黾,随时将会覆灭于息吹之间。

    仿佛心生惧怕,鹰鹫瞬间振翅高飞,遗落下一声十分凄惶的鸣叫。

    渔船逆流而上,在波涛间尽速行驶,东北方山腰上运泽城的轮廓在暮色中隐约可见,估计再半个多一个时辰便可抵达。

    一名划船的紫衣校尉忽然感觉手中一震,提起船桨看,前端半截不知撞到什么折断了,断面的木刺参差嶙峋,鱼叉似的尖锐。他一时兴起,想着吃了几日干粮,趁这机会叉条鱼上来解解馋也好。便手握桨柄,凝神静气盯着船舷下方,见水下一片阴影掠过,心道好大一条鱼,手中劲气骤发,狠狠叉进水中。

    这一下,仿佛叉在坚硬的磐石之上。未等那校尉愣神,四周顿时水流旋动,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江面上迅速形成,似乎水底有个庞然大物,因蚊叮虫咬而不耐地扭动了一下尾巴紧接着,无数粗大水柱猛地冲天而起,怒风掀起骇浪惊涛,整个江面顿时天翻地覆。

    众人连惊叫也来不及发出,四艘渔船像暴风雨中的花生壳被抛上半空,眨眼间解体碎裂,船上百余人影如同巨掌中撒出的一把沙砾,身不由己、洋洋洒洒地落入江中。

    变故陡生的瞬间,印暄只来得及将另一只手也环住印云墨的腰身,两人一同被滔天白浪卷起又摔下,一头砸进了滚滚波涛。

    印云墨痛苦地吐出一口口污水,乍死还生地趴在乱石滩上剧烈咳嗽。带着泡沫的浊浪在身后涌动,不时舔舐着他的腿脚,似乎在为到嘴的美食逃出生天而遗憾。

    “小六叔,你醒了”周围一片漆黑,他听见印暄惊喜的叫声,同时后背上被人适力拍打,助他吐尽腹中江水。

    印云墨喘息了半晌,身上簌簌地发起抖来,上下牙叩着门道“冻冻死我了。外衣呢”

    印暄道“吸了水忒沉,在江里便扯掉了。”他用自己同样湿淋淋的身躯拥抱过来,印云墨发现对方也只剩一件中衣,在这寒气冷峭的冬夜冻得够呛,但体温好歹要比自己热乎一些。

    “江面忽然掀起巨浪,船翻了,其他人恐怕也被卷散,不知我们被冲到何处江滩,离运泽城有多远。”印暄半抱半扶着印云墨起身,“你大病初愈,得赶紧找个地方生火,把身上衣服烤干。”

    印云墨只觉浑身血脉里灌着冰水,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但仍勉强拖动步履,与印暄相互扶持着离开江滩。他抬头看了看星象,说道“往西南方向走。”

    印暄不假思索地听从了。两人踉踉跄跄走了半里地,果然见一处小小的村落,七八户人家,其中一户窗口透着朦胧的一豆烛光,当即上前敲了敲柴扉。

    一名老叟提着桐油灯、裹着破棉袄出来应门,见是两名落汤鸡似的年轻公子,自称是两兄弟,船翻落水,与侍从失散,见有人家便来求助。他见两人境况虽狼狈,披头散发,连外袍也无,贴身穿戴与长相却无一不体面,不像是歹人,便赶紧叫内人准备干爽的棉衫,引他们去清洗换衣。

    简单清理一番后,老妪颤巍巍地捧出两碗冷却的红薯粥和一碟腌鱼干,很有些难堪地奉给两位贵客她还从未见过生得如此白皙好看的公子哥,即便穿着粗布衣、簪着枯树枝,依然像庙里壁画一样精美,所谓的神仙中人也不过如此吧。拿不堪入口的劣食给这样的客人,老妪局促得脸皮都涨红了。

    印暄却毫不介意,甚至觉得心疼这老两口食勉强果腹,衣勉强御寒,茅屋柴扉连大一点的雹雨也不一定挡得住,这就是九州一隅的一户普通人家,作为统治者的天子此刻感到一种任重道远的惭疚。

    他嘴里没滋没味地碾着粥粒,转头看印云墨,原本还担心这位嘴精舌刁的皇叔怕是受不了粗劣饮食,却见对方双手抱着缺了口的碗,把一碗稀薄的冷粥吸溜吸溜喝得十分得劲,连小鱼干也嚼得骨头都不剩,末了扯过印暄的袖口抹了抹嘴角,笑吟吟道“多谢两位老人家款待,小子饿个半死,这粥可真是救苦救难的好物。”

    老妪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有了点光彩,木讷地回了声“没得招待,见笑了”,便匆匆忙忙收拾碗筷去洗。

    老叟见夜深人倦,张罗着安顿客人入寝。可惜茅屋就两间,一间自住,另一间空着的赶忙收拾出来,委屈两位客人挤一挤,并千辛万苦地寻了两床打补丁的棉被出来。

    印暄与印云墨道过谢,抱着棉被上了炕。炕不大,也没烧暖,冷硬的炕面上铺着其薄如纸的褥子,被子也是棉絮稀松,捂不住几分热度。

    印云墨合衣裹着薄被,蜷缩半晌依旧手脚冰冷。他屈起膝盖,把脚丫塞进另一条腿的膝弯里,汲取着自身聊胜于无的一点暖意,同时万分怀念起大狐狸、小左等一应能替他暖床的人物虽说那狐狸不是个东西,但毛茸茸热乎乎的,冬日里半枕半抱实在很舒服。

    “小六叔,你很冷”印暄在炕的另一头开口道。

    印云墨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一方面很希望对方来给他暖被窝,一方面又觉得有引火烧身的危险小皇帝似乎对他生了情欲之心,万一什么叔侄脸面都不顾,定要在他身上寻欢作乐,他就算再不甘愿,也没法拒绝。虽说一具皮囊无甚可惜,但疼痛实打实全是他的,想起当年被撕裂贯穿的痛楚,印云墨至今仍觉头皮发麻。

    印暄见他没动静,沉默片刻,挨过来将自己的棉被也盖在他身上。棉被为了省料本就短小,盖了一个没有二个,印云墨问“你自己呢”

    印暄道“我向来身强体壮,合衣凑合一宿也无碍。”

    朔风扑打在窗纸上呜呜作响,印云墨蹙着眉翻来覆去,最后挫败地叹口气,把棉被掀开一条缝“你进来,我们合盖。”

    第36章 正龙邪蛟莫衷是,真神伪祇未分明

    印暄立即滑进了被窝里,抱着印云墨像冬日卧冰求得了鲤鱼的孝子,一面心花怒放,一面苦不堪言。“嘶小六叔,你怎么身上一点热也没有,跟鬼似的。”他打着寒战抱怨,捉住印云墨非要揣他肚皮上的脚丫,搁在大腿上要取暖也得循序渐进,否则还真受不住。

    鬼也比我好些,至少魂魄还完整。印云墨微不可闻地嘀咕,贪婪地搂住了对方热腾腾的后背,调侃道“皇上不愧是真龙天子,气血旺盛得很,本朝的火德都加持在你身上啦。”

    印暄不快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叫暄儿。”

    印云墨被他捏得痒起,忍笑扭动腰肢躲避。

    印暄却身躯一僵,感觉自身热度并未因对方逐渐回暖而流失,反而愈发燥灼起来,下身也随之一柱擎天,胀硬难当。

    他忍不住往印云墨身上蹭。印云墨一怔,松手死命往后缩。他搂紧对方继续蹭,印云墨手脚并用挣着继续往后缩。如此一进一退,再进再退,三进三退之后,两人合着棉被,“噗”一声摔下了炕。

    两人各自错愕,印云墨先忍俊不禁地哈哈笑起来。印暄黑着一张冰块脸,猿臂轻揽将他连人带被捞回炕上,恨恨然道“睡觉”

    被这么一打岔,印暄的满腔热火,硬生生堵在有心有力无机会的郁愤里,龙兴半宿不得消敛。翌日起来,脸色越发透着欲求不满的铁青,倒叫老叟以为铺盖简陋怠慢了贵客,连连致歉。

    双方在早餐时聊了一会儿,知道这家人姓钟,以捕鱼为生,家中本还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月初”去边陲雾州服兵役,小的叫“月末”在之前洪水决堤时失踪,想是淹死了,老两口哭了一个多月,最后也只得死心。

    “桐吾江的堤堰不牢固么,怎么就被洪水冲垮了呢”印暄问。

    钟老爹一张黝黑干瘪的脸上满是悲愤“垒堤堰的条石都被挖去盖龙王庙啦,能不垮吗”

    “挖堤石盖龙王庙这是何人所为,老爹可否详说”印暄追问。

    钟老爹叹口气“说来可就话长了。咱们这边世世代代都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江底有条青龙镇着,是这里的江神,会庇佑一方百姓,我们运泽县还盖了不少龙王庙,就是祭祀江神的。这青龙,老汉是从未见着过,但桐吾江年年涨洪,有李大人当年建的堤堰拦着,两侧村镇倒也平安无事。今年入秋,不知为何天降大雨,几日几夜也不停歇,江水暴涨,连打渔的也出不了船。运泽城龙王庙的庙祝便说,是江神发怒,要信众献上祭品。献了三牲下江,雨却还不停,最后那庙祝说要献人牲。县太爷祭了几次天,听说还差点把自己架柴火堆上烧,也无法使雨停日头出,最后只好依照庙祝说的,从牢里提了两个死囚丢下江,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雨还真停了”

    印暄与印云墨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心思“水妖作祟,其罪当诛。”

    钟老爹喝了口淡茶,接着道“百姓们都高兴得很,可不料天晴了不到十日,又起狂风骤雨。庙祝说还得再献人牲,县牢里没有死囚了,太爷没奈何只得又挑了两个重犯下江,才止了大雨。如此再三,人牲献了八个,整个县里连偷东西的蟊贼都改邪归正啦,青龙江神还是不满意。于是庙祝说,那青龙根本不是江神,是条作恶的邪蛟,必须将其诛杀或者驱逐,我们运泽县才能有好日子过。”

    这转折,还真是出乎意料印暄道“那庙祝不是龙王信徒么,之前的人牲也是他的主意,何以忽然倒戈相向了”

    “庙祝说他也是被邪蛟蒙蔽,幸而及时醒悟,诚心祀祷上苍,终于感动了真龙。真龙腾云驾雾而来,化作一位神君,降临在祈晴台上。”

    “真龙”印云墨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印暄,“老爹可有见过真龙是什么模样”

    钟老爹激动道“那天我进城买米,有幸看到了一眼,就一眼。比村口那棵千年古树、不,比整条街还大,在天上云雾里若隐若现,真真的是条五爪白龙后来银光飞到祈晴台,就变成了一位银甲神君,说他才是天庭敕封的桐吾江江神,要驱逐鹊巢鸠占的邪蛟,还我们一方清净水土。庙祝领着一干醒悟的信众,带头砸了龙王庙的青龙神像,改立白龙神像。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县里许多村镇的龙王庙都改头换面,但还有不少地方对那邪蛟的信仰根深蒂固,说什么也不肯信,所以两方就时常发生冲突。

    一个多月前,两边信徒又干起仗起来,听说把一座年代最古老的供奉邪蛟的龙王庙给拆了。对方信徒恼羞成怒啦,就趁夜挖走了堤堰塞石,拿去重建龙王庙。那一夜之后,堤堰就垮塌了,桐吾江洪峰暴涨,大水淹没了不知多少村镇,没被淹的地方除了县城,伸出巴掌就能数得完。死了多少人,造孽呀连老汉我的小幺儿,也在洪水中失踪了”钟老爹眼眶一红,长吁短叹地哽咽起来。

    印云墨安抚了他片刻,与印暄起身走到庭下谈话。

    “我们的船翻得蹊跷,莫非也是那条恶蛟在水下作怪”印暄皱眉道,“朕曾三令五申,民间各地不得私建淫祠,这运泽县百姓不听政令,供奉邪神,终酿此大祸。竟还敢挖堰石盖庙,导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真是蠢到无可救药”

    印云墨若有所思“那白龙若真是天庭敕封的桐吾江江神,当有封神金牒在手,不说诛杀青蛟,至少驱逐它是轻而易举,何以会两相缠斗到这般地步,连凡人信众也要牵扯进去”

    印暄斜睨了他一眼“什么封神金牒,说得有鼻有眼,好像你对那虚无缥缈的天庭了如指掌似的,又想忽悠谁呢”

    印云墨笑道“是是,臣有罪,竟敢忽悠圣明天子。”

    印暄越发狐疑看他“笑得一肚子坏水朕可警告你,这回要对付的是吃人的妖邪,不是怜香惜玉的马贼,你须寸步不离地跟在朕身边,休想再弄什么幺蛾子。”

    听闻两位客人要去江对岸的运泽县城,钟老爹古道热肠地要撑船去送。“洪水未退,江上渡船也不开了,老汉这渔船虽然破旧,送客渡江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他解开缆绳道,“客人到了县城,如果还找不到家人侍从,不妨去白龙王庙向江神拜祷。即便未得江神青睐,那揭庙祝也是个有本事的高人,且有求必应,客人不妨一试。”

    印暄与印云墨双双道了谢,乘渔船渡江。

    行到江中,印暄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衣袖,想起那柄秦阳古剑因上次的翻船事故遗落,江水滔滔,恐怕再难寻回,心底十分憾惜,又想到这是小六叔第一次正正经经地送自己礼物,更是沮丧莫名。

    印云墨见他脸色冷郁地摸索袖口,了然地笑了笑“丢就丢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物,回头我再送你一柄更好的。”

    印暄不吭声,心道再好也不是原来那柄。他从来就是强执唯我的性子,心中既认定了那柄剑,其他武器再瑰丽再神妙,也入不了眼。

    不多时,渔船靠上码头。致谢道别时,印暄郑重其事地对钟老爹拱手道“雪中送炭之恩情不能不报,请老爹安心返家,谢礼我日后定会遣人送上。老爹于军中的大儿,我也会差人打听,尽力照拂。”

    钟老爹连连摆手“助人是积德的好事,举手之劳要什么谢礼倒是我那从军的大儿,贵客如果真能照拂一二,老汉就感激不尽了。”

    他开船撑篙,用沙哑嗓音唱起一首调子朴拙的渔歌,于阴雨中晃悠悠地远去。

    印暄与印云墨甫一入县城,立刻有便装的紫衣卫驱车前来接应。昨日翻船时虽然风急浪高,但这些精挑细选的上卫武艺高强,又大多精通水性,只个失了踪,其余人等从各处江滩上岸,四下搜索天子行踪的同时,约定好在运泽县城碰头。县城里也由花霖率一些人留侯,专门守在各个渡口,见到天子与历王安然无恙,喜不自胜。

    宽敞的驷马锦车上,印暄与印云墨脱下粗布棉衫,换了件熏过香的裘袍,胡乱挽髻的长发也用牙梳重新理顺,端端正正地戴上玉冠,转眼又是一派五侯七贵的上流风度。

    花霖早已将城中最大的客栈整座包下,指挥人手内外打理,以迎圣驾。县城不比州府繁华,且又遭遇水灾,整座城恹恹地损了生气,客栈即便尽力布置也只是差强人意。花霖很是介怀,印暄却吩咐他不要操办以免损耗库银,又遣人封了一份重礼,渡江去交予钟家,随后与印云墨住进后院的清净厢房。

    后院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小园子,没什么特别的景致可言,树下八角亭中有一口波光溶漾的古井,井栏石雕风化、苔痕深然,显是有些年头了。

    入夜用完晚膳,皇帝正拉着臭棋篓皇叔手谈,忽然听见房门被轻叩两声,门外一个脆生生的童音道“人君在上,童子奉家主之命来投名刺,请允明日拜访。”

    这声音似人非人,飘渺如烟,印暄警惕地望了眼门扉。印云墨一笑起身,开门道“还挺知礼的。”

    门外空无一人,一道细长银光袅袅婷婷地飞进来,在案上盘旋。印暄定睛看去,是一条朦朦胧胧、散发柔光的小白龙,骆头鹿角、蛇颈鱼鳞、牛耳鹰爪,与史料中记载的正龙形象全然一致。不过这小白龙只有筷子粗细,小巧玲珑十分可爱,悬空游动片刻后光影散去,化作一张细腻洁白的玉质名刺,其上一行字迹流光溢彩桐吾江江神白龙集聿君谨牒

    印暄拈起白玉名刺,三分惊叹七分好奇地翻看完,那字迹便随名刺一同烟消云散。他问印云墨“这世上真的有龙”

    印云墨笑道“如何没有,我面前不就是真龙。”

    印暄一哂“都说皇帝是真龙下凡,不过是受命于天的譬喻而已,从道法寿数而言,皇帝也只是个凡人,这点朕心里清楚。而今竟有条真正的白龙说要登门造访,朕不免心生期待,小六叔你就不好奇么”

    “如何不好奇。”印云墨重新坐回棋盘前,笑吟吟地落下一粒白子,“集聿君,好名字。”

    印暄低头看棋盘,意外发现这一子虽是假眼,黑棋却破之不得,以至大片白子净活,竟下成了鲜见的“盘龙眼”之局,与对方平日里的棋艺简直是云泥之别。

    印云墨瞪着棋盘看了又看,霍地叫起来“啊呀,瞎猫碰上死耗子,这一局竟然要赢了”他兴奋地一把抓住印暄拈棋之手,“别落子,我们先来谈谈赌注,嘿嘿。”

    印暄忍无可忍地白了他一眼“小六叔,不如把之前欠朕的十盘赌注一一还清,再谈不迟”

    第37章 虹桥长贯龙吸水,洞府深幽引路符

    翌日,印云墨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走到院中见印暄已起床多时,正在树下八角亭内一边喝茶,一边翻看运泽县志。

    “桐吾江底藏青龙的传说,自前朝开国始在本地流传,两百年多来未见什么恶迹记载。李氏重建堤堰之前,桐吾江年年秋涨,虽小有洪患,却不曾发过大水。如今这青蛟为何忽然为祸一方,戕害民生”印暄皱眉道,将手中县志递于印云墨。

    印云墨接过来翻看,未及搭腔,身后有个男子声音道“青蛟天劫将至,欲借凡人精血修炼法宝,以渡劫延寿。”

    两人转头一看,庭院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身量颀长的年轻男子,着黛绿滚银边的锦袍,一头灿银长发垂落在身后,如飞瀑倾泄于青山之间,衬得身形清癯似烟柳垂新,姿态优雅如明霞流云。风骨更甚逸才士子,使人一见便生好感,想起诗三百中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带着温润笑意,朝印暄一拱手“集聿君参见人皇。”待目光转向印云墨,怔了一怔,露出疑虑思索之色,似乎拿不准此人身份,片刻后方才见礼道“见过当朝皇叔。”

    印暄按国君规格还了礼,问道“神君所言当真这场洪水夺去我成千上万子民的性命,俱是因这青蛟一己之私”

    集聿君叹气道“也怪我行事不慎。天庭敕封我为江神后,我奉命前来这桐吾江落座,不意江道已被一头地龙占据。他先是苦苦哀告,说修行不易、眷巢情深,不舍远离,又提出要看我的封神金牒才肯死心。我一时疏忽,便拿出给他,谁料这厮十分狡猾,卷了金牒躲进水府之中,死活不肯出来。我屡次催讨,他便以再掀风雨为要挟。我又怕两下全力争斗起来,这脆弱不堪的堤堰要完全垮塌,幸存的百姓更是遭殃,不得已只好借助众生信仰之愿力,拆毁他的神像,消减他的香火。若是本地百姓再无一人信仰他,没了愿力加持,那封神金牒便会自动弃他而走,回到我手中。”

    听到“封神金牒”四字,印暄不由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小六叔,见他此时坐在石凳上,就跟听评书似的,呷茶跷腿一脸悠哉之色,只差没捧一碟瓜子来嗑,活生生是浪荡闲人的模样。想必这词也是他从杂书上看来的吧,自己险些又被忽悠,竟还以为他从小神神叨叨,真修出了什么门道

    转头再看温良如玉的集聿君,这才是道骨仙风。印暄暗下感叹,答道“神君性格温和,反被宵小所欺,这青蛟既奸猾无赖,又视人命如草芥,果然是个邪祟神君徐徐图之固然是好,可朕担心本地百姓受不得钝刀割肉之痛,邪蛟一日不除,运泽县便危如累卵,还请神君再谋良策。”

    集聿君蹙眉想了想,道“除非有人能潜入水府,将封神金牒取回。却有两难其一,青蛟死守水府不出,须得引他离开方好下手;其二,封神金牒神力充盈,非凡人所能持。

    这第一点,我还有法可解,就说一战决胜负,我若输了自行离去,再不来争这江神之位。他也怕我死缠,顶着丢失神牒的责罚也要闹上天庭,加之香火渐稀拖延无益,因而必来应战。可是这第二点”他为难地看了一眼印暄,踌躇片刻,终还是无奈说道“世间芸芸众生,唯有一人勉强能短时持有这封神金牒,便是受命于天的皇帝了。”

    印暄闻言道“神君是希望朕身入水府,去取回那封神金牒”

    集聿君含羞带愧地低了头,“若非我能力不济,也不至于劳烦人君为此冒风险。算了,还是另寻他法吧。”

    “夺回桐吾江江神之位,是神君的职责,守护辖下一方百姓不为妖邪所害,难道就不是皇帝的职责吗”印暄走到他面前,大无畏地道,“倘若此行非朕不可,朕自然不能推脱,而眼睁睁看百姓受苦。”

    集聿君深受触动,一拂衣袂竟跪倒于地,行了个叩拜大礼“人皇英勇无私、胸怀大义,是凡间众生的福分,亦是下神的楷模。”

    印暄扶起他“神君不必多礼,你我既目标一致,当齐心合力,共诛妖邪。”

    印云墨闷不吭声看到此时,捂嘴打了个呵欠,慵腔懒调地道“这一出荆轲刺秦唱得好哇,就差个樊於期的人头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充当一次吧。倒是白龙神君,下回记得长点心眼儿,别干了蠢事,还要别人给你擦屁股。”

    集聿君羞愧得恨不钻进地缝里去。印暄也觉得他说得有些过火了,但转念一想,小六叔这是担心我的安危,为我抱不平呢,心下暗喜,口中却毫不领情“胡说八道,谁要你当什么樊於期你给朕老老实实待在客栈里等着,敢靠近江边一步,朕叫紫衣卫将你锁在房内,十二个时辰贴身盯着。”

    印云墨撇了撇嘴“这时候倒懂得孝爱我这个当叔的啦可惜你叔我心意已决,非同去不可。皇上之前不也金口玉言,要我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如今想把我撇干净,门都没有”

    印暄隐怒道“你敢抗旨”

    “抗了又怎的有本事你也关我十五年。”印云墨凉凉道。

    印暄气得脸都要绿了。集聿君看形势不妙,忙打圆场道“我这里有法宝两件,可保两位平安。鲛人精元,服之暂可化为鲛人形态,持续六个时辰,在水中可自由呼吸、言语,不惧水寒,潜游起来快如鱼龙;辟世囊,将封神金牒放入其中,可隔绝神力外泄,不被那青蛟感应。”

    “那啥,鲛人精元,随便来个百八十颗就差不多了,还有,你就不能给点攻击啦防御啦之类的法宝青蛟虽被调虎离山,可万一遇到什么虾兵蟹将,你叫我等凡人如何自保”印云墨笑眯眯道,“哎呀白龙神君,差人做事就得拿出诚意来,不要如此小气。”

    这下集聿君的脸也绿了,十分尴尬地道“鲛人精元来自东海深处,非鲛人自愿不得取,我手上也只有两颗。至于其他法宝我还有根傀儡木,难以脱身时可抛出,化为持有者模样吸引敌袭,自身可趁机逃走”

    “也就是说,你一件有战斗力的法宝也无,难怪正龙反被亚龙欺。”印云墨一针见血道。

    集聿君以袖掩面,指着八角亭边那口井道“此井可通桐吾江底,我已在井口打下符箓,进去后会被接引至水府洞口。我这便去搦战,你们见空中虹桥长贯,便可出发。”言罢旋身化风,落荒而逃。

    八角亭内的石桌上,出现了两颗拇指大小、泪滴形状的透明水珠;一个绣着繁杂符咒的青金色锦囊;以及一根折扇长短、通体乌黑却顶生一片翠叶的枯树枝。印暄好奇地拨弄了两下“这就是仙家法宝看起来也不显得如何神妙。”

    “灵器而已。”印云墨不以为意道,“仙人洞府一抓一大把这白龙神君混得真够潦倒。”

    “避水法宝只有两颗,我带花霖下水,你就在此留候。”印暄把这些灵器拢进怀中,坚持道。

    印云墨不容商榷地摇头“你若不让我去,你们前脚一走,我后脚就跳井,指不定还能来个水府深深喜相逢什么的。”

    印暄无可奈何,只得吐露心里话“小六叔,我不想你以身涉险,你好好的在这里等我回来,不成么”

    “不成。”印云墨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暄儿,听叔的话,今日这事单凭你成不了。有我跟着,好歹胜算大些。”

    印暄用力揽住他的腰身,下颌在他额际发丝间磨蹭“小六叔这是要和我同生共死”

    印云墨暗自道你可死不得,否则我就前功尽弃了

    印暄当他默认,此刻便是一颗冰心也要化成春水,在他耳畔呢喃“那好,既然你不愿独活,我死了也会拉着你。”

    印云墨在他温情脉脉的怀抱中无声回答可别拉我,你自去投胎转世,大不了我从头再来。

    两人同床异梦地拥抱片刻,忽见天色作变,铅黑密云阴沉沉地坠下来,仿佛要压垮城郭。江风呼啸着卷过街市,墙外有人高声惊叫起来“龙吸水了快看,江面龙吸水了”

    印暄自小有剑师授业,但按宫中规矩不得教习殴斗之术,怕穷武误政,只做强身健体之用,因而还算有些武功底子。他搂着印云墨跃上围墙,往远处一眺,果然见桐吾江波翻浪涌,江面上旋起巨大的水龙卷,垂天接地,威势惊人。而遮天蔽日的墨云之中,粲然架出一道七彩虹桥,与那水龙卷两相撞击,高空顿时风云变色,不时传出金戈铮鸣之声,仿佛两股大威能正在遥不可及的苍穹中决生斗死。

    “时候到了,我们下井去。”印暄言罢,搂着印云墨跳下墙头,来到古井边。两人吞下鲛人精元,只觉冷腥味顺喉而下,并未觉得身体发生什么变化。

    井水鳞波幽荡,符箓在井内石壁上散发出白光,印暄有些紧张地紧握住印云墨的手,“小六叔,你准备好了么”

    印云墨笑道“我先跳”

    印暄深吸口气,率先跨过井栏,跳入水中,五指仍死死攥着印云墨的手腕。

    甫一落水,他下意识地屏息憋气,却见小六叔在咫尺之间朝他微笑,脸上荡漾着迷离美妙的光影,柔波中衣袂翻飞,诡谲绮丽恍如天人。他情不自禁地张了张嘴,水流并未呛进来。他感到一种异常柔软与温暖的舒适感,如同重回母体,不但呼吸自如,举动间也更自由如风。

    这就是化鲛之力印暄摸了摸自己的耳后,不知道何时生出了一对翕动的鱼鳃,再低头一看,袷裤被撑得绽裂,双腿竟化做一条紫金色大鱼尾,看着很有些瘆人。

    另一条白里晕红的鱼尾从旁边轻盈地卷过来,在他的尾鳍上俏皮地拍了一下。印暄看着半人半鱼的印云墨,忽然觉得大鱼尾巴也没那么瘆人了。

    石壁上符咒的光芒愈来愈盛,印云墨反手亦握住他的腕子,道“接引法阵要开启了,抓好。”两人只觉被一股引力剧烈的漩涡搅动,天旋地转中眼前无数白光飞掠,最终沉淀成一片深深的靛蓝。

    不知多久后,靛蓝缓缓褪去,幽暗而又不失清晰的江底水府出现他们眼前。

    第38章 探骊得珠殊不易,调虎离山计未成

    桐吾江底光线晦暗,幽深如冥域,眼前的水府也是借天然岩洞开辟而成,显得原始古拙,毫无意趣可言。旁边立着一块天然石碑,上书“江神洞府”四字,字迹潦草,仿佛是用爪尖随意划拉出来的。

    洞府虽无门防,却蒙了一层淡淡的青光,似乎是种禁制。印云墨伸手欲触,印暄连忙拉住他道“小心”

    “无妨。”印云墨笑了笑,指尖在禁制上飞速移动,虚虚画了个首尾相连的复杂图案,那青光一闪,倏尔消失了,“是个阵法,只要依序点中阵眼,无需法力也能破解。”

    这下印暄就算再有成见,也不得不承认小六叔还是有一手的,不全然是个装腔作势的神棍。自己大约真是幼年时被他戏弄惨了,从而迁怒与反感所有怪力乱神之事。到如今僵尸爪、狐妖、白龙什么都见识过了,他始信神鬼与人自成三界,九州之外另有天地,于是连带着小六叔那故弄玄虚的做派,也渐渐成了神秘莫测的风姿,觉得他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吸引力。

    两人手腕相扣,谨慎地游进一条曲折宽敞的甬道,两侧石壁间隔不远便镶嵌一颗荧光澄澈的夜明珠,加之两人化鲛后目力提升,周围景物更是纤毫毕现。

    甬道很快到了尽头,是一个极大的拱顶圆厅,方圆足有半里,高达十丈有余,中央一根数人环抱的粗壮石柱,长棍般直插拱顶,与顶上岩壁连为一体。石柱下方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不少鼎簋匜镜等金皿、刀枪剑戟等兵器,看上去像是许多年代沉积下来的古物。

    除了他们进来的那条路,圆厅四周还有六七条幽深甬道,不知各自通往何处。印暄正在犹豫要选择哪条路继续,忽然从其中一个洞口,走出来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穿着样式寻常的衣衫,肤色微黧,个头偏瘦小,五官顶多算端正,透着一股憨厚讨喜的淳朴气质,令人感觉颇为顺眼。

    印暄看他浑然是普通农家子的模样,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江底洞府之中。少年见到他二人,先是错愕片刻,然后开心地叫起来“啊,他还真找人来陪我了你们是鱼精吗是什么鱼鲤鱼鲈鱼胭脂鱼”

    印云墨转了转眼珠,笑道“我们是东海鲛人。”

    少年快步跑过来,脸上满是兴奋之色,连珠炮般发问“鲛人也是一种鱼吗东海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游过来来这儿做什么呢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妖精,鲛人都像你们这么漂亮吗”

    他转着圈打量他们,嘴里啧啧有声“我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见到的水妖都生得古怪,鼓眼睛大肚皮的能有两三分人样就不错了,我还以为妖精都这么丑呢可是,陵哥生得一点也不丑呀不对,他是江神不是妖精,我又乱说话了呸呸呸。”少年吐了吐舌头,浅白的谈吐在他身上并不显得幼稚可笑,倒别有一番天真爽直的感觉。

    一个多月陵哥江神印暄心中疑窦顿生,想要诱他多说一些,便柔声道“我看你不像妖,倒像是人。”

    “我当然是人啦”少年毫无戒心地答道,“我叫钟月末,因为是三十那日生的,家里就给取名叫月末了。朋友都叫我末哥儿,你们也可以这么叫。”

    印暄与印云墨对视一眼原来是钟老爹的幺儿洪水决堤时并未溺亡,却不知怎的来到了桐吾江底的水府之中。被他叫做“陵哥”的,应该是就那头窃夺江神之位的邪蛟了,看起来还对他颇为善待,甚至称兄道弟,关系貌似还挺亲密

    “你既是人,又怎么住在江神水府中难道不想回家与父母团聚吗”印暄问。

    “想是想,可陵哥总不让我回家。这里是好吃好喝,又不用干活,但空荡荡的没人气。我看陵哥也是一个人修炼孤单得很,才留我下来作陪的。”少年露出有些苦恼,却并非十分不情愿的神情,叹了口气,“有时我是很想走啦,但看他孤零零的样子,又觉得不忍心,一拖二拖的,就拖到现在了。”

    念在钟家两老曾在落难时伸出援手,印暄自然不会对他们的小儿子置之不理,心想那么多被洪峰吞没的凡人,都被青蛟抽了精血炼制渡劫法宝,独独留下一个钟月末。虺、蛟之流的邪龙,虽沾着点“龙”的名分,却多暴戾凶残,即便眼下跟豢养宠物似的留着这个凡人少年,难保哪天腻烦了,也拿他去抽血炼魂。看来在取回封神金牒后,还是得将钟月末一并带走。

    印云墨仿佛从他眼中读懂了心思,笑眯眯地上前,用尾鳍撩了撩少年的小腿“哎呀,你没有尾巴和鳃,如何在水底生活”

    “陵哥说,戴上这个就能在水底呼吸了,其他妖物也不敢对我出手。”钟月末从衣领里掏出一条系在颈上的红绳,末端吊着块铜钱大小的黑鳞,仔细看却不是纯黑色,而是青到极致发黑,泛着清凌凌的冷光。这下连印云墨也眼神微变,低声对印暄道“这青蛟真是鬼迷心窍了,竟将自身逆鳞摘下给一个凡人少年,也不怕修为跌落、大伤元气。”

    印暄道“对一人有义而对众生无情,小善弥补不了大恶,仍属邪魔外道。我看这少年太过天真才被哄骗,亦或者是被胁迫久了,恐惧绝望中反而对邪蛟的小恩小惠产生了感激之情。无论如何,我们得赶在鲛人精元失效之前,尽快拿到封神金牒,把这小子带走交还给钟老。”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钟月末好奇问。

    印云墨笑道“我们在说,好不容易逆流来桐吾江游玩一趟,想拜访一下江神,不知他可在府中”

    “那可真不巧,他前一刻刚走啦。我问他去哪儿,他也不说,只说不多久就回来,要不,你们在这里等等,顺道陪我玩一会儿”

    “等等也无妨,不过我看这江底水府与海中殊不相同,不知末哥儿可否带我俩参观一番”

    钟月末爽快地道“这有何难我对水府每块地方都熟悉得很,别看好似不起眼,其实有很多玄妙之处呢你们跟我来。”他高兴地牵起印云墨的一只手,拉着他往其中一条甬道走去。

    印暄见了,对小六叔不可理喻的独占欲再度发作,在他们身后甩动尾鳍,很想一尾巴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来个真正的“一拍两散”,但也知此番发作不合时宜,只得脸色阴沉地默默忍受了。

    钟月末花了一个多时辰,活蹦乱跳地带新朋友细细参观完水府。印暄不见封神金牒的踪影,心想难道青蛟与白龙生死拼斗,明知对方意在神牒,还要带在身上不成定还藏在这水府的某处地方,于是试探道“看来江神没这么快回来。我们还要返回东海,不便逗留太久,要不然让我们拜谒一下天庭敕封的神牒,也算是尽了做客的礼数。”

    “啊,你们这么快就要回去了”钟月末很喜欢这两个美貌鲛人,尤其是尾巴白里晕红的那个,觉得传说中的九天玄女都没有他漂亮,笑容又亲切,若是能天天跟他玩耍就好了。

    那个漂亮又亲切的鲛人笑着对他说道“我弟弟说得对,我们不便逗留太久,谒见一下神牒就要走啦,下次有空再来找你玩。”

    钟月末被他笑得晕乎乎,便忘记了陵哥的嘱咐,解开禁制,带着他们进了安放金牒的密室中。原来是一个凉亭大小的江蚌,蚌壳打开后云蒸霞蔚、耀光漫射,那封神金牒就正正安放在白玉舌似的蚌肉中央。

    “陵哥说,除了受封的神灵,谁也碰不得这金牒,凡人看一眼,眼睛都要刺痛流泪。”钟月末被金光晃了眼,忙把脸别开,说道,“没想到你们鲛人还挺厉害的,能直接盯着看呢。”

    印云墨眯起眼,看着封神金牒上那几个凡人不可见的天庭文字,神色变得十分微妙。

    印暄也觉金光炫目,多看不得,便立刻掏出辟世囊一套,将巴掌大小的封神金牒装了进去,扎好袋口揣入怀中。

    钟月末大惊失色“你、你们这是做什么这可是江神的金牒,你们怎么敢擅自拿走回头陵哥一定会很生气,现出原形来找你们算账你们知不知道陵哥的原形有多可怕,是”啰啰嗦嗦的一通话尚未说完,印暄一个手刀劈在他后颈,他登时昏了过去。

    “烦死了,要不是钟老的儿子,我早就想敲晕他。”印暄拽着他的后领,不耐烦地道,“见人就拉手,一点规矩也没有。”

    印云墨失笑“他一个小少年,又出身贫苦,哪有人教过规矩。不过也算单纯可爱,跟他说过话,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暄儿你看你,端着这么多年的处变不惊、老成持重,此番也终于显出真性情了,这是好事啊,哈哈哈”

    印暄被他笑得暗恼,继续端着冷冰冰的脸色,拎起钟月末便向外游去。

    红绳从少年的领口掉出来,仿佛感应到佩戴之人因外力而丧失了意识,红绳末端的青黑色鳞片忽然猛烈晃动起来,随即放射出一圈冷冽青光,庇护似的将少年整个儿笼罩其中。印暄惊觉剧痛,立刻撒手,方才抓着钟月末衣领的五指如油煎火焚般,冒出一串串燎泡,若是他反应再慢半步,恐怕就要伤到手骨了。

    “哼,好一个逆鳞不可触”印暄忍痛扼腕,冷哼道。

    印云墨从衣摆撕下一条布料,将他手掌包扎好,说道“看来眼下是带不走他了,待到集聿君夺回神位,镇压住这头青蛟,再救不迟。”

    印暄颔首“也只能如此。”

    说话间,水府外一声厉啸蓦然暴起,如巨兽愤怒的咆哮,在岩洞与甬道之间层层回响,声浪裹着法力肆意倾泻,整座水府仿佛在这嘶啸中摇摇欲坠。

    那条青蛟竟抛下神位之争,提前回转,只因这身佩逆鳞的凡人少年莫须有危险印暄诧异地看了一眼印云墨,后者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快走你我眼下都不是他的对手,恐怕一个照面就要肉身消散”

    第39章 人君不管精灵事,凡间天子却封神

    印暄与印云墨浮出水面时,集聿君正收了真身与虹桥法宝,足尖颭水落在江面的滚滚波涛之上。见到二人安全归来,他面露喜色道“可好你们安然无恙我与那青蛟正打得不分胜负,不知为何他忽然暴怒而走,一下子蹿回水府去了,我来不及拦截,就担心你们要与他当面撞上。”

    印云墨喘了口气道“闲话待叙,先把我俩弄到岸上,收了鲛人精元再说。”

    集聿君大袖一卷,一同挪移至岸边,隔空摄走了二人体内的鲛人精元。印暄与印云墨顷刻又变回人身,只是破破烂烂的袷裤变不回来,双腿在外袍下空荡荡地吹着江风。

    “贴心一点啊,白龙神君”印云墨不满道。

    集聿君尴尬地告了声罪,法力拂过二人衣袍,终于是恢复如初。

    “你们得手了么怎么逃回来的”他急切地问。

    “得手了。”印暄从怀中掏出辟世囊递给他,“青蛟提前返回水府,差点撞个正着,幸亏有傀儡木化作人形引开他注意力,我们才趁隙从另一个出口逃走。”

    集聿君迫不及待地接过辟世囊,打开一看,确是封神金牒无疑,喜上眉梢,朝两人躬身行礼“小神替一方百姓谢过人君与皇叔的恩德”

    “接下来,神君打算如何对付那鸠占鹊巢的青蛟呢”印云墨问。

    集聿君道“待我开神坛、立神祠、显神威,在运泽县城的龙王庙前昭告天地百姓,正式成为桐吾江神。届时汇众生愿力于己身,境界提升修为立涨,便可以彻底诛灭邪蛟了”

    印暄淡淡一笑,“如此封神大典,真乃利国利民的盛事,朕又怎能不参与。干脆同时行祭天封禅,以圣旨昭告天下,封你为神川载德仁圣王,神君意下如何”

    集聿君大喜,拱手道“若能得人皇加封,我神位更加稳固,香火也将千载传承不息”

    双方商量封神日期、时刻,选定在十天后的黄道吉日,各自分头去准备相关事宜。

    四日后,急行的随驾大军后队绕过桐吾山脉,抵达运泽县城。有道是人多力量大,果然赶在五日之内,在龙王庙前的缓坡上,以五色土与条石垒起圆丘状的“封祀坛”,并下令官府广发檄文,昭告运泽百姓当日都来参拜观礼。

    封神当日,是个碧空如洗的晴朗天气,几乎整个县的百姓都放下手中活计,不辞颠沛地赶到县城郊外的龙王庙,将附近野地山坡挤了个满满当当。

    印暄一袭金龙衮袍加身,头戴十二旒玉藻冕冠,气宇轩昂,声势烜赫,于百官跪迎、千卫簇拥之下乘帝辇而来。同辇伴驾的,便是圣眷如日中天的当朝六皇叔,着紫龙袍、戴九旒冕,仪容逸丽,姿质风流更甚天人。在场百姓无不兜头跪拜,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晴空一声霹雳,一条通体玉色、鬃须银白的真龙从云雾中张牙舞爪地降落下来,在封祀坛上化作一位道骨仙风的雪衣银发神君,直把百姓们看得目瞪口呆,激动万分地高喊“真龙降世,神君赐福”,连连叩首不止。

    在龙王庙揭庙祝的服侍下,集聿君先是燃香祭拜天地,诵读了祭文,而后将一枚神光四射的金牒托在掌心,昭告百姓道“从此以后,本座便是天庭敕封的桐吾江神,凡饮桐吾江水者,当为我信众,建立神祠、四时敬拜,悉意求祷、心诚则灵,千秋万代、信仰永承”

    万千百姓海沸江翻般呼应道“谨遵神谕”

    集聿君容光焕发地转回身,朝印暄作揖行礼“请人皇加封”

    印暄神情肃穆地走上台顶至高处,展开一卷白玉为轴、饰以五色翔龙的告天檄文,气沉丹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他突然停顿,刷的一下卷起告天檄文,在万民屏息的惊疑中,运气于声,舌绽春雷“月前桐吾决堤,水淹万民,沃野几成泽国,其罪魁祸首”他伸手一指下方的集聿君,“便是这头矫诏称神的恶龙”

    “什么”

    “分明是条五爪白龙,真真的瑞兽,怎么就成了恶龙”

    “江水决堤,不是青蛟所为吗还要我们祭以人牲,那才是恶龙啊”

    “皇上莫非是不不,莫非是我等听错了圣谕”

    百姓顿时哄然了,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叫喊声此起彼伏。

    印暄手一挥,千名紫衣卫高喝一声“肃静”场下登时杂音消敛。皇帝继续说道“都说人不可貌相,何以血脉定正邪倘若佛口蛇心,表面救苦,实则欺世,即使真龙亦是邪祟”

    与此同时,台上的集聿君霍然色变,正要发作,低眉敛目跟在他身后的揭庙祝却陡然爆发出强大威压,同时袖中飞出一圈青色光环,将他束缚在原地,难以动弹。

    集聿君怒目而视“你你是巴陵”

    伪装成庙祝之人扯裂道袍,改变面容,却是一名身形高大、黑发青衣的男子,五官峻刻粗犷,神色凌厉,朝他冷笑道“请君入彀”

    言罢,他旋身显出真身,化作一头无角青色长龙,悬浮于半空之中,张口作龙吟“吾乃螭龙巴陵,自受天庭敕封,两百七十九年来牧守桐吾江段,年年秋涨时期以法力镇洪,兴云布雨从无疏职。尔等百姓世代受我恩惠,为何不敬功德、但信谣言,轻易被人煽动,毁我神庙、损我香火,乃至于助纣为虐,以邪驱正,自毁社稷”

    百姓震惊之下,仰头看空中长达数十丈、威猛慑人而又不显凶恶狰狞的青龙,议论纷纷

    “螭龙不是恶蛟吗”

    “书上说蛟、螭都无角,看不出有什么分别啊”

    “的确听祖辈们说过,以前我们这儿几乎没有什么水患,村里老人说是青龙镇守的功劳,当时我还不信”

    “别听这恶龙胡说八道今年堤堰决口怎么说人牲祭祀又怎么说他若是江神,怎么不使法力把破口的堤堰堵上还有被挖走的塞石,不是拿去给他修了龙王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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